作品简介:
我叫代雄弼,是个私生子,母亲生我时只有18岁,父亲更只有17岁。我从小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9岁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班上转来个新同学,叫段小兵。段小兵在农村长大,父亲是转业军人。刚到我们班,有人欺负段小兵,骂他是乡巴佬,段小兵和他们打架,我站在了段小兵那边,我们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那以后,我和段小兵被班上的同学孤立了。同病相怜的我们形成了伟大的友谊,每天在一起玩。段小兵家住平房,我经常去他家,我们在他房间的地革上打滚,看谁能从对方的身体上翻过去,段小兵比我高比我壮,每次他翻过我的身体时,他就压在我身上,来回动,舒服得厮牙裂嘴。后来,我们彼此都开始对对方身体的好奇,并产生了朦胧的情愫……
接着,我读重点高中,段小兵落榜进技校,我们有了第一次分离。我考上大学后,段小兵进了望江厂,成了一名倒班工人。我们的「友情」又开始复燃,这一次燃烧的很旺盛、很惨烈……
后来,我交流去了美国,段小兵结婚生子。我从美国回来后,离开了家乡,去了上海,很快也结婚生子了。
时光匆匆,我再次回到家乡,功成名就与段小兵重缝时,都已是年过四十的中年。这时,我才知道一些不为我所知的秘密,一些导致我和段小兵阴差阳错分离的真相……
就像歌词说的,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三十年来,我和段小兵从相知、相熟,到相爱,经历了种种磨难,彼此心理在乎的只有对方一个人。
这是一个有着30载爱恨情仇、缠绵悱恻的同性爱情故事,诠释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男男之间纯真的爱情……
张爱玲说,爱一个人,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前言
我叫代雄弼。
我爸说,希望我长大后成为他左膀右臂,辅佐他把事业做强做大,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拗口还难听的名字。
我是个私生子,母亲生我时只有18岁,父亲更只有17岁。
也不知道是谁强奸了谁,反正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来到了这个世界。
其实,我不愿意吐露我的身世,太丢人了。
一个刚成年,一个未成年,两个都未婚。
换句话说,我是个孽种,本不该来到世间的。
但我就来了。
所以,正是这丢人的身世导致了我命运的多舛,在感情的道路上走得磕磕碰碰。
我母亲后来结了婚,但丈夫不是我父亲。
当然,我父亲也结了婚,妻子也不是我母亲。
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打出生就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
长大过程中,我认识了段小兵,一个帅帅憨憨的男孩。
接着,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感人的故事。
大家可以理解成爱情故事,也可以理解成友情故事。
其实,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爱情还是友情。
等我能分清时……
我和段小兵的友谊是在一场战斗中形成的
1
我认识段小兵时只有9岁,刚上小学二年级。
那时,段小兵不满12岁,刚从农村转到我们学校。
我和段小兵的友谊是在一场战斗中形成的。
依稀记得,有人欺负段小兵,骂他是乡巴佬,段小兵和他们打起来。
我忘了自己怎么加入的。
但我清楚记得自己站在段小兵一边,因为他们吐着唾沫骂我是「叛徒」,并动员全班同学疏远我。
此后,能和我说话的,只有段小兵。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望江厂的职工,段小兵的父亲也是部队转业到望江厂,母亲是农村人,他从小跟母亲在农村长大,12岁才随奶奶来城里上学。
怕跟不上,他父亲让他重读二年级,加上他本来就上学晚,所以他比班上的同学都大上两三岁。
他的个头和岁数成了大家取笑的由头。大家也不怎么和他玩。
倒是他,蛮不在乎的表情,每天上课画画,下课托着下巴看窗外,一幅怡然自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次战斗后,段小兵简直感恩戴德,拉着我的手,非我要去他家玩。
我没拒绝,就这样被他拉着,跟着他走。
好在离我家很近,段小兵家在望江厂家属大院右侧的彩虹桥下,下了彩虹桥就看见他家的青砖大瓦房了。
我家住在望江厂家属大院的院里,和段小兵中间只隔着一个菜市场和两排红砖小矮楼。
进了他家,我简直惊呆了。好大,院子、菜地,水井,应有尽有。
有只快有我高的大公鹅,呱呱扇动着硕大的翅膀向我飞奔而来。我惊叫一声。喊着:是鸵鸟吗?段小兵笑着说,是鹅。说着,他抡起书包给了它一下,大鹅呱呱跑一边去了。
有个女人在菜地上忙个不停,一会浇水、施肥,一会锄草、搭架。
听见声音,她喊着:毛毛,你和谁说话呢。
段小兵说,是我同学,飞飞。
我走过去,礼貌地冲她鞠了躬,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她楞了一下,放下锄头,直了直身子,笑眯眯地说:恩,好好好。
段小兵说,她是我奶奶。
我尴尬地抬头,果真好老啊,我就没见过这么老的人,电视上也没有,额头上又宽又深的皱纹就像刚刚犁过的田地,显得沧桑还干瘦。因有点驼背,走起路来步履迟缓,还一摇一摆。
进了屋,我说,你奶奶好像是有点老哦。
段小兵丝毫不介意,用手比着八的手势:「我奶奶八十了。」
身后又传来长长地喊:「毛毛——」
我扑哧一笑:「你叫毛毛?」我想起邻居阿婆养的一只小狗,毛绒绒的,也叫毛毛。
段小兵说,是啊,我哥哥叫路路,我姐姐叫红红。
那只大鹅跟了进来,试图再次攻击我。段小兵先是捏住它的脖子,在它头上红红的冠上重重敲了一下,鹅一下就老实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来,你摸摸。」
我把手伸了过去,它伸了伸长长的脖子,盯着我看,脑袋晃来晃去,一副高度警惕的神情。段小兵把鹅的翅膀打开,待我把手伸过去,他又把翅膀关上。我的手被厚厚的翅膀盖着。
段小兵问:舒服吧。
我点点头。
真的很舒服,毛茸茸的,不仅手感好,还很温暖。
「奶奶说,要把这只鹅的毛给我做件衣裳。」段小兵抚摸着它翅膀上的羽翼,然后拉开,好大好长好宽,真是好看,像电视里秋千上天使后背挂着的那对长长的翅膀。
「啊,要杀了它。」我突然对这只鹅的印象好极了。
「我舍不得。」
那天,我和段小兵除了和那只鹅玩了大半天,喝了他奶奶熬的绿豆汤,还吃了榆钱煎饼。粘粘的榆钱煎饼实在太好吃了,又香又甜,我一口气吃了五个。
其实,那天,除了那顿香喷喷的榆钱煎饼和那只鹅还有点印象,我都不知道我们到底玩了什么。只记得段小兵一直很高兴,尤其是他奶奶问我榆钱煎饼好吃吗,我连连说好吃好吃时,段小兵笑了,笑得很开心,露出一颗小虎牙,脸色也变得生动起来。
奶奶说飞飞这个小同学不错,很爽快。段小兵就靠过来,把我原地抱起,转着圈,再放下。段小兵说,飞飞是我好朋友。奶奶说,恩,好好好,好朋友。还说毛毛人缘真好,刚到城里就交到了好朋友。
走的时候,段小兵拎着他奶奶装的榆钱煎饼,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
段小兵送我的生日礼物
3
段小兵总不好意思去我家。直到我十岁生日那天,他才第一次走进我家。
段小兵抱着一只四方小木盒,说:「飞飞,送你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好多蠕动的小白虫。
我说这是什么啊。
段小兵说:「蚕,特意给你养的。」
「咬人吗?」
「不!」段小兵拿起一只,放在掌心,「来,你摸摸。」
我战战兢兢把手伸过去,冰凉冰凉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蚕,也是第一次摸蚕。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盯着小木盒,静静地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将桑叶吞噬。夜深人静,我还能听见一阵沙沙的,蚕吃桑叶的声音。
我很感激段小兵,送我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我决心好好的照顾它们。
每天,我开始花费大把时间喂蚕、清理粪便,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吃桑叶。
这是一些给我带来希望的动物,它们不断地生长,而这种生长是看得见的,这是让我着迷的地方。
很多年后,看了巴里科的《绢》,我很能理解书中对蚕的赞美。时过境迁,只是几张蚕种,就有了家破山河在的希望,支撑人走到底的信念。
段小兵带领我到处摘桑叶,他教会了我辨认桑树。
有时为了摘桑叶,要走很远很远,甚至划船去江的对面。
他偷偷解开一艘小木船,跳上去,向我招手,我害怕上船,他大笑,说城里人真笨。还说他从小就会划船,经常跟姐姐划船去收网。
上了船,他喊一声走咯,用浆奋力在石壁上一撑,船离岸了。
到了江中心,他停止了划动,把浆往船上一扔,说撒尿了。
我以为他会转过身,避开我,却没有,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把裤子褪到膝盖。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空中,那个部位,被射过来的光,照得好像透了明,像一把晶莹剔透的小玉壶,放射出夺目的光。
段小兵说:「飞飞,你也站起来。」
「干嘛?」
「来,一起,看谁射的高。」他竟然用了「射「这个字,想必他经常和村里的小伙伴比。
我犹豫着。
「站起来啊。」他向我挥了挥手。
他的眼睛,好亮,像明澈的湖水,没有其他任何杂质的成分,我被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鼓舞了。
我站起来,三下五除二褪下裤子,太阳一照,我那小小的屁股散着一层金色的光芒,白白的,圆圆的,润润的,透着亮。
两串水珠,划出两道亮灿灿的光,像一道彩虹挂在了水壶和江水之间。
「哈,我比你高。」段小兵爽朗地笑着。
「哈,还比你远。」
我不服气,用自己的水珠去干扰他的水珠。他也不示弱,用他的水珠和我的水珠对打。
他喊着:「哟哟,打架了,杀杀杀。」
我被他杀的丢盔卸甲。
上了岸,我们很快找到一棵高高大大的桑树。
段小兵像只猴子,噌噌噌,爬了上去。他在树上向我招手。我不服气,抱着树茎,使出吃奶的劲儿,因不得要领,终究上不去。
「飞飞,你真笨。」段小兵刷地从树上滑下来。
「来,我教你。」
他蹲下,要我骑在他脖子上,「恩哼」一声,他站起来,双手再一举,我腾空而起,抱着树茎开始奋力往上爬啊爬。
爬着爬着,突然,段小兵双手一松,屁股底下的推动力没有了,我心一紧,手一滑,顺着树干滑了下来。
刚跌落到地上,我就捂着裤裆大叫起来。
原来,桑树茎有个尖尖的节疤,我下滑的时候,由于死死贴着树茎,滑过节疤时,哧拉磕过了我的敏感部位,在我小腹部位重重拉了一下。
我撕牙裂嘴呻吟起来。
段小兵拉下我的裤子,哎哟了一声,那个部位又红又肿。
由于脚还崴伤了,段小兵绕道过桥把我背回去的。
一路上,我时不时哼哼着,他吓得几次放我下来,察看我的伤情,还时不时轻轻揉着,说是要帮我消肿。
我难为情,要他停止,他却非常坚持,说不消肿,奶奶看见了会怪他。
我不再阻止,任由他揉,直到第三次,他把我揉硬了,说:「咦,怎么硬了?」
他停手,特意凑过来看个究竟。
我拉上裤子不让他看。
他笑嘻嘻说:「哟,飞飞,你真硬了哩!」
我涨红着脸,趴上他的背,我说,等我好了也要把你的摸硬。
他哈哈笑着,不接话。
到家后,他奶奶帮我涂了清凉油。但就是这些清凉油让我奶奶察觉到了端倪,她的鼻子像狗一样嗅到这种气味。
知道原委后,她气得七窍生烟,把我的蚕捉出来一只只踩死,边踩边说:「飞飞,你现在野得都要上房揭瓦了。」
我的软禁岁月开始了。
每天上学放学,奶奶亲接亲送,不让段小兵靠近我。
周末,段小兵拎了个篮子来,里面装满了鸡蛋,说是他奶奶攒下的,他们家小母鸡下的蛋,给我补身子养伤用。
奶奶看了看这些大小不一的鸡蛋,叹了口气,说,好了,兵兵,奶奶不怪你。不过,鸡蛋你拿回去,你们自己都舍不得吃,我们就更不能要……以后还是不要来找飞飞了,他最近功课很忙。」
段小兵拎着篮子,沮丧万分,戚戚然走了。
第一次亲密接触
4
暑假终于来了。
每天,要被奶奶拉去辅导班,回到家就百无聊赖翻卡通画,奶奶在旁边织毛衣。我说要出去玩,奶奶用毛线针敲桌子,说玩什么玩,又想上房揭瓦啊。还说兵兵就是个乡下来的野毛孩儿。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急了。我说兵兵才不是野毛孩呢,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奶奶不为所动,继续用毛线针敲桌子,哭什么哭,看你的书。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人过来敲门,我飞快跑过去,奶奶眼疾手快,顺手一捞,再一推,把我推进了卧室。
顺着门缝,我看见一个很老的老女人隔着铁栅栏在门外张望,旁边露出个小脑袋。
「兵兵!」我跳起来,大喊着。
段小兵对我笑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
「飞飞,奶奶给你送大鹅来了。」段小兵说。
「你们把大鹅杀了?」我闻到了一股喷香香的味道。
就见我奶奶笑眯眯接过搪瓷缸,段小兵奶奶则说,我家兵兵不好,带坏了飞飞……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小孩子都喜欢热闹,总这么关着,多可怜,也不是办法。我们都很喜欢飞飞,你要信得过我这个老太婆,我一定帮你看着,保证不让他们出去……」
我奶奶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开始拒食,看见鹅肉就哭,哭的很伤心。
奶奶叹了口气,就由着我去了。条件是不许到处乱走,只在兵兵家呆着。
此后,我每天去段小兵家做功课,他奶奶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
吃完榆钱饼,我们就趴在炕上看漫画书,直到所有的漫画书都看完了,我们实在无事可做,就在卧室的地革上打滚,翻来翻去。
后来,我们决定比赛。
段小兵在地革铺上毯子,比从墙的这头翻到那头,看谁能追到谁。
他块头比我大,翻的速度比我快,每次追到我,他也不停止,直接从我身上翻过去。
只有一次,我追上他,压上他的身子,准备翻过去时,他死死地抱着我,不让我过去。
他哈哈笑着,说,过不去了,过不去了,你赢不了我。
这怎么行!
好不容易追上一回,我不甘心,使着大劲,越使劲他抱的力量越大,到最后,我筋疲力尽,困兽般在他身上挣扎,再到最后,我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趴在他身上,喘着气,虫子般轻轻蠕动那么一两下。
这时,我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因夏天,穿得甚少。我很容易就感觉到了腹部的异常,有一根东西硬邦邦的,咯得我难受。
这怎么行,我还想趁他不注意,松劲的刹那越过去呢。
障碍必须解除!我下意识伸手就去抓,越抓那东西越硬,越硬咯得我越难受,我用力一扯,段小兵叫了起来:「飞飞,你轻点。」
「什么东西啊。」
段小兵不说话,闭着眼睛。
「这么硬,咯死我了。」我继续说。
「你也有的。」段小兵说着,慢慢睁开眼,故意挺了挺屁股。
「你硬了?」我若有所思之后,终于算是明白了。
「你以为是什么啊。」段小兵的脸突然就变得红红的。
哇,好大。
我顿时来了兴致,想起在江心的船上,我可是看的真真切切,没想到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伸缩功能那么强,硬起来那么大。
「我摸摸!」我把手伸过去。
「摸什么啊?」他把我的手打掉。
「摸摸。」我不甘心,又把手伸了过去。
「不摸过了么。」
「再摸摸。」
「有什么好摸的。」段小兵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再碰。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些看似暧昧的举动,无意识去做,做了也就做了。彼此不会有多难为情。但当你点破之后,再要刻意去做时,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阻力。
「你摸过我的。」其实,说到底,我就是好奇,那么小,能有什么非份之想。
「我是帮你消肿。」
「我也帮你消肿。」
「我又没受伤。」
「我走了」我突然来这么一句,其实我是想去撒尿。
「好吧,你轻点摸,别用力扯。」没想到,段小兵一把拉着我,可能,他以为我要回家吧。
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确切说,我根本记不起第一次摸段小兵时的感受。
毕竟,好奇心满足了,也就不好奇了。
就像段小兵说,有什么好摸的呢,想摸我自己也有,只不过是大一点和小一点的区别而已。
但,这时,两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既然段小兵同意让我摸,他就没有什么顾虑,他就会放松心态等待我去完成这个任务。
就见他松开了我,闭上眼睛,躺于毛毯一动不动,大有一副让我摸个够的态势。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被别人摸会那么舒服,当我从他裤裆里抽出手来,他竟然睁开眼睛问:「摸完了?」
全然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我说摸完了,去撒尿了,起身就往门外跑。
段小兵在后面追:飞飞,等等我。
段小兵为我偷书
5
没几天,呆在段小兵家能玩的都玩完了,能吃的也都吃遍了。
怕我实在闷的无聊,段小兵说,他知道有个街边书摊,可多可多的漫画书了。
我们又开始蠢蠢欲动,趁他奶奶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到了地方,那个书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一直从街道的这头摆到那头,漫画书多的举不胜数。
我们自然是看个够。
有一本漫画书,我特别喜欢,看了一遍又一遍,只可惜没带钱,要不然,我就决定买下来。
段小兵看出来了。
要走的时候,他趁人多,偷偷把书塞进了裤兜。
可能裤兜有点小,书还有点长,露了一小截,被摊主发现了,喊了一声:小毛贼,把书掏出来。
段小兵喊了声:飞飞,快跑。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他就跑了起来。
跑了一小段,有一只狗趴在地上啃骨头,我一个踉跄,不小心把骨头踢到了前面。我也不管,继续跑,那狗以为我要抢它的骨头,追过来,照着我的小腿就是一口,血顺着腿肚子流了下来。
很快,摊住追上了我,恶狠狠揪住我的衣领,要我把书交出来。
我吓得大哭。
段小兵听见了,快速返回,把书还给了摊主。
可能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摊主骂骂咧咧几句,走了。
段小兵背着我,走到半路,他奶奶找过来了。
打完疫苗回到家,听说我做贼偷了人家的书,还被狗咬了,我奶奶冲段小兵的奶奶大吵了一顿。
段小兵奶奶不停道歉,说都是我不好,没看住飞飞。
透过外面的铁栅门,我看见段小兵的奶奶佝偻着腰,不停用手抹眼角,等她再抬头向铁栅门的缝隙探望,我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挂满了泪花。
三年级开学后,我被转去了市实验小学。
此后,我再也没见到段小兵。
好几个暑假,我偷偷去找他。
大瓦房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我问她段小兵在家吗,她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说不认识。
听说,段小兵和他奶奶回老家了。
我和段小兵再次相逢
6
我和段小兵分分合合好几次。
每分一次,彼此痛苦万分一次,每合一次,感情又加深一步。
现在想来,可能,我和段小兵有冥冥注定的缘分。包括后来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所有一切,都有因果,就像我遇到了他,而他遇到了我。
五年后,我又回望江一中读初二。
我再次见到了段小兵时,他正在望江厂后山那座废弃的公厕手淫。
现在想想,都觉得太他妈有意思。
我根本没认出那人竟然是段小兵。
当时,我走进公厕,正准备撒尿,听见干草垛上传来一阵蟋蟋蟀蟀的声音。
我吓一跳。
我说,谁啊?
就看见一个少年从草垛探出半个脑袋,拖着长长的声音喊,去个鸡吧,你打扰我啦——
我说,你谁啊?
他说,你管得着吗?
我说,你吓着我了。
他没说话,身子靠在干草垛上,脸色涨红,双手加快了抖动的频率。
我茫然看了一眼。
我在想,他该不会是个乞丐,躲在这儿睡觉来了。
正准备离开,他突然「哎」地长啸一声,摊在干草垛上。
我僵住了,结结巴巴问,你,你怎么啦?
他似乎还在回味。
过了好不会儿,才睁开半眯的眼睛,懒洋洋地问:「嗨,你身上有纸吗?」
我摇摇头。
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我再躺一会儿。
走就走,我边走边掏出手帕捂鼻子。
虽然是废弃的公厕,仍有一股刺鼻的臭味。
「嗨,你过来。」他又说话了。
「叫我?」
「除了你还有谁?」
「有事?」我走过去。
「借你的手帕我用用。」
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他快速接过,不停在自己的身上擦拭起来,嘟囔着:「去个鸡吧,这么多。」
我掂了掂脚尖,问:「你擦得什么啊?」
他穿好裤子,从草跺上跳了下来,诡秘一笑,问:「你没打过飞机?」
我倏地垂下眼帘,好像要将自己藏在自己的身后。
我当然没打过飞机。
那时,我只有14岁。
段小兵说,你要再欺负他,我对你不客气!
7
几天后,我去望江一中报道。
教室里全都坐满了,一个叫马顺的同学一个人坐了一张桌子,班主任示意我和马顺同桌。
我刚坐下,瞬间跌坐在水泥地上,疼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教室里爆发出满堂的哄笑声——板凳被马顺抽走了。
我气不过来,和马顺扭打成一团,直到班主任进来才罢手。
班主任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叫代雄弼,大家欢迎。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课间休息时,那个在公厕打飞机的少年跑到我跟前,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惊喜地说:「飞飞,是你,真的是你?」
「你是……段小兵?」我们抱在了一起。
学校的操场上,我打量着段小兵。
高了,帅了,简直是个小男子汉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可能是本能的亲切感,段小兵一点也没有重逢的拘谨,像小时候,把我抱起来,转一圈,放下,凑到我耳根说,早知道是你,我就叫你过来一起打飞机。
我耳根倏地红到了脖子上。
哈哈,段小兵大笑起来。
他拍拍我的脑袋:「飞飞,你怎么不长个啊,还是那么小小的。」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愁,就是不长。」
段小兵把手搭在我肩上,安慰我:「没事,以后跟我在一起,包你一年就长我这么高。」
他的热情消除了我仅有的一点矜持。
我右手挎着他的腰,双脚悬空,像只顽皮的猴子:「好啊,要没长你这么高,你割点给我补上。」
「把头割给你。」他连拉带拽把我拖回教室。
哈哈。我咯咯地笑。
进教室时,段小兵说马顺这个狗崽子太过分,问我要不要和他换座位。
可能,初来乍到,在一个陌生环境受到欺凌,能得到别人的关心,尤其是五年后再次重逢好朋友的关心,这种关心和感动往往会放大数倍。我突然有种拥抱他的冲动。
但我本能地摇头拒绝了。
段小兵比我高出一头,就算他想换,老师怎么可能让他坐前排,我不想因为我让他受到不必要的牵连。
我说:「没事,我又不怕他!」
段小兵眼睛一亮,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飞飞,好样的,他要再欺负你,我帮你出头。」
下午放学,走廊上,马顺靠过来,推推搡搡。
这是我极其愿意看到的事儿。
想起之前就读的那所中学,校风严肃,死气沉沉,里面的学生中规中矩到了形同僵尸,日子过得味同嚼蜡,而之前和马顺那一架打得一点也不痛快,刚拉开帷幕就谢幕了。
我倏地热血沸腾起来,在走廊上拉开应对架势。
说是打架,模式就是套用西点军校老生欺负新生的桥段,也没什么来由,有压迫就有反抗。
不过这一架打得十分惨烈。
马顺长得并不高大健壮,样子很凶,打起架来却是徒有其表,只会做一些撕撕拉拉下三烂的动作。
我衬衫被撕了两道大口子。
马顺更惨,鼻血横流,眼睛都肿了。我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就在我和马顺打得难解难分,有几个见风驶舵的同学介入了这场战斗,并站在了马顺这边。很快,我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段小兵出现了。
他迅速地介入这场战事。
段小兵比所有的交战者都高了半个头。这使战局带有了宿命的性质。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对手都是识时务的人,且战且退瞅了空就落荒而逃。
就剩马顺一个人还在顽命抵抗。
段小兵也不客气,大手一捞,揪住马顺的衣领,拎到半空,说:「去个鸡吧,你要再欺负他,我对你不客气!」
马顺双脚悬空,蹬着,气急败坏骂着:「你妈那个逼,什么闲事都要管。」
段小兵一扔,马顺掉到了地上。
段小兵说:「去个鸡吧,不服咱俩去操场,你要打赢了,我就不管。」
马顺爬起来,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一番,到底没敢迎战,灰头灰脸回家了。
段小兵帮我整理被撕开线的衬衣,夸我有种,敢和马顺作对。
一路上,段小兵告诉我,马顺仗着父亲是望江厂的某个头头,在这所学校为非作歹,横行霸道,没人敢惹,连校长也敬他三分。
一般他一个人坐一张桌,有新转来的学生,老师会分给他一起坐,他就趁机烂施淫威,挫挫新同学的锐气。
段小兵当然不会怕他,身强力壮、个头高是一方面,据说,段小兵刚回城时,结识一帮社会朋友,参加过打架斗殴,甚至被拘留过,只因未成年,才放了出来。不过,从那后,段小兵变老实多了,很少参与社会斗殴事件,也很少在学校惹是生非。即便如此,由于名声在外,很少有人敢惹段小兵,哪怕是马顺这类的恶霸。
段小兵说,马顺就是只纸老虎,仗势凌人,你要真豁出去,和他硬拼,他还真怕你。
段小兵说,他根本就没兴趣和班里的同学来往,他们太虚伪,整天围在马顺后面拍马屁,他看不惯。
段小兵说,他太高兴了,我竟然敢和马顺作对,还说我是唯一敢和马顺对抗的人。
段小兵说这话时,除去我和他之前的交情,颇有一种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说到最后,他有点动情了,就像捞马顺,用手在我腋部捞了一下,拎起来。
「飞飞,你快点长吧,长我这么高,咱俩打遍全校无敌手了。」
直到分开时,我才问:你奶奶最近还好吗?
段小兵顿了顿,说,我奶奶死了。
我楞一楞神,忙问:什么时候?
「奶奶后来病了,越病越重,送回乡下没多久,就死了……飞飞,我奶奶喜欢你哦,她病的时候有提到你。她嘱咐我回城后一定要去找你,替她向你道歉,我去了好几次,可惜你搬走了……」
我呆掉了。
我和段小兵成了死党
7
我和段小兵相约去上学,他个高,扒着我的肩膀,我挎着他的腰,像两个被太阳追赶的影子,一摇三晃向前走。
他多次邀请我去他家。
我一直没答应,我害怕走进那栋青砖大瓦房,我怕我会想起他奶奶。
我甚至想,是不是我害死她了。
想到这,我就无比内疚,多好的一个老人。
后来,得知,他奶奶死后,为了安葬老人家,原来的房子卖了,现在住的是后买的二手小平房,我才决定去看看。
他家真的很远,在望江厂后山的坡上。
进院,有一只大狗,见我进来,一个猛扑,两只前爪搭在我胸前。
段小兵的妈妈双手在木架上绑着绳子。
段小兵介绍说:「这是我同学飞飞。」
「阿姨好!」我打着招呼。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算是回应,若无其事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我怀疑他妈妈是不是哑巴呢。不过,我很快否定了,不久就传来了她咯咯咯唤鸡的声音。
我在段小兵的卧室把玩着他的健身器材,一个老男人咳嗽着进来了。
我放下器材,喊着爷爷好。
段小兵尴尬地笑了笑,说是他父亲,我吓一跳,仔细看了看,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
真是岁月催人老啊,没想到,几年没见,竟然憔悴成那样。
后来才知道,段小兵的父亲这几年有病,一直在打针吃药。
我不怎么愿意去段小兵家。
可能,一方面,那个可爱且喜欢我的奶奶死了,没有榆钱饭和榆钱煎饼可以吃。另一方面,我不喜欢他家现在的氛围。
他父亲病了,不是咳嗽,就是呆呆的坐着逗八哥,有气无力的样子,脸色还不好,又黑又瘦,我见着就揪心。
他母亲身体倒是不错,可是总阴着一副脸,不爱说话,见人爱搭不搭,不像他奶奶,看见我总是裂着嘴,笑眯眯的。
有一次,我和段小兵打完篮球,回到他家仰面倒在床上聊天,睡过去了,一直从中午睡到天黑,醒来,发现他母亲端着碗自己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吃饭。
我甚至怀疑,如果我们自己不醒过来,就算睡到第二天,她也是不会叫醒我们的。
段小兵说,他母亲就是这样,不爱说话,也不大管他。
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母亲其实很善良,也很勤劳,整天在菜地上忙活。蔬菜多的吃不了,也不拿去卖,就这么烂掉。
起初,我还会拿一些我爱吃的黄瓜、西红柿之类的回家。
后来,发现实在太多,怎么拿也拿不完,怕我奶奶发现端倪,我就直接上他家吃。
段小兵一会儿邀请我上他家吃韭菜荷,一会儿邀请吃南瓜饼。我要说今天就不去了吧,段小兵就万分失落:飞飞,你不去,我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我知道,那是孤独的。
由于和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段小兵变的有点孤僻,他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他太孤单了。
他父亲的孤单可以通过坐在屋檐下咳嗽或是逗八哥来排遣,他母亲的孤单可以通过在菜地劳作来排遣,他孤单只能通过不停对我好来排遣。
说来你都不信,他对我好到,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吃,我不吃,他就会生气,说还想不想长他那么高了。
如果身上有十块钱,他就算咳得吐血要死了,他也绝不会拿去买药,而是非要拉着我去买我喜欢的漫画书。
有一次,我定定地看着相框里他奶奶的照片,无意叹了口气说,唉,要再能吃上一顿榆钱饭该多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没过几天,段小兵兴奋地告诉我,他知道哪里有榆树了。
我说有也没用,现在又长不出榆钱来。
他说把树挖回来,种在望江厂的后山,明年春天就开花了。
我以为他就这么说说,谁知他还真扛着锄头,挖了一堆拇指大小的榆钱树回来。
段小兵说,他划船到江的对岸,走了很远,在一个小山坳找到的。还说,因为路途较远,怕我出什么意外,所以没要我跟着去。
我们把榆钱树种在望江厂后面那座荒山的坡上,种成一圈。离段小兵家不远。
段小兵说,以后就算他家搬走了,我们也可以一起上山采榆钱。
段小兵还把那棵最小的榆钱树栽在一个大花盆里,就像小时候养蚕一样,在家里精心养了一段时间,生日那天当礼物送给我,我还一直保留到今天。
那真是漂亮的一个榆钱树,好多小枝桠,绿油油的叶子挂在上面,就像女人的蓬蓬头,上面还喷了水,一串串的小水珠往下头。
我看着就喜欢。
我说段小兵,你干嘛对我那么好。
段小兵说,因为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一连说了三个最好。
我真的被感动了。
我们经常去荒山照看榆钱树,给榆钱树施肥浇水,围着他们走一圈,边走边撒尿,美其名曰天然肥水。
我们还一起给这座荒山起名「断臂山(段弼山)」,我叫代雄弼,他叫段小兵。各取姓名中的一个字。
为了这个名字,我们讨论了很久,起初,我说叫「段代山」或者「代段山」,他说不好不好,「段代」和「代段」都不吉利,听起来有点像绝子断孙。
我又说不如叫「雄兵山」,我知道段小兵从小就梦想去当兵,和他爸爸一样,做个英雄兵。
段小兵想了想说,「雄兵山」固然好听也吉利,我看干脆叫「段弼山」,「段弼」谐音「断臂」,谁要上山来破坏榆钱树,让他下山摔断胳膊。
我说,这也太狠了点吧。
他说,那这样,咱俩约定每年上山摘榆钱,谁要失约,让他摔断胳膊。
我说,你咒我呢。
段小兵笑了,笑着说,你怕了?
我瞪了他一眼,有什么怕的。
说干就干,我们找来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断臂山榆钱林」六个大字,下面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飞兵约」:「飞住望江东,兵住望江西;相约采榆钱,违者自断臂」;一行是「路人劝」:「君欲摘榆钱,施肥请在先。若君不施肥,断臂休莫怪」。
段小兵夸我是「油菜花」,说我太有才了,把各自的大姓小名全用上了。
我们在榆钱树的中间挖了个大坑,把大牌子栽了下去。
事隔二十年后,电影《断背山》出来,我惊叹于段小兵的先见之明,而比邻望江厂的那座荒山在二十多年后,被开发出来,为广大市民熟知,甚至一度成为本市同性恋者的据点。
下山的时候,段小兵扒着我的肩,我挎着他的腰,一路唱起了「采榆钱」:东家妞,西家娃,采回了榆钱过家家……
段小兵说,你是东家妞我是西家娃。
我说,我是西家娃你是东家妞。
段小兵说,你是东家妞我是西家娃,西家娃娶东家妞做老婆。
说着,他右手在我腰间又是一捞,我双脚悬空。
段小兵说:「西家娃娶东家妞做老婆了。」
我听了就笑。
虽然,我和段小兵好得如胶似漆,但我们之间仅仅是单纯的好朋友的关系。我是说,除了兄弟和好朋友的感情,我们彼此对对方并没有那种特殊的好感。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出如此暧昧的语言。
8
事情在悄然起着变化。
我和段小兵从来没有谈论过女生,他也从来没有表露过喜欢哪个女生。
直到戴雪蝉的出现。
记得那天,班主任领了个女生进来,白白净净的,很是干净、清纯。
她就是戴雪蝉。
戴雪蝉上台,给大家鞠了个躬,说,大家好,我叫戴雪蝉!
台下一瞬间安静了,每个人都像被电击了。我当时心就一颤,感到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抖动了起来。
戴雪蝉是从江苏转到我们学校的,据说她父母是工程师,被望江厂聘过来做技术指导,一家三口住在望江厂家属大院那栋最气派的房子。
戴雪蝉说的是一口带有港台腔的普通话,软声细语,实在是太有味道了。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到有人讲港台腔普通话!
戴雪蝉自我介绍时,台下再没有任何一丁点儿响动。教室的上空一直飘荡着那酥酥的腔调,这种声调浮在头顶和水面,台下的却深陷水底。
有一次放学,戴雪蝉从我们面前经过,我说了声:看,戴雪蝉。
段小兵的眼睛一下就像贴在戴雪蝉身上,直到她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一路上,段小兵出人意料开始和我谈起了女生的话题了。
他先是装模装样说班上的这个女生怎么样,那个女生怎么样。说了一大通后,他才直奔主题,谈起了戴雪蝉。
谈戴雪蝉的时候,他又是装模装样矜持了一下,矜持完了,开始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夸戴雪蝉如何与众不同,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段小兵兴奋地和我说着戴雪蝉。
段小兵说戴雪蝉,大眼睛,长睫毛。
段小兵说戴雪蝉,身材高挑,长发飘飘。
段小兵说戴雪蝉有一口百灵鸟一样好听的港台普通话。
段小兵说戴雪蝉有鹅一样的长脖子和气球般挺立的胸部。
他还津津乐道和我分析了班上众女生的胸部。
他说有的像包子、有的像馒头,有的像花卷,有的只有小拇指那么大。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拇指比给我看,惹得我哈哈大笑。
说到戴雪蝉时,他语气大转,两眼放光,用手比划成气球,惊叹说,只有戴学蝉的像气球。
我不知道段小兵为什么要用气球来形容,也不知道这种形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一个男生性心理从萌芽到成熟的一个表现。
但我毫不客气否认了他。
我说戴雪蝉的胸部不像两只气球,倒像是两只兔子。
段小兵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是兔子呢?
我说,你没看见她走起路来,像有两只兔子在里面活蹦乱跳啊。
如果说,此时的段小兵,是一个装满木碳、积蓄了能量的炉火盆,那我这句话像一束火星子,我话语刚出,他欲望的火苗呼啦啦上窜。
就见他两只绿豆般的眼睛盯着那座废弃的公厕,贼溜溜乱转,像是要从深深的眼眶里溜出去。
他拍了我的脑袋一下,说,是啊,还是你说的对,就像两只兔子,一跳一跳的兔子。
他甚至并着双腿,学着兔子,一跳一跳的。
他越跳越兴奋,越跳越亢奋,跳着跳着,他突然说了句「飞飞,你等我啊」,他一闪,就跳进了那座废弃的公厕。
我等了快十分种,也不见他出来,我着急了,在外面喊,段小兵,好了吗?
里面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忘带手纸?我嘀咕着。
我撕了作业本跑进去,却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段小兵解开皮带,裸露着白皙皙的屁股,一手扶墙,一手抓着下体,来回撸啊撸,一阵很快的节奏后,一股白色的液体喷薄而出。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疯狂的青春,虽然短暂,却是回忆无穷。很多懵懂青少年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打飞机,飞出去了,除了需要抹去的班驳和痕迹,有的什么都没有留下,有的却留下了一辈子的劫数。
比如,段小兵打飞机,于他,只是一种宣泄青春的方式,宣泄了,冲动没了,日子照过、青春照逝,步骤和起床洗脸吃饭没什么区别。
这种罕见的景象却像针一样刺进我的心里。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段小兵粗长勃起的下体,第一次看见一股白色的液体从段小兵的体内像炮弹般射向墙壁。第一次看见一个裸露的段小兵因为做这些兴奋而涨红的脸、颤栗的身子。
我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股燥热难耐的欲火,如武侠小说中武林高手体内的真气在倒行逆施、飞速乱窜……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样。
当一个人做一件很个人很私密的事情,被自己身边无比熟悉还信任的人发现,并目睹自己做完这件事情的全过程后,他以后再要做这件于他看似私密的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避讳甚至顺理成章了。
就见段小兵抖了抖裤子,说了句:舒服!
我简直看呆了。
他突然笑了:「怎么了,你平时不打飞机?」
他的脸没红,我的脸倒是一下就红了,我简直就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动声色又问:「飞飞,你还有手帕吗?」
「哦,」我还没回过神来,我甚至有点紧张,僵硬地搜着裤兜,搜了半天,才呐呐地说:「没有了。」
段小兵准备把裤子提起来,我突然把手里的纸伸了过去,下意识问:「要不要?」
我都诧异自己的行为,我甚至感觉到声音也有点变,沙沙的,哑哑的,就像有东西卡在了喉管。
可能,我是不想那个奇怪且令人诧异的东西突然消失吧。
段小兵接过纸,从容地擦拭着下体残留的白色液体,边擦边玩世不恭笑嘻嘻说亏大了,两次自己搞自己都被我发现了。
段小兵这次把手淫说成自己搞自己,而不是之前说的打飞机。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东西在他手中一点点由粗变细,由硬变软。
感叹着,哦,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么长那么粗那么硬的东西,眨眼间,说变就变,耷拉下了高傲的头。
出了公厕,段小兵照样和我有说有笑,还时不时还向往常一样,一只手扒在我肩上,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9
我至今还在分析,我的同志倾向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是天生的呢?
还是后天因段小兵改变的?
我清楚记得,自己曾经在某一时段确实喜欢过戴雪蝉,晚上做梦全是她,我甚至很少梦见段小兵。
但,我藏而不露。
因为,戴雪蝉不仅是我的所爱,更是段小兵的最爱,他爱她爱到如痴如醉,如醉如狂。
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戴雪蝉太美了,简直是仙女下凡。
你都不知道,自戴雪蝉来了,段小兵脱胎换骨,简直变了一个人。每天早早约我上学,一到教室便有板有眼读起了《出师表》,声音大的像夏天树上没完没了鸣叫的知了。
那天晚上,我刚躺下,就听见有人轻敲玻璃,走去一看,是段小兵,他小心翼翼地说:「飞飞,我找你。」
我问他这么晚了找我干什么。
「找你谈心。」他开门见山。
谈心?
我有点疑惑。
平时,段小兵和我好得就像一个人,除了我,他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就连上厕所,也非要跟着我。有一次,我拉肚子,一天跑了八趟厕所,他就陪我去了八次。我说厕所臭,你在外面等着,他却非要脱了裤子陪我一起蹲,然后开始聊戴雪蝉。
即便如是,我也从没见过段小兵这般正式说出「谈心」这俩儿字。
我和段小兵偷偷来到学校的操场。
操场的四面都是楼房,把操场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的天井。我们两个坐在天井角落的乒乓球台上,开始谈心。
「飞飞,你喜欢戴雪蝉吗?」段小兵问。
我一楞。
在我们班,甚至全校,没有哪个男生不喜欢戴雪蝉。
她的漂亮、高贵和一口好听的港台普通话是我们青春的一个标杆和我们人生的航标。
面对段小兵如此认真严肃的表情,我只好矢口否认说不喜欢。
「我不相信。」段小兵抬一抬我的下巴,盯住我的眼睛。
「真的!」我说。
段小兵突地就笑了,笑得很释然,似乎卸下了一副重担。
不一会,段小兵低下头,双手抱住脑壳,说:「我怎么就想她呢?一闭上眼睛全是她,怎么睡也睡不着。」
夜灯殷殷地照过来,整个操场一片朦胧色,一根国旗杆孤独地矗立在操场的那头,段小兵的脸在朦胧的夜色下,若隐若现。
「那你去追他。」我鼓励他。
「可以吗?」他兴奋地问,目光里闪出一种很薄很亮的东西。很快,他又迟疑了一下,从水泥乒乓球台跳到地上。
「当然。」我说,「再不追,别人就下手了。」
外面,天很冷,阴沉沉的,还有风。
段小兵把我拉下乒乓球台,要我学他的样子,两腿并立跳上乒乓球台,又跳下去,再跳上来……如此反复着,我们就像两只接力赛的蛤蟆,扑通扑通,来回跳个不停。
「你是说,还有别人追她?」他跳着跳着,突然蹦出一句。
「说不准。」我思索了一下。
「你说还有谁追呢?」段小兵停了下来,睁大眼睛问。
「侦察侦察,翻翻她的抽屉不就知道。」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亲眼看见马顺在纸上写着:我亲爱的蝉……
我呸,马顺是什么东西,他连田鸡都不是,怎么配得上戴雪蝉。
我的提议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段小兵的冲动,就见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双手握拳,来回在空中砸着:
「好,就这么办!」
我和段小兵潜入了教室,凭借手电筒的光,在戴雪蝉的抽屉翻寻着。
我清楚看见,段小兵的眼珠鼓得又大又圆,像甲亢患者那样吊在外面,每翻一下,就滚动一下。
果不然,我们在戴雪蝉的抽屉找到了八封情书,其中有两封是马顺写的。
段小兵拽着那一大把情书,喃喃地说,那么多,那么多!
离开教室后,段小兵神情黯然,一言不发,把我送到窗户下面,他才说了句「飞飞,你早点休息吧」
掉头就走了。
10
我顺着墙根往窗户上爬。
可能,我个头有点矮,也可能,在学校乒乓球台跳来跳去耗费太多体力。更要命得是,突然下起了雨,手一滑,不小心摔了下来,屁股朝下重重砸在了屋檐下的水泥地上。
我趴在地上,想动动不了,只好痛苦呻吟着,一颗颗因剧烈疼痛产生的豆大般的汗珠接二连三往下掉。
外面昏黑一片,远处的楼房偶尔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也是那么的微弱。
本来,段小兵走出了院子,突然间的大雨让他又折了回来。
见我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吓了一大跳。
他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了窗台,跳进屋后,再把我抱到了床上。
我屁股朝上,趴于床。
「青了,好大一块。」段小兵打着手电筒,帮我把裤子脱掉,手掌吐了口唾沫,轻轻揉着我尾巴骨的位置。
「疼!」我强忍着巨痛,眼泪不由自主出来了。
「飞飞,你挺一挺。」段小兵跳出窗外,脚步声由近渐远,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中。
窗外,雨越下越大。风,带着凄厉的气息破窗而入,葡萄架上干枯的葡萄叶在风雨中沙沙地响。
迷迷糊糊中,段小兵回来了,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
他把湿漉漉的衣服一件件脱掉,用毛巾擦着身子,边擦边靠过来,轻轻喊着飞飞。我没作答,他就手电照我,我睁开眼,看见段小兵光溜溜坐于床沿。
段小兵说:「飞飞,你哭了?」
「我疼!」虽疼,但更多是委屈。我没想到段小兵会弃我而去。他这一问,我就更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又掉了下来。
段小兵慌了神,顾不得穿衣,嘴叼手电,先是在我尾巴骨位置轻轻捏来捏去,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都捏到我的肛门和阴囊了,说了句,幸好没错位,起身麻利打开一个塑料膜包着的小包,拿出红花油,倒了一点在我屁股上,两只手不停按摩起来。
按摩的时候,段小兵说,他特意回家问他爸。他爸告诉他,按摩消肿前,要先捏捏,看看尾巴骨有没有错位,错位了就要接骨。
按摩完,段小兵给我贴了一剂麝香药膏,再把一个自制的装满热水的袋子放在我屁股上。
做这些的时候,他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透过手电筒微弱的光,我看见了他的身子。
他的身材真是不错。健康古铜色的肤色,一点赘肉也没有。
偶尔靠过来,胸肌和我的脊背相触,一种丝绸般的质感,下体和腹部相连处,有一层黑黑、细密的毛,一直连到肚脐,散发出雄性的味道。我多次看见的那个部位,处于半勃轻晃状态,像只准备迎接挑战的小公鸡,样子实在有趣,给人一种酷酷拽拽的感觉。
那晚,段小兵在我床上过的夜。他的手电电池用没了,雨还越下越大,想走也走不了。
我们相安无事。
我从没想过非礼的他,可能,非礼的硬件设备还有待进一步成熟。更可能,我和他都还没动那根筋。确切说,是我还没动那根筋吧。显而易见,如果我想做点什么,不说手到擒来,也该是顺风顺水吧。
整晚,段小兵一只手扶着那只自制的热敷袋,另一只手不停在尾巴骨的周边位置来回轻揉着,隔一会就问我,好受点了吗。
我微微哼哼着,睡过去了。
醒来,发现,我像一只安详的小猫,静静趴在段小兵的怀里。
段小兵抱着我,鼻腔发出均匀的气息,他的左手还贴在我尾巴骨位置,时不时轻轻揉那么一两下。
11
我摔得并不严重。
那股巨大的疼痛感消退后,好多了。
我请了两天假,骗奶奶说起夜,被卫生间笤帚的铁杆绊倒,一屁股跌倒在地。
段小兵带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过来。
他把两只手和鼻子紧紧地贴在窗户玻璃,朝屋里看了一会儿,确定我在,才轻敲玻璃。
我抬起头,他指了指窗台,对着口型说晚上再来。
透过玻璃片上的夕阳,我清楚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淡淡青青的绒毛。看得出,这两天,段小兵茶饭不思,瘦了,头发也长了。
晚上,奶奶出去打麻将,我趴在床上看漫画书,段小兵从窗户爬进来。
他脱了鞋,跳到我床上,掀开被子,开始扒我裤子。这情形,就像一个男子半夜外出私会偷情,破窗而入后,迫不及待跳上对方的床,再猛扑过去。
当然,段小兵没有猛扑过来。
他摁了摁我的尾巴骨,问:「飞飞,你看什么?」
「漫画。」我头也不抬,继续翻着。
「好点了吗?」
「还行。」我有点心不在焉。
「不疼了?」
「就那样。」我的心思全在漫画上,那本漫画实在太好看了。
「飞飞,」段小兵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戴雪蝉今天唱歌了……」
「唱歌?」我把漫画一合,急切地问,「唱什么歌了?」
「音乐课,老师教‘妈妈的吻’,戴雪蝉说她会唱,老师就要她唱,唱得真好听,老师就让她领着我们唱。」
「领你们唱了一节课?」
「她唱歌真棒,声音又好,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段小兵动情地说着,还哼哼了起来,「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戴雪蝉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银铃般的歌声翩然而至。
「好了,不用揉了。」一股酸气儿脱喉而出。
「没事,不累,再揉揉。」
「不用了。」我突然有点不高兴,用屁股拱掉他的手,侧过身,准备把裤子提起来。
段小兵并未察觉我情绪的变化,突然就笑了。
「笑什么啊,你笑个鸡……」我脏话脱口而出。
和段小兵重逢后,相处的头期,彼此之间说话还是比较斯文,到后期就很随意了,尤其是段小兵,「去个鸡吧」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要和我说某件事的时候,开头就是「去个鸡吧」。比如,我们约好去上学,他晚点了,照面就会说:去个鸡吧,起晚了。或者说,去个鸡吧,有个老头骑车差点撞我了。他跟其他同学对话更甚,简直不离口。他画画,有人凑过来,他说,去个鸡吧,看什么看。对方不走,他接着说,去个鸡吧,还看。对方说,画得不错嘛。他画得更卖力,嘴上却说,去个鸡吧,这哪到哪。对方接着说,送我吧。他把画一扔,去个鸡吧,你要拿去。有人约他打球,戏谑说,「去个鸡吧」,中午打篮球啊。他回说,去个鸡吧,谁怕谁。对方哈哈大笑。段小兵告诉我,那是刚返城时经常和一些社会小混混接触,耳濡目染形成的。
「对,我就笑你的鸡……」段小兵凑过来,一脸的坏笑,「哈哈,你鸡硬了,压着难受,是吧。」
「哪有。」
「我都看见了。」他一点也不难为情,伸过手就来捉,好象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就像自己在公厕手淫那么天经地义,或者说理所当然。可能,他从心里就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吧。
「哈,我抓到了,还抵赖,好硬……」他笑嘻嘻撸了一下。
「别闹了。」我一颤,下意识加大了挣扎的力度。
显然,段小兵并非真想骚扰我,他松开了手,还帮我往上提着裤子。穿好裤子,他又凑过来笑嘻嘻问:「飞飞,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是不是没长毛啊?」
「去你的。」我白了他一眼。
「长没长啊。」
无聊,我没搭理他,继续趴着看漫画书。
「啊,不会吧,真没长?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段小兵丝毫不难为情,就好象在说掖窝、嘴唇或是大腿什么时候长毛那么自然。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戴雪蝉了。」他继续说。
「为什么?」我心一紧,以为他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你能想出什么名堂来啊,你个小屁孩,毛都没长,拿什么想啊,哈哈!」段小兵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低垂下了头,「我还想找你帮我写情书呢,看来指望不上你了,你懂什么啊……」
「去你的,这算个球儿,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写情书,我写的情书比你读的课文还多。」
透过衣柜玻璃镜,我看见段小兵的眼睛一亮。
「儿唬?」
「让你见识见识!」
我拿起了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蝉:
自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对你日思夜想……现在,已经12点了,我忍着疼,趴在床上给你写情书……
我边写边回想戴雪蝉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漂亮的脸蛋就浮现在我眼前,是那么的光滑、红润,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老天爷!
我从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文思泉涌,我越写越快,越写越兴奋,写着写着,眼睛充盈着激动而欢快的泪花。
我颤栗着,痉挛着。
老道的段小兵察觉到了异常。
「飞飞,干什么,自己搞自己啊。」他又把自慰说成自己搞自己。
虽然,这种体验前所未有,于我是第一次。但,我毕竟不是段小兵,我哪有他脸皮厚。
被他一语道破后,我有点无地自容。于是,我停止了颤栗,双手捂着脑袋,趴着,一动不动。
「接着写啊。」段小兵急了。
「不写了。」我把笔一扔。
「为什么啊?」他简直心急如焚。
「没心思写。」
「哈哈,我知道了。」段小兵狡黠一笑,顺手就朝我下面摸过来,
「干什么啊你?」
「帮你搞出来就不难受,你可以接着写。」段小兵说的云清风淡。
「别闹,我写就是了。」我又拿起了笔。
情书写完了,段小兵深情地读着,连连夸我写的好。
我找来花格信纸,要他重抄一遍。别看段小兵学习不行,却写得一手好字。抄完,落款时,他犹豫了,「深深爱你的」后面空着,「段小兵」三个字始终没勇气落下。
我说不落款戴雪蝉怎么知道是你写的呢。
这段小兵当然知道。
虽然,他内心藏有一种誓追戴雪蝉的坚毅的光,但也掩饰不了他眼神的黯然。我知道,那8大封情书对他造成了打击。
段小兵很清楚,和众多追求者比起来,自己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学习差、出身不好、家又穷,脸上还有青春痘。
这种自卑,这两天缠绕胀成一个茧,硬化为了一只核,这核带着锐利的角,随时随刻都会把他人甚至自己划伤。
我说,要不,这样吧,你不叫段小兵吗,你用DXB代替就行,戴雪蝉是DXC,你们三个字母有两个是相同的,戴雪蝉要喜欢你,肯定一下就能猜出来。这要猜不出来,说明她故意装糊涂,心里根本没你,你追也白追。
段小兵对着我的后脑门就是一口,他说:
飞飞,还是你聪明!
12
段小兵把情书偷偷塞进戴雪蝉抽屉,开始扳着手指过日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此后,我又帮他写了好几封,皆石沉大海。
我帮段小兵分析,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戴雪蝉不喜欢你,但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于是冷处理,不理不睬,要你知难而退;二是戴雪蝉确实不知道DXB就是你。
在我的力劝下,他鼓起勇气在最后一封的落款写下「段小兵」三个字。
仍是杳无音讯后,段小兵知难而退了,他是个识时务的人。
段小兵说,去个鸡吧,她还真没看上我。
那时,学期快结束了,学校要搞一台全校性的晚会,他被选去和初三的几个男同学跳霹雳舞,每天训练,所以也没见他有多伤心。
我被选去做主持人,搭档是戴雪蝉。
关于戴雪蝉,我喜欢过她,但我并不想花太多笔墨去描述我和她之间的种种。不过,她的出现也确实左右了我和段小兵之间感情的走向,所以我又不得不多次提到她,只能后面力求简略。
那段时间,段小兵学霹雳舞尤其卖力,经常逃课练舞。由于是差生,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他是希冀通过舞姿作最后一搏,以打动戴雪蝉。
晚会相当精彩,气氛非常活跃,尤其那个压轴的《现代霹雳舞》,更是技惊四座。那个时候,非常流行霹雳舞,个个痴迷到了如醉如痴。
六个阳光帅气的青春美少年刚一登场,就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惊呼,火爆连连。此后,掌声、叫喊声和口哨声连绵不绝,一秒也没有停过。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震耳发聩高喊再来一个。
他们表演得是一招一式的集体舞,登台再重复一遍总归不大好吧。
怎么办?
戴雪蝉出场了。
戴雪蝉说,现代集体霹雳舞固然精彩,但望江中学真正的霹雳舞之王大家知道是谁吗?
台下说不知道。
她又说:你们想不想知道呢?
台下大声喊想。
她接着说:那好,我们一起有请迈克DXB,望江中学霹雳王子代雄弼。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在台后愕然看着台上向我频频招手的戴雪蝉,她也不客气,直接过来把我推到台上。
戴雪蝉说,来,一二三,我们一起邀请霹雳王子代雄弼秀一段好不好。
台下做起了声浪,一半高喊霹雳王子,另一半高喊来一段。
音乐响起,我只好硬着头皮跳了起来。
台下炸开了。
我越跳越兴奋,越兴奋越觉得西装碍事。我跳着跳着,干脆把西服一脱,再往台下奋力一甩,台下炸成了一锅粥,尖叫声快把棚顶掀翻了。
我足足在台上跳了半个小时,把在少年宫学的那点霹雳舞技淋漓尽致发挥了出来,光芒完全盖过了段小兵他们的集体现代霹雳舞。说到底,他们只是一些简单的动作和招式。
但,这是我和段小兵隔阂的开始。
他连招呼也没和我打,就回老家过年去了。
等他再回来,我和戴雪蝉谈了一个寒假的恋爱。
13
事情就是这么巧。
大家也许看出来了,我叫代雄弼,和段小兵一样,都是DXB。
但我发誓,建议段小兵落款用DXB,自己没动心眼。之前,我从来没缩拼过自己的名字。戴雪蝉在台上说有请DXB的时候,我还替段小兵高兴。在我的潜意识里,DXB就是段小兵。段小兵就是DXB。
戴雪蝉,DXC;代雄弼,DXB。
显然,戴雪蝉认定情书是我写的。D她太熟悉了,第一反映当然是戴,全校也就我的姓「代」和「戴」谐音,她很容易就猜到我。
于是,戴雪蝉暗中打听我,知道我在少年宫学过霹雳舞和小主持人。于是,她向学校推荐我做她的主持搭档。
可能,我当时确实喜欢戴雪蝉,也可能,段小兵的不辞而别让我不舒服。于是,鬼使神差,我和她好上了。我不装清高,我真架不住一个自认喜欢的人频频来约自己,哪怕中间还夹着我最要好的朋友段小兵。
就好像一个发高烧的人手里端着一杯满满的冰水,尽管他知道应该等一等,但他无法把这被如此甘美的水从嘴唇边移开,因为他被高烧煎熬得焦渴难忍。
我和戴雪蝉的恋情一直瞒着段小兵。
开学后段小兵还和我解释,说他农村的哥哥娶老婆,他着急回家帮忙,没顾上和我打招呼就走了。
我轻松一笑,不以为然——我似乎不那么在意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
可能,和戴雪蝉有关吧。
不过,我和段小兵还是不错。他心情似乎未受太大的影响,仍然飞飞长飞飞短地叫着。想必,经过一个寒假的调整,他把戴雪蝉放下了。偶尔在路上邂逅她,他甚至还会当着我的面开骂:「去个鸡吧,那个骚包没看上我!」
寒假过后,我的身子开始草一般疯长。
终于,在一个雨夜,我陌生而形影不离的朋友终于挣脱我身体的牢笼,像困兽一泻而不可手,我遗精了。那年,我15岁。
遗精让我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变得深沉起来,无端思索很多问题。想的最多的就是,我是不是可以和戴雪蝉行男女之欢了。这么想着,夜夜掀起的爝火的高潮,几乎淹没了我。我频繁在梦中支起了天罗地网,身体打开了某个缺口,粘稠的泥石流一泻千里。
我的成绩直线下滑。
段小兵看出了苗头,他说我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参加集体活动,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喜欢一个人坐在教室发呆。变得不爱去他家,不爱吃他的东西。
有几次,我和段小兵在路上走着,他一个人说了大半天,要分手时我竟然又问他刚才说什么了。
他哭笑不得。
这种状况的改观,是在他摔伤了之后。
段小兵好几天没来上课。我以为他又是不辞而别,回农村老家了。去他家才知道他把胳膊和腿都摔伤了。
「去个鸡吧,踩着一块石头,没站稳,滑了下来。」
他半躺着,满脸的轻松,左腿和右胳膊打着厚厚的石膏。
那时,段小兵父亲的病很严重了,他母亲每隔两三天就要陪着去望江厂的医院打吊瓶,一打就是五六个小时,根本顾不上他。
段小兵就像一具僵尸,躺在床上。每见了我,他大呼小叫,飞飞,我的恩人,快扶我去厕所。
段小兵说最麻烦的就是上厕所,左手根本使不上劲,有一次皮带扣的太死,解了半天也没解开,都要把他憋疯了。段小兵还说上厕所要去屋后菜园子的拐角,菜地泥多,水多,道滑,拄着拐杖就怕摔跤,白天还好说,晚上可就遭罪了,尤其是半夜,憋的肠子都要爆了。
我说那好办啊,白天我过来扶你去一次厕所,养成习惯就好了。至于尿急起夜,买个尿壶不就得了。
段小兵伸展左胳膊,像只断翅大雕,说,还是咱哥俩感情好,来,哥拥抱一下。
其实,我是帮他整理乱糟糟的房间和桌面时,看见一张没画完的画,一棵很大的榆钱树,上面开满了一串串铜钱大小的榆钱花,有个男孩在树上摘榆钱。由于没画完,男孩只露出了脑袋和一只胳膊。下面有一行七拐八拐的字,我看了就想笑,写着:去个鸡吧,断臂山的榆钱还不开花。
我把画拿给他看,问他是不是上断臂山把胳膊和腿摔断的。
我真是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就像中了符咒。
他矢口否认。
他说他是去过断臂山,他去看看那些榆钱树活过来了没,不过没摔断腿,更没摔断胳膊。他是在江边的一个陡坡上看见一棵桃树开花了,那是一棵本来枯死了老桃树,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他过去折枝,老桃树的枝桠断了,他没抓住杆,重重摔在了陡坡的石块上。
「好好的,你折桃花枝干什么啊?」我真是诧异他的闲情逸致。
「装进瓶子,在家放着,多好看啊。」段小兵轻松地说。
「你又看上学校哪个女生了。」看来他真是闲的,我过去,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看上东家妞了。」段小兵笑嘻嘻说。
「哪个东家妞,望江厂的?」我没拐过弯来,傻乎乎地问。
「就是代雄弼这个东家妞啊,哈哈」段小兵大笑。
「你敢拿我开涮。」
我一拳锤了过去。
14
我每天去一次段小兵家,有时中午去,有时下午放学后去。
去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放肆。
「飞飞,帮哥把皮带解了。」厕所里,他命令我。
我帮他解着皮带,为了保持平衡,他左手搭在我肩上。
「还要我帮你脱吗?」解开后,我故意问。
「脱!」他倒是很爽快。
「服了你,一点不害臊。」
「靠,都看多少年了,有几根毛毛你都瞅的一清二楚。」段小兵说。
「去个鸡吧,你脸皮可真厚!」我一点辙也没有,只有学他口不择言。
哈哈,段小兵大笑着,笑的时候,鸡胸一挺一挺的,发育出来的喉结小耗子样乱窜。
这话倒是不假,他从来都不关厕所门,在那张特制的木凳上一坐就是半天,要我陪他聊天,我几乎天天能见他那个部位好几次,都麻木了。
一只鸟而已,没什么奇怪的。
有时候,他抽着烟,和我说话,抽完,烟头一扔,伸手就去抓自己那个部位,像是挠痒痒,拉的长长的,突地的一松,弹了回去。
我肚子都笑疼了。
由于实在太近了,近到就在眼皮底下,我甚至都能看见上面残留的尿液飞溅出来,溅到他自己眼睛上,他手忙脚乱擦着眼睛,嘟囔着:去个鸡吧。
穿裤子更是离谱,他揩完屁股就赤条条站起来,用命令般的口气说:飞飞,过来,帮哥哥系皮带。
他倒是挺会用词,说成哥哥,而不是说哥,故意显得两人的关系既是亲兄弟的亲密,又是好朋友的无拘无束。
「你先把裤子提起来。」我不买他的帐。
「靠,怎么提?」为了保持平衡,他把左手撑在墙上,冲我歪歪地笑。
我过去帮他穿裤子,提裤子的时候我说:「靠,你真是脸大,就不怕我搞你两下。」
「搞,随便搞……六年前你就搞过啦——」他玩世不恭地回应。
「靠,谁搞你了。」我故意在他那个部位狠狠弹一下。
「靠,你轻点。」
两个既是好兄弟又是好朋友在身体方面的过于坦率,或者说在性方面的过于坦诚,总有一天会有事情发生,不管这种事情是故事,是冲动,还是游戏。
有一次,他坐于木凳,照旧抽烟,和我说着话。
不同的是,我也尿急了。
可能,他在我面前总是过于随意,让我也无法不对他随意。
这种感觉,就好象两男人在一块儿洗澡,一个拘谨,一个大大咧咧。前九次,大大咧咧的光着屁股洗,拘谨的穿着裤头洗。到了第十次,拘谨的那个自然也会把裤头脱了。
于是,我不加掩饰,面对着他,当着他的面脱裤子。
由于我穿的是没有眼的校裤,我只好把裤子整个拉下,身子一揽无遗,暴露在了他面前。
问题出来了。
刚拉下,就听见他哇的叫起来。
我吓一跳,说,靠,你叫什么啊。
他抽着烟,吐了一口,憋了半天,慢悠悠憋出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又接着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毛万毛鸡上开。
我当即笑喷了。
其实,我是初一上学期末开始长毛,不多,浅浅的一圈而已,经过一年多的疯长,虽然还没有段小兵那么多那么长那么茂盛,可也显山露水,逐渐有点小气候。
回屋后,我们聊起了鸡毛。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共同话题。
段小兵有兴趣聊,我倒也乐意奉陪。我特想知道,段小兵有没有和女生做过,如果有,我打算讨点经验,比如,紧张吗,舒服不舒服,该怎么下手,步骤有哪些,有什么注意事项,出血了怎么办,会怀孕吗。
我就因为一直在纠结这些问题,迟迟未对戴雪蝉下手。
我都要急疯了,这种事情能问谁去?
只是,聊到天都要黑了,也没套出我想要的答案。
别看段小兵平时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他还是处男,压根就没和女生做过。他只是不停说,村里的那个小香很喜欢他,他摸过她的咪咪,很好摸,软软的,像刚出笼的馒头。还说,可惜了,小香和邻村的刚子订亲了。
我说你怎么不和她做。
段小兵说,我当然想,她不干,我先是摸她的咪咪,摸着摸着,我就忍不住扯她的裤头,她不让我扯,我就偏要扯。
我问,你扯下来了吗?
段小兵说扯是扯下来了。
我又问,那怎么没做成?
段小兵说,别提了,那个死丫头,我刚压上去,她就哭,不停哭,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猫,越哭越大声。
你下来了?我问。
段小兵说,她哭那么大声,我怕有人进来,就赶紧下来……唉,真可惜,她要不哭就好了。
我跟着惋惜起来。
过了一会,我又忍不住问,小香的身子好看吗?
段小兵似乎还在回忆,恩,好看,真白……压上去舒服死了,软软的,滑滑的,舒服啊真舒服啊,就像一张席梦思床。
段小兵说着说着,声音开始走样,断断续续哼哼着,像是小奶猪鼻腔发出来的声音。
由于没开灯,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问,你怎么啦,腿疼了?
他哼了一会,停了下来,突然来了句:飞飞,你打过飞机没?
我一楞,不知道他所说的打飞机的具体含义。
关于自慰,他有很多种版本的说法。比如,手淫、打飞机、放炮、自己搞自己,最形象的说法就是「夹马」。
我多次撞见过段小兵「夹马」。
有一次,我领着一个同学上门找他,他正半躺在床上看金庸的武侠小说。
看见我们,他松了松两条紧紧夹成一堆的腿,脸像松花蛋,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
那位同学走后,他很是不高兴地说,飞飞,你干嘛领他来啊。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也知道他在干什么,说是说看武侠小说,其实是边看书边用他的两条腿,像是骑手夹马似的紧紧夹着档里的老二,双腿瑟瑟抖动。
之前,我碰到过一回,没打招呼,推门直接进了他的屋,看见他半躺在床上,眯着眼,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地做着这些动作。我当时吓坏了,以为他抽疯,或是犯了癫痫之类的急病,连忙跑过去问:
「毛毛,你怎么啦?」
他一惊,停止了抖动,睁开眼,发现是我,哭丧着脸说:
「飞飞,你打扰我啦——」
段小兵称这种解决性欲的方法为「夹马」。
有时,中午,我在教室写作业,他在我旁边翻着一本书,前一页后一页地乱翻,翻着翻着,他扔下一句「我要回去夹马了」,拍拍屁股,人影就没了。更多的时候,他是中午夹完了马才过来的。还是来到我旁边,还是拿着一本书装模装样翻着,我逗他说:
「哎,该回去夹马啦!」
「早夹过啦!」他头也不抬。
他甚至教我怎么夹,半躺在他屋里那张靠椅凳上,教我怎么掌握要领,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一边手舞足蹈做着示范动作。
我没那方面的邪念,嫌他恶心,揣他一脚,说:「靠,可以啦,你个流氓!」
他摸摸被揣痛的屁股,嘻嘻哈哈地说:「哎,你试试,很舒服的!」
段小兵夹马时的表情还是令我羡慕不已。不瞒你说,遗精后,我偷偷试过几次,可我根本体会不到他说的心荡神驰的快感。
我在考虑如何回答时,我的那个敏感部位突然被一只大手捉住。
段小兵说,哈,硬了,还不小咯。
我承认,我确实硬了,尤其在他说压在小香身上是多么多么的舒服时,我就硬了。我在想,戴雪蝉身子是不是也是白白的,压上去是不是也是软软的,滑滑的,很舒服很舒服。
段小兵推了推我,问,嗨,你想不想搞出来?
怎么搞?我鬼使神差问。
段小兵把手伸了进来,手掌包着我的坚挺,快速撸了一下。
我突然就像被电击了般,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一股麻酥酥的快感弥漫开来。
用手搞出来,就这样。段小兵说着又撸了一下。
来回多搞几次就搞出来了。他接着说。
我学着他,搞了起来。
搞了几下,我停止了,我说,不搞了,不舒服,痛。
段小兵也在飞速地搞着自己,他说,怎么会,明明很舒服,你再搞几下试试。
我又搞了几次,还是不舒服。
我说,去个鸡吧。开始提裤子。
段小兵拉住了我,说,来,我帮你搞。
我说,算了,你自己搞吧。
段小兵说,我帮你搞完我再自己搞。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真的不一样,比自己搞起来舒服多了。
我就想,怪得很,同样是手,同样是搞,为什么自己搞会痛,别人搞马上就全身发酥发软,软得骨头都要冒泡泡了。
段小兵搞了一会儿,就在我身体里蕴藏的能量,聚集成一个点,快要找到到宣泄的出口时,我打掉了他的手。
我说:去个鸡吧,想撒尿了。
我跳下床,往外跑。
段小兵笑嘻嘻说:快了,你自己再搞两下就出来了。
15
我和段小兵嬉笑打闹间的暧昧行为就此拉开帷幕。
我不知道这些行为于他意味着什么。
但我知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成为我性质未卜的记忆。当这些记忆拉开帷幕时,痛苦和纠结也随之而来,并一直延续到我们成年,无以摆脱,直至老去。
事实上,那次被段小兵的手搞过之后,我很少在他家多做停留。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
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同性恋的概念,我不知道这个词,也没觉得有多大的不对或是过错,但我下意识,还是觉得,这种事情,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搞的好。
可能,自己还一直惦着戴雪蝉吧。
和戴雪蝉搞肯定很舒服。
我呐呐地想。
这么想着,我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要搞一下戴雪蝉。尤其在段小兵用手帮我搞了之后,这种想法日趋浓烈。
戴雪蝉才是个女人!
机会终于来了。
我过生日那天,我约戴雪蝉去望江厂的电影院看电影,看完电影,我领着她准备去一个我早以筹划好的隐秘地方——我希望她能自己送给我作生日礼物。
路过「林家杂货铺」时,看见一个女人在冲我招手,走去一看,是段小兵的妈妈。
她是来买豆面粉,她告诉我说段小兵去望江厂家属大院找我了。
段小兵的妈妈说她要赶回去做榆钱饭,还说既然碰到了,就随她一起过去。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赶紧说,下次吧,下次再去。
段小兵的妈妈平时话很少,更很少勉强人,这回她却异常的坚决,咦,那怎么行,小兵说今天你过生日,他一大早就去摘榆钱,我们忙了一上午,就等着你去呢。
戴雪蝉当然不明白我的心思,她说,什么榆钱饭,我怎么没听说过。还一个劲问好不好吃。段小兵的妈妈说,好吃好吃,当然好吃。
戴雪蝉顿时就来了兴趣,代雄弼,一起去吧,刚好我也打算去看看段小兵。
戴雪蝉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兼文娱委员,作为班干部,去探望受伤的同学也是应该的。
为了不让段小兵知道我和戴雪蝉之间的事,我买了几斤水果,把戴雪蝉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说是你自己买的,路上无意碰见了我,就一起过来了。
段小兵见到戴雪蝉非常意外,眼神像燃烧过的灰烬被风吹了一下,他捧着她递过来的水果惊喜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起初,我们三个在段小兵的房间说着话。但我实在忍受不了戴雪蝉每说一句话,段小兵那种眼睛突然一闪,马上又移开的表情,我借故去了厨房帮忙。
榆钱饭真的好吃,吃的戴雪蝉手舞足蹈,一点也没有之前的淑女形象。
段小兵很少说话,但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
吃完饭,我要送戴雪蝉回去。
段小兵一把推开我。
段小兵说,飞飞,戴雪蝉是来看我的。
声音像一颗坚硬的石子飞过来,我有点眩晕。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我除了看见他对戴雪蝉的一往深情外,还看见了一些血淋淋的东西。这东西在和平的背景之下是美好的,但是此时凶险得惊心动魄。
这东西叫做「爱」。
我偷偷跟在了他们后面。
我只是想再把戴雪蝉约出来。这,大家都懂的。
但,这真是个糊涂还错误的决定。
段小兵送完戴雪蝉,往回走时,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我。
他叫了声:代雄弼,你给我站住。
我一个激灵,僵住了。
天上的月亮很厚,像块浑圆的大饼,挂在天上,泻下清冷的光辉。
段小兵来到我跟前。
起初,他不说话,点燃一支烟,很凶很凶地抽,烟雾笼罩他的脸。我就在他面前站着,但是看上去很远,远远地,段小兵像一捆被大雨浇淋的干柴垛。
抽完烟,他靠过来,一只手扒在我肩上,说,走,跟我回去取礼物。
到了他家,他指了指那盆榆钱树,说,你的生日礼物。
我抱着榆钱树,说谢谢。
他把我堵在门框,问我想不想喝点酒。
我一楞。
我说,喝酒就算了,你还没好利索,再说我也不会。
段小兵心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拉了一下,他嚷嚷说,去个鸡吧,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
这是段小兵第一次冲我嚷嚷。
我们坐了下来,喝着酒。
酒在我脸上发烧,身体却冷得出奇。
我没有回去,一直陪着他。段小兵说,他想与我「卧夜」长谈。
我知道,他是要我谈戴雪蝉。
戴雪蝉的意外探望,让他本来已死的心又动了起来。
但,他也知道,他和戴雪蝉之间绝无可能。戴雪蝉见过大世面的,从江苏跑到我们这个城市,那么漂亮,成绩又好,还是工程师的女儿,她怎么看得起段小兵这只从乡下来的小公鸡呢?
于是,这种身体的早熟与情感的不成熟之间的反差让他倍受折磨,我在他脸上读到了一种无法平衡,却又欲罢不能,还无可奈何,甚至绝望的东西。
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
虽然,段小兵比我大,但在感情方面,他也还是个孩子,而我,更是孩子中的孩子。
卧夜长谈的内容很长,但大多与爱情和友情有关。
段小兵问我,什么能阻挡咱俩的感情呢?
我说没什么能阻挡。
好,段小兵喝了一口酒。
我也喝了一口酒。
就冲你这句话,段小兵拍拍我的肩说,我一辈子认你这个兄弟。
我说,不认也不好使。
段小兵又问,你说爱情能阻挡友情吗?
我说不能。
段小兵盯着我看,看了很久,才问,你真是这么看的?
我说,当然,我就这么看。
段小兵又拍拍我的肩说,好,是我好兄弟。
我说,我们六年前就是好兄弟。
段小兵一直纠缠在爱情和友情这个话题上,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也没必要赘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认为是影响到了我的人生轨迹。
有人说,月圆夜,总会有故事发生,幸的,不幸的。
我不知道我和段小兵之间的故事是幸还是不幸,但我想,同性之间的那点事,再怎么幸,也应该是从不幸开始吧。
不幸的是,我喝了酒。
不幸的是,我和段小兵睡在了一起。
不幸的是,这是个月圆夜。
不幸的是,段小兵一直在梦中叨念着戴雪蝉。
不幸的是,我梦见了戴雪蝉。
我梦见自己牵着戴雪蝉钻进了望江厂锻造车间围墙旁边那个水泥做的长长圆圆的下水管道。我脱了自己的衣服,又脱戴雪蝉的衣服,铺在圆形管道内。戴雪蝉的身子好白、好软,好光滑……
醒来,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压在段小兵身上,一动不动。
段小兵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去个鸡吧,飞飞,你射精啦——!
16
我和段小兵之间,这种侥幸而被动的冲动,像一块伤疤深深烙在我心上。
我记不大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不想多提。
在我看来,这绝对是春梦、神经错紊加酒后乱性的结果。
只不过,我乱性的对象是段小兵。
这让我感到不安,甚至是耻辱,奇耻大辱——我居然和一个男生搞成一堆,还射精了。
我无法接受。
我开始躲离段小军,希望学期快点结束,找个地方藏起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段小兵把我堵在路上,拦住我的去路。
段小兵说:去个鸡吧,你躲什么躲。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去面对,毕竟,我和段小兵好了那么多年,用他的话说,他鸡吧有多少根毛我都知道。
我故作平静地说,没有啊,谁躲你了。
段小兵说,去个鸡吧,还说没有,你明明看见我了,还撒腿就往那边拐。
我停了下来,不再回避。我说,我约了人去望江厂踢足球,那道儿近。我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你去不去?
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去,怎么不去!
一路上,他埋怨我,说我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课就没了影,怎么找也找不到,真是活见鬼了。还问我是不是在谈恋爱,整天尽和女孩子约会去了。
我舒缓了一口气,他要在乎我在他肚皮上射精那点破事才怪。
或许,他早忘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段小兵不是忘了,而是不在乎,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踢完球,我们去厂部的澡堂洗澡。
他在头上涂满洗发水,不停搓着,越搓泡沫越多,最后撮成了一个白色的球。他把白色的球放到身上,再一步步转移到下面那根长长的部位。这么挂着,一晃一晃走过来。来到我身边,他挖了一小块,趁我不注意,煽到我的那个部位。
我抬起脚,想揣他一下,他却凑到我耳边坏坏地说,飞飞,你那天晚上想谁了?
「你还说,」我把水喷到他脸上,「脸都丢到家了。」
眼看白球挂不住,要掉下来,他干脆啪啦一声,把白球甩到地上,他的隐私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他一拉,又是一松,微微弹了一下,轻晃着。
段小兵满脸的无所谓,说,去个鸡吧,射个精算个球儿,是男人都会射,老子都射一百次了。
也就从那时起,我不再躲着段小兵,我变得不那么有所谓起来,他只是个混混。
日子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着。
很快,期末考试结束了。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惨不忍堵。段小兵更是不用说,他英语竟然只考了二十一分。
我们揣着成绩单,在望江厂宽阔的大道上漫无目的走着,如断了线的风筝。
现在想来,那段青春叛逆期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他妈无聊了,手握大把花样年华,却不知道如何消遣。
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无聊,看见地上一个易拉罐,相视一笑,百米赛跑般地冲了上去,你一脚我一脚比踢了起来。
我们从望江厂的大马路踢到中马路,从中马路踢到小马路,一直踢到小马路的一条小巷拐角的一家录象厅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厮杀声,我俩才停了下来。
录象厅的门大大的敞开,像一个刚过完夜生活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劈开自己的双腿。
老板从录象厅走出来,热情招呼我们,说是刚进的港台武打片。
我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段小兵说,进去看看啊。
我说,好,进去看看。
我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里面黑黑的,阴暗潮湿,还充满着腥味,仿佛钻进了一个女人的阴道,
厅里大多是刚放暑假的学生,他们看的聚精会神。
我们坐了下来。
这个日子太他妈无聊了,看录象怎么也还算是一件不怎么无聊的事儿。
看了一会,段小兵说不好看,没意思,拉着我钻进了拐角那头一间黑漆漆的小厅。
这种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厅,既是天堂,更是地狱。看的时候是天堂,看完之后是地狱。
天堂和地狱只一线之间。
我很是不喜欢里面的环境。透过画面上一闪一闪的光,我甚至都能看见地上的水迹便纸,刺鼻的尿臊味儿扑面而来。
我还不喜欢里面的氛围,三五两群的街头小混混,满嘴污言秽语。
没多久,在这些凶恶的小混混开始滋乱、闹事,嚷嚷着要换片。
老板没顶住压力,换了一部「黄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这种片子。
看来,那个年代看录象,不仅是一件还算不那么无聊的事儿,更是一件让人竖起汗毛的事儿。
我当时就吓一跳,妈啊,太可怕了,两个外国男一个外国女,攻城略地,搞得难解难分。
一抹躁热倏地浮上我的脸颊,我下面某个软软的部位就像听到冲锋号角般,一跃而起。
正看得入神,两个混混开始收钱了。
来到我们身边,段小兵说,我们交过钱了。
混混说,我们收加片的钱。
段小兵说,老板没说加片要收钱。
混混怒了,废话,没有我们要求,老板会加片吗?
段小兵起身,拉了拉我的手,说,那我们不看了。
混混一脚就揣了过来,段小兵防不胜防,倒在了地上。
混混说,想走,没那么容易。
段小兵也不是好惹的种,他骨子里就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他爬了起来,伸手就给了混混一拳。
这可不得了,瞬间,七八只脚落在了他身上。
我赶紧把钱掏出钱,混混一把夺了去,凶巴巴地说,这还差不多。
我强行把段小兵拉出录象厅,
回到家,段小兵余怒未消,气愤填膺说,去个鸡吧,敢踢老子。
我问,踢哪了?
段小兵摸了摸屁股,说,揣我屁股了。说着,他把大裤头扯下一截,自己揉了起来。他对着衣柜的大玻璃,侧过来侧过去,照着,边照边说,不知道肿了没。
我说,我看看。
段小兵转过去,又扯了扯裤子,露了屁股。
我看了看,说,红了,不是很肿。
段小兵说,去个鸡吧,下次我阉了那几个狗娘养的。
说实话,我最讨厌那些小混混了,黄昏将至,他们叼着烟,游手好闲,赌博、调戏女人、打架斗殴,无所不能。
我打开一瓶红花油帮他涂抹了起来,我说,算了,他们人多,还不要命。
可能我说的有理,也可能就发发牢骚,段小兵没接话,低着头,双手把着衣柜的大玻璃,任由我抹着。
现在想来,这种时候,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涂红花油实在是不合时宜。因为,段小兵实在是一个毫无羞涩感可言的人。
就见他随着我搓抹的节奏,背对我,晃起了那根长长的东西,甩过来甩过去的。
妈的。
我就没见过那么无聊的人。
他还以为我看不见,透过硕大的衣柜玻璃镜,我早就看的一清二楚。
我手里摸到的是性感的白花花的屁股;眼睛看到的一根摄骨的充满青春的气息还晃来晃去的男根;心理想到的是录象里两男一女惊心动魄的画面。
他妈的。
在这种节骨眼,他怎么可以这等无聊呢。
不知道是段小兵那根长长的东西晃出了我的心猿意马,还是刚才录象厅的画面荡出了我的心猿意马。
总之,抹着抹着,我硬了。
接着,
麻烦来了。
17
冲动向我们打开了一扇门。
我和段小兵蒙着眼睛进去,摸索前进。
诱惑?引导?前奏?做爱?熟睡?醒拥?
我们需要设计吗?
一切的一切,水道渠成的好象我们就是一对前世夫妻,只不过来世投错了胎,却还记得前世的姻缘。
在我帮段小兵涂抹红花油时,他抬起了头。
他其实是想照镜子,想看看自己的青春痘是不是有所好转。
那段时间,他总这样,有事没事就照镜子,翻来覆去用针挑着脸上的痘痘,精心地就象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他照镜子时,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发现我的手虽然在来回抹搓着他的屁股,眼睛却一直盯着他那根长长的男根看——他看出了我的心猿意马。
透过大玻璃,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就笑了。
这可要了命了。
就见他转过身来,坏坏地问我是不是在偷看。
见我不说话,他故意当我的面,抓一抓自己的男根,拉一拉,甩一甩(那是他惯常的做法),嬉皮笑脸地问我他的男根是不是很长很大很好看。
我想我是脸红了。
妈的,脸皮再后也厚不成他那样啊。
段小兵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我对他某个部位,某个特长,或者说某样东西,突然表现出了兴趣,他会非常乐意在我面前展现,直到我厌烦为止。
比如,他吹着口哨,我听了,觉着不错,我要说,行啊,还有这一手。那可就完了,他会在你面前吹得你耳朵都起茧子了。
有一阵子,我特喜欢《黑猫警长》,到处找漫画,他喜欢画画,画得又好,我说你画的黑猫警长是世界上最好的,他就一天给我画一张,足足画了半年,厚厚一摞,直到我后来看见黑猫警长就想吐他才罢手。
对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是这样。
他练胸肌,似乎卓有成效,要我摸,我摸了,说,还真不错,手感出来了!他那个得意啊,有事没事缠着我摸,说是要我检验检验他昨天晚上举哑铃的效果。
我也纳闷段小兵为什么这样。
后来,我分析,他实在太需要肯定了,尤其是我的肯定。
在他看来,我简直就是他的定海神针,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去世的奶奶,也就我会发自内心的肯定他。
两个男孩之间,如果相互懂得,非常难得,有时候,会胜过爱情。套句恶俗的话说,我神化不了他,但我还不能不神化他。
我没有回避,在他面前我也没什么可回避的。
毕竟,我确实透过玻璃镜在偷看。
我不仅偷看了,我还在想,那么长那么大的东西,翘起来,该是何等的壮观。
面对段小兵嬉笑间的不要脸,为了掩饰尴尬,我只好破罐子破摔,迎合他,假装无耻地抓了他的男根一下。
我说,靠,真他妈大。
说他不要脸都抬举了他,恬不知耻,抑或厚颜无耻,才是他的本性。
就见他把裤子往上提了提,边提边说,那当然,男人嘛,不大怎么搞女人。
说着,他又靠过来,搂着我,模拟录象厅画面里的动作,故意用那根大大长长软软的东西贴在了我的腹部,假装那么搞了一下。
他边搞边笑嘻嘻说,我是西家娃,你是东家妞,西家娃要搞东家妞。很快,他察觉到了异常,并叫了起来:靠,你硬了?
他似乎有点不相信,伸出手来确认,发现我确实硬了,说,靠,真硬了,去个鸡吧,这样搞都能搞硬。
其实,我早就硬了,在他抱我做模拟性交姿势之前就硬了。
不过,他这么说让我很不舒服。
我说,去个鸡吧,我又不是太监,怎么就不能硬!
他脑子转的倒是很快,一下就反应过来,满脸不服气地说,去个鸡吧,你说我是太监?你要是女人,我搞不死你。
说着,他又一把抱着我,再次做着模拟性交的动作,用他的下体疯狂撞击我的身子。
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力度越来越大。
起初,段小兵还是人来疯,故意表演给我看的。但后来就有点不对劲了,我发现他快活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得变了形。
段小兵开始喘气,他喘着气说,我是太监?啊,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虽然,他只是开玩笑。但,这种体验前所未有。
我晕晕得,努力克制着,却没有拒绝。
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根软软长长的东西,慢慢起来,越来越硬,最后坚挺得像根玉米棒子。
你轻点!
我失声叫了起来。
哈哈!段小兵笑了起来,松开了我,得意地问,怎么样,硬了吧,我是太监吗?
你把我搞疼了!我有点不高兴了。
哈!段小兵继续笑着,故意挺了挺屁股,大裤头被撑得高高的,像个小帐篷,那个极富生命力的东西,随着他屁股紧夹的节奏,在帐篷里忽张忽合地跳动着。
这帐篷真他妈大,都可以住下一个人了。
段小兵隔着裤子抓了抓自己的坚挺,意犹未尽地说,去个鸡吧,还真舒服,难怪那两个男人搞得那么骚包。
他是想起了录象里的画面。
那个女人把两个男人的鸡吧抓到一起,揉搓了一会儿,就让两个硬硬的东西相互撞击,撞击一下,两个男人就骚包地叫一声。接着,一个男人压到女人身上,搞起了女人,另一个男人又压到了男人后背,搞起了男人。三个人像叠罗汉,叠成一堆,叫个不停。
就是那黄色录像,让我和段小兵含苞欲放,像野百合一样期待春天。
可能,录象里的画面刺激了段小兵,他抓着抓着,把手伸进帐篷,自己搞了起来,边搞边说,去个鸡吧,老子都想射了。
段小军自顾自搞了一会,突然抬起头问我,你想不想搞出来?
我的怀里像是揣了只兔子,嘣嘣直跳。心跳,更是撞在芨芨草上,击出空空的声音。
起初,他没看出我的变化,在与我四目相峙后,似乎从我眼睛里读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很快,段小兵眼睛里燃起了一股火焰,按捺不住问:飞飞,想不想一起搞出来?
怎么搞?
我的声音湿漉漉的,我仿佛还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段小兵虽然厚颜,虽然无耻,但他其实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既没搞过女人,也没搞过男人,一天到晚都是自己搞来搞去。
他也不知道怎么搞。
就见他再次靠过来,再次搂着我,再次用他的坚挺撞击我的坚挺。或许,在他看来,用他的男根撞击的我的男根,这就是搞。
果然,他说,哇,这么搞也蛮舒服咯。
我的欲望被调动起来。
我迎合着他,他搞我一下,我就回搞他一下。
「舒服咯。」
他叫了起来,开始扯我的裤子。
我阻止了他。
我说,这么搞搞就行啦。
他说,搞到你裤子上怎么办。
我说,你能搞出来?
他不说话,一味喘气,喘完,才说:能,老子现在就想射。
我说,那咱俩去床上搞吧。
18
多米诺骨牌,被欲望推倒了。
都说,冲动是魔鬼,是脚镣,是手铐。
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冲动的发生了。
床上,我们隔着衣裤抱成一团。
很快,我再次感觉到他那强健的坚挺的力度。
我小声说了句,靠,这么硬。
他听见了,用骄傲的语气说一直就这么硬。
我说我摸摸。
他停止了抖动,身子侧了侧,匀出一道缝隙。
我手伸了过去,隔着裤子摸了起来。
确实很硬。
摸了一会儿,我觉得不过瘾,我说,你把裤子脱了。
他脱着裤子。
奶奶的,手感真他妈好。
蓬勃,热烈,近乎烫。
和想象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想我是起了好奇心。
我说我看看。
他早已心急火燎,就想快点搞出来。
他说,你又不是没看过。
我说,靠,看看!
可能嫌我事儿多,他偏不让我看,顺手扯了一床毛毯,盖着,只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他笑了笑,放了个屁,用力一掀,毛毯扯到了一边。
他双手放在后脑勺,半靠在枕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用一种慷慨就义的语气说:看吧!
妈的,真是不错的东西。
精干精干的,很是新鲜,闪着嫩红的顶端部分裸露出来,向着空中,直直挺立、微微抖动,生机勃勃还霸气十足。那地方扎出来的毛毛很多、很长,细细的、柔柔的,像春天杨柳冒尖飘散出的气息,清新、嫩润。
见我有兴趣,他用手撸了几下,煞有介事问我是不是很好看。
我用嫉妒还一本正经的腔调说,靠,难看,难看死了!
难看死了?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捉住自己的东西,就像捉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打量一番后,不服气地说,靠,多男人啊,怎么就难看了。还说我不懂欣赏,非要和我比量比量不可。
去你的。
我顺手扒拉了一下,他的昂然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啪地反弹了一下,瞬间撞击在了腹部,一翘一晃。
我说,靠,男人这东西好看顶个屁,你总不能天天露在外面,关键得看好不好用。
他先是一笑,笑得很鬼魅。
笑完,他像个贼,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
很快,他闻到了不对的气息。
待明白过来,他从枕头上弹起,像只豹子扑了过来,用邪恶的腔调说:好,我就让你看看好不好用。
你轻点!
我们又抱成了一团。
我们裸着下身,侧躺着抱在了一起,搞得形式和站着差不多,他顶我一下,我回顶他一下。顶着顶着,他的屁股越撅越高,最后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翻压到我身上。
段小兵并不重,但他很强健,力气也大,当他把全部的力量会聚到一个点,并用这一个点在我身上使劲时,我感觉到了痛,一种要被戳穿的生痛。
我屁股拱了拱,说,靠,你怎么跑我身上来了?
他喘着气说,男的搞女就这样搞,录象里也这样搞。
要搞出来了!要搞出来了!突然间,他加快了速度和节奏,像疯了一样叫起来。
刚叫完,一阵猛烈的痉挛,像一堆稀泥摊在了我身上。
他缓慢在我身上蠕动着,在我耳边呵着热气,似乎在回味。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擤了擤鼻子,红着脸说,靠,真鸡吧舒服。
从我身上下来时,他那东西还在一翘一翘地抖动,残留的白色液体一点一点往外冒。
整个过程,我懵懵懂懂。
我搞不懂,在我身上那么动几下就搞出来了。
我还以为要像录象里,一直这么搞啊搞,搞个两三个小时,大汗淋漓,才能搞出来。
好笑的是,他帮我擦拭肚皮时,居然还有点歉意,感觉像搞个女人没满足对方似的。
他用底气不太足的语气说,去个鸡吧,这么快就搞出来了。
我也有点失望,毫不客气讥讽他,靠,你不是说要我见识见识,还说要搞死我吗?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
去个鸡吧,你又不是女人。
19
两个青春期男生间的冲动看上去很简单,简单得就像下了一场雨,淋湿了,换套衣服,又是活蹦乱跳。怕就怕,这场雨兜头浇的人凉嗖嗖的,并就此落下病根,怎么治也治不好。
关于早泻,段小兵一直耿耿于怀。
他感觉自己脸丢大了。
他总炫耀,他的是怎么大怎么长怎么硬怎么好使,那可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资本。如今,没在我身上得到验证不说,还被我嘲讽为早泻。
说来也怨我。
我们在街上走,看见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治疗阳痿早泻之类的。我随口就问他什么是早泻。
他抬起头,用极其不可思议的眼神过了我一下,说去个鸡吧,我怎么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我说,你急什么眼,你不会就是早泻……还没说完,我就把后面的话活生生吞下去了,我都诧异自己怎么这么说,我从未听过这个词,并不大清楚个中确切含义。
段小兵一向对我很温和,可现在他有点不乐意了,瞪了我一眼,去个鸡吧,你才早泻呢。
虽然,他不承认这点,并以我不是女人为借口,我的含沙影射还是让他极度不爽。
他就此有个强烈的想法,就是再搞我一次。
我倒不拒绝他在我身上搞来搞去,但也不热忠,被动接受。这种被动接受,只能说,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及合适的时机是可以发生的。
问题是,如果心里总惦着要搞一个人,办法总会是有的。
那时,望江厂的游泳馆开放了。
段小兵约我去游泳。
游泳池里,我们像两只欢快的鱼游来游去。有几次,我把段小兵甩的远远的。我说,别看你的体育在班上是最好的,论跑步、篮球、足球、羽毛球和乒乓球,谁也比不过你,不过,说到游泳,你就不如我了。
我并非妄言,小时候和段小兵划船去江对岸摘桑叶后,我专门学过游泳,我对自己在游泳方面的天赋充满信心。
段小兵听了,简直笑掉了大牙。
他说他可是在水里泡大的,还说他宁愿相信代雄弼跑步、篮球、足球、乒乓球都比段小兵强一百倍,也绝不相信代雄弼游泳比段小兵强哪怕那么一丁点。
他甚至用母指和食指比划着一丁点的手势。
这让我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还难受。
我提出和他较量。
段小兵欲擒故纵,说什么骡子和马有得比吗,还说不如接受我向他挑战霹雳舞。
这分明是羞辱。
一个人在被羞辱的情况下往往会失去理智。
我就快失去理智了。
我说我要赢了呢。
他说你要输了呢。
我说我不会输。
他说你肯定输。
就在两人较着劲儿,僵持不下,段小兵靠过来,不怀好意说,要比也可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输了你让我再搞一次!他抱着我,大胆在水里搞了我一下,坏坏地说,你要同意,我肯定能搞一个小时。
原来他还在想着「早泻」那事儿。
色鬼!我抓了一下他那个部位,我说,你要输了呢?
大不了让你搞!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切,我不干。我掐了他一下。
那你说。他色心已起,生怕我不比。
那只八哥给我养几天。我想了想。
我爷爷最喜欢养鸟,做梦都想养一只聪明的八哥。而段小兵家那只八哥实在是聪明,居然还会学人咳嗽和说「去个鸡吧」,我听了就想笑。
当然,我也只是随口说说,那是他父亲的命根子。
好,送你都成!他倒是很爽快。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结局可想而知,我输给了段小兵,不仅输了,输的还很惨,我从没想过他能游那么快,简直就像只追捕猎物的大鲨鱼,一口气就从这头游到那头,我是望尘莫及。
我目瞪口呆,简直太出乎意料了。
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不是因为他技术有多棒,他无非占着个头大体力好的优势。想想,我那时矮他一头,说到底是成年和少年的较量。
不过,他似乎忘了打赌的事儿。
直到要回老家帮忙夏收,临走前,他才想起这档事儿。
要上初三了,学校要求暑期补课一个月。我劝他,回去干什么啊,都要补课了。
他说他成绩那么差,补不补都行。还说他嫂子怀孕了,肚子很大,他哥哥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说,你哥哥不是才娶老婆吗,这么快就……说着,我诡秘一笑,问,你哥哥是不是整天在家搞你嫂子啊。
他没想到我会问出这种问题来,先是一楞,想了想,说,靠,我怎么知道。
我扇风点火地说:哈,我知道了,你是惦着你的小香,着急回去把她的肚子也搞大。
实际上,我是想表达,他哥俩一个德性,整天无事可干,就知道搞来搞去。
哪知,这风,扇错了方向;这火,点错了地方。一下把他的欲火扇起来了。
他停下打着包的手,湿漉漉的目光镶嵌在我脸上。
盯了半天,他凑过来,一脸坏笑,说,飞飞,我还想再搞你一次呢。声音像一块雨天的棉花糖。
我挣扎着抓了他一下,真鸡吧硬,想必,憋了很长时间了。
我说我又不是小香。
他轻声动情地说,你是东家妞。说着,开始扯我裤子。
我不从,骂他色鬼。
他突地想起了打赌的事,说,靠,不够意思,你打赌输了,说好让我再搞一次的。
理所当然,他得逞了。
他是个自卑、自尊心还强的人,我最怕他说我不够意思了。
说是搞,还是那一套脱光衣服搂搂抱抱的游戏。
不过,他搞得很尽兴,在我身上折腾来折腾去,一副兴趣昂然的样子,一直折腾到天黑,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央求他结束,他才罢休。
我说还没搞出来?
他不说话,尽情地搞着,脸上有汗,热乎乎的,滴在我身上,黏黏的。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都快黑了。
他不理会,继续在我身上运动着,鼻腔发出哼哼的声音。
我说你快点。说着,我使劲掐了一下他冒着细密汗珠的后脊背。
他突然停止了。
我说怎么了。
他喘了口气,问我,飞飞,我厉害吗?
我说厉害。
他说能不能把你搞死?
我说我现在就快死了。
他说好,那我射出来。
我说你赶紧。
他加足马力,踩了一下油门,开始提速。
他越动越快,脖子到下颌那条流畅圆润光滑的曲线,在昏暗光线的映照下,快速晃动,若隐若现。
当高潮的一刻到来,他双手紧紧地抠着我的脊背,指甲深深嵌入背部肌肉,喉咙深处发出了啊啊声。
「搞出来了。」他俯在我耳边,羞涩地说。
结束后,他就像一只刚啃过鱼头的猫一样心满意足。帮我擦拭肚皮时,拖着颤颤悠悠的腔调,慵懒还无比自豪地说:
靠,我又早泄啦——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20
一放暑假,戴雪蝉就回江苏老家了。
再回来,离补课结束只剩一星期。
我天天帮她补课,学着她的港台普通话,惹得她咯咯大笑。笑着笑着,她说,代雄弼,我给你唱首歌吧。教室里,响起了她银铃般的歌声。
真是开心极了!
我们畅谈尤欢,甚至还谈到了榆钱。
我说榆钱就是愉树开的花,形状像一串串铜钱,所以叫榆钱。
戴雪蝉问我榆钱花好看吗。
我说好看,一串串、一簇簇,清嫩纯雅、色如素锦、香飘四野。
戴雪蝉说哪里可以看到呢。
第二天,我就把段小兵送我的那盆榆钱送给了戴雪蝉。
我捧着榆钱树,一路送戴雪蝉回去。
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段小兵幽灵般出现了。
我和戴雪蝉都没注意到段小兵。
花盆很大,榆钱树长高了,真是沉啊,我满头是汗。
戴雪蝉心疼我,用小扇子为我扇风,还拿出手绢为我擦汗。
我说,不用不用,快到了。
戴雪蝉嗲着腔调说,擦擦,擦擦,还要上楼梯。
我和戴雪蝉嘻嘻哈哈,一个要擦,一个不让擦;一个说可以了,一个说再擦擦。
戴雪蝉一边为我擦着汗,一边不停摇曳着她那用薄荷香洗发水洗过的头发,透过她摇曳的发丝,我突然就看见段小兵站在正前方花圃的栏杆旁边盯着我们看,失落的表情在他脸上呈现开来,像一朵瞬间凋零的花。
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差点把花盆摔地上。
果然,从戴雪蝉家里出来,段小兵已经离开了花圃。
望江厂的槐树林,我追上了段小兵。
我喊着:段小兵,你等等。
他不停止、不回头、不说话,一味快速前走,我用更快的速度跟上,拉他的胳膊。
「毛毛。」我亲切地喊着他的小名。
他停了下来,脑袋转到一边,一声不吭。
「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故意把嘴撇得像条鲶鱼。
段小兵转过头,目光带着刺,直视过来。
「你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你把榆钱树送给戴雪蝉了?」他一针见血,
我低下头,没吱声,脸色红一块白一块。
「你俩好上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黯然无光,不像平时那样专注地盯着我的脸。
「没有啊。」我极力狡辩。
「去个鸡吧,全班都知道了。」他的目光像清冷的刀子,似乎想剥开我的谎言。
「我只是帮她补课。」我苍白辩解着。
「真没好上?」
「没有。」我靠过去,帮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白灰。
可能,这个动作让他感到温暖。他目光柔和下来,双手垫在后脑勺,靠在一棵槐树上。
跳跃的阳光穿过树叶,刚好射在他下体那个部位,像一团光,一团亮闪闪的光。我靠过去,把手放在那个部位抓了抓,故意说,什么啊,这么亮!
他看着我,终于绷不住了,轻声羞赧一笑,笑声撞着一鼓一鼓的腮帮子。
毕竟,我们曾经有过多次的缠绵、关爱和相惜,这为他的眼底蓄积了深情的湖水。
我得到了鼓舞,隔着裤子,大胆揉撮着。
那里像龙抬头,逐渐在我手中怒放开来,鼓鼓一包。
我俯在他耳边,学他坏坏的样子:「想不想搞出来?」
他没说话,脑袋歪了歪,撇到一边,似乎在犹豫。
我又说:「还生气呢,走,去你家。」
我拉起了他的手,
他瞟我一眼,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终究没说,低下了头,任由我拉着。
走了一段,他挣脱开来,双手插进裤兜,像个被警察逮着的小混混,左摇右晃,亦步亦趋,跟在了后面。
我们不说话,一前一后走着,沉默沉入了空旷的槐树林。
到了他家,我和他并排躺在床上,双脚搭于床沿,时不时晃着。
一种奇怪的气息在我们之间悄然弥漫。
彼此都不说话,静默着,他一直盯着天花板看,眼神定定地。
这完全不是段小兵的风格,更不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状态。
可能,他还一直在想着我和戴雪蝉好上那事儿吧。
想想也是,自己日思夜盼、苦追冥想的女生没看上自己不说,竟然还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好上了。
在他看来,即便戴雪蝉没看上他看上了我,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也不应该接受,除非我不想和他成为朋友。
一盏红灯笼,低低地浮在床沿的墙壁,昏红昏红的,像一团发着高烧的气球。一种本能的需求顷刻萌动起来,我的脸也红红的,浑身燥燥的。
我起来,侧着身子,俯到他耳边,再次问,你想不想搞出来?
他还在盯着天花板看,好象能从那里找到我和戴雪蝉之间的秘密。
我把手伸过去,他不吱声,闭上了眼睛。
我隔着裤子揉搓着,他还是不吱声,不过开始喘气。
我说我帮你把裤子脱了。
我开始解皮带。
很快,我灵便的鼻子,闻到了他那细长茂盛的毛散发的味道,犹如芬芳春草的气息,瞬间渗透到我的末梢神经。
我把这种气味深深地吸进身体里,并感觉到了身体深处的欲望,那是席卷而来的海,将我瞬间吞没,呼喊不出。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这样,这简直太疯狂了。
他睁开了眼睛,盯着我看,好象我们是第一次搞似的。
犹豫了很久,他才说:去把门关了吧。
关门再回去,他已经把裤子脱了,闭着眼,赤条条躺着。
这种奇怪的姿态,让我突然觉得,在这张充满欲望的床上,裸呈出一个巨大的游戏舞台,有一桩性游戏正紧锣密鼓地开演。
两位男主角,此刻都在舞台中间,想着怎么把这场游戏演完。
段小兵搞的很卖力。
他紧闭双眼,惨烈地运动着,一层细密晶亮的汗珠子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渗出来,把他稍显黝黑的皮肤包裹的银光闪亮。
全程激烈无声。
仿佛在进行一场告别演出赛,或者说,在我被他掐得我姹紫嫣红的身上发泄着他的满腔怨气。
可他当射出来后,摊在我身上,死死搂着我,忘乎所以在我身上感受着时,我又觉得他很迷恋,起码这一刻是贪婪享受的。
这让我感到恍惚。
穿好衣服后,他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抽着。
烟雾中,他始终保持一个石雕般的姿势,周面无表情,仿佛凝固了。
看着他吐着眼圈的神情,发觉他是如此的伤感,眼神有我一些无法读懂的东西。
直到送我到厂部家属楼小区门口,他深深吸了最后一口,吐完,终于开口了:「飞飞,你奶奶……」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就问问她身体还好吗。」他看了看我,把烟头扔在地上,冲我挥挥手,示意我回去。
不等我掉头,他踩灭烟头,抹身走了。
21
隐隐已有感觉。
在我和段小兵之间,存有一种没落而绵延的东西。
这东西的灰黯与悠长渐渐伸出了触角,在我和段小兵之间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生长、繁衍。或许,是见不到光的,并非因为惧怕,而是,为了保持安稳的局面。因为,一旦暴露出来,与光狭路相逢,这触须便会热烈地生长,变得峥嵘与凶猛,伤到自己,也伤到别人。
果然,一连两天,段小兵对我爱搭理不搭理的。
事情,总喜欢出人所料。
戴雪蝉暑假回江苏后给我写的信,寄到了学校,收发室的老头把信拿到教室问谁是DXB。
戴雪蝉很聪明,没在信封的封皮写「代雄弼收」,而是用「DXB收」来代替。
我和戴雪蝉都不在教室。
段小兵犹豫了一下,举手说他是DXB。
段小兵接过信,拆开一看,当时就傻眼了,牙根咬得梆梆作响。
放学后,他约我去了操场,一言不发,盯着我看,目光拧成一根带刺的绳,狠狠地朝我抽打过来。
盯了很久,他才说:「代雄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我说什么问题。
他说你到底和戴雪蝉好没好上。
我说没有。
他说真没有?
我说真没有。
他说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能欺骗自己的灵魂。
我说我没欺骗你,更没有欺骗自己的灵魂。
他骂着:去你个鸡吧。
干嘛骂人啊?我一脸的惊愕。他倒是经常说「去个鸡吧」,「去你个鸡吧」却是第一次说。
他问,想知道?
我说当然想。
他说好。
他打开了手。
我看到那张揉成一团的信纸在他的手心里迅速地舒展开,像一朵朵正在绽开的黑色花朵。
什么啊?
我小心翼翼打开,摊开一看,竟然是戴雪蝉给我写的信。
我突然就觉得段小兵像是拿着刀,当着我的面,狠狠在我脸上砍了一刀。
我委屈顿生,满脸的不高兴,责问他干嘛拆我的信。
他又是凶巴巴吐了句「去你个鸡吧」,转身就走。
我神情恍惚,追过去,拉着他,逼问他还有一张呢。
他把手伸进裤兜,连信封带纸扔到了地上,还是骂着那句「去你个鸡吧」。
我把信从地上捡起来,边捡边说,去你个鸡吧,敢拆我信,段小兵,你别给脸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刺激了他。
他先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看,足足有十秒钟。接着,他就像一个发疯的神经,紧握着拳头,砸向空中,虽然什么也没砸到,但他砸一下骂一句:去个鸡吧,给脸不要脸。直到他离开操场,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内,他至少砸了一百下,骂了一百句。
我没想到,他会骂得这般庸劣恶俗,好象那么做会让他十分的过瘾和解恨。
此后,段小兵若隐若现,就算看见我,也装着不认识。
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张口就顶了回去:去你个鸡吧,你谁啊?
我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感觉自己「啊」了一下,声音就像一滴落入水里的泪,在瞬间就消失了,一种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涉水失足后的惶恐,潮水般涌出来。
我开始焦虑不安,胸口像被一堆棉花堵住。为此,我还特意去了他家一趟,我是带着十足诚意去的,我就想和他解释清楚,不就是个女人嘛。
他倒是很意外。
可能,他也没想到我会再找上门来。不过,他并没有给我什么好脸色,寒气逼人,脸上阴冷的几乎可以挤出冰块来。
又是不欢而散。
他说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还说要急着去医院看他父亲,以后最好都不要去找他。
一只母鸡刚下完蛋,从窝里出来,跳到阳光下,咯哒咯哒叫着。就见他一脚飞踢过去,母鸡吓的惨叫一声,扑扇着翅膀跳开了,来到树的影子下。
他冲鸡骂着:滚,死去吧。
那只鸡无辜地看他两眼,咯咯叫了两声,低下头,透过斑斓的阳光寻找虫子。
突然间,我就觉得相当无助,像突然溺水的人,被绝望捏住喉管慢慢失去光线和活力。
此后,爱情、友情、中考的压力,还有爷爷奶奶的警告,林林总总,把我的情绪被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我就像条生活在缺氧死水里的鱼儿。
在这种挠着痛不挠痒的日子中坚持了一阵,终于,我挺不住了。
一天,下晚课,我把段小兵堵在了他回家的路上,就像那天他堵我一样。
我需要找到一个缺口来透气。
没了去路,段小兵只好停了下来,双手叉腰,一副来者不善、候敌迎战的架势。
见我愕然地张着嘴,他点燃了一根烟,很凶很凶地抽起来,他弹着烟灰,说:「去个鸡吧,代雄弼,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说我无非就是想解释我和戴雪蝉之间的事,我甚至表态说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可以和戴雪蝉恩断义绝。
他轻轻摇着头,微微一笑,好像以此表达对我的谢意。不过,那笑明显是刻意挤出来让我看的,确切说,是用来讽刺我的。
果然,他满腹怨恨、情绪激动起来。
他说我不够意思,把他送我的榆钱送别人;
他说全校的人都知道代雄弼和戴雪蝉好上了,就他像个傻子,蒙在鼓里;
他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戴雪蝉,为了她我苦练霹雳舞,你存心留一手,不教我也就算了,还故意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夺我锋芒;
他说,你真他妈卑鄙无耻,什么DXB,什么爱情代码,去个鸡吧,你明明利用我给戴雪蝉写情书……
段小兵说这些时,很伤心,我就看见他的眼泪从眼眶深处往外渗,再顺着眼珠流了出来,漫漫的泪水最终把硕大的眼珠覆盖。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他流泪。
他甩了一下鼻涕,继续说。
他说:「该散也得散,真正的朋友是不会给朋友设局……代雄弼,你知道吗,你破坏了这种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你知道我们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吗,是通过打架,用血用汗拼来的。自打第一天上学,你帮我打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就把你当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朋友,除了我奶奶,你就是我这辈子就亲的人,就连我父母也没这么亲。我一直觉得自己命不好,出生在农村,从进城就被人瞧不起,我父母也不懂疼人,只有你对我最好,陪我从小玩到大,不管我有什么事儿,你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帮我想办法,看见你,我就没了在城市生活的恐惧,我是真把你当我兄弟,亲兄弟啊,你知道吗,女人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啊,女人没了,我可以再换,兄弟没了,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缺胳膊少腿,那就是残疾,残疾啊,你懂吗。你要喜欢戴雪蝉,说一声,兄弟我让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谁穿不是穿,我能跟你急跟你抢吗,喜欢就喜欢,为什么非得是戴雪蝉,是戴雪蝉就戴雪蝉,为什么明着不来暗着抢,你不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就戏弄我,更不能因为我学习不好,把我当蠢子耍……」
段小兵的声音一层层轻了下去,情绪却愈发激动,就像易燃易爆品,稍有不慎,就会爆炸。
我有点害怕,脖子梗梗的,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转身欲走。
他一个箭步窜过来,拉着我说,你不是要和我谈吗?
我说你情绪不稳定,以后再找时间谈。
他说:「我情绪能稳定吗,我不是嫉妒你和戴雪蝉好上了,我是恨我自己瞎了眼,把你这种利用和算计朋友的卑鄙小人当朋友……」
段小兵说着,蹲地,双手抱头。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瞬间给我一拳,大吼一声:
啊——
他疯子一般快速跑起来。
放眼望去,就见段小兵越跑越远,像是一旺水,渐渐洇进操场夜幕的深处,越变越小,直至他疾步如飞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远处,夜色在慢慢的、一层层散开来。
我忍痛爬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着:「段小兵,散就散,有什么了不起的,给脸不要脸!」
我抬起头,星星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烁,山是静止的,树是静止的,没有风,周围的黑暗像海绵一样,将我的郁愤、委屈和无奈都吸了进去。
这让我突然也有种大声喊叫的欲望。
于是,我扯开嗓子,学着段小兵,狼一般尖声吼叫,
啊——
22
飞飞,你是我的好朋友。
有多好?
最好!
有多最?
最最最最最!
耳边响起六年前段小兵的对白,我的心一阵阵疼。
过去的一年,我几乎全部的光阴都是和段小兵一起度过的。
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如胶似膝。
我的热情,我的身心,甚至,我的第一次射精,都给了段小兵。
我以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伟大的友情,谁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凄凄惨惨的梦。看来,友情和爱情差不多,开始越激烈,结束越惨烈;过程越灿烂,结局越遗憾。
散就散了吧,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当一个人为了一份友情痛心,友情的那头却断然决然,这注定不会是一份美好的友情。
很快,我找到转移悲伤和痛苦的方法。
那就是,和戴雪蝉之间的关系从台下搬到了台上。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肉麻,假装向戴雪蝉问作业,趁机摸她的手,然后说,你的手好白好嫩,我看着就想咬一口。
安静的班级忽然一阵骚动,大家相继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有的没忍住,笑得鼻涕泡都喷出来了,迅速用又亮又硬的袖口抹了一下。
我偷偷斜视,段小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出了教室。
尽管,每天会有异样的目光,会有闲言碎语,还会有指指戳戳,但我还是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无论早课、晚课,还是休息,无论是教室、走廊,还是操场,只要看见戴雪蝉,我就会拿着一本书走过去,虔诚地讨教各种问题。
段小兵变得更孤独了,孤独得就像巴黎圣母院那个敲钟人。
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画画。画到下课,往包里一塞,就跑到外面墙根的太阳下站着。
我很少关注他。
可能,我的学习越来越差,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我奶奶拿着成绩单冲我容颜大怒的样子,就像风中的残叶,随时都可能凋零。
此后的几天,心里的那股积郁,慢慢下去了。
我会继续向戴雪蝉讨教作业,不过,刺激段小兵的冲动早已淡然。
慢慢地,段小兵也很少来上课。即便来,在学校晃两圈,走了。
偶尔看见他在望江厂的大马路上走着,面容憔悴,行色匆匆,摇摇晃晃的像一盏纸灯笼。我怀疑,如果来一阵大风,说不定会把他吹到路旁边的小水沟里。回到教室,我也会想,莫非他父亲病入膏肓了?
关我什么事呢,都已经散了。我拿起笔,快速在作业本上写了起来。
结业考试结束那天,教室里热闹非凡,小部分成绩不大好的同学在畅想着未来走向,有的打算读技校、有的读职校,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读,学技术。
有人问段小兵:「嗨,去个鸡吧,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念吗?」
段小兵不说话,默默收拾着书本,走出教室时,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离了一下,背着书包,黯然离开了。
段小兵再也没有出现了。
有人说,段小兵回家娶老婆了,还说他早就在农村定了亲,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
23
1985年夏,我初中毕业,考取了红星中学。
很快,我离开了望江厂。
高二时,戴雪蝉的父母聘期结束,她跟着回了江苏。我和戴雪蝉之间这段所谓的青涩爱情就此结束。
我多次去望江厂找过段小兵,他家早已人去楼空。
可能,他真的回乡下娶老婆了吧。
记忆是由很多的颜色组成的,像一块画家手里的调色板。
一直到高二暑假的一天,我和被分到文科班的高中最好的朋友柳智远,沿着望江马路一直走啊走。
路过望江厂的篮球场,有几个男生冲我们招手,邀请我们加入。
兴致勃勃开战不一会儿,几个望江技校的学生过来,说他们搞比赛,要我们离开。
理所当然,我们不从。
很快,争执演变成了冲突。
推推搡搡间,我们扭打成一团。
那时,念技校的,说是说学生,和混混没多大区别,整天一群群的,就像秋后的蚂蚱,蹦来蹦去。
我们毕竟人少,败的败,溜的溜。
柳智远过来拉我的手,说,算了。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这球场又不是他们家的自留地,好歹我也在望江厂混了那么多年。
我不从,顽命抵抗着。
他们七八个涌成一个圈,把我围在中间,凶巴巴说,你想怎样!
有个楞头楞脑的家伙说,这小子不服,我们一起揣他。
他抬脚,揣了过来。
「去你娘的。」我一只手很轻松地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我根本不怕他,他个子不高,也就1米6多点,无非就仗着人多,虚张声势,你要顶他一下,他势头就没了一大半,再顶顶没准儿能吓跑他们。
他恼羞成怒,双脚蹬着,给了我一拳,正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顿时冒了几个大金星,周围一片漆黑。
我松了手,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
等到眼睛终于可以看清东西了,眼泪也不怎么流了,我瞅准了,一拳头砸在他的肚子上。
他倒退了几步,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叫着。
我再抬起腿,狠狠揣了他一脚。
又有一个人冲过来,给我一拳,我还他一拳,我们激烈对打着。
虽然,我们都不会打架,没有套路和章法可寻,完全是硬碰硬。
但,那时我已经很高了,加上热血沸腾,我就像个疯子,左一下右一下,拳头雨点般落到对方身上。
很快,我占据上风。
他们终于挺不住了,一窝蜂围过来,圈越围越小,最后七八个人几乎都和我贴在了一起。
他们齐声说,揣他。
十几只脚一起抬了起来。
这时,有个人快速冲过来,大声制止说,算了。
他们乖乖放下了脚。
我扭头一看,去他妈的,竟然是段小兵。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感觉就像变戏法,这么个大活人,眨眨眼睛,说出现就出现了。
我看了看他,靠,不敢相信,这厮变帅了,脸上的痘痘没了,模样周正的就像变了一个人。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算了?没那么便宜。
段小兵说你还想怎样?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把他打服。
段小兵很有大哥的样子,说,来,你打他一下试试。
打就打,楞头青不知深浅伸出了手。
段小兵拳头捏得紧紧的,咯咯直响,眉毛挑了挑,凶凶的目光眯成一条线,浮现出一种可怕的阴狠。
语言的力量,远没有表情能在近距离控制一个人的情绪。
楞头楞脑的家伙当即就怔住了。
他嗫嚅说,靠,段小兵,你认识他啊,怎么不早说。
段小兵说,我不认识他。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靠,不认识胳膊肘还往外拐,可是你把我们几个叫出来的,这比赛还打不打了。
段小兵缓了缓情绪,说,算了,把人打伤了,告到学校,麻烦就大了。
柳智远又过来拉我的手,再次说,我们走吧。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快滚,算你命大。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用尽浑身的轻蔑劲儿,瞪了楞头青一眼。
这可把楞头青刺伤了,他一下跳过来,凶神恶煞般说,瞪什么瞪,信不信我把你废了。说着,他又抬起了腿,段小兵快速捞了他一下,猛地抓住他的腕子,使劲一压他的手背儿,他便呲牙咧嘴地蹲下了。
段小兵冷冷地说,你们走吧。
柳智远适时强行把我拉到了圈外,小声地说,代雄弼,走吧,那人好凶,会把你打扁的。
柳智远说的那人是段小兵。
我瞪了段小兵一眼,我说,他敢!
看我们敢不敢!
有个人操起篮球就扔了过来,没砸中我,反弹到柳智远身上。
柳智远一哆嗦,拉着我快速跑了起来。
快离开操场时,我挣脱柳智远的拉力,回头看了段小兵一眼,他好象也在盯着我看,和他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迅速别过头,冲他们说,好了好了,开球。
突然,我就觉得,时间,就像是有起点而无终点一样,某种激烈的情绪向着未来扩散开去,最后被广大的虚无吸收了,或者它沉淀下来,在我的身体里逐渐地聚集、凝结,形成了一个不易察觉但时感刺痛的点。
为了这个刺痛的点,我又去技校找过段小兵。他们说,段小兵平时很少在学校上课。
后来,又有一次,我无意间在某个大型电动城看到他。
我刚要进去打招呼,里面游戏机蒸发的味道和烟味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我呛得咳个不停。
他压根没注意到我,全神贯注和几个混混在博彩机面前玩得正欢。
一个混混伸出手说,快,给钱。
他仰着满是酒气的脸嚷嚷说,去个鸡吧,敢向我要钱。
混混说,去个鸡吧,你输了,愿赌服输。
段小兵操起酒瓶碎片,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手扎透。
信,信!混混缩回了手。
他们摇摇晃晃要走时,我喊了一句段小兵。
段小兵看见我,先是一楞,旋即,目光生硬,像是插满荆条。
他拧着眉毛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想请你吃饭。
他冷冷地说,代雄弼,算了,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好好考你的大学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脑袋微微一垂,倏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一条凉蛇在身上爬。
我不相信,他会为了戴雪蝉一直记恨于我。那个年龄的人,尤其是段小兵,都不善于记仇,朋友和敌人,在我们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
突然,我就觉得,岁月,无情的岁月,把我们隔在三年前的时光里,脱离了那样的背景,再相遇,我们已经是气场不对的熟悉的陌生人——他明显露出了残暴的习气。
可能,仍有情,或者,还有义,已不足激起波澜。
24
1988年夏,我考取了本市一所不错的大学。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谈恋爱,交朋友,参加校园活动,我就像遭遇了雨水的竹子,脱胎换骨疯长。
我几乎把段小兵遗忘了。
直到大三上学期的一天,一个叫王晓鹃的初中女同学结婚,邀我参加婚礼。
那天,下着雨,我忘了什么原因,迟到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片喧哗。
进去后,他们齐刷刷鼓掌,说什么天之骄子来了。
那时候,大学生还是比较少。
我那批初中同学,读高中考大学的并不多,大部分选择念技校、师范、中专,还有职校什么的。
我上大学时,他们大多参加工作了,各行其是,为自己的生活打拼着。
这个要结婚的女同学,也就二十二三岁吧。
那次聚会,很开心。
想想都奇怪,读书时往来并不密切,很多都没怎么说过话,时隔五年后相聚觉得那么亲切。
同学聚一起就喜欢回忆。
我们聊了很多当时的事儿,甚至还聊到了戴雪蝉,他们说我不够意思,年少的第一个梦还没来得及做就被我掐了。
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审问谁暗恋过戴雪蝉,结果所有男生都大方承认。
聊得热火朝天,段小兵来了。
我并未认出他。
服务员引他进来时,我就看见一个身材不错的男生,背对我,用手抹了抹头发上的水珠,脑袋一晃,随意甩了甩,迎着光,水珠飞溅的刹那,一张清清爽爽的脸映入眼帘。
我想到庞德那句话:地铁车站走出的阳光照着的一棵湿淋淋的花朵。
我眼前就一亮,这帅哥是谁啊。
直到王大伟喊「段小兵,你迟到了,罚酒」,他尴尬笑了笑,我才回过神,盯着他看了半天。
真的是段小兵。
刚剪过头发,短短的,显得格外精神,还男人味十足。
而且,他竟然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制服,上面清楚地印着「望江厂三车间」的红色字样,乍一眼,粗砺中透着干练。
我身边一位女同学匀出了空位,他站着倒着酒,自罚了三杯。
喝完酒,他坐下来,透着一种淡如菊香的娴静,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脸蛋红红的,时不时轻笑。
偶尔,我偷偷斜视他。
可能,和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吧。真的,不是文学语言的夸张,是真的为之一亮。
有个同学逼问他是否暗恋过戴雪蝉,他笑了,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有人接腔,怕什么,我们知道你和代雄弼关系最铁。
真没有,真没有!他手摆得更厉害。
记忆,常常会随着时间飘零成碎片,即使重组,原貌也已斑驳。
那次聚会,段小兵话很少,就像一个历经艰险到达彼岸的男子,脸上光芒淡定,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况味。
不过,他酒没少喝,谁敬他都连连说客气了客气了。
了然不是五年前玩世不恭的段小兵。
全然不是三年前锐利残暴的段小兵。
我恍如隔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段小兵。
很快,陆陆续续从他们的知言片语中,我了解到,段小兵技校毕业后,进了望江厂,现在是一名焊钳工。
有同学敬他说,段小兵,你知道我们那时叫你什么吗?
什么?他问。
天煞孤星!那人说。
段小兵先是一楞,突然就笑了,说,去你的,你才天煞孤星。
那人说,那时也不见你和我们来往,上课不是画画就是睡觉,下课就和代雄弼凑一堆,你俩在一起就是天煞双星!
有人帮腔,是啊,你俩好得跟一个人似,怎么没见你俩喝一个。
同样身在望江厂的王大伟跟着起哄,就是,你俩坐一块也不聊天……瞧不上咱工人了。
我赶紧站起来给段小兵倒酒。
我说,哪有,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发小,绝代双骄。
王大伟不依不饶,什么绝代双骄,后来就没见你俩在一块儿聚过。
段小兵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说:代雄弼,干!
我们一饮而尽。
出去时,大家都有点高,相互搀扶着,约着下次再聚。
王大伟指着我的鼻子说,大学生,记住,有时间回望江厂看我们。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说,一定一定!
段小兵躲开我的目光,搀扶着王大伟钻进一辆出租车。
我喊了一声段小兵。
他一只脚踏进出租车,一只脚在外边,迟疑了一下,把另一只脚也抬了进去。
一脚油门,出租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浓烟。飘呀飘,飘到饭店门前的台阶,慢慢散尽。
我站在空旷的台阶,感觉心窝有个东西在挠呀挠。
25
不得不承认,一见到段小兵,我的内心就开始翻滚。
是的,我们无法不生活在情感之中。
爱情、友情、亲情,情感让我们充实,也让我们不稳定,使我们的心忽上忽下,也使我们的注意力围绕着一件事,旋转不休。
算起来,段小兵恨了我六年了。
这种的恨,就像一根刺,盘亘在我肌肤,痛了我整整六年。
为此,事隔三年,我再次回到望江厂。
翻墙进他的家。
院子里,呈现出一副衰败不堪的景象。
残破的屋檐从金色的阳光中凸出黄灿灿的轮廓,光掩去了杂乱凋零和烟尘,掩去了屡次修复所拼搭的不和谐。
我默默地望着那些阳光,一点点散落成灰黄墙壁班驳的风景。屋里屋外,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寂得令人打颤,好象他从来就不曾在那住过。
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
因为,我去过断臂山。我惊奇发现,断臂山上的愉树越来越多,修剪的整整齐齐,「路人劝」和「兵飞约」的牌子插在榆树中间,丝毫不见陈旧和班驳的迹象。还因为,他卧室衣柜的大玻璃镜,被擦的锃明瓦亮,在那座残败的老房子里静默着主人的归来。
岁月的痕迹隐入光线的背景,那些过去的影象,突然栩栩如生,蓦然如回到昨天,我甚至闻到了他若有若无的气息。
他父亲呢?莫非……?
我一个冷颤,没敢深想,匆匆离开了。
望江厂的大道上,我碰见了马顺。
马顺可真是越长越丑,矮还粗壮,静止不动在我面前立着时,就像一个硕大的消防栓。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眉毛和脸部的肌肉舒展得像一张摊开的卷饼,用不大相信的语气说,靠,代雄弼,真是你,你小子都这么高了。
那当然!
我故意挺了挺胸,斜睨着他。
真是苍天有眼,我已经比他高出一头。
马顺用手指了指,说他开了家研究公司,专门研究带轱辘跑的东西。
我顺手一看,去他娘的,不就开了家修理铺嘛,竟然还说成什么研究公司,真他妈不要脸。
走的时候,他靠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神神秘秘地问:「咳,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白了他一眼。
段小兵被拘留了!他努努嘴,终于说出来了。
我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马顺说,段小兵骑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小车,被拘了。
走的时候,我还听见马顺说了句「这次他可倒大霉啦——」
声音拖得长长的。
学校大门口,我碰见了戴燕燕。
戴燕燕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和我考取了同一所大学,读专科。
戴燕燕的爸爸是警察,开车送她返校。她刚下车,就听见他说有几个偷摩托车的小毛贼被逮住,正在审讯室审问,他得赶紧回去。
可能,戴燕燕和戴雪蝉都姓戴,长得还有几分相似,我和戴燕燕关系一直不错。这种不错到了大学逐渐升温。
从她嘴里得知,市里正在全力追查某个盗窃团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我一直想着段小兵的事儿。
我在想,段小兵不会和这个盗窃团伙有关吧。
这种担心并非多余。
后来,通过戴燕燕,我了解到,段小兵违章撞车不说,他骑的摩托车不仅无牌照,还就是偷来的。
换句话说,段小兵真可能和偷盗团伙有关。
在戴燕燕的帮助下,我得到探视段小兵的机会。
一路上,戴燕燕说,这几天,警察天天审问那些小毛贼,什么手段都用过了。
段小兵呢?他是团伙成员吗?我焦急问。
戴燕燕摇摇头,说不清楚。
我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得沉重,每走一步,我都似乎感觉到了噩耗的临近。
段小兵压根就没料到我会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确信是我后,他黯然垂下了头。
我瞟了一眼桌子边缘放着的一副手铐,在灯光的照射下,那么的醒目和刺眼。
我叫了声段小兵,盯着他看,穿着卡灰色工作制服,明显消瘦了很多,精神似乎有些恍惚,整个人像是要飘了起来。
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又叫了声。
他还是低头,不说话。
我再叫了声,他终于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透着无助。
我别过头。
阳台上放着的一盆人工菊花,硕大的花朵遮住了低矮而孱弱的身躯,太阳光照射下,黄灿中透出一种娇憨,让人生出抱进怀里好好疼爱的念头。
我突然就有种闯进去抱着他一起流泪的冲动。
好像好多年前,段小兵家的那只大白狗突然不见了,起初我还会和段小兵一起怀念它的可爱,慢慢地,忘掉了,大约过了两个月,那条狗出现在了他家的院子里,一身泥污,一身伤痕,两只眼睛弥漫着哀伤和委屈。当时我就和段小兵一起跑过去,紧紧拥抱了它。
我问:「摩托车是你买的吗?」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沉默着。
可能,这个问题警察也多次问过。
我说:「我没别的意思,现在风声很紧,市里正全力侦破一个盗窃团伙,他们说你骑的摩托车是偷来的……」
他失望低下了头。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得说出摩托车是谁的,这对你很重要,知道吗?」我想起戴燕燕父亲的话,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
他鼻子微微一动。
可能,他意识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能,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终于,他又抬起头,把目光迎向我。
也许是看见我目光里有一种关切的温暖,他先是犹豫了一下,顿了顿,缓缓说:「摩托车是马顺借我的。」
该死的马顺,我咬了咬牙。
26
马顺却矢口否认,说段小兵诬陷他。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我承认,校学生会的经历,让我变成了一个圆滑还攻于心计的人。我呛呛说警察抓了好几个进去,有人供出来,说就和马顺你合伙偷……
「你骗人!」马顺惊恐叫了起来。
「去你妈的,骗你有用?我同学的爸爸是xx分局的头头,他盯这个案子都快一年了,他亲口告诉我的。」我靠过去,凑到他耳边,吓唬他,「你就等着警察来抓你吧。」
马顺马上就跳了起来。
马顺说摩托车是杨大炮偷的,他只是贪小便宜,花一百块钱从杨大炮手里买的。还说买下来后,风声太紧,他也不敢骑,就借给段小兵试骑,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去你的!」我猛地给了他一拳。
段小兵释放那天,恰逢学期结束。
戴燕燕的爸爸来接她,顺便把段小兵送到学校门口。
戴燕燕的爸爸很有意思,摸摸我的头,说:「大学生,我可是把人安全交到你手上。」
段小兵从车上下来,走到我身边,冲我说了声谢谢,转身欲走。
我说段小兵,等等。
他停下来,疲惫的神色掩饰不住熟悉的气息。
我说跟我走吧。
我是希望他跟我回去换套衣服,他刚从拘留所出来,身上穿的很单薄,今天还特冷。
他看了我一眼,站着不动。
我过去拉他。
他惊鹿般弹跳着躲闪了一下,退了两步,手在裤子上来回蹭着。
我有点不高兴了,自尊心犹如冰山浮出海面,呈巍峨之势。
我说,干嘛躲我,你跑这儿就为了说声谢谢?
他又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不说话,远远站着,一动不动。
见他不动,我也不动。
见我不动,他就更不动。
我们谁也没动,就这么站着。
远远地,我发现他的眼神迷茫,眼睛里似乎弥漫着雾一样的忧伤。
天,很冷,风,像藏着针,扎在我脸上。
远处,几株树,似乎在寒冬冷空气的袭击下,瘦长且不带旁枝地立着,寒风一吹,零零落落,左右颤抖,有着一股萧杀的悲凉和沧桑。
一股酸楚涌了上来。
我又靠过去,问他冷不冷。
他没再躲闪,嘴唇哆嗦了一下,双手插进裤兜,似乎在考虑下一步。
我伸手过去,力图把他的手拉出裤兜。
他先是反抗了一下,见我态度坚决,无声中顺从了。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来回搓着,好象这么做能让他解除对我的戒备和敌对。
他似乎觉得不妥,把手攒成了拳头,不让我来回搓。
我就用手包裹着他的拳头。
他的拳头很大,一只手包裹不住。
我移来移去的,就像生怕把他的手露出来一样。
不一会,他冰凉的手在我手心温热起来。
我抚摸着他的手背,他慢慢松弛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不那么生硬,像撒了层镁粉,慢慢柔和。
六年了,我一次次找他,就想表达我的歉意。
我和风细雨说,咱俩从小好到大,好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事情都过去五六年了,你也恨了我五六年了,戴雪蝉早就回江苏了,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是我对不起你,你永远是我这辈子最好最亲的兄弟……你跟我回去洗把脸,换套衣服,精精神神回单位不更好。
其实,很多事,只要放下姿态,道个歉,就像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
他别过头,身子侧到一边,陷入了深思。
天,阴阴的,开始下雨,一点,又一点,飘进我的颈脖,凉嗖嗖的。
我哆嗦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我一眼,时间很短,可能只有一秒钟。
但,就是这一秒,一丝嫩嫩的温情破土而出。
就见他挪了挪腿,侧着身子为我挡风,挡了一会,他靠过来,说,咱俩走吧,外面怪冷的。
我一颤,他说的是「咱俩」。
我在前面,他在后面,彼此拢着两只袖口贴着墙根慢慢地走。
外面风很大,咝咝地刮着,我感觉不到冷,甚至轻松了许多。
偶尔回头,看见他长长的头发被风卷动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
快进楼道时,他问:「你租的房子?」
我说不是。
我告诉他,我姨奶(奶奶的妹妹)在大学附近住,前些日子去了国外照料小孙子,要我帮她看房。
进屋后,我找来干净衣裤,帮他烧了洗澡水。
透过在卫生间门绰绰约约的玻璃,他开始宽衣解带,象给一颗花生剥皮,很快,他像一颗没有皮的花生,露出白白的仁。
他洗澡的时候,我快速下了趟楼。回到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
我领他去我常去的那家校外餐馆吃饭。
我点了金钱糕。
老板把金钱糕切成银圆大小,装在碟里,分成四小堆,端了上来,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葱花和香油的味道像风一样,刷刷刷窜入他的鼻腔。
他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金钱糕,问,这是什么啊。
我说是金钱糕。
他夹了一块,吃了起来。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
我说你知道金钱糕是什么做的吗。
他又夹了一块,看着,摇头。
我说你再看看,那些黑色的叶子是什么。
他仔细看了起来。
榆钱?他欣喜地问。
我说你还真识货。
他突然就露出了孩子般的笑。
他浅浅的笑着说这不就是榆钱糕吗。
我也跟着笑了。
我说是我建议老板改成金钱糕的。
他问为什么啊。
我说,金钱糕多吉利啊,你吃了现在就能赚大钱,我们吃了毕业就能挣大钱。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觉得榆钱糕好听。
我说好就叫榆钱糕。
我立刻把老板叫来,吩咐他把菜单上的金钱糕改回榆钱糕。
老板一楞,想了想,说,咦,不是你要我改金钱糕的吗。
我说金钱糕听着太俗。
老板又是一楞,说,金钱糕好咧,吃了能赚大钱。
我不乐意了。
我说要你改你就改,不改以后我们全上隔壁那家吃去。
老板知道我是学生会主席,隔三岔五就领一帮兄弟过来吃吃喝喝。
他一听,赶紧说,好好好,我改。
看见老板如此紧张的表情,段小兵摸了摸鼻子,裂嘴又笑了。
脸上的肌肉舒展开来,像起了涟漪的水面。
27
段小兵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
吃完饭,他主动提出去剪头,剪完竟然还问我剪得怎样,是不是很难看,脸上的暖色多了。
我打量着他。
可能在拘留所呆的时间太长,变化比想象大,刚剪过的短发显得刚毅有余,英气十足,我就像是看见复活了的兵马俑。
我说,不错啊,挺好。
他又是一笑,疲惫的眼神像被火柴划了一下,明亮地闪了闪。
突然发现,段小兵笑起来很好看。
长长的睫毛弯成两条黑色的弧线,嘴角往上翘着,舌头从整齐的牙齿里俏皮地伸出一点点,充满了孩子气。
我不知道他是变帅了呢,还是从小到大,我对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比较认可。看着这个五年前,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坏坏的男生,被工厂粗砺风景磨砺成了男人,我甚至产生了一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欢喜。
「段小兵。」我靠过去。
「怎么了?」他问。
「哦,没什么。」我假装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头发丝,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像在酷冷的冬天飘来的夏天的麦香。
那天晚上,段小兵睡得很早。
段小兵说,拘留所最不满意的是日光灯,白天黑夜一直开着,睡吧,刺眼,睡不塌实,不睡吧,还困。
看电视时,许是累了,许是本来就很困,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他的脑袋一直在沙发的被窝里拱来拱去,像只寻觅乳头的小奶猪,直至拱到一个他自认为舒服的位置,不再动弹,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我已经准备好了豆浆油条,还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
他在沙发上伸伸懒腰,擤了擤说,恩,真香!
我说我往地板喷了清新剂。
他就笑了,心情看起来比昨天又好了些。
我接着说,你是穿我的衣服今天回去,还是等你的衣服干了明天再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明天回去。
吃完早点,他看了看我,说,今天干点什么呢。
我说我要去趟学校。
我们宿舍合伙买了个篮球,放我这保管,班里几个家远的外地同学放假没回家,向我借。
他来了精神,说要跟我一起去。
篮球放在柜子上面的一个三脚架上,柜子太高,我跳了一下,没够着。段小兵说我来,跳了一下,也没够着。我说我来,他说他来,我们就像两只兔子,你一下,我一下,竞相跳着。不知道蹦了多少下,就听得「咚」的一声,篮球掉了下来。
就在我反映迅速,顺手接住,冲段小兵得意一笑,正要炫耀时,又听得「咚」的一声,塑料三角架掉了下来,不偏一不倚,砸在我脑袋上。
我那个恨啊。
我摸了摸脑袋,尴尬地嘟囔了句:去个鸡吧!
他别头的瞬间,我分明看见有窃笑在他脸上化开。
外面,太阳光真的很好,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好舒服。
可能,这种冬日里没心没肺的晴朗给段小兵带来温暖,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他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胸前的肌肉一颤一颤的。
不知所措间,他突然来了句,飞飞,你刚才那怂样儿,逗死我了。
靠,他竟然还在笑我出门时被三角架砸中的丑态。
我追过去,朝他扔球,喊着:我砸你,我砸你。
他笑着跑,像个顽皮的孩子,回着,没砸着,没砸着。
放肆的笑声都要冲到天上了。
进校门时,他仰头盯着弧形苍穹那几个硕大的字看了半天,迈不动腿。
我至今还记得他清澈眼神露出的纯粹气息。
干净还虔诚。
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后来的后来,我在段小兵家一本自订的叫《断臂山上榆花开》的画册上,看到这样一句描述——我好象一只井底的青蛙,一下来到了大海。
我说,进去啊,楞着干嘛。
他如梦初醒,挠挠头,说,这校门可真够气派的。
几个同学早已在操场上等候多时。
分组时,我和段小兵一队。
我从没发现我的跑动是如此的轻盈。
每进一个球,他都要跳起来,和我肩膀相撞以示庆祝。
很快就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不乐意了,说,不行,你俩得分开。
我和段小兵四目相视,嘴角扬起会心的笑。
这种高度相通的感应,让我突然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冰淇淋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打完球,段小兵陪我回了宿舍。
一路上,他的声音明显大了很多,他甚至还试着像以前把手扒拉在我肩上,扒了一下,感觉不对,说,飞飞,看不出来啊,人长了,球技也长了。
我说那当然,长的地方多了去了。
他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啊。
他笑逐颜开说,都那么大了,该长也得长啊,不长不就完了吗。
我明白过来。
我把篮球砸了过去,他反映够快,顺手接住,在地上拍了两下。
我说:「你真愁人,我是说我长的不光是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足球、游泳,全长了。」
他假装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28
我们回宿舍的水房洗了一把脸,还去了学校的食堂吃饭。
他盯着电子饭卡器看了半天,吃饭时,说了句,靠,真他妈先进,我们望江厂食堂用的还是饭票。
吃完饭,我们在宿舍下了象棋,还掰了手腕。
他不愧是钳工,力气真大,就像一把铁钳,牢牢钳着我的手,任由我青筋暴突,他却纹丝不动,冲我露出平静的笑。
他那得意还坏坏的表情让我不爽。
我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齐心协力,他的铁钳应声倒桌。
他说,靠,这也算。
我说怎么不算。
他不说话,微微一笑,暗暗发力。
一股不着痕迹的骨力迎掌而来。
很快,我感觉到了痛,却无法挣脱,两只手就像粘在一起的连体。
我呲着牙说,痛!
他笑着把手松开了。
我说,靠,你的到底是手还是钳子啊。
他把手摊开给我看。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端详他的手。
遒劲,鬼斧神工般,有着饱满的力量和气息,手指精干精干的,摸着很有一种安全感。
我轻轻抚摸着,轻到有种小偷的感觉,可惜我无法偷走他的力量。
摸了一会儿,他爬上我的床,说要看看我都学些什么课程,结果他看见我书板上放着的一副羽毛球拍和乒乓球拍。
他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说,出去较量较量?。
我说你不嫌累?
他说累什么累。
说着,鼓了鼓胸肌,做出健美的姿势。随着肩膀发力的动作,他胸前的肌肉有节奏地上下颤动。
他说,这点运动量算什么。
我说小球就算了,免得你受刺激,哪天比游泳。
他说,游泳现在真比不过你。
我说,你不是在水里泡大的吗。
他用羽毛球拍拍了一下我的头,说,靠,你小子还记着呢。
我说,你确实比我游得好啊。
他拖着长长的腔调说,再也没游过啦——
我们玩得很开心,一直玩到漫天的太阳下去。
先是玩了羽毛球,他输的很惨,满场找球,疲于奔命,最后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认输,说差距太大。
我们又玩了乒乓球。
他怎么也不相信,我的乒乓球水平竟能与他旗鼓相当。
他难以接受。
他说羽毛球输了也就输了,毕竟玩得少,乒乓球他可是有事没事就和单位的同事切磋,谁也打不过他。
我们总共打了二十局,各赢一半,累得都要吐血了。
到最后,我实在挺不住。
我说,回去吧,再斗下去也分不出胜负,最多打个平手。
他说我不服气。
我说太阳都下山了。
他说最后一把。
我说你赢不了我。
他说我肯定赢,我已经摸清你的套路了。
我说那也白扯,何必较劲。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不让他难堪,我故意留了一手。野战军再厉害怎么挡得住正规军呢,好歹我也跟着专业人士学过。只不过,在我掌控的输赢之间,总让他看到了赢球的希望,每次输,他仰天长啸,唉,就差那么一点点。
可能,我和他,天生就属于爱叫劲那伙儿,较起劲来,真是谁也不服谁。
他恨恨说,我还就非得较把劲儿。
我说,好,你要输了呢。
他说,我要赢了呢。
我说怎么都行。
他说怎么都行。
如果说,14岁,我和段小兵的第二次相逢,经历了一个「五年」,那么,21岁,我和段小兵的第三次相逢,则又是一个长长的五年后。只是,时间间隔再长,变化再大,一旦放下那块石头,彼此还是对方眼中的他,变化的只是躯体和外在形象。我仿佛又看见五年前的那个段小兵。
场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结果调了个,我速战速决,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这场比赛,让我和段小兵又走回到了从前。
大汗淋漓回家,我打开热水器,说你先冲。他推辞着你先。我说还是你先吧。他说还是你先吧。
我说你是不是怕我看啊。
他瞅了我一眼,笑了,说,小样,从小到大你也没少看。
他开始当我面脱衣服。
我说,脱,快脱,本大爷要好好欣赏。
我是累的,从来没这么激烈运动过,我需要休息一下,喘口气。
他很是配合地一件件脱着,剩最后一件时,他停住,只半遮半掩地露出结实的腹肌和迷人的小腰。
他看了看我,目光深邃还神秘。
我说,靠,你这半脱不脱的……
他就故意掀得更开些,让我看见了他更为性感的肌胸和若隐若现的乳头。
我故意舔了舔口水。
他却冲我坏坏一笑,快速钻进了卫生间。
冲完澡出来,他穿着一件长长的背心,盖住臀部,下身光着腿,露出性感的腿毛。
我问,洗完了?
他说,洗完了。
我说,你过来。
他不明事理过来了。
我露出邪邪的笑,顺手一捞。当然,我只是想看看他穿没穿内裤。
他狠狠打了一下我的手,叫着,靠,你耍流氓啊。
我说,还以为你没穿内裤。
他笑了,说,没穿怎么了?
我说,那我就流氓一下。
哈,我穿了。他故意撩起背心,让我看到他蓝底的内裤。撩起时,我分明看见他的脸有点红。
出去吃完饭回来,我们坐在沙发上看邓亚萍的乒乓球比赛。
可能,还在耿耿于怀我们之间比赛的事情,他开始激烈争论怎么对付我的长胶。他不停说,长胶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没接触过,再打几拍,他肯定会嬴。
我盯着他看,一字一顿说,可你输了!已经输了!
我说的很慢,声音不大,却不失份量。
我如此这般强调,只是不想再和他讨论下去。
因为,他根本就没察觉,最后那场球,我其实就是用反胶赢他的,他连这种基本的状况都没搞清楚,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呢。
他不说话了,反盯着我看,突然得让我不敢迎着他的目光,哪怕只维持一秒。
我说你盯着我干什么啊。
他说,是的,我输了,你说吧。
说什么?我一楞。
我输给你了啊。他乌黑的瞳孔愈发深遂和神秘起来。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过——他也只是和我讨论而已。
为了缓和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我故意逗他说,那你就以身相许吧。
说着,我还故意摆出一副嘻嘻哈哈,要非礼他的样子。
过了几秒,我就感觉不对。
就见他倒在沙发,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眼睛放出神秘的感应和熟悉的波光,似乎在等着我的入侵。
我有点尴尬,快速扒拉他一下。
我说,和你开玩笑的。
愿赌服输!他说。
声音有着金属般的力度。
他迎了上来,抱着我,一股摄骨的酥暖扑面而来。
我又是一楞。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就这样相互看着,见他眼里风生水起,我晕晕的,赶紧说,靠,你别多想!
显然,我的拒绝驳了他的面子。
他神情落寂地松开了手,不乐意地说,靠,你嫌弃我?
语气有着漫不经心,又有着令人着魔的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目光躲闪说,哪有?
还说没有?他眼睛像锥子直视着我,带着男人那种被拒绝后挂不住的尊严。
仅仅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牵动了一下。
如果不想让一些事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自己心动。只是,有时候,不让自己心动,却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到了某一时刻,就把心动变成了行动。
之后对段小兵做的很多事情,就是从动一下心开始的。
我没说话,脸色微红,心跳加快,身子靠过去,贴着他,伸出手,牢牢锁住他的脖子。
可能,我眼睛里包含的内容鼓舞了他。
在我体温的刺激下,他再次抱着我,把手伸进我的衣服,五根温暖的手指,像五条响尾蛇,贴着肌肤,缓缓蠕动。
瞧他驾轻就熟那样儿,肯定和很多女孩子做过。
我呐呐地想。
当他开始扯我的内裤,我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说,客厅冷,到床上去吧。他也看了我一眼,同样犹豫片刻,说好,我抱你。
他双手一捞,把我从沙发上抱起来。
有人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还真是这样。
床上,他激烈脱着我的衣服。
虽说抖得厉害,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坚定,不管不顾的坚定。
当我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呈现在他面前,他像只饥渴百年的豹,不顾一切扑了上来。
29
我不知道,是不是当一个人长大成熟后,记忆和感受也会跟着长大和成熟。
记忆很深刻!
真的忘不了!
这是我与他重逢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没有了当初的稚嫩与浅尝则止,似乎像电影里面的熟男熟女,带着一种对不知前途是崖是岸的刺激。
被窝里,段小兵说了声真暖和,张开臂膀拥抱我。
他的体温很动人,我贴在他胸前,做了一个很深的呼吸,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在微微颤抖。
当他光溜溜的身子压上来,我没了克制的能量。
怎么形容呢。
肌肤激烈碰触的瞬间,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象羽毛一样,没有了重量,有风轻轻一送,就能飞上天,在蓝天白云间飘啊飘。
而当他的裸体,五年后重现,我再度被震撼。
成熟了。
更迷人了。
直翘翘的坚挺,没有五年前想象的大,依然神采奕奕、昂首挺胸。
一股蚂蚁大军踏步而来,我突然干渴得厉害。
我不明白,明明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还这样渴。
当他口腔呼出的刺鼻的酒精慢慢渗到我的末梢神经时,我的欲火被彻底点燃了。
久旱逢甘雨,很快,我们一泄如柱。
销魂蚀骨过后,我们极像两只饱食后的食草动物,餍足而无所事事回味。
忆起五年前那个段小兵,那些事,恍如一梦。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奇妙啊,我们之间,就像前世欠下的宿债。
段小兵先是细眯着眼睛,打量我的身子,突然,他问我是不是在那条内裤上画地图了。
我一楞,很快明白过来。
靠,不会真以为我嫌弃他吧。
昨天洗澡前,他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一道缝,擤了擤鼻子,问我凳子上挂着的那条内裤可以穿吗。我说我下楼给你买条新的。他说,没事,就穿这条。他说着伸手去拿。我的脚指头像被人突然跺了一下,呼拉一个箭步窜过去。我红着脸说还是给你买条新的。我不是嫌弃他,是因为我在上面画了地图,还没来得及洗。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黯然拉上了卫生间的门。等我再回来,他已经穿好了衣服。
我说,靠,你才明白!
他就轻声笑,脸上硬朗的线条柔和起来。
我说,笑什么,你没画?
记得,他洗完澡后,我帮他把换下来的衣服裤子泡上。在拘留所呆了那么多天,他衣服的前襟和后背上尽是地图一样一圈一圈不规则的白色的盐印子,刚靠近我就能闻到那股酸涩的刺鼻气味。我分解他的衣服和裤子,正要把他的内裤从秋裤中抽出来,他学我,一把快速夺了去。他说我自己来,拿起内裤就在水龙头下快速搓了起来。我故意说,怎么了。他讪讪说,太臭了,怕熏着你。我感到恍惚,要五年前,他肯定拿着内裤在我面前炫耀,瞧,我又射精了!看来,五年的时间还是太长,我还以为就一眨眼的功夫。想想也是,就象一个上山砍柴的人,看两个人下棋,就觉得看了一会儿,再下山,已是五年过去了。
段小兵英挺的眉目挑了挑,坏坏地说,画好几次啦,粘乎乎的,真他妈难受。
我就笑。
有什么好笑的!他靠过来,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一只手来回拨弄着我下面细长茂盛的毛,幽幽地说,在里面呆了那么久,我都憋死了。
很快,他发现了异常,惊讶地问,靠,你又硬了?。
我没说话,脸色微红。
又想画?他挑逗我。
他话刚落,我一个鱼跃,翻身压了上去,就着潮汐,我像摇船一样,再次缓缓荡漾起来。
荡着荡着,他嘴凑我耳边,小声说,你想不想画进我身体里?
沙沙的声音透着无言的诱惑。
我盯着他看,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说,你要想做,我就让你做。眼睛放射出大义凛然的光芒。
这回我懂了,我说怎么做。
他波澜不惊地说做后面。
我说不好吧。
他说你没做过?
我说没有。
他把我从他身上扳下来,翘着屁股说,来,试试,很舒服。
看着他半趴在床上,高高翘着屁股的姿势,我除了有点紧张,还有点怪怪的。
坦率说,我和女生做过。
怎么说呢,感觉不错,尤其快速抽插时,就像陷入一场酣畅淋漓的泥淖摔交比赛。
但我实在想象不出,做男人后面是怎样一番景象。
见我犹豫着,他说,你不想做?
我没说话,还在犹豫。
他继续说,我们拘留所有个大哥,第一次抢劫,跟在一个女人后面,由于紧张,走的很慢,一直保持两三米的距离,走了大概两三条街,来到一个小巷道,那个女人越走越慢,突然脱掉外套,转身对他说,大哥,你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
我笑了。
我想说强盗碰到妓女了。
想了想,我没说。
我怕他误会我影射他是妓女。
我说,那,我试试?
他把卫生纸上俩人的精液合在一起,涂在我的那个部位和他的那个部位。
我呼吸凌乱,开始发动进攻。
男人的后面就是紧,几次不得要领后,我几欲放弃,他扭了扭身子,说,进不去?
虽然,他说得很平静,但包含的信息直抵我神经的最深处。
我加足马力,顾不得水深火热,猛然一使劲。
啊!他突然叫了起来,嘶牙裂嘴,那张俊朗的脸瞬间就变了形,惨白得像一张纸,脸上孵出一层细密的汗。
这种表情转瞬间的急骤变化让我害怕,我想到了「痛不欲生」这四个字。
我停下来,问怎么了?
他惨白着脸说,没事,再用力。说着,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看不到他的脸,潜伏的征服欲却呈蔓延之势。我再次发动了进攻,每加大力度,他原本一动不动的身子就猛烈一哆嗦。
进攻完成后,一股排山倒海的快感铺面而来,我就像一匹马被牵到了广阔无垠的大草原。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和女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和女人做是在泥潭里摔交,和男人做则是在草原上摔交。
我想到了撒欢,用狠劲,青筋暴突这些词。
呵,真他妈有成就感。
就感觉自己征服的不是段小兵,而是整个大草原。
我兴奋地驰骋着,杀戮着,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内心忽地产生过的一点不安,旋即被那种杀戮带来的无法言说的快感代替。
也不知道驰骋了多久,我感觉身下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他撩开被,探出头,喘气的同时,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原本惨白的脸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紧闭的眼角渗出淡淡的湿意。
我是在征服大草原的战场中死去的。
再次活过来,他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一张纸。
上面写着:
飞飞,我走了,谢谢你把我捞出来。
30
段小兵消失了。
无踪无影。
毫无征兆。
仿佛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
大年三十前几天,我回望江厂,找了他整整一天,怎么也找不到。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在最后一排坐下来,公交车摇晃着向前驶去,车厢里的灯熄灭了,沿途的街灯照射进来,班驳陆离。
也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这趟车很空,没有站着的人,从我所在的最后一排都能看见前方尽头司机黑沉沉的背影。
我的心,就像这趟左右晃荡的公交车,空落落的。
我想起,那天晚上,做完后,看着他吐着眼圈的神情,发觉他和六年前一样伤感。我还想起,第二天早上醒来,床上充满着征战与杀戮的气息,被褥两排清晰的牙痕赫然入目,那团粘着血迹的卫生纸更是醒目、刺人。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犯罪感,感觉自己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
我悔恨起当初那句「你跑这儿就为了说声谢谢」,觉得像是用一把软刀,威胁着把一个男人干得浑身抽搐、鲜血淋漓。
这种一上一下悬着的心,一直持续到开学后差不多两三个星期。
一天,上次聚会的胡胖子往我宿舍楼来电话,说是陪女朋友逛街,路过我们学校,邀我出来聚聚。
路过图书馆,碰到戴燕燕,我领她一块出来。
到地方,才发现,段小兵也在。
唉,真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我就大吃一惊,感觉段小兵像变了个人,坐在那,氤氲出淡淡的哀愁,好象一侏要入冬的植物,萧瑟且毫无生机。这人一消瘦,眼睛就显得特大,也不说话,就那么睁一下闭一下,真吓人。
不过,我明显感觉到,他眨来眨去的眼神似乎有些逃避。他都没和我打招呼,冲我勉强笑了笑,那笑极富礼貌,真是把我刺伤了。
四目相对,时间如同海洋,将我们推向岸的两旁。
我记得他,他却已不记得我。
看来,人的一生,真的有很多让自己无所适从的意外,两个月前我们还在一张床上搞成一堆,两个月后就佯装不认识。
身边熟悉的人,瞬间判若云泥的变化,总会让人不知所措。
那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表面上,我和段小兵彼此客气的像外交官。其实,更像特工,暗暗较着劲儿,看谁先暴露身份。
我点着烟,一根接一根,狠狠吸着。也就从这时起,我迷上了烟。我从没发现,抽烟是如此令人着迷。
我抽着烟,开始想一些问题,一些我必须要想的问题。
我在反思我和段小兵之间的关系。
越反思,心越痛。
去他妈的,我还以为,那晚,他是愿赌服输。或者说,他还是有所迷恋的。
没想到,他真把自己当妓女,把我当嫖客,免费让我嫖一次,权当捞他出来的回报。
这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难怪说什么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
是的,回报了,就互不相欠了。问题是,连朋友也没得做吗?
我吐着烟圈,和戴燕燕打情骂俏。
戴燕燕说她看上了新天地的丝巾,我说好啊好啊,一会儿我陪你逛,从一楼逛到八楼,逛完了看电影。
胡胖子的女朋友说我也想去看看。胡胖子说那吃完饭我们一起去。
我说好,我请你们看电影,看完电影吃烧烤,喝啤酒。
段小兵坐不住了,他站起来,黑着脸,悻悻离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尊严的皮球,被一股无声的力量,噌地摁到水里。
我心烦意乱抽了一口烟,骂了句,去个鸡吧,妓女!
忘掉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自己像陀螺一样转起来。我把精力专注到学生会的工作,大把的校内校外活动,我忙得快找不着北了。
直到三月的一天,我抽空回望江厂替奶奶收房租(望江厂的房子租出去了),在望江厂的职工活动中心大门口,碰见了王大伟,我才惊然得知段小兵的事情。
原来,段小兵回去后,找马顺干了一仗,马顺气不过,告诉了他父亲,马顺的父亲是段小兵的头,他借操作失误,造成重大损失为由,申请厂部对段小兵停职检查。
「唉,段小兵真够苦的,说是停职检查,其实就是开除,他又没什么背景,能有什么招儿。还好胡胖子给他找了份工作,在他姨夫家的修理铺打工。」王大伟说。
原来是这样!
我的喉头一颤,心里有个东西,软软地疼了一下。
靠,没想到,混来混去,段小兵到底还是栽在马顺这只小臭虫手上。
31
冰川一旦融化,就是最深的海洋。
天顺修理铺,马顺正指挥工人干活儿,嘴角叼烟,歪歪地翘着。
看见我,马顺露出谄媚的笑,哟,大学生,您来了,有何贵干?
我说借你电话用用。
随便用!他倒是很客气。
打完电话,我递他一支烟。他接过烟,说,哟,这烟好。
我说,那是,你没看出我现在什么身份,我是主席,学生会主席。
「主席?」他一楞,「那是多大官?」
「就是,全校的学生都归我管。」我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憋足气,狠狠吸了一口,慢慢把头转向他。
有时,适当的放肆是如此必要,而马顺是多么好的道具。
很快,他的脑袋被烟雾包围。
靠,这烟可真呛人!他手忙脚乱赶着烟雾
烟雾驱尽,见我有模有样盯着那块招牌看,他凑过来,笑嘻嘻说,代主席,「天顺」这名儿取的好吧。
我说,不觉得。
他说,多好啊。
我说,你以为叫「天顺」,老天爷就会保你天天顺利?
他说,那当然,我现在就顺得很。
可我听说你最近被条子盯上了?我开门见山给了他一剂猛药。
对待马顺这类仗势欺人的小恶霸,得耍一点高级手腕儿,盯其软肋,掐其要害,敲山震虎,一顿连恐带吓准奏效。
果然,他一颤,就像是有人在他的颈脖后面突然狠狠砍了一刀,马上矢口否认:胡说,没影的事儿!
「胡没胡说你心里最清楚,杨大炮都供出来了,他说他们把偷来的车,送到全市各大修理铺改装,再倒卖,有部分车改装前就直接卖给了修理铺,有好几家修理铺成了他们销脏的窝点……我还听说天顺也上了警察的黑名单。」校学生会主席的经历,我变得舌锭春雷。
「不……不可能」他语无伦次起来。
「你知道戴局长吧。」我弹了弹烟灰,靠过去,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继续敲山震虎,「他女儿戴燕燕,是我女朋友,他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说,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同学的面子,上次就要抓你……」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段小兵弄得走投无路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不是不知道段小兵是什么人,他从小就是个混混,你知道什么是混混吗,打架斗殴杀人放火全干。他十岁杀过猪,十五岁就差点把欺负他姐姐的一个混蛋阉了。他亲口对我说你们要把他逼急眼了,他一把火烧你的铺子,杀你们全家……他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挨颗枪子,反正都没活路了。」我连恐带吓,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悄悄观察,感觉他的神经像一根锯条穿行各种金属里,撕心裂肺地响。
人生如白驹过隙,仓皇若梦,不可逆的生命只有一次。马顺生意做的顺风顺水,他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小矛盾,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上门找你茬儿,固然不对,你也别计较,他不过就想顺口气。不过,你想想,你要不故意陷害他,他能这么做吗。大家都是同学一场,他不也在警察面前否认摩托是你偷的吗,我还在戴局长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呢……哪天我约出来,大家吃顿饭,这事就算了。你照旧开你的铺子,每天顺顺当当赚你的大钱,他照上他的班,拿点工资讨口饭吃。」我又给了他一颗甜枣。
附近一个我认识的警察朋友,接到我电话后,身着制服,手持电棍和明明晃晃的手铐,大摇大摆过来。
马顺松鼠般跳到我身后,半响回不过神来。
32
1991年4月的最后一天,我领着一帮学生,从上海参加全国某个挑战赛载誉归来,在豪江饭店喝得混天黑地。
我是被他们连拽带拉背回去的。
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楼梯间的过道不停喊飞飞。
醒来,躺在床上。
睁开眼,太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
屋子里明亮亮的,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阳台上,一个大花盆映入眼帘,栽着一棵硕大的树,好多的枝桠,好多的叶子,像女人的蓬蓬头。
榆钱树?
对,就是榆钱树。
一串串铜钱大小的榆钱挂在枝头,太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
段小兵?
我一楞。
总是有太多的意外。
透过卧室门的缝隙,段小兵系着围裙,拖地板,先是稀释醋,再撒在地板上,还用洗衣粉洗了拖把。拖到卧室门口时,他瞅了瞅门缝,发现我睁着眼睛,他推开了门。
「飞飞,你醒了?」
我恍若如梦。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拉着窗帘。
「啊,等等!」我刚掀开被子,叫了起来。
「怎么了?」他停手,转过身,看见我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笑了。
不得不承认,段小兵笑起来很好看,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穿好衣服,他把菜端出来。
他的兴致很高,像个酒店服务员报着菜名:榆钱炒肉片、榆钱蒸菜、榆钱疙瘩汤、榆钱糕、榆钱饭。一道道摆在桌上,好丰盛,满满一桌。
我呆了,就像是生活在一种被意外层层包围的圈中。
他说坐下啊。
我木偶般坐下。
他说尝尝看。
我拿起了筷子,正要夹,他说等等,再等等。
我筷子悬在半空,手足无措看着他。
他说你先闭上眼睛。
我被段小兵的语言控制着,放下筷子,闭上眼睛。
他说好了。
睁眼,我再次呆掉了。
他端着一个大蛋糕走过来,边走边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飞飞,生日快乐。
我说今天是我生日?
他说不是今天,是两个星期前。
我眼皮一翻,剜他一眼:切,两个星期前怎么不来。
他说,去,我来了,等你半天。
我明白了,那段时间我一直住校,我怕回到这个地方,我怕嗅到空间里他那似有似无的气息。
我说怎么不来学校找。
他说去了。
我一楞,说,没看见你。
他放下蛋糕,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宿舍楼下转了一圈,没上去。
我再一楞,干嘛不上来。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宿舍人多,我买的蛋糕太小。
我突然就笑了,眼睛莫名地潮湿起来。
其实,那天,我一帮朋友帮我过生日,连喝带唱,一直闹到凌晨,他就算上了楼,我也不一定在。
倏地,我心里最坚硬部分的触角在慢慢软化,尤其当我知道,后来他找了家旅店,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
他把蛋糕摆好后,说,飞飞,吹蜡烛。
我一口气吹灭。
他又说许愿。
我闭上了眼睛。
眼睛再睁开,他已把切好的蛋糕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蛋糕,正要吃,他突然碰下我的手,弄了我一脸,他就笑,然后帮我擦,结果不是擦,而是抹匀了。我反抹到他脸上。嬉笑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楼梯上坐着的那个人。
我说昨天你几点过来的。
他说下午一点。
我算了算,我是昨天晚上12点到家的,也就是说他在楼梯里坐了整整十一个小时。
我说我要不回这住呢?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你一定会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有预感。
我说预感什么呀,要真没来,你还得住旅店。
他说,你要真没来,我就在楼道守到天亮。
我说,天亮也没来呢。
他说,我再守,总有一天你会来。
切,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不过,我还是被感动到,哪怕他说的是鬼话。
我心里被感动的稀里哗啦,可是脸上还是一潭秋水,平静无波,我淡淡地说事先打个电话就行。
他说,打了,一直没人接。
我说打到学校。
他说,也打了,一直占线。
我说,可以来学校找我啊。
他说,我倒是想去,左手蛋糕,右手花盆,还有一大袋榆钱。
我沉默不语。
原本用锡箔纸包裹的严严实实、刀枪不入的心,一来一去,几个回合,就被一层一层剥开,软化成了一滩水。
他夹了一筷子榆钱放到我碗里,问我这盆榆钱树好看吗。
我点点头。
他说,断臂山的榆钱已经很高很大,长满了榆钱。
我说,真的,哪天回去看看。
好,他举起了杯,看着我,说,飞飞,谢谢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重回望江厂上班那事儿,他说马顺和大伟都已经告诉他了。
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说实话,我去找马顺,是带着一股气去的。我恨恨地对自己说,段小兵,你想冒充妓女,用身体报恩了断,没门,我要你报了再欠,一直欠,看你如何再报。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顿猛喝。我甚至把我姨奶珍藏的红酒也偷了出来。
很快,我醉了。
我太难受了,他果然仅仅是再次来报恩。
他把我搀扶到沙发上。
他半趴着,微微喘气,没吱声,迷离了一下眼睛,盯着我,眼睛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
怎么啦?我不自然地抹了抹脸。
他不说话,一直盯着我。
我有点发毛,脸侧到一边。
他把我的脸掰过来,摸了摸,突然说,飞飞,你怎么喝那么多酒,多伤身体啊,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
瞬间,半年来高筑的堤坝溃塌了。
我的眼圈倏地红,那种储蓄已久的委屈,像是要把我心底里的那一点泪也挤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
自那天离开后,他就从我的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就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偶然发生了一夜情,天亮穿好衣服,从此杳无音讯。
不瞒你说,年前,我迎着风,在望江厂的大道来回走,我想邀请他上我家过年,顺便给他过一个生日。回去我就病了,发着高烧。看着奶奶大年三十还围着我前前后后忙碌,嘴里不停说造孽,我对自己说,算了吧,算了,还能怎样,一个女人可以背着孩子千里寻夫,他算我什么人呢。我突然有种无助的感觉,好象是被他遗弃了,在遗弃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已在无意间喜欢上他一百年。
好几次,我拿起那张纸,读着读着,我就控制不住对他的想。我想起,我们拿着篮球,你追我赶,一路欢歌笑语来到学校。我想起,他靠过来,喘着气说,飞飞,行啊,篮球打得不错。胳膊抬起时,露出了腋窝柔密性感的毛。我还想起,上楼梯,他在后面推着我,嬉笑说,好性感的屁股。
当被裹挟在巨大思念里,以为忙碌会缓解这种想,可一见到段小兵,才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出了我的异常,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他说你眼睛红了。
我说哪有,伸手去擦,不擦不要紧,一擦眼泪就出来了。
心若一动,泪就千行。
他似乎没搞清楚状态,傻乎乎说,别动,我看看,是不是沙眼了。
我说哪有那么严重。
他伸手抹了抹淌到我脸上的泪,说,你看,还说不严重,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是我刚才不小心沾的口水。
他不相信,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说,不对,咸的,是眼泪。
我说口水也是咸的。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用不相信的语气问,口水是咸的?
我更认真看着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你不知道?
他抿抿嘴,煞有介事吞起来。
不觉得。他说。
我逗他,靠,你真是二百五,自己的口水还能尝出咸淡?
他看着我,不说话,先是用他的鼻尖顶着我的鼻尖,不我反映过来,嘴唇就贴了过来。
说出来都不信,我们虽然玩得很凶,很疯狂,但我们从来没接过吻。
这是第一次。
他的嘴里有股淡淡的烟味,谈不上好闻,不过也不难闻,就觉有一股温馨的感觉涌上心田,十二年来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我有些慌,下意识躲闪着。
他步步紧逼,捧起我的脑袋,伸出舌头,撬我的嘴。
我不从,抵抗着他的进攻,舌头却意外被缠上。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的灵魂都出了窍,就像一只飞出地狱的蝙蝠,一溜烟,飞走了。
那是我一直在想念的气息,只属于他的气息。
我没再拒绝。
很快,我的舌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卷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果园。
那种激烈厚重的感受美妙至极,从未有过。
很快,我们宽衣解带。
很快,我们赤裸裸抱成了一团。
虽然,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忍住,忍住,他仅仅是报恩。
可当他的双手在我的腰线上抚摸,用他诱人的强健的坚挺摩擦我身体的瞬间,我修筑了若干月的防护墙瞬间溃了。
我知道,一切,万劫不复了。
段小兵把我抱进了卧室。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心醉神迷的气息,足以撕落我曾经在失眠黑夜的所有委屈、誓言和怨恨。
很快,我光着身子,进入了他的身体。刚进去,我就奋不顾身攻城略地起来,大概是太过于渴望,加之还有太多的委屈和激动吧。
那天夜里,我像一只发情的狮子,在段小兵的身上骁勇作战,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契合的身体,好象早已经熟悉无比,那么直接准确就能打开对方的身体。
结束后,我清醒了很多。
我来到客厅,点燃一根烟,靠在落地玻璃的窗前抽着。黑暗的屋子里,一点红光时隐时现,我的眼睛冰冷地瞥着窗外虚无的空气。
起夜风了,窗外小区的树随风婆娑而动,发出沙沙沙的响音,就像一只黑乎乎的熊,随着音乐的节奏,手舞足蹈,款款跳起了桑巴舞。
可我没心情欣赏桂花树的桑芭舞,虽然,它似乎在极力安慰、讨好我。
我想着心事。
我在想,这次,段小兵又会用多少次身体来报答呢。
33
印度神话说,湿婆与乌玛性交,持续了100年之久,宇宙为之震荡。
诸神恐惧,求他停下,于是湿婆紧急刹车,把精液射到了地上,地上陡然而起一座大山。
我们在一起呆了三天。
三天时间里,我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脱光衣服搞成一堆,然后,射。
我要是湿婆,都射出好几座山了。
唉,这种事,没办法,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和一层窗户纸一样,一旦捅破了,窟窿就会越来越大。
我似乎迷恋上了他的身体。
我知道自己迷失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性,其实是我们身体需要的罂粟花,一旦吸食,便会成瘾。我就像个无意尝到从未品尝的重口味罂粟糖果的孩子,变得贪婪起来。而那时,虽身为天之骄子,却对同性性行为愚昧到一无所知。
能怎样呢?
想想看,两个有过多次过火前科,还血气方刚的男生,稍稍一吹动,就能起火星,点燃欲火,烧个七零八落。
比如,我穿紧身裤,下面凸起一大包,线条明显。
飞飞,你的下面怎么也有这么大!他故作惊讶比划。
摸摸不就知道!我学他坏笑。
他就真过来摸。
哇,好大!他摸得我心旌摇荡。
很快,受不了,脱掉裤子,搞成一堆。
还比如,看电视。
电视里,记者采访警察女儿,他突然眯着眼睛问:飞飞,那天晚送你回来那女生是戴支队女儿吧。
我说是。
他说真漂亮。
我说咪咪也很大。
他笑了,凑过来,用低低的声音问,你摸过?
我说没有。
他说我还以为你摸过呢。
我说,下回,下回试试。
他说,你真有能耐,警察的女儿也敢祸害。
我说我要有能耐,那天晚上就不会被人祸害了。
他听出了玄外之音,说,切,谁祸害你了,醉得像死猪。
我白了他一眼,回敬说,切,不正好祸害吗。
他说,我要祸害也祸害活的。
说着,他假装扑过来。
我笑着倒在沙发里,那么轻轻一碰,他下面已是鼓鼓一包。
我抓了抓,靠,居然硬了。
很快,又搞成一堆。
再比如,我们谈起了六年前的那个月圆夜。
直到现在我也觉得纳闷,我说我怎么就脱光衣服趴到你肚皮上了呢。
他说,靠,你还想脱我衣服。
我说你怎么不阻止我。
他说,没用,你吃定我啦!
我又扑了过去,我说我现在还要吃。
他也不躲,呻吟了两声之后,双手枕在头下,笑眯眯看着我,笑容温暖、性感,还有阳光的味道。
我不记得我们一共有几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似乎有一股神气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可能,总觉得,做一次,赚一次的同时,又少了一次。也可能,一个人在害怕失去时,总是本能寻求感官刺激与安慰。
我知道,和五年前相比,我沦陷的不仅仅是身体。
段小兵从不拒绝我,无论我什么时候想要,搞得有多凶,温顺得像只猫。
激情过后,他也会把毛茸茸的脑袋扎在我怀里,一遍遍抚摩我的下巴。闻着他身上今生的气息,那一刻,我也会想,我和他前世不会真的就是一对水乳交融的夫妻吧。
在一起有多快乐,不在一起就有多痛苦。
每次完事后,怕他突然间飞走,我就枕着他的手臂小睡一会儿。
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似乎有释放不完的能量,犹如一辆过山车,一遍遍在他身上来回翻滚。
想着他报完恩,走出这道门,一切嘎然而止,我就搞得越凶。
想想都觉得惊讶,不记得换了多少个姿势,折腾了至少两三个小时,到最后,我累得筋疲力尽,趴在他身上,就这样「死」了过去。
半夜,我又活过来。
忽明忽暗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墙上,一闪一闪的。
我怔怔看着,明明隔得那么远的东西,似是触手可及,软软薄薄的,像吹出来的气泡。
这么看着,不一会儿,我又「死」了过去。
以为,他又是不辞而别。
却有没有。
再「活」过来,他已经准备好早餐。
听见我穿衣服的动静,他走过来,趴在床沿,眨巴着眼睛说,飞飞,你火力真猛!
我顽皮还坏坏地说,来,再搞一次。
他从背后抱着我,喃喃的说,来,我要你精尽人亡。
看谁精尽人亡!我假装脱衣服。
他松开了手,睁大眼睛,靠,真来,你不要命了。
哈哈,我笑了。
还笑!他一巴掌拍在我身上。
吃完饭,他终于要走了。
他说飞飞,我得走了。
我说走吧。
我倒是理解他,刚回单位上班不久,还在马顺父亲手下。
他换好鞋,打开门。
出门前,他转身看了我一眼,在他就要关上门时,我窜了过去。
我说,这是我上次挑的几件衣服。
他没拒绝,对我说谢谢。
我说,谢什么,你又不欠我什么。
本来,我想说,不用谢,你已经用肉体还清了。
想了想,还是没说,给彼此留下一个好印象,权当是美好的回忆吧。
毕竟相识一场,就这三天的交欢也足够我咀嚼半生。
他笑笑,没说话,迈出了一只脚。
我喊了声段小兵。
他回头看我。
我冲他挥手,示意他走吧。
他突然张开了双臂,说,来,再抱一个。
我犹豫一下,过去了。
他一抱着我,那股熟悉、迷人的野味扑鼻而来。
情不自禁,我嘴唇伸了过去。
他松鼠般跳着缩回来,左脚快速一勾,门砰地关上。
他搂着我,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体的热度,半趴到了我身上,露出的浅浅的笑,像五月的阳光般和煦。
杜拉斯说,吻,落在身上,就像泪,落在心里。
我们激烈地吻着。
明明是快乐的,心,却隐隐作痛。
吻得差不多了,他用迷迷的眼神看着我,说,飞飞,你胆儿够大,门还没关呢。
我又是一笑,没说话,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
他再次开门。
出去后,不再犹豫,快速下楼。
咚,咚,咚!
脚步声由近而远,直至消失。
人去楼空,空气里全是他。
我坐在沙发上,擤了擤鼻子。
呵!
这味道
可真迷人啊。
34
戴燕燕工作定在离望江厂不远的一家单位。
她邀请我参加她大学的最后一个生日宴会。
宴会上,我看见了她父亲。
我很喜欢她父亲,不仅长得英武帅气,还很有慈父的样子。这种感觉很奇特,可能,与我从小缺少父爱有关吧。
看见我,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哟,代大主席来了。
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我,敬酒时,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开玩笑说,我要有这么个大儿子就好了。
有人起哄,还不简单,认下就有了。
他笑着说,算了,儿子是没这个福气,姑爷还差不多。
戴燕燕娇嗔着:爸,你别乱说。
哈哈,他大笑,大家跟着笑,我也附和着笑。
临走时,他问我段小兵怎样了。
才知,马顺当时报了案,案件是他们处理的。他告诉我他一个关系很要好的同学在望江厂当副厂长。他说,怎么能这样呢,不就打个架,谁没年轻过,要注意引导教育嘛,饭碗丢了该造成多大社会问题啊。
靠,我还一直以为,那是我敲山震虎起的作用。
不禁为段小兵叫屈。
那可真是冤死了,白白被我蹂躏了三天。
失去的痛苦总是大于得到的喜悦,所以,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向前走。
起初,我没说话了,两只手的手指来回不停拧着麻花,拧了好长一会儿,才「哎」的仰天长啸一声,啸完,我的神情慢慢萎靡起来,像是被人一点一点抽干了血。
见火候差不多,我才面无血色说,唉,段小兵最近不大好,马顺父亲心胸狭窄,说不定哪天就把他再开除,就算不开除,也会不停给段小兵穿小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我也无能为力……
我简直声泪俱下,就像个戏子。
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扔在地上,狠狠踩一脚,走了。
一个人时的寂寞总是过于盛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他的声音给我一种舒舒服服的感觉,仿佛是过滤器,不经意间,我气息顺畅,突然就没了那种身陷囹圄的困顿,那种感觉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天上的流星。
我很是兴奋,却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是谁。
他说,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我是段小兵。
我抑制笑,耷拉下眼皮说,段小兵是谁。
他也笑了,听出了我语气中的调侃。
他说,靠,连段小兵都不认识,他是混混,望江厂最有名的混混。
我说,哦,是名混,都怎么混?
他说,抽烟、喝酒、打麻将、跳舞、打架什么都干。
我说,混混是很能混啊。
他来劲儿了,开始细数当年的光辉事迹。
他说,那是,我在街边打台球,一球进九洞。我打麻将,一晚上和二十四圈。
我说,靠,这么牛!
他就笑,不说话,似乎在回忆。
我说,那,混混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一字一顿说,在给一个骚人打电话。
我抑着笑,说,怎么想到给那个骚人打电话。
他说一直都有给那个骚人打。
我说,瞎扯,那个骚人怎么不知道。
他说,每次打电话,看门老头喊半天,都说不在。那人不仅骚,还八成是个色鬼,天天出去发骚泡妞……
去你的!我再也蹦不住,笑出了声。
这段时间,我根本没在宿舍住。段小兵走后,每到晚上,就仿佛有一只大手突然摘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好几个晚上,我像一只被烘烤的虾米,来回折腾着,翻完了左边翻右边,翻完了右边又翻左边。翻着翻着,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又翻一个身,我发现裤裆那里湿漉漉的,定神一回味刚才的梦,我舔了舔舌头,发出了一阵凄厉的苦笑。梦里,我和段小兵在床上搞得死去活来。就因梦遗太多,整天精神恍惚,我才逃课躲在宿舍补觉。
我说混混找那个骚人有事吗?。
他说,想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参加厂里的技术比武大赛,得了第一名,发了100元奖金。
我不动声色说,哦,好消息,祝贺你了。
还有更好的消息。他说。
什么?我心提到嗓子眼儿。
我换车间了,厂里通知我明天上一车间报道。知道吗,那可是望江厂最好的车间,我再也不用倒班了……
放下电话,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生活,水一样流淌,了然无痕。
段小兵敲门时,我正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看课堂笔记。
打开门,看见他穿着我送他的那套迷彩服,我兴奋伸出手,想去捶一下他的胸,刚伸出去就抑制住了,悬在半空。于是,他的胸挺过来,狠狠撞击了一下我紧握的拳,替我完成了这个捶击。
进屋后,他从口袋掏出一大堆东西,有水果、奶粉、茶叶、罐头和麦片。
我说,靠,买这么多东西,我又不是病号。
他说,学习很辛苦,你瘦了。
我打开龙井茶叶的盒子,闻了闻,淡淡的,若有若无,就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我说你把奖金花了?
他说茶叶和麦片是单位发的。
我又拿起一包奶粉,说,都多大了还吃奶粉。
他说,奶粉好,长肌肉、生力气。
我听了就想笑,从后面抱着他,我说生力气干什么,力气再多也没地方用。
他笑了,故意说,力气多了可以打篮球。
还有呢,我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打乒乓球。他接着说。
切,你就知道玩。我又咬了一下,力度大些。
可能把他咬疼了,他挣扎着躲闪,身体相触时,感受到了我的坚挺。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抓了抓。
硬了?他小声问。
我说你进门我就硬了。
想不想搞出来?他似乎受了鼓舞,语气有着化不开的柔情。
我说天天都想。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得意还顽皮地说,现在搞出来?
我说再抱抱。
我的姿势和状态也说明了我对他身体的恋渴。
我抱着他,紧紧的,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脖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的气息、他的体香,好像我拥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春光明媚的城堡。
要期末考试了。
段小兵陪我去图书馆复习。
他特喜欢去我的学校,他说走在大学校园,犹如走在春天里的花果山。
我给他借了很多书,有画报、素描及水彩画册,还有小说和杂志。
他看的很认真,还装模装样,在纸上画啊画。
走出图书馆,我问他画的什么。
他说不准笑。
我说不笑。
摊开一看,是两组对比鲜明的画。
他肯定拜师专门学过素描,短短几笔,线条简单传神。
一组这么画着,有个男人,抱着大花瓶,不慎摔倒,大花瓶脱手滚到一边,男人捡起来一看,花瓶没碎,但有一道裂痕。男人摇摇头,随手一扔,带有裂痕的花瓶碎片撒落一地,行人路过,有的划伤脚,有的扎爆胎。
这组他取名为:破罐子破摔,害人害己。
另一组这么画着,还是一个男人,还是抱着花瓶走路摔倒,花瓶摔出裂痕,但男人抱着花瓶找了个工匠把裂痕修补,再把修补好的花瓶抱回家,放在客厅,插上了鲜艳的花,蓬荜生辉。
这组他取名为:破罐子新生,利人利己。
我一直觉得段小兵脑瓜聪明,也有想法。
他学东西特快,比如,打篮球、踢足球。他一个从乡下到城里来的孩子,以前根本没接触过,但他很快就能把那些基本技术学会,用得还好。
下棋、打扑克和玩麻将,他学会就能迅速赢掉成年人。我清楚记得我们在望江公园看老头下棋,我还没摸出门道,他就跃跃欲试,老头不知道他是谁,啧啧称赞,还以为碰到个学棋多年的高手。
那次我印象尤为深刻,有个学习好的同学给我讲数学题,讲了半天,我似懂非懂,他突然插了句,飞飞,你还没搞懂啊,我早听明白了。我自是不信。他就用自己的语言,只是几句话,我就拨得云开见月明,连那个学习好的同学都一楞,连连夸他这种讲解法简洁还通俗易懂。
我多次说,段小兵,怎么不好好学啊,其实你一点也不笨!他就苦笑,说我家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不再说话。他家确实穷,他父亲一直有病,他母亲又没工作。那时我们都小,很多现实问题心理清楚却无能为力。
从图书馆出来,走到校门口,他又是直楞楞盯着校门看。
我问怎么啦。
他看我一眼,竟然仰天长啸,说:啊,代雄弼,你他妈是座大山。
我一楞,学他的口吻,啊,段小兵,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他说,啊,我他妈是大山脚下的一堆土。
我说,啊,大山吐口痰,把那堆土淹了。
他说,啊,大山放个屁,把那堆土刮了。
你呀你!我哭笑不得。
吃完饭,路过一个水果摊,我买了几个芒果。
记得,激情完,他从塑料袋掏出两个芒果。
我说什么啊。
他说芒果。
我顺手接过来,剥了皮,往嘴里一塞,还没等咬就吐了出来。
他说怎么了。
我说坏了。
他说怎么会,我昨天闻还好好的。他剥开了另一个,嗅了嗅,皱起了眉头。
我说你放多长时间了。
他开始回忆,说有好几天了。还说领导来他们车间检查,他去买水果,特意偷偷留了两个。
我一楞,你怎么不吃了?
他有点惋惜地说,早知道会坏我就吃了,我还舍不得吃,一直留着,等着去找你时我们一人一个。
他说的很随意,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我有丝莫名的感动。
尤其到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扔给他一个刚买的新鲜芒果,他剥开皮,咬了一口,说,靠,原来芒果是这味儿!
感动泛涌而出。
他竟然没吃过芒果!
35
暑假到了。
那是我在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
离校那天,段小兵帮我把那盆榆钱往家搬。
起初,他不肯上楼,听说我奶奶不在家,他才将信将疑跟我上去。
进屋前,他神色慌张,像只刚出洞的耗子,东张西望,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没人,才换鞋,把花盆搬在客厅的阳台,紧张的情绪里似乎还有羞赧的东西在一闪一闪。
放下花盆时,他瞥见了六年前送我的那盆榆钱。
他当即一楞,问,咦,怎么还有一盆?
我说你再看看。
他认真看着。
我说,没看出来?
他说,我以前送你那盆?
我微微一笑。
他又仔细瞅了瞅,挠挠头,说,靠,还真是,都长这么高了。
我说,那是,我奶奶照看得比照顾我还细心。
他也笑了,小心翼翼移了移两盆树。
我说高的放左边,矮的放右边。
他问为什么?
我说,男左女右。
他说,去,树还分公母。
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些树只开花不结果,那就是雄树,开花只给雌树授粉。
是吗?他似乎不相信,不过还是把两盆榆钱重新挪了挪位置,让彼此傍斜的枝叶轻微挨着。
我说,别挨一起。
他又是一楞。
我说,挨在一起影响生长。
他说,说不定会长得更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切,那是树,不是人。
他就笑,把两盆树又移了移,分开了一些,让它们处于一种将够着又够不着的距离。
「飞飞。」做完这些,他亲热地叫我小名。
怎么了?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他叫我小名,他叫我小名时的那种声音,仿佛飞越了千山万水后,飘过来,软绵地摩挲我的耳朵。
这盆榆钱怎么在这儿?他问我。
你说呢。我反问他。
从她那要回来的?他试探性问,用「她」来代替戴雪蝉。
我说是。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又问。
没几天我就要回来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靠,这你都做的出来!他嘴上这么说,我却分明看见他绽露出的微笑,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你以为气量都像你,她没见过榆钱,我只是给她看看,没说要送她。」我终于找到机会,说出真相的同时,含沙射影埋怨他。
果不然,他低垂头,像是反思。
过了一会,他靠过来,轻声说,飞飞,你很恨我吧?
我说,恨谈不上,委屈倒有。
他说,恨也应该。
我说,别多想,都过去了,我只是说说。
他说,其实我早就不恨你,那段时间我欠了不少钱,结仇太多,我怕他们找你麻烦,影响你考大学。
原来是这样。
我说你干嘛老跟那些人混一块儿。声音提高了好几分贝。
说实话,那段时间,我看到他和那些混混凑一堆,脸上露出残暴的习性,我真是失望至极,就像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小心翼翼拎着,却还是摔了个跟头,成了竹篮打水。
一袭绵绵的卑微气息从他脸上弥漫开来。
就见他低头,用抹布擦着榆钱树叶子,像个挨了批评的小学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飞飞,你放心,我早和他们断了。
我说谁知道呢。
他说真断了。
我说断干净了?
他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干二净!
我就笑了。
吹了一会电风扇,吃了点水果,他就着急下楼。
我知道他是害怕我奶奶回来。
没想到,下楼时,真碰见了我奶奶。
看见她,段小兵眼睛放射出惊悸、恐惧的光芒,瞳孔睁得大大的。他红着脸,目光躲闪着,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了声奶奶,然后像只受惊的猫,「唰」地越过她,快速往楼下的方向奔。
我奶奶一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我说,奶奶,不认识他了?他是段小兵,就以前经常给我们家送东西的那个毛毛。
奶奶瞪我一眼,说,我还能不知道他。
我说我出去了。
奶奶拉住我,飞飞,你怎么又跟他凑一块了。
我不乐意了。
我说,奶奶,你怎么还把他当野毛孩啊,人家都在望江厂工作好几年了。
奶奶不相信,问,他进望江厂了?
我说,人家可是年年全厂技术大赛的冠军,比爷爷当年还厉害。
奶奶说,哟,他还能耐了。
我说,那是,你去打听打听。
我挣脱开来,朝她撇了撇嘴,快速跑下了楼。
小区里,我追上了段小兵。
我说你跑什么跑啊,我奶奶还能吃了你。
他只是憨憨地笑,脸上透着傻气,
断臂山的山脚。
随着一声「开始」,我像一阵风,呼啦一下,没了人影,黄土被我带了起来,泛起的黄色尘埃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杂乱。
等段小兵气喘吁吁追上来,我已在榆树林,背对他。
我站在一颗硕大的榆钱树旁边,一动不动。段小兵抑制着大口的气,蹑手蹑脚过来。
不等他靠近,我猛回头,眼睛闪烁着胜利后的喜悦光芒,我得意一笑,早发现你啦!
他有种被识破的无趣,踢了踢脚下的石块,打着哈哈说,今天天气不错!
那是,太阳很大。我开始施肥。
迎着太阳光,他看见我下面露出来的毛毛,他突然呼吸就有点不顺畅,我似乎都能听到火苗在他脸上呼啦奔跑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过来,故意问,飞飞,你干什么呢?
我说我给榆树施肥。
他来了兴趣,不动声色探头,假装偷看。
我躲着,说,看什么看。
他说,靠,又不是没见过。
我眼皮一抬,那是,你都看了一百遍了。
他说,我看第一百零一遍。
我笑了,没躲他,继续掏。
他靠过来,扒拉在我肩上,轻轻捏我的鼻子,捏一下,松开,再捏紧,再松开。
他重复这个动作让我感到非常愉快。
我想起小时候,和段小兵在地革上打滚,他就经常用手捏我的鼻子。
捏了一会,段小兵问还没完事?
我闭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半响,才睁开眼说,靠,尿不出来。
他问,怎么了?
我说,你搞得我难受。
他就停止了恶作剧,温暖而舒展的笑容像阳光洒下来。
我缓气,定神,开始撒尿。
起初是不连贯的,一点一点,还一翘一翘上下颤动,之后是连贯的一条曲线。
他突地把手伸过来。
我屁股一抖,倏地收住了。
他问,撒完了?
靠,你要我命了。我说。
他嘿嘿笑,缩回手,我又开始缓神运气,硬硬的东西还一颤一颤的,接着又是不连贯的点线,随之是连贯的曲线,就像电影里时光倒流的画面。
如此几次,这肥终于施完了。
我坦然转身,那根东西,一上一下翘着,经过太阳光的洗礼,灵气而富有生机,好象随时都有可能充满活力地向他跳跃过去。
他抓了一下,就像一只猎狗一样,嗅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所需要的东西。
靠,大白天的。我躲闪着。
他说没人。
我说那也不能随便碰。
他说,去,我少碰了。
他的痞气劲一出来,我就没了脾气。
我笑笑,不说话,默认他的放肆。
他一边摸着,一边盯着我看,就像一个男人盯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目光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情。
很快,四片嘴唇,像四片相吸的磁石,贴合在了一起。
段小兵亲着我,双手轻轻揉捏我尾巴骨,好像在给我传递能量。
我忍不住,嘿嘿地笑。
笑声中,段小兵搂紧我,我用手围住他的脖子。
他站稳,身子向后一仰,我双脚离开地面。
段小兵搂着我的腰,把我向外扔出去,看着好象要把我甩开,其实是让我绕着他转起来。
就像冰面上的双人滑冰。
带起的风把四周的尘土吹得飘荡起来。
转了一会,段小兵让我从空中落下,在我快要落地时,他先倒在地上。
他的躯体很结实,象一块玉,只是比玉要软,要香。
我躺于他舒软的躯体,静静看着天空。
段小兵问我转晕了没有。
我没说话,双手在他的胸脯上滑动,梦游一样,我似乎看见空中飘来了鲜花,我化成了一只蝴蝶,在鲜花丛中飞舞……
空气里裹夹着接近饱和的湿润,这种湿润像是有温度和重量的粘稠的气体,我的情欲迅速膨胀。
很快,我的手变成了一把火,把他血管点燃,把他的下体点成钢炮。
靠,这么硬!
我迫不及待伸手,掏了出来。
虽然,我绞尽脑汁,力图找一些词语来描描他的东西。
但我知道,任何词语都是苍白的。
我只能这么说,段小兵的这根东西,不能多看。
有时候,在学生会看见某个帅哥,偶尔想想他那个部位,似乎还挺迷人,可和他一起去澡堂洗澡,脱光衣服一看,也就那么回事了,多看几次,就没多大感觉了。
段小兵的东西正相反,看着看着,眼睛就进去了。
我就看着看着,陷进去了。太阳光下,段小兵的脸居然有些红,露出的腼腆神情。
飞飞!他迷离着眼睛,喊我的小名,剧烈喘气。
缱绻着。
彼此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都盛开着愉悦的花朵。
离开时,他开始追我。
我们像两只快乐的鸟,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
快追上我时,他喊:「喂,飞飞,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祸害了几个妞。」
「恩,我想想,一个两个三个……」
「靠,这么多。」
「那当然。」
「都哪的?」
「张曼玉是香港的,林青霞是台湾的,巩俐是大陆的」
「靠,你耍我。」
他追上我,挠起了我的胳膊窝。
36
从断臂山回来,从段小兵身上,我感觉到一种叫「温情」的东西在靠近。
我们的关系进入一个新时期。
我们经常口舌相吻。
他的舌尖,伸进来,又缩回去,再伸进,再缩回。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我的深井里,来回搅动着,交织着。
有时,吻着吻着,他也会突然来句,靠,我还以为口水是咸的!我笑他比熊还笨,他就吻得汹涌些,吻完用迷离的眼神看我。
我一直认为,两个男生之间,可能会因为冲动,发生一些暧昧的行为,比如相互手淫,甚至抱在一起摩擦什么的。
但一般不会接吻,口舌交缠就更少。
如果这么做了,他们之间就不仅仅是好奇,或者说是冲动,已包含感情在里面。换句话说,他们从内心开始接受男人。
当我和段小兵接着吻,我就不再把这种行为,仅仅当作是他对我的报恩,或说是哥们、死党间的离奇发泄。
虽然,我体验着和他从简单的轻啄到热切、神魂颠倒的口舌交缠,我敢确信,他肯定和很多女孩子做过;虽然,他的眼睛还有一些我无法完全读到的内容。但,我对自己说,他分明是喜欢我,甚至是迷恋我的。
我们之间有欢笑、有感动、有生气,有落泪,也有智力低下的无聊。
我经常跑去望江厂和他见面。
他会在中午休息时领我参观他的车间。
他说他是车间的安全员兼宣传员,墙壁上宣传栏贴的全是他写的安全箴言和画的安全漫画。
他画得真是不错,功力又见长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他的作品。
他的工友说他是他们车间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他说,去个屁,我同学是大学生。
我说我是博士生也画不出这种水平。
他就笑,说他也就这点爱好。
我故意说,你还会弹琴!
象棋他下得不错,字也写得好,画画就更不用说,用他的话说,他这辈子也就这点爱好。但我真不知道他还会弹琴。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听他们瞎说,也就会两下笛子。
我笑了,继续看他画的安全漫画。
很快,我发现个问题,一个只有我才能发现的问题。
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你是安全员?
是,他说。
我说,你这个安全员思想有问题。
怎么了?他一楞。
我说,安全大家都得讲。
他说,是,我们都讲。
我说,你们车间没有女工?
他说,有,刘姐、李姐、张姐都是。
我说,那你画得怎么全是年轻帅哥。
他的脸一下红了。
有个工友走过来,看了看我,傻乎乎说,咦,段小兵,你同学真像漫画里那个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一楞,哪个?
他用手指了指,说,就漫画上讲解安全知识的那个。
段小兵的脸更红了,拽着我快速离开了车间。
车间外边,段小兵恨恨地说,他瞎扯。
那种紧张又纯净的气息让我想笑。
我靠过去,故意逗他。
我说,你不会画着画着,想起我,就画成我的样子……
说实话,那个人我左看右看,确实感觉有点似曾相识。而且,他偏偏就为那人着了彩,也太明显了,脸颊有红晕,泛着奇妙还怪怪的色泽。
他踢了我一下,说,去你的,我是照画册描的。
还有那幅画,两个大老爷们的扒拉一堆看一本安全书。切,你当他们是初中生……我继续开开心心地戏谑他。
我一点也没有留意到他的脸色有多铁青。
你还说!就见他又一脚踢过来,瞪我一眼,撇下我,径直在前面走。
望江厂街的尽头没有阴影,两边的树只有杯口粗细,树叶被晒得发蔫,卷成一团耷拉着。
他走得很快,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人完全不搭界,就像两条保持同样速度的鳗鱼。
我这才感觉到气氛不对。
呵,他会生气?
我快速跟上,拉了拉他的胳膊。
我说,生气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似乎在想着心事。
哈哈,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虽勉强,却很突兀,很激烈。
他一楞,看了看我,说,靠,你笑什么?
我说,那个笑话逗死我了。
他说,哪个笑话?
我说就你写在宣传栏那个。
哈哈,我接着用极富热忱的大嗓门豪气干云大笑起来。
他又看了我一眼,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切,有那么好笑?
我说太好笑了。
他说,我瞎抄的。
我说,我有个笑话,你要不要?
他停下来。
我说,你听着,在你面前,有三种禽兽,大鹅、家犬和狮子,望江厂力大无穷的段小兵斗士分别和它们搏斗,会是什么结果呢?
这是当时一个在校园很流行也很老套的笑话。
他不明事理分析起来。
他说,大鹅,那好对付,拧一下,它脖子就断了。大黄狗嘛,差不多,也就打个平手。至于狮子,我肯定干不过,吓都吓晕了。
我又是哈哈大笑。
他说,靠,你又笑。
我说你呀你。
他说我怎么了。
我说你真是禽兽。
他说,靠,我怎么就成禽兽了。
我说,与大鹅搏斗,你赢了,你比禽兽还禽兽。
我又说,与黄狗搏斗,打平了,你和禽兽没什么两样。
我接着说,与狮子搏斗,你输了,你连禽兽都不如。
靠!你耍我。他又一脚踢过来。
没几天,他给我来电话,说他把宣传栏上的画全换了,新的安全漫画,画了好几个戴盔帽的女工。还说把我讲的笑话写上了宣传栏,引起车间大讨论,知道结果后他们气得一抽一抽的,合伙黑了他一顿。
他说,飞飞,你得补我一顿。
我说没问题。
他说补一顿大的。
我说多大。
他说就你那么大。
我说那是多大。
他说就禽兽那么大。
哈哈,不等我反击,他激烈大笑,似乎有种报了仇的快意。
他也有幽默的时候。
我们做爱一般回我姨奶家。
沙发上,我喜欢用头压在他那个部位,一会儿,那个部位开始慢慢起生理反映。
他反映越大,我压得劲儿越大。
我说,哈哈,压住了,大雪压青松。
他说,你压不住,青松「挺」且「直」。还故意用屁股挺了挺,让我感受到他的「挺」和「直」。
我不服,用嘴咬。
咬之前,我隔着裤子,用鼻子嗅了嗅,仔细端详着。
我说,动了,动了。
他又是挺了挺,说,闻「鸡」起舞!
哈哈,没想到他还有这种幽默感。
做完爱,出门时,我在前面弯腰穿鞋子,他在后面顶着我的屁股。
我说你顶我干什么。
他嬉皮笑脸说他家鸡又饿了,要出去刨洞找食。
不过,我们之间,最搞笑的,还是那种无聊还低级的调戏与反调戏。
他调戏我时,我反调戏他。我调戏他时,他反调戏我。乐此不疲就像两个智力低下,玩过家家的小孩。
有一次,他替一个工友倒班,凌晨两点给我打骚扰电话。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特意看了一眼客厅那盏大吊钟,大吊钟像一只发情的猫叫床般叫了两声。没错,是凌晨两点。
我迷迷糊糊拿起电话,用梦游的声音说:「喂——」
那边不说话。
「谁?」我问。
「喵—袄—喵!」那边学起了猫叫,音调拖得又高又长,动静一出来,我就知道是段小兵。
靠,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无聊,和我玩起了智力低下的小儿科游戏。
但我不动声色,装出很紧张的样子,战战兢兢说:「你…你,你是谁?」
「喵—袄—喵!」段小兵开始笑,嗓子抖了抖,猫叫声变成了人猫杂合叫声。
我奶奶醒了,走过来,嘟嘟嚷嚷埋怨:飞飞,谁呀,大半夜的。
我说是一只猫打来的。
扑哧!那边乐得再也绷不住,刚笑出声,就快速挂了。
再见到段小兵,我还装着傻呼呼对他说,嗨,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在三更半夜接到一只猫的电话。
我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或者说,他不知道我是真傻,还是装傻。反正,两个人就像两个智力低下的傻子,调戏来,反调戏去。
他不动声色套我,说,靠,有这样的事儿?
我说,你都不知道,太他妈恐怖!
他说,会不会谁家的猫半夜发情抓狂,不小心乱踩一通电话键,碰巧拨到你家,再用爪子把话筒踢开?
我猛拍大腿说,靠,也对哈,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赶紧把头低下,那个乐,五官都变了形。
我也会调戏他。
有段时间,他们厂子大搞企业文化建设,其中有项硬性要求就是接电话要用文明用语。比如,他们一车间接电话要说,喂,您好,这里是望江厂一车间。
电话打过去,正好是段小兵接的。
我捏着鼻子说,你好,你是望江厂一车间吗?
他果然钻套,说,您好,我是望江厂一车间。
我那个乐。
我说,我是望江厂一车间他弟。
他说你找谁?
我说我找我哥。
他说你哥是谁。
他说他是望江厂一车间。
哈哈,飞飞,你真鸡吧可爱。他回过神来后,笑得前合后仰。
想想,最浪漫的一次,就是那天,他上班时给我打电话,突然说了句,靠,飞飞,我昨天晚上想你了。
我就一楞。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
他就笑,不再重复,很快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让那种情感始终处在一种张力极大,却不绷断、不爆发的境地。
放下电话,我立刻赶去望江厂。
他正好下上午班。
我喊了一声:段小兵!
见我的一瞬间,他楞住了,笑着跑过来,狠狠捶了一下我的胸,说,靠,你怎么来了。
我说你不是想我了吗。
他脸有点红,不说话,脸上却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问他,下班了?
他说下班了。
我说,走,出去吃饭。
他说:好!
望江厂外面的小餐馆,他给我倒酒,突然凑过来说,飞飞,你知道吗?
什么?我说。
他俯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当时看见你,我好想亲你一口。
我逗他,现在亲啊。
他看了看四周,猫了猫脑袋,乐呵呵说,切,我哪有那胆儿。
见我坏坏地偷笑,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假装一本正经地说,飞飞,老实交代,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坏事了?
我一楞,哪天晚上?
他说,就我第一次住你姨奶家那天晚上。
我说没干什么啊。
他说,不说实话,我都看见了。
我明白过来,我说,靠,原来你是故意咳嗽的。
那当然!他得意地笑了。
那天晚上,他睡在沙发,我怕他冷,半夜起来给他加被子。轻手轻脚来到沙发旁,看见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在夜色映照下,显得成熟、迷人。我有了生理反映。去卫生间解手时,我情不自禁自己套弄起来。没弄几下,就听见他激烈翻身,接着是大声的干咳,咳着咳着,他起身,迷迷糊糊来到卫生间。我当时还算理智,他的身子无意碰触我翘翘下体的瞬间,逃也似的回了卧室。
我逗他,你怎么不跟我进卧室?
他说,靠,我真想。
我说那怎么没跟。
他说,我不敢。
顿了顿,他接着说,如果跟进去,你让我上床吗。
把你踢下去!我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
靠,多亏我没跟!他佯装懊丧。
我们开心聊着天,竟然忘了时间,一直聊到铃声响起,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糟了,到时间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说,怎么就到点了呢。
我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他说也没坐多长时间啊。
我说我们都没意识到。
他说,是啊,怎么过得那么快,在车间里呆着觉得时间好慢。
我没说话,看着他,笑了。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一开始和他在一起没觉得什么,后来就发现时间过得特别快,每次去找他都觉得眨巴一下眼睛就要离开了。
进厂区大门时,他看着我,眼神满是不舍。
我捶了一下他的胸,走吧,再不进去就要罚钱了。
罚就罚,也不差这一会儿!他反倒不急了,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说。
要转身时,他看了看四周,突然靠过来,碰了一下我的嘴唇。
那是一个很小很轻的碰触,蜻蜓点水般。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像一只鸟,
扑啦,飞走了!
37
段小兵从没说过喜欢我、爱我之类的话。
他说过的最出格的就是,靠,我昨天晚上想你了。
还有一次是,靠,和你在一起真鸡吧开心。
他每次都把本该柔情似水的话说得很痞,很流气。
我知道,他是想通过这种玩世不恭的方式,表达情感的同时掩饰情感。
他也有严肃深沉的时候。
黄昏时分,我们坐在断臂山的大石块上。
望眼望去,远处工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像波涛大海中的百舸千帆,争流竞发。看着那些三年来一直陪伴着他冒着浓浓废气的烟囱,他突然感慨起来,和我谈起了人生、命运、缘分以及生命中一些无常的东西。
起初,他说得很抽象,也很广泛,言不及物,但发人深省。
我只是听着,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后来,他就说要赚很多很多钱,改变他母亲,还有他哥哥的命运。
分别时,他说,飞飞,我打算搬回自己家住。
我说那房子能住吗。
那房子似乎很久没人住了,下雨会漏,到处是挂着的蛛丝网,还有麻雀在墙檐筑巢,我甚至看见老鼠从容地溜进溜出。
他说修修就可以。
我说你一个人住?我突然想起他师傅的话。
段小兵一直在他师傅家借住。段小兵经常说他师傅对他真好,就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有一次,他师傅看见我,说,你就是飞飞。我说是。他就拉起了我的手,语重心长说,你是大学生,以后要多开导开导小兵。我一楞,说段小兵怎么了。他说,这孩子,总和一些不着调的人来往。我说他早和他们断了,现在是车间的安全员兼宣传员,还得过技术比武的冠军。他说,这我都知道,这不刚看他学点好……我是怕他搬出去后,又和那些人纠缠,你说,多可惜啊,本来挺有前途的孩子。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打算把我妈妈他们接过来。
段小兵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干就干。
他开始积极准备各种材料,还跑去段臂山挖石头,肩膀上的肉都磨破了。准备就绪时,他说,飞飞,我得回家一趟。
他请了年假,说要回家帮忙夏收,顺便把哥哥接过来帮忙。
等他再回来,我基本把房子装修的差不多了。
我一趟趟跑家装市场,请了12个工人,窗户、地板、墙壁,屋顶、厨房、卫生间,甚至连围墙、水井、花坛都焕然一新。
我买了一张硕大的席梦思床,并凭人脉,搞到了一套七成新的家具。我还上断臂山挖了一棵榆钱树,种在院子里,茂盛的枝叶伸到了墙外。
我永远记得段小兵见到这一切时的表情。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瞠目结舌地来回搓着手,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瞪着惶恐的眼睛,楞了半天。
我说进屋看看。
他恍惚跟在后面,看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家具,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靠,这都可以。
我把席梦思大床的塑料薄膜掀开,露出又高又软的弹簧垫。
我说你坐坐。
他很听话地坐上去,晃了晃,身子一弹一弹的。
我说舒服吧。
他没说话,似乎还在梦中。
我说,小时候,你来我家,就喜欢在我床上打滚,还说长大后也要买张这样的床。
他停止晃动,看了我一眼,一边用手摸了摸高高的弹簧垫,摸着摸着,朝我胸口来了一拳,说,飞飞,你这样会搞死人的。
突然,他就跑了出去,在院子外面的墙角,背对太阳,蹲着。
外面,空荡荡的,酷夏的太阳光在头上晃动,一群清瘦的麻雀扑啦啦地飞过来又飞过去。
我走过去,轻踢他屁股。
我说,靠,你至于吗!
他转身,用一只撒开五指的手将自己的脸挡住,有点儿像挡太阳光。挡了一会儿,他起身,从烟盒抽出两支烟,尽量使自己平复后,点燃。
他重重吸了一口,吐到我脸上,说,靠,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重重吸了一口,吐到他脸上,说,我抢银行了。
去你的,少来!他又吐了一口,盯着我看。
眼神像是七月的日头,能把人烤晕过去。
小别胜新婚。
那晚,我们怀着甜蜜而粘稠的心情,做得如痴如醉,彼此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状态。
我汗水如注,滴在他的身上。
我甚至听见了段小兵迎着汗水,撕咬我皮肤发出的断裂声。
激情过后,段小兵把我抱得死死的,简直要把我直接揉进他的身体里。
他一点一点舔我身上被他肆咬后留下的痕迹,问我疼不疼?
我说疼。
他就紧紧地搂着我,似乎想把我身上的疼传给他。
段小兵到底还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馈赠。
可能,在他看来,这种馈赠过于盛大。
用他的话说,雄伟的五年规划我只用短短七天时间就助他实现。
这让他接受不了。
他表情严肃地说,飞飞,不行,得算钱。
我手一摊,很不客气地说,行,给我2000。
他就楞住了。
可能,他一年也挣不了那么多。
他嗫嚅着说,先给300,剩下的欠着。
我用夜风吹拂过的手掖了掖他的衣领。
我说,我是当成自己的家来装修……你要算钱也可以,不过,算完,这家就和我没关系,以后我不会再去。
他突然就不敢再说什么,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段小兵的遭遇我多少还是知道些。
他有过一段极其恣肆纵横的日子。
那段时间,就像个港台警匪片里放浪形骸的瘪三,呼朋唤友,菜一盘盘儿端了上来,一盘盘儿被吃得精光;酒一瓶瓶儿上了桌子,一瓶瓶儿被喝得点滴不剩。很快,有了争执和矛盾,被人拿着尖刀威胁过,他们把他的家洗劫一空,他像个逃犯,左逃右窜,无比落魄地露宿过街头的槐树底下,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就吃干面包。他经历了诸多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有过一星期没吃东西的记录,后来实在挺不住,大半夜敲师傅的门,师傅给他煮了一锅面条,他一边吃面一边看电视,吃着吃着,他就哭了。他师傅说,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从那天起,他和他们断了来往,沉下身,专心工作。
没过几天,他还是忍不住,又提起了这事。
可能,他是真怕我出点什么问题吧。
他说,飞飞,你现在还是学生,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我说是玩博彩机赢得。没办法,他一紧张我就喜欢逗他。
他拍了我一掌,去,又来,我早不玩博彩机了。
我露出了含蓄的笑。
我说,别担心,我没偷没抢,全是我自己的钱。我年年一等奖学金;我代表学校参加辩论赛,赢一次1000元奖金;我帮别人代考英语,一次100。
我根本不缺钱。
虽然,我的父母各自有了家庭,很少管我,但自我上大学,他们突然对我好得出奇,一见面就往我兜里塞钱,生怕再亏欠了我。和段小兵重聚前,我更换女朋友如走马换灯,钱包却从来没瘪过。
他说,我知道你参加辩论赛了。
我一楞,你知道?
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那段时间,我真把段小兵从记忆中删去,天天封闭训练,辩论赛战线拉的很长,校比赛,市比赛,省比赛,然后代表学校参加分赛区比赛。上了电视,出了名,也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段小兵说他在他师傅家吃面,看着电视,吃着吃着,就看见了我。本来他很饿很饿,看见我在电视里雄姿英发、慷慨激昂,他就哽咽住了,再也吃不下去。
我们每个人在成长路上都会遭遇一道青春之门。
经过时光的辗转反侧,一夜间,段小兵成长了。
段小兵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算是白活了,内心倏地产生一种强烈长大的愿望……
38
暑假,是我和段小兵32年来最美好的时光。快乐,就像一棵上足了水分和营养的葵花树,刷刷地长啊长。
其实,我和段小兵分分合合,美好时间并不长。只是,我尽量用笔触,把这种美好写得满满当当,让大家觉得很长很长,有一辈子那么长。
我们忙着尾工,总是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他笑我也笑,我笑他跟着笑。
比如,他蹲下来,打沙浆、搅石灰,脸上粘满星星点点的石灰浆。
我看见了,忍不住,笑了。他明白过来,也跟着笑,还假装往我脸上抹。我蹦着躲,他跳着追,就像两只发情期的小狗,互相追逐,嬉打一片。
干完活,他脱下了迷彩服,小心翼翼洗脸。他很强健,窄小的背心无法裹住胸肌。为了掩饰这种大白天没完没了的乱,我往他身上泼水,他反泼我,又是闹成一片。
这种开心得让人心跳的日子,每每回忆,都感觉不真实,像梦。
我们还把屋后的菜地重新开垦了出来,
段小兵挥锄干活有一种非常动人的美,身上每一块肌肉紧绷,力量中透着质朴,我喜欢在这种时候挑逗他。
我说,靠,你穿着背心干活真鸡吧性感。
段小兵就停下来,往两边扯了扯背心,故意让乳头的毛露出来,还一脸的坏笑。
他乳头性感的毛毛与晶莹剔透的汗珠交相辉映,栩栩如生起来。
我直直地盯着,简直看呆了。
他凑过来,坏坏地说,还没看够?要不要我脱?
我蓄意激他,你有这胆儿?
有什么不敢的!段小兵就真开始脱背心,露出瓷实的身子,还故意抖抖胸肌。他甚至还往下拉了拉裤子,一缕阳光穿过那棵槐树,透射过来,就像一朵盛开的小花,落在那个部位。
真是好看得不真实。
段小兵坏坏地笑,轻盈地蛊惑我。
他那种坏笑,总有一种神秘的蛊惑力,仿佛无法抗拒的地心引力,明知道他笑里藏「坏」,却总忍不住要去碰这种「坏」。
我脸颊微微一热,刚把手伸过来,他却迅速拉上,窃笑着跑开了。
菜地终于开垦出来了,没有一块小石头,连一根杂草根也没有,平平整整的,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白帆布。
我和段小兵坐在白帆布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谈笑风生,那种齐心努力后的舒畅不言而喻。
段小兵说要种很多很多的蔬菜,多得吃不完。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家的院子,绿树成荫,鸡飞狗跳,一派欣欣向荣,他奶奶和母亲永远就在菜地里忙啊忙,蔬菜多得如井里的水。
可这毕竟是城里!
我说不如在菜地拐角的那头种几棵红豆。
他淡淡一笑,问我红豆是什么豆。
我说红豆是相思豆。
我深情背了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段小兵半闭着眼,似乎在想象。过了一会,他睁开眼,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好,就种红豆,种一圈,把菜园围上。
我们抽着烟,彼此都在想象着种上红豆后的景象。
那种高兴劲儿,似乎我们的眼前已经长满了高高大大的红豆树。
有时,我干完活,会在那张席梦思床小睡一会儿。
有一次,我醒来,睁开眼,突然看见一个人戴着遮阳帽,站在窗户的檐下,像团黑影,一动也不动,眼睛贼溜溜盯着我。
靠!我吓得叫出了声。
黑影把帽子一摘,飞飞,你做噩梦了?
我一楞,妈的,是段小兵。
靠,你抽风了,一动不动,跟个鬼似的!我抓起一把刷子就扔过去。
一通满脸是歉意的、忙里偷闲的笑后,他歪了歪脑袋,说,我刚下上午班,过来看看,顺便在屋后干点活,突然听见你说梦话,就过来看看……靠,飞飞,你睡觉的样子逗死我了,翻个身脸上还带笑,一只手又伸出来摸鼻子,喉咙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而且,而且,你下面还翘起来了……段小兵夸张而放肆地描述着,一只手配合着比划他见到的我各种奇怪睡姿。
我们每天都在忙碌,经常忘了吃东西。天都黑了,他问我,饿吗?我笑着摇头,反问他饿吗?他也摇头。其实都好饿,走出去,都能听到对方的肚子在咕咕叫。
也真是怪了。
我们吃来吃去,专吃一种叫夫妻的东西。
有家夫妻水豆腐店,我们进去,段小兵说,老板,来两碗夫妻水豆腐。老板一楞,问,是水豆腐吗。段小兵说,对,就招牌写的夫妻水豆腐。老板就笑,喊着,两碗夫妻水豆腐。他粘了很辣很辣的酱,大口吃着,连连说,夫妻水豆腐啊,真好吃!老板笑得更厉害了。等走出店一看,招牌明明写的是夫妻水豆腐,没说卖的是夫妻水豆腐。我说你脸真大。段小兵微笑着挠头,说,靠,我还以为卖夫妻水豆腐。不过,下次去了脸还是那么大,放肆地喊着说来两碗夫妻水豆腐。
段小兵请我吃夫妻水豆腐,我请他吃夫妻肺片。
段小兵听过夫妻肺片,没吃过。我说把老公的肺和老婆的肺搅在一起,拌了吃。他一楞,看着那些血红血红的东西,不敢下手。老板说,吃吧吃吧,牛心、牛舌、牛肚、牛肉,就没有肺。他就笑。
夫妻肺片比夫妻水豆腐贵,吃多了,段小兵不落忍,说,飞飞,我们自己做。
他领我在望江厂的菜市走走停停,挑挑拣拣。每次做完,他满脸是汗,端上桌,却很高兴。本来天很热,人又累,都没什么食欲,但俩人坐在一起就不同了,你争我抢的。吃完饭,他咂巴着嘴说他昨晚一直睡不着,就想明天做点什么吃,。说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起吃东西就特别有胃口。这一幕一幕还在眼前的感觉,想起来都很温馨。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和段小兵在一起的很多细节,有一些我毫无印象,有一些却印象深刻。例如,他说的一些在他看来平淡无奇在我看来却爱意浓浓的话,我印象都很深,甚至还能记起他说那些话时的表情,如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坏坏地笑、徉装嗔怒、大幅度点头等。
偶尔,我们也会在大汗淋漓后,花钱去望江厂的澡堂冲澡。
以前,他总喜欢在我洗澡的时候戏弄我,比如,他喜欢把下体挂着的肥皂泡泡抓住,往我下体抹,还故意用那双「电眼」,夸张地在我那个部位来回扫描,念念有词说,起来!起来!
而今,他反倒羞涩起来,居然背对我,一个人在淋浴头下搓来搓去。
我走过去,双手叉腰,歪着脑袋,欣赏着他刚中带柔的腰和结实的屁股,甚至屁股沟里若隐若现的毛。
这是个湿热的季节,湿热得让人春心荡漾。
很快,我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屁股,说,怎么,怕我看?
他晃着白花花的屁股,不说话。
我说,靠,谁稀罕,你有的我也有。
他就微微一笑,掂掂脚,四周探了探。
由于夏天,还是周末,洗澡的人不多,见零零星星的两个人也在远远的那头,他这才转身,不好意思地说,我怕看见你,反应太强烈!
我靠过去,不怀好意地问,靠,哪有反映,你阳痿吧。
去你的!他踢了我一脚,并左摇右晃着身子,那个部位也跟着左摇右摆。
没想到,疲软时还这么好看,躲躲闪闪的,像个欲说还羞的小姑娘,让人看了就心生喜欢,顿生抓到手里把玩一通的冲动。
我学他,坏坏地念念有词:起来!起来!
靠,别念了,我不是奴隶!他往我身上喷水。
这时,那头传来了激烈的咳嗽声。
我赶紧溜回自己的位置。
也不知道洗了多久,段小兵突然走了过来,悄然无息,我一转身,就看见他直条条站在我跟前。
他轻晃着男根,诡秘一笑,挑逗着我说,念,你再念啊!
我往身上抹着香皂,说,靠,不怕了?
他说,靠,我会怕?
切,我开始鬼魅念着:起来!起来!
看来,他还真是没有什么抵抗力,我惊然看着那只欲说还羞的鸟,一点点,被我念成一只高傲的鹰。
我把手伸过去,润,还烫。
年轻就是好啊,看看,多光滑,多有弹性。
他抱着我,那只高傲的鹰在我小腹部位啄着。
我说,靠,有人,你轻点!
哈,他笑了,腔调油滑说,我早看过啦,那人走了。
靠,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难怪他那么放肆。
他往我身上抹着香皂。
我挣扎着,说抹过啦。
他说再抹点!两只强有力的手,不容分说,在我身上抹来抹去,很像现在流行的推油。
这种带着爱抚的涂抹,让我觉得非常得舒服。
很快,我闭上眼,没再抗拒,感受着他双手带给我的温柔、力量和快感,并分泌出了大量肾上腺素。
他感觉到了我的兴奋,问,你想了?
我装糊涂,想什么?
我说,想,天天都想。
如果说我是汽油,段小兵就是火,他一点我就着。
他说要不要搞出来?
我说要。
唉,都是热带气候惹的祸。
他背对我,把锁骨支出来,温柔像水流淌过来,温情在渐渐升高……
40
我们开始陆续添置生活用品。
厨柜、木桌、方凳,旧货市场我们挑了又挑,价格砍了一轮又一轮,搬回去,带上皮手套,刷上油漆。
我看着雪白的墙壁,新上漆的柜子,院里那棵硕大的榆钱树,还有我自己一手亲自装修出来的房子,一草一木,都是以段小兵为核心形成的磁场,仿佛一举手、一抬足就能触及家的温暖。
我们还买了碗、盘和碟。
他很有意思,先是买了一堆便宜且无图案的碗碟,趁我不注意,偷偷挑一对有图案的夹在中间。
比如,他挑了两个菜盘非常精致,上面有招财童子手牵手的图案。
我发现了。
我说一男一女龙凤呈祥的好。
他装模装样端详一番,说还是招财童子的好。
碟也是,两个骑木马的男孩,笑得眼睛都没了。
他还相中了一对喝红酒的高脚杯,他拿着杯说,这杯真他妈有意思
记得,几天后,在他家吃饭,我们吃的很开心,其实已经饱了,却还在吃,抢着吃。到最后,饭没了,菜也没了,盘碟朝天,招财童子、木马男孩赫然映入眼帘。
我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惊讶彼此的胃口。
他突然拿起菜盘,伸出舌头去舔。
我说,靠,这么夸张,你是饿死鬼啊。
他却放下菜盘,慢悠悠说,看清楚,我舔的是招财童子,不是菜渍。
我当时就笑岔气了。
不过,当我看见他把洗干净的印有图案的碗碟,小心翼翼放进厨柜,一只扣着另一只,单独放一边时,我似乎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买完碗碟,回去的路上,路过民政局,看见一个男的背一个女的进去领结婚证。女人轻揪男人的耳朵,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咯。男的说不。女的就生气,捶他,说放我下来,我不嫁你了。男的说,一辈子怎么够,下辈子我还娶你,我要两辈子对你好。女的突然就停止了捶打,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进民政局的门时,终究没忍住,发出了幸福的咯咯的笑,
我说快看快看。
他说看什么。
我说你看他们俩儿。
他说他俩儿怎么了?
我说猪八戒背媳妇。
他就笑。
到了家,他放下东西,突然背对我蹲下。
我说你干嘛?
他一副情到深处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背你。
切,你又不是猪八戒!我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轻踢他屁股,仓促地笑。
呵,那一瞬,我似乎听到心融化的声音。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说,天太热,我给你买一个电风扇,当作你乔迁新居的贺礼,你母亲他们来了,屋里人多,可以凉快些。
只是,不等我把电风扇买来,就传来他摔伤的消息。
赶去他家,他正神情黯盯着窗外发呆。
看见我,他有点歉意地说,飞飞,就差一分。
原来,他代表车间参加厂子的篮球比赛了,为了得个电风扇,横冲直撞,摔倒在水泥地上。
靠,你不要命了!我捶了一下他。
这点擦伤算个屁事儿!他大手一挥,像一株古松,岿然不动。
他把得来的床单和夏凉被铺在柔软的大床上。
那晚,我们相拥至天明。
新床单、新夏凉被散发的味道和着他的体味,很好闻。
就像爱情的味道。
段小兵很有意思。
他一个劲说他老家是风景区,很美很美,像幅画。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要回家接他母亲过来,希望我跟他一起回去,又不好意思说。
其实,他上次就希望我陪他回去,怕夏收太忙,顾不上我,就没说。送他上车的时候,他几度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说了句,飞飞,我走了。
段小兵乡下的家在夹谷地带,并不远,但路很难走。
我们总说什么山里的孩子,大山的子孙,没什么概念,就以为住在山上或山脚下的孩子,上学时,跨过一座山就到了。
去了他家,才见识了什么是山,大山。
真大、真高、真深啊!山连山,山套山,山对山。
以至后来,每次听到《山路十八弯》,我就会想起段小兵家的山。
对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人而言,乡村世界简直天堂。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山区。
我很开心,轻松地走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划破田野无比清新的空气。
进村,几个老人在村尾那盘巨大的石磨上躺着晒日光浴,石磨边上,卧着一头黄牛,几个小孩子坐在很破脏的小凳上吃着什么,滋巴着嘴,津津有味的。
到了他家,才发现,段小兵的哥哥是个轻度瘸子
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看着段小兵哥哥走路一瘸一拐的,几次话到嘴边,又不好开口。
可能是天生的吧。
不过真是可惜,他哥哥长得不错,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魁魁梧梧的,力量足,身子骨还好。
我亲眼看到他双手一捞,就轻而易举把一个巨大的石磨从邻居家搬过来,说是要磨米粉做米果吃。
我试了,别说搬起来,就是推也推不动。
我问段小兵能推动吗。
他推了推,石磨快速转起来。
我问他能搬动吗。
段小兵试了试,说能。
我再问他能一口气从邻居家搬到你家吗。
段小兵摇头,说他以前试过,中途得歇两脚。
在我看来,段小兵是钳工,力气就够大,他哥哥是瘸子,比正常人走路速度慢,中间都没歇脚,足见他的力气有多么惊人。
磨米粉很有意思,推得轰轰响,像打雷。
我每次伸出手想帮忙,却被他们带的晕头转向,根本抓不住石磨杆,逗得段小兵的侄子小虎子咯咯笑。
还有,就是段小兵的嫂子死了。
我看见了段小兵的姐姐,她已经出嫁了,特意赶过来。
段小兵的姐姐很是热情,一会给我倒水,一会给我拿果脯,脸上始终笑眯眯的。
小虎子很可爱,爬上桌拿果脯,她一掌拍了过去,说,去,这是给客人吃的。
小虎子缩回了手,在凳子上端坐着,两颊绯红,时不时偷看我,圆圆的小脚在长凳上蹬来蹬去。
段小兵的姐姐说她经常听段小兵说起我,还说本来家里要送小兵去当兵,结果没走成,唉,小老弟,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倔……
段小兵突然从厨房蹦出来,面部死灰,五官剧烈痉挛,像一锅煮烂的饺子,他很是不悦地说,姐,你怎么搞得,又提这事儿。
段小兵的姐姐说,好,不提。开始给我斟她自酿的米酒。
我很是诧异,后来特意问过段小兵。
段小兵说,他是想去当兵,不过没走成。我说为什么啊。他轻描淡写体检没过。我说你身体一向挺好的。他说具体原因他也不清楚。我就没再问。我知道当兵体检很严格,没检上也很正常,说不定他脸上还长有青春痘就不要。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简直就像突然踩到一条毒蛇,没检上就没检上贝。
吃完果脯,我问段小兵怎么没看见你嫂子。
我一直想看看他嫂子长什么样。
段小兵先是低下头,在一大段的沉默过后,才抬起来,看着远方,缓缓说他嫂子死了。
我突然像被黄蜂狠狠蛰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些零碎的信息可以从后来与多人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勾勒出来。
段小兵入伍体检被刷下来,去了技校念书,父亲病逝,哥哥赶集醉酒骑车不慎跌落峡谷,摔伤了腿,他嫂子撞到一块大石头上,瘫痪后,一时想不开,割脉自尽了。后来,段小兵回城读技校,学费东拼西凑还不够,也没钱吃饭,混啊混,混成了黑道。段小兵不愿和我提那段混世魔王的日子,只说他结仇太多,怕给我麻烦,不愿我去找他。他的很多过往,他不说,我也不问,我倒是理解,那是他的软肋和梦魇。
段小兵母亲用那双瘦小的手紧紧攫着我,说她做娘的没用,苦了小兵,还说小兵这孩子头脑不笨,就不好好念 她说着说着,双手越攫越紧,眼泪跟着掉下来,叹气的声息像一块挤不干的海绵。我仔细凝视她那空洞的目光和清矍的面庞,一种圜寂和虚幻涌上来。
不过,我倒是相信她的话,因为墙壁上贴了不少段小兵的奖状。
我说,靠,你小子,竟然有这么多奖状。
他骄傲地说,那是。
离开时,我帮他收拾东西,看见一个印有梅花图案的铁盒子,盖得严严实实。
我伸手去揭,他一个箭步窜过来,一阵你争我夺,铁盒掉地上,纸张、信件、照片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快速捡,我也快速捡。
我动作快不过他,只抢到一堆纸,打开一看,是他以前的考试卷。
靠,至于那么紧张吗,还以为什么好东西!
我很不情愿地翻了翻试卷,有小学的,也有初中的,分数都是高得离谱。
我说,你这么怕我看,是抄的吧。
他说,去你的,我从不做那事。
这倒是。
记得有次统考,我们排的很近,他就在我旁边,我故意把卷子摊得很开,放在桌子靠近他的那头。他那么高,视力又好,挨的还近,只要稍微转转头,目光斜一点点就能俯瞰到现成答案。可他偏不,倔强地把头撇到另一边。考试完我就生气了。我说段小兵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他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相信你。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抄。他说抄和不抄有区别吗。分数下来,他果然没及格,我却得了高分。我就很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对分数如此不在乎呢。其他差生,差是差,但只要能捞到抄的机会,绝不放过,怎么也可以拿回家讨点奖赏什么的吧。回城的路上,我想起他妈妈说的话。我说你脑子其实够聪明,怎么不好好学。他说,成绩要好了却读不了高中考不了大学,我难受倒是无所谓,我怕我父母难受。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唉,他父亲真的病了很长时间,治啊治,我就看见他母亲每天匆匆往医院跑。我问他父亲到底什么病。他就说,唉,人都没了,什么病还重要么。
他抢的东西比我多,有照片、信件,还有一张一张的纸。他就像抢到宝贝似的,紧紧藏进衣服里,生怕我跳过去再抢。
我很是好奇,问他藏的什么啊。
他说没什么。
我说我看看。
他说不能看。
我说为什么。
他说是隐私。
我白了他一眼,切,不看就不看,还隐私,不就是几张试卷,我都看过了。
后来,我偷偷在他家找过那个方铁盒,可惜一直没找到。我是猜,里面说不准藏有他和小香的秘密。莫非有他和小香写的信件,或者说小香的照片?甚至说有他和小香私生子的照片?
我不得而知。
42
在段小兵老家发生了一件事非常有意思。
甚至可以载入我记忆史上有意思事件的前三名。
我很喜欢和段小兵姐姐聊天,她真是个开朗还有趣的人,居然称呼我为小老弟。
院子里,我问她小香嫁人了吗?
她一楞,哪个小香。
我说就是和隔壁村刚子订婚的小香。
她云山雾罩地看着我。
我说你不认识她?
段小兵听见了,本来他在屋里和他哥哥交涉什么,急忙跑出来,接过话茬说,姐,就那个陈美香。
段小兵姐姐说陈美香不嫁给毛头
段小兵突然拽着我的胳膊,说,飞飞,走,我陪你出去转转。
我说,你轻点,你拽疼了我。
他就赶紧松了手,由拽改成了推。
走出院子,段小兵像条从网里挣脱出来的鱼,有着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和轻松。
大马路上,他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故作惺惺之态说,这大屁股,真他妈性感!
我揣了他一脚,我说,靠,你干嘛那么神秘。
他跳着跑开,嘴里打着哈哈,喊着,没揣着,没揣着。
外面空气很好,我闻到田野里散发出来的气息,段小兵笑嘻嘻说要领我看看他们这个风景如画的山村。
很快,我忘了那个小香,和段小兵有说有笑,走了一段,就看见一个老汉赶着一头硕大的猪在路上走。
天!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高大威猛的猪,简直像头牛。
我说,这是猪?
老汉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伢子,不是猪是狗。
段小兵撇头窃笑,我的脸一阵红。
我当然知道这是猪。
我只是惊叹他们这个风景如画的村子竟能养出这么健壮肥硕的猪。
很快,我发现了异常。
那头长得像马的猪的生殖器实在惊人,两颗卵子鼓得像充气的大皮球。
我问段小兵这猪是不是发情了。
段小兵说它每天都发情。
我又问是不是赶去泻火。
段小兵说是。
我说,靠,谁家的母猪敢让它泻火。
段小兵说,母猪让它泻火还得付钱。
我就一楞。
本来,我是想要段小兵领我去隔壁村看一眼小香的。
当我得知老汉就靠出租这头种猪和别人的母猪交配,赚取交配费时,我来了兴趣,提出跟过去看看。
我和段小兵跟着那头猪走啊走,来到一块红薯地旁,满地绿汪汪的红薯叶,每一棵红薯的根部都膨胀得鼓堆堆的,那头猪奋不顾身跑进了红薯地。
老汉年龄有点大,视力还不好,追赶了半天,只好向段小兵求援。
段小兵很是仗义地操起一根棍子,用力抽了那头猪一下,猪嗷地叫了一声,快速跑了起来。
等我们再找到那头猪,滑稽还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那头猪不知怎么找到一头母猪,正在路边搞得好不欢实。
老汉急了,连拉带踢,无奈人家都在兴头。
老汉又向段小兵求援,我使了使眼色。
段小兵说,大爷,不行,强拉拉开会把猪弄伤,你还指它过日子呢。
老汉不说话了,坐在地上抽旱烟,还发起了脾气,说都怪你,一棍子抽得太狠,猪跑得太快,他这大把年纪跟不上。
段小兵不愿惹这麻烦,试着帮两头猪分开,我也过去帮忙,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拽,累得满头大汗,满身猪骚气,两头猪却越干越欢,溢出来的精水淌了一地,溅到段小兵身上。
母猪的主人出来了。
老汉就像看见财神爷,一骨碌爬起来,向母猪主人讨要配种费。
母猪主人自是不肯,反向老汉讨糟蹋费。
两人争执了起来。
一个说配了种就得给配种费,一个说糟蹋了就得给糟蹋费。
两人僵持不下,人却越聚越多,有的站在老汉这边,有的站在母猪主人这边,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乱成一锅粥。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段小兵说,飞飞,你是大学生,能言能辩,快去主持公道。
我说,大家都别吵,这种事呢,纯属意外,你的猪被别的猪糟蹋,是你自己看管不严;你的猪给别的猪配种,也是你自己照顾不周。两只畜生在外面,你情我愿的,怪得了谁呢。难道你家的公鸡把他家的母鸡配了,也得互相要钱?
他们觉得有理,会心一笑,纷纷散去。
老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看他可怜,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他破涕为笑,接过钱,赶着猪乐颠颠走了。
43
往回走时,我陪段小兵去卖店买了香和冥币,到他奶奶墓前祭拜。
下山时,我们抄近道。
路的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树,小树林是海,树浪哗哗地响。
我和段小兵就象两条鱼游进了海里。
阳光从树的枝叶间射下来,照得林子一片通明,有阳光零零星星洒下来,在我和段小兵的身上碎金一样跳跃。
一股巨大的地气扑面而来,夹裹着我。
我兴奋跑起来。
突然,我脚一下滑,段小兵快速窜过来,双手拽我,没拽住,两人滑倒在地,叠罗汉般叠在了一起。
段小兵的身子一触到我,下面跳动了几下,蓬勃的像成熟的剥去皮的玉米穗。我知道段小兵在想什么,但我没有迎合他,因为有一股刺鼻的骚味扑面而来。
我折下旁边的一枝小树,树叶像张开的手掌在段小兵身上来回拂啊拂。
我是想把他身上的怪味驱逐。
我说,什么味啊?
他嗅了嗅,说,靠,是难闻,真臭。
他醒悟过来,说,靠,不会是那头种猪卵子里的……
靠,真腥。我哈哈大笑。
他一骨碌从我身上爬起来,说是找个水洗洗。
我们沿着小路走,翻过一座山,听见了流水声。
很快,我们看见一个小瀑布,瀑布下面有一汪小溪潭。
段小兵停了下来,远远地站着。
原本,那汪围积起来的溪水在常人看来就像个小湖,可在段小兵眼里,它像个大澡盆子。他撇下我,迅速加快了脚步,朝大澡盆快速奔。
段小兵的衬衣有点大,跑起来,风把衣服像旗子一样扬起来,呼啦啦地响,像个充气的气囊。
他边跑边解开衣服上的纽扣,让风把衣服从他身上扯掉。
等我赶过去,段小兵上半身光溜溜的,就像一颗刚出土剥去外壳的花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犹如一团夺目的光,闪着栩栩的光辉。
我一屁股坐到岸边,大口大口喘着气,睁大了眼睛,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着,恨不得将每一寸肌肤都贪婪地看个够。
我红着脸,呐呐说,你干脆脱光,跳下去,把身子洗干净。
他看了我一眼,露出含义不明的笑。
不一会,他真开始脱裤子。
很快,他脱得光光的,身子,一览无遗。
宽阔的后背构成雄浑的扇形,像金色的锦缎。太阳光照在他手臂上,油黑闪亮的。黝黝的皮肤,经过水的浸润,散发出健康的亮泽。小腹的下端是浓密细长的毛,整齐地生长在隐秘处。
我的眼睛都直了。
他反倒不好意思,手捂私处,一个俯冲,扎到水里。
他在水里憋了一会儿,探出了头。
靠,怎么会有这么入眼的人体画。
简直把我看呆了。
阳光透过树林,铺洒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仿如涂上了一层金色羊脂,闪着熠熠光辉。发丝上闪着水珠,顺着短发一滴滴地向下滴,亮金金的,钻石般晶莹。
他站在溪潭,浑身湿漉漉的,两只手不停往身上浇着水,喊着,飞飞,下来,很凉快。
顽皮生动的模样,可爱又性感。
我心领神会,却犹豫看着他。
快下来啊!他还在冲我喊。
一个热浪迎面扑来,我的气喘突然变粗变重,开始笨重地脱衣服。
我脱了衣服、脱了长裤,准备跳进溪潭。
段小兵说,裤头也脱了。
我面露难色说,大白天的。
段小兵说,没事。
我说,要有人来呢。
我虽在城里长大,不算保守,可让我大白天,在野外的溪潭边迎着太阳光,脱个精光,真没试过。
段小兵说,怕什么,我们都这样洗澡。
眼看太阳光越来越炽热,骄阳似火,我再也按耐不住,三下五除二脱光,扑通,跳到水里。
赤裸的感觉很舒服,很刺激,很紧张,又很无拘无束!
溪潭清凉的水浸润着皮肤,就象婴儿温润的手抚摩着我,舒服极了。
段小兵游到我身边,光溜溜的身体贴过来,下面直挺挺的,像一把上膛的枪。
靠,硬了,顶着我啦……你不怕有人来?我推开他。怀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嘣嘣直跳。
段小兵完全一副爱谁来谁来的样子,说,荒郊野岭的,哪有人!还说他和他哥以前就在他家不远的河里洗澡,也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脱光在水里洗澡,那才真叫痛快呢!
我一楞:「你脱光?」
「恩,脱光了!」
「你哥也脱光了?」
「当然!」
「不怕……?」
「去你的,想什么呢,他是我哥。」
「可你现在就……!」
段小兵笑了,说,靠,你又不是我哥。
他在水中把我托起,一幅开心的表情。我站立不稳,扑倒在他身上,他把我抱了个满怀。
段小兵加大了拥抱我的力度,用硬挺挺的「肉棒」激情碰撞着我的肉身,憨态可掬的脸上一抹抹潮红掠过。
天雷勾动地火……
突然,下雨了。
我们跳出溪潭,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手拉着手,快速往山下跑。
风,把我们的衣服吹得啪拉拉响。
一口气跑到山下,雨却停了。
太阳从云层钻了出来,挂在天上。
我们松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个不停。
山村宁静,微风吹来,有种无比惬意的凉爽。
我们放缓脚步,迎着风,慢慢走着。
回到村子,已是薄暮时分,太阳落下地平线,喷出最后一点余晖。
我和段小兵站在村口的大石磨上,被染得灿黄一片。
晚上,四人一屋,房间很闷很热。
段小兵哥哥和小虎子睡一床,我和段小兵睡一床。
虽然,我很疲倦,也很累,可就是睡不着,段小兵的哥哥一躺下,喉咙里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气声,动静大得就像我刚进村看见的那辆拖拉机发出的轰轰声——而且,我似乎还听见屋后牲口在草棚里磨牙的声音。
窗外树叶的影子微微晃动,我和段小兵的脑袋逐渐靠拢,碰在了一起。
我侧身,眯着眼,试图看清他的脸,却总是看不清。
月亮的光影流动到他的额头,反射出迷雾般的白光,若隐若现,清瘦而拘谨。
但,他呼出的气息是真切的,喷在我的鼻翼两侧,痒痒的。
于是,我也故意呼出小小的波浪,和他的鼻息搅在一起。
温情,在闷热的空间里氤氲着。
这种感觉真不错!
很真实,很亲切,也很奇特,我突然觉得,他就像一个在我身边躺了五百年的亲人。
我缩在他结实的怀里,手指在他光溜溜的胸膛滑上滑下。
很快,他的呼吸湍急起来。
山上,溪潭里,激情因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告吹,念想在彼此脑海保存,并逐渐在夜里散发开来。
段小兵紧紧搂着我。
他饱含张力的骨骼和健实的肌肉,唤起我身体最深处的一种悸动,它像潮汐一样翻涌,沿着神经由内向外,迅速抵达皮肤,一股尖锐的麻醉。
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料,意乱情迷间,他妈妈不声不响进了屋。
突然,她膝盖碰触床沿时,发出的骤然而至的「咕咚」声,让我和段小兵一个激灵,迅速分开,
我们直挺挺地躺着,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怀里就像揣了只兔子,嘣嘣跳。
幸亏,他妈妈反映似乎迟钝了许多,未察觉出异常。
只见她慢慢来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摸来摸去的,像是找什么东西,动作缓慢而轻盈,像是怕吵醒我们。
摸索了半天,可能一直没找到,她就从这头摸到那头,再从这头摸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反复摸来摸去的。
细微的蟋蟋蟀蟀的声音显得那么刺耳。
段小兵终究没忍住,突地坐起来,不悦地说,妈,找什么呢,蟋蟋蟀蟀的。
哦,我看看还缺什么。她妈妈又是一阵快速的摸寻后,迈着小碎步,出去了。
段小兵母亲走后,我们谁也不敢再主动放肆靠拢。
过了好不一会,他才用脚踢了踢我,轻声喊,飞飞。
我挪了挪身子,靠过去,把耳朵放他嘴边。
他小声地问,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说,你想不想出去抓田鸡?
好啊!我来了兴趣。
我们快速穿好衣服,出了屋。
段小兵找来死节加长版的超强手电筒、一个粗布袋子和一个小网罩,换上四节新电池。
我们快乐地朝那茫茫一片的野外走去。
外面,夏虫啾啾,瓜熟苗绿,生命由此变得轻柔。月亮很圆,挂在天上,像一个大饼,泻下躁热的光辉。
远处,蛙鸣一片,一道莹色的光芒刺破了无边无际的旷野。
段小兵握着手电筒在前面走,我拿着布袋子在后面跟。
他们村有很多小溪小河小水沟什么的,有水的地方就有草丛,草丛里就趴着田鸡。
有时候,我们明明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走近一看,全然了无声息。
段小兵就用手电筒在草丛里照来照去。
田鸡居然还鼓着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对望着,真是有意思极了。
这时,段小兵蹑手蹑脚过去,伸出小网罩,猛地一下朝田鸡罩去。
段小兵罩田鸡功夫相当厉害。他在岸边轻轻地走着,走得轻巧,没有一点声音。可是当田鸡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那双大钳子手是多么的遒劲有力,挥罩是多么的快捷,迅速而精准。
我们收获很大,不但抓了田鸡,还抓了一只甲鱼和一只大螃蟹。
那只甲鱼伏在水沟的小土堆里,和一条蛇呆在一起。我见了既高兴又害怕,希望段小兵能把甲鱼抓住,又怕蛇把他给咬了。段小兵却无所畏惧,想跳入水沟,我紧紧把他拽住。我说,别下去,再等等。段小兵就用手电光一直照着它们,没想到,照了一会,那条蛇居然不声不响地溜走了,甲鱼却不走,仍然半眯着眼睛。为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段小兵脱下了外面的旧衬衣,慢慢走过去,一弯腰,那衬衣像一张大网一样猛地一下罩了下去。段小兵兴奋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我们又抓了一只大螃蟹。
那只螃蟹真肥,横着身子快速移动,让我想到了那头种猪。
我就想,大螃蟹是不是也耐不住寂寞,趁着天高夜黑,跑出来找遛弯的雌蟹交配。
怕它跑了,我急忙跳下去,伸出手去逮。
螃蟹早有防备,一对铁钳死死钳住我的手,痛得我呲牙咧嘴,我只好一甩,把它甩到岸边的草丛。
45
我们并排在小溪的岸边坐着,意犹未尽,讨论那只活捉的甲鱼和大螃蟹。
我说大螃蟹不好惹,大钳子真厉害。
段小兵说,徒手逮螃蟹得摁住他背上的壳。
我说是吗,举起螃蟹仔细研究了起来。
突然,螃蟹大钳子又是一挥,我躲闪不及,一下钳住了我的嘴唇。
靠,真痛!越拽夹得越紧。
段小兵伸出手,狠狠一用劲,螃蟹的两只大钳子被掰开。
靠,出血了,该死的东西!段小兵说。
我伸手摸自己的嘴唇,他迅速打掉我的手,说,别摸,你的手抓了螃蟹和田鸡,有细菌,会感染。
说着,他突然把嘴唇贴过来,伸出舌头在我唇上舔了舔。
舔完,他用手电筒照照,仔细看了看,说,没舔干净。
于是,又把嘴凑了过来,由舔改成了吮。
很快,我们吻得欲火难耐。
突然,一道手电的荧光,闪电般在我们眼前一亮。
段小兵反应很快,飞飞,不好,有人来了。
这时,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过来了。
他们并排站在岸边,扯着嗓子喊,小兵哥,你在干什么呢?
段小兵说,是你们啊,我们抓田鸡,不小心掉沟里了,洗洗泥。
那个稍微高点的少年说,哦,你们也抓田鸡啊,五道岭去了吗?
段小兵挥了挥手,说,没去没去,你们赶紧去吧,那边田鸡多得像蚂蚁。
好咧,小兵哥,你们慢洗啊。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了。
我和段小兵面面相觑。
回家的路上,段小兵还一直说今天倒霉透了。
快到家了,他突然凑过来,说,飞飞,不行,先欠着,回城去你姨奶家我们要……
那认真还失落的表情让我忍俊不禁。
第二天,我和段小兵醒得很晚。
我们几乎同时醒来,几乎同时睁开眼,几乎同时看对方,几乎同时笑——轻盈的,窃笑。
现在想来,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同时醒来,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到对方也在睁眼,这算是一种幸福吧!尤其是,段小兵靠过来,把我揽入怀,双手捧着我的脸,用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情说我看看你时,成了我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我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埋了好半天,开心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我闻着他短发里浸润着的汗水,蒸腾出初醒男子独有的气息,一种幼兽与孩子气的混合体。
段小兵抚摩着我的头,问,飞飞,睡得好吗?
我说还可以。
他突然咬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好想啊。
我故意说想什么?
他不说话,做出压上来的姿势。
我推开他,说再忍忍。
他说忍到什么时候?
我说忍到回城。
他说去你姨奶家?
我说好。
穿好衣服走出屋,小虎子正好奇地盯着布袋子看。
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天上掉下来,像红色的油彩落在布袋子的田鸡上,把田鸡都染红了。
46
我和段小兵,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海誓山盟,更没有所谓的出生入死的轰轰烈烈。
说到底,这就是一段简单还平实的生活。
只是,我尽量写得丰满详细,让大家仿佛一趿鼻就能闻到这种相恋的味道。
不过,幸福感太强烈,总会有消失那天。所谓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是也。
回城后,我开学了,我姨奶也突然从美国回来了。
到了大四,我也要考虑自己的未来和前途了。
我面临着艰难抉择。
有四条路可走,一是出国留学,继续深造;二是争取系研究生保送;三是备战其他院校研究生考试;四是服从分配参加工作。
我表叔(姨奶的小儿子)从美国回来,帮我联系了一所大学,要我潜心备战来年的托福考试。系里也发了公布,综合成绩前六名,可以填报申报参加研究生保送面试及考核。毫无疑问,我是热门候选人之一。
我倾向于出国留学。
小学、中学、大学,我在这座城市生活整整22年了。
在我当上学生会主席后,经常有机会到各大城市的各大高校参加一些交流活动,每次回来,我都感叹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精彩——我郁积了一股走出去的巨大欲望。
那天,戴燕燕来学校找我。
戴燕燕已经上班了,在望江不远的一所中学当一名英语老师。
本来,她是想和我谈谈她刚参加工作的一些感受和体会,顺便打听我的实习去向的。
我先入为主,推心置腹和她谈了我对于未来抉择的想法。
我告诉她,我决定从自己单调狭窄的生活里冲出去,到大洋彼岸放浪不羁,天涯飘零。当然,我这么说,还有另一层含义——我要走了,你不必等我了。
关于戴燕燕,我有愧疚之情。
她对我真是很好,这种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总之,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才会做出的好。
她帮了我不少忙,虽然大多与段小兵有关。可我却利用了她,起码,我利用了她对我的这种「好」,为我做了很多事,包括那次在餐馆故意气段小兵。
正因为这样,我决定把她当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甚至是亲妹妹。毕竟,她是我的高中的同学,大学又经常见面。所以,我不打算去追她,也不想给她任何的表白,甚至是暗示。我不想伤害她,更不忍心伤害她。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没有段小兵的出现,我会不会和她谈恋爱?娶她?然后生个孩子白头到老?
也许会吧,我不知道。
戴燕燕不说话,一直默默地听,似乎在思索什么。
很久,她才问了一句:你实习安排在哪?
我说实习早联系完了,去上海,我大表叔在那(我姨奶的大儿子在上海一家国企工作),顺便参加托福考试的培训班。
「真要出国还回来吗?」她问我,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的云彩。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我看了看窗外,再转过头,开玩笑说,「你结婚一定要告诉我,无论我在哪,都会赶回来参加你的婚礼。」
她不再说话,勉强微微一笑。
我觉得那笑容不像以往那么灿烂,像是刻意挤出来个我看的。
段小兵安置好家人后,就急切跑来学校找我。
见到我,他歪着头,兴奋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飞飞,走,去你姨奶家。」
他话音刚落,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清晰地跳动。
那天,非常炎热,水汽使灼热气流变得粘稠,并具备了形状。我和他并排走在大街上,看到高楼及废气工地,模糊而薇黄,仿佛被灼伤。
在一家高档宾馆面前,我停住了,忖量着片刻,鼓起勇气说:「小兵,我姨奶她……」
「她怎么了?」
「她回来了!」我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啊!他一楞,失落和黯然瞬间呈现开来。
我拉了拉他:「要不,咱俩去宾馆!」
段小兵又是一楞,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他跺了一下脚,惨烈地笑了。
我说你笑什么啊。
他说:「靠,不会吧,大白天的,去宾馆?」
我说:「靠,你真少见多怪,去不去啊。」
他面露难色:「就为做这事?不大好吧!」
想想也是。
这种事,我没经历过,段小兵更没有。我们都不开放,那时,男女之间谈恋爱也很少去宾馆开房的,何况是两个大男人。我们是要一个单人间还是要一个标间?做完爱就退房走人吗?如果服务员问起来怎么解释?
走进宾馆一打听,最便宜的标间都要五十,段小兵当场就呆了。
我说五十就五十。
段小兵快速踢了我一脚,说,靠,飞飞,你真敢想。
他不由分说把我拽出宾馆,不由分说又把我拽上一辆刚好到站的公交车。
刚坐下,段小兵就对我说:靠,简直是抢钱,我上次住旅馆才五块钱。
我说:大哥,这是星级宾馆,不是小旅店,能比吗?
我知道他把钱看得很重,但我没想到他反应会这般激烈。
也许是戳到他的软肋,段小兵没再分辩,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想什么呢?我推了他一下。
要不,我们再回去?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激烈地闪了一下。
算了,都上车了 等你赚了钱,再请我去住。
好,我请你住豪华套房。他笑了。
我要住总统套房。我用肩膀顶了顶他。
段小兵回顶我,伸出手顺着额头向上抹了几下,痛快说:没问题!
我又说:我要连住一个星期。
住总统套房?
那当然!
段小兵突然凑过来小声说:你不怕我总统(捅)你,连统(捅)一个星期!
「去你的。」我踢了他一脚。
哈哈!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到了终点站,才知道坐错了方向。
中途倒了三次,稀里糊涂就回了他家。
一进屋,他就急不可耐把我抱起来,往那张大床一扔,顺势压了上来。
我掐了一下他的屁股:「靠,你是故意蓄谋的吧。」
他不说话,按着我的手,一阵激烈地亲吻后,他咬着我的耳朵问我想了吗?
我不说话,闭着眼睛。
他开始毛手毛脚脱我的裤子。
「别,你妈一会就回来了。」我像一条捞上岸猛烈挣扎的鱼。
他说:「没事,她不进这屋。」
我说小虎子呢。
他说:「不用管他,门带上了。」
话刚落,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小虎子在门外喊,叔叔,开门!
段小兵咯噔一下,一骨碌从我身上爬下,激烈地喘着粗气,稳了稳神,下床,打开门,瞪了小虎子一眼,轻声训斥:「虎子,外面玩得好好的,回来干什么呢!」
小虎子愕然张嘴,正要说什么,段小兵从衣兜掏出一把钱,递给他。
「去,给叔叔买八根冰棍、一包奶糖和一包香烟……」
小虎子接过钱,乐颠颠地走了。
我说:「他那么小,能买到烟吗。」
段小兵说:「买不到才好。」
我明白过来,乐不可吱说:靠,你还不如给他一个碟,要他打满酱油慢慢走回来。
他猛拍大脑门,羞赧一笑:「靠,你不早说。」
我终于没绷住,在床上笑得打滚。
干柴烈火,两人迅速纠缠成了麻花。
屋檐下,迎着太阳光,段小兵用毛巾擦着汗涔涔的脊背。
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小虎子回来了。
段小兵脸色骤变,手忙脚乱取凳子上的衣服,差点把脸盆打翻。
女人斜睨着剜了他一眼,露出了不坏好意的笑。
穿好衣服,段小兵给每人发了一根冰棍,来到小虎子面前,他还故意嘟着嘴,责怪虎子贪玩不早点回来。
无辜的小虎子抹了抹汗津津的脸,结结巴巴解释,老板问我要什么烟,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偷偷笑,段小兵跟着偷偷笑。
离开时,段小兵送了我。
我们在望江厂默默地走着,太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一会长一会短,时不时看见沿街一侧竖立着的高大的铁皮广告牌,被阳光照得银光闪闪,一阵风吹来,砰砰直响。
飞飞,想什么呢。段小兵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没什么。我是在想出国留学之事。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它却拼命向你脑袋里钻。尤其见到段小兵,我纠结得无以复加。
「靠,瞒我,咱俩是什么关系!」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盯着他看。
他也盯着我看,一字一顿说:「当然是,朋-友-加-哥-们!」
我说:「靠,咱俩做十几年的朋友加哥们啦。」
他说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
他说咱俩比一般朋友要好,比一般哥们要亲。
我说再好再亲也只是朋友和哥们。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顿了顿,突然靠过来,从背后抱起了我,嘻哈着说,对了,你是东家妞,我是西家娃,你是我老婆。
可我不是女的!我轻声道。
我知道!他放下我。
突然,我们就没再说话,两人绕着那座小山,一前一后,默默走了很长一段,快要走到大道时,我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他说:「我要送你到站点。」
我说:「不用,大老远的,送过去还要返回来。」
「没事,大不了我往回走时,你再送我一段。」
「我送了你,你又还得送我!」
「可以啊,我没问题!」他样子甚是认真。
「靠,送来送去的,你不累啊。」
「不累,」他还是那么的一本正经,甚至跳了两下,「你看,我跳多高,一点也不累!」
「靠,你有病吧。」我终于忍不住了。
「说对了,我真病了,你有没有药?」他开始不认真了。
「真病了?」我认真起来。
「病了。」
「我摸摸。」
他把额头伸过来。
「去你的,也不烧啊。」我说。
「我的心烧到四十度啦。」他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他的胸口。
「去死!」我攥成拳,给了他一下。
有个他的工友推着自行车在大道上走,他突然跑了过去,和对方交谈了几句,他骑着自行车一溜烟窜到我跟前。
飞飞,上来。他打了一下响指。
靠,你劫匪啊。我跳上车。
走喽!他双脚用力一蹬,自行车像快速射出去的箭,跑出去好远。
段小兵骑车很是刺激,以前上学他就这么骑车带我,把我吓个半死。
我坐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脊背,风像一场大水流过。
我就想,段小兵这个人吧,有点意思,长得匀称、棱角分明不说,人还敦厚,对我又体贴,要有这样一个人一直留在我身边,也是蛮不错的,哪怕这是个男人。可我也清楚,一旦选择了出国,这个男人可能就此溜走了。
我说:段小兵,问你一个问题。
说!他脚踩风火轮般,把自行车踩地呼拉拉窜。
那女人是谁啊。
哪个女人?
抱小虎子那个。
哦,她啊,我师傅的女儿!
你师傅还有女儿?
你不知道?
靠,我怎么会知道?
我没说过?
靠,你什么时候说过?
那我现在告诉你,她是我师傅的女儿。
知道了 她好象对你有意思。我鼓足勇气。
我不是空穴来风,对于这类事情的捕捉,我向来敏感而准确。
临走时,我就见她明明在逗小虎子,一听说段小兵要走,倏地把目光从小虎子身上转到段小兵身上,悄然无息瞟他一眼,碰触他视线的瞬间,飞速移开,娇羞的双手来回在小虎子的脸上搓来搓去,好象能把小虎子搓成骑白马的唐僧。
去你的,人家早结婚了。
靠,结婚了还跑你家来。
她是望二小的老师,我师傅要她把小虎子弄到望二小。
原来是这样,我舒缓一口气。
到了站点,公交车正好来了。
我说,快,车来了。
段小兵突然加速,用力一蹬,不料,脚踏空了,不仅没有加速,反而嘎吱停了下来。
我急忙跳下车,千赶万赶,还是迟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离我而去的公交车,我瞪了段小兵一眼,他却把手搭在我肩上,慢条斯理安慰我,没事,那车人多,没座。
我说你是故意踏空的吧。
段小兵说,我是怕你累着,得站一个小时。
我说,靠,这么说,你真是故意的?
望江厂这边发往市区的公交很少有能碰到坐的,他又不是不知道。
段小兵感觉到我似乎有点生气,他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他的手里,轻轻抚摩着我的手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十分钟,你最多再陪我呆十分钟。
看着他脸上露出的难为情的笑,我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原来,他只是为了多和我呆一会儿。
段小兵就是这样,不会用什么甜言蜜语去表达。
但,就是这种看似平常的表白,却最能留下内心的回味,像一座蓄满岩浆的火山,不爆发,就那样含着,扑面而来的,是氤氤的暖和热。
我突然有一种甜甜的温暖的感觉,好比一大早起来咬了一口青苹果,入口时,平淡无奇,甚至觉得还有一股酸,甚至是涩,但过后,甘甜就会从舌头底下涌出来。
我把段小兵拉到一边,注视着他。
有些人,我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他,他却像磁石一样牢牢的吸引我的视线。
我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看,先是看他黑浓浓的眉毛,然后是威武的大眼睛,最后是温润的嘴唇。
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一楞:「什么好消息?」
我说你猜?
他想了想:「你姨奶要回美国了?」
我摇摇头。
他又想了想:「你的奖学金下来了?」
我再摇头。
他跟着摇头:「猜不出来。」
我说我要去望江厂实习。
不言而喻,这是我临时做出的决定。
他似乎不大相信,盯着我看了半天,才问:靠,真的?骗我吧。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还准备申请系里的研究生保送,继续留在学校读研究生。
段小兵可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两手机械地来回搓来搓去,搓出一掌心的湿。他突然就把太阳帽摘下来,戴到我头上,歪着脑袋打量,笑嘻嘻说,飞飞,你戴着真好看,真好看……
他靠过来的刹那,我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体味,心里一荡,似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上车时,段小兵快速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急切问,你什么时候来实习?
我说再等等,十来天以后吧。
他点点头。
公交车渐行渐远,段小兵一直站在那块站点牌子前,像棵挺拔的树立着,不停冲我挥手,目送我远去。
他身后的站牌,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醒目的强光。
顺着光,我似乎看见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48
我们的生活,尤其在年轻时,总面临着多重选择和不可预料的变化,这种不可预料像盛夏的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比,那天,我和段小兵在溪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搅了兴致,甚至连一片乌云也未曾看到。
见到戴燕燕时,我有着坚定的出国的念头和想法。可一见到段小兵,这种想法很快发生了改变。
但,事态的发展,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有很多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会在不声不响中发生,用句宿命的话说,命啊!
事情经过简单说是这样的。
戴燕燕偶遇段小兵,段小兵请她吃饭,可能心情不好,戴燕燕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女人就喜欢倾诉,她把我想去美国留学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段小兵。
段小兵大吃一惊:不可能哪,袋熊(我的外号)明明跟我说他要留校读研究生,还说打算来望江厂实习呢!
犹如晴天霹雳!
戴燕燕当即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她掩面泣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欺骗我?他就那么讨厌我吗?就算讨厌我、躲我,直接告诉我啊……」
那一刻,段小兵才知道,戴燕燕是多么爱我。
段小兵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平生最不忍的就是看到女生潸然泪下、悲痛欲绝成这样尤其还是个有恩于他的女生。
那个周末,我去望江厂找段小兵,看出了他的异常。
我带着新相机去的,那是我姨奶特意从美国为我带回来的礼物。
我们照了很多相,可他总是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停了下来,点燃一根烟,吸着。
我说虎子进望二小遇到困难了?
他吐着烟,仍一言不吭。
我说别担心,我去找戴燕燕,她父亲是局长,别说望二小,望一小也不成问题。
他眉头紧蹙,突然把就烟往地上一扔,用力一踩,不悦地看了我一眼:飞飞,你还说!
我怎么了?我一楞,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好脾气。
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得老实回答。
靠,我一向很老实。
少来,我是认真的。他劈头盖脸。
有屁快放!
你真打算留校读研?
靠,你不相信?申请表我都交上去了,系里也批准了。
这么说是真的?
当然!
那你为什么骗戴燕燕?
啊!轮到我惊讶了,没想到,段小兵和戴燕燕竟然还会有交集!
我说你们见面了?
他点点头:我们无意碰到的,我请她吃饭 她心情糟透了,喝了不少酒。说着,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但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终于又抬起头,把目光迎向我,顿了顿,试探性说:飞飞,她好象很喜欢你!一直在哭,哭得很伤心
我说我知道。
可能,我冷淡还无所谓的语气让他愤然。
他又说:飞飞,你为什么要欺骗她?
那天,阳光灿烂,我站在江边的大道上,忽然觉得好冷,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结着冰的河。
我知道,在段小兵玩世不恭的外壳之下隐藏着温暖而纯净的灵魂,但他为什么非要用欺骗这个词呢?
这让我深恶痛绝,因为我一下就想到了人品恶劣、道德败坏等与之关联的内容。
我说我没有欺骗她。
靠,飞飞,你真不厚道,她都告诉我了,你说你打算出国留学,学校都联系好了,还说要去上海实习,参加什么培训 多好的一个女孩,不喜欢她直说就是了,为什么要欺骗人家 !
段小兵的话让我无法回答,我有点愣愣的。
在戴燕燕的问题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冤枉我,甚至指责我,但你段小兵不能。
我就不明白,你段小兵为什么在我和戴燕燕之间如此爱憎鲜明,就算我辜负了她,和你段小兵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俩说到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再说了,你段小兵难道希望我和戴燕燕双栖双飞?
这么想着,我突然有点心灰意冷起来。
看来,两个男人感情再好,一碰到女人,所谓的感情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这不由让我又想起了戴雪蝉。
这么想着,心,凉到了谷底,我不说话,撇下他快速往前走。
他用更快的速度跟上,挡在我跟前,堵住了去路。
「飞飞,你怎么不说话?」他直直盯着我,我恨恨回盯他,曾经,我们有过多次激动人心的对视。但此刻,我真是很讨厌和他的对视,我希望他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让开!我推了他一下。
你上哪去?他略显粗鲁拽我。
回学校!
你不去找她(戴燕燕)?他穷追不舍,不怒自威。
就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突然感觉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一种巨大的悲痛随即而来!
那一刻,我很害怕,心在强烈地抽搐着,然后下坠,坠到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我咬着牙,本想强忍着心里疯涌而出的酸痛,终究没忍住,爆发了。
段小兵,我告诉你,我没有欺骗她,没错,我是跟她说过我想出国留学,还说过要去上海实习,我当时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规划的。你知道吗,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二年,我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我每时每刻都想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没有机会。小时候,我父亲领他心爱的小儿子(我父亲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到处游山玩水,我是多么希望他也能带上我,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后来,我读了大学,凭自己的本事到他们去过的大城市走一遍 你知道我第一次出门坐火车吗,路过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车厢里漆黑一片,我吓坏了,可当火车穿过隧道,辽阔的平原出现我在眼前,我兴奋地把脸贴在玻璃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喃喃地说,这风景真美啊,真美!后来,我看到湛蓝的海,看到了船,看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小岛,看到那些围着小岛缓缓扇动翅膀的鸟群,我就下定决心,我要走得更远,比他们一家都远,远到鸟也飞不到的岛的那边 可你知不知道,后来,我见到你,我的想法就变了,我不想出国,不想去岛的那边,我想留下来 我有点声嘶力竭。
段小兵瞬间呆住了!
他呐呐看着我,凝固的愕然表情,仿佛街头动一动随即定格的人体雕塑。
他以为,我对戴燕燕说的出国留学只是我拒绝她的说词,用他的话说是欺骗。他压根没想到,出国留学在那个年代近乎遥不可及的事情,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为了他,会放弃自己一直追逐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梦。
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欢快地在落在江边一棵枯柳的枝上,跳跃着,唧唧喳喳叫,我猛烈挣脱他的拉力,快速跑过去,无法克制地用力踢了一下枯柳,枯柳激烈地摇晃着,麻雀吓得扑啦一下全飞走了。
可怕的暗战,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们戚戚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彼此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又诡秘的平静。
偶尔看对方一眼,眼神里没有情人间的甜蜜,有的只是隐隐约约的尴尬和闪躲。
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期间,我完全没注意到段小兵心理的变化。
段小兵先是拘谨地看我一眼,悄然无息靠过来,眼神游弋不定,旋即低头,我知道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微微抬起头,嘴角蠕动了一下,又没了声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打破僵局:飞飞,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我反应过来,咚咚咚,他快速向远处跑。
再回来,段小兵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拎着一个塑料袋。
他先是到江边洗了一把脸,晃着脑袋,捋了捋头发,怯生生过来,坐在我身边,把口袋里的雪糕、鲜奶和蛋糕掏出来,整齐划一放在台阶的水泥地上。
可能是怕雪糕化了,坐了一会儿,他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拉我的衣襟:「飞飞,吃雪糕吧。」
我不为所动。
他把雪糕放下,又小心翼翼拉了拉我的衣襟,说,要不,喝袋鲜奶?
我仍不为所动。
他再拿起一块蛋糕,说,那,吃块蛋糕?
我愕然看他一眼,真搞不懂,大热天的,吃什么蛋糕。
他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蛋糕吗,里面加了榆钱,老板说叫抹茶榆钱,我跑很远才买到,你尝尝?
说着,他咬了一口,自顾自说,恩,好吃,真香!
他吧嗒吧嗒咀嚼着,故意装出很好吃的表情,咽下去的时候,由于用劲太大,喉结就像一只小耗子,在他颈脖上下来回窜。
看着他吃蛋糕时流露出的局促、不安与自责,我倏然有了一种疼。
我很清楚,要对一个人好其实很容易做到,但要对一个自己一直对他好的人突然厉声严苛却不那么容易做到,你必须强压心头的不忍和不舍,嘴上是强硬的语气,心里或许是阵阵的心慌和疼痛,尤其当知道自己所谓的厉声严苛在某种程度上是误解时,愧疚、难安、自责、忧虑、感动和怅惘等种种复杂情绪便接踵而至。
一阵不能自已的伤心澎湃过后,我轻松了许多。
我转过头,看他一眼。
他迅速停止咀嚼。
不过,似乎有点紧张,我明显看见一层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心疼感再次升腾。
我说真有这么好吃?
「好吃好吃,真好吃!」可能从我的视线中读到冰释前嫌的温情,他的眉毛和脸上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来。
他赶紧把剩下那块蛋糕递给我:「尝尝?」
我接过蛋糕,吃了起来。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温暖青涩,有初升太阳的味道。
蛋糕真干,我有点难以下咽,他撕开鲜奶袋,交接时,可能过于战战兢兢,鲜奶撒在了我手上,他赶忙拿出纸,把我手拽过去,很仔细地擦啊擦。
此后,我们避谈戴燕燕、出国留学及实习之事。
一路走走停停。
看见那些熟悉的场景,一幕幕涌上心头,陷入了回忆,曾经那段青葱岁月还是为彼此留下了太多的美好。
人是物非,还是这条熟悉的道,道边还是那个熟悉的大坡,只是坡上那棵让段小兵摔伤腿的桃树已不在了,旁边生出两三棵新桃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桃树下放有几张铁凳,一对热恋青年男女正在上面搂搂抱抱,眉开眼笑的。
这些新变化,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是啊,七年过去了。
逝水年华,我们的青春终于也到了分水岭。
直到上车前,我才拍了拍段小兵的肩膀。
我说,放心吧,戴燕燕的事我会处理好。
他看了我一眼,并不像上次那样站在站牌下目送我渐行渐远,而急促转身,快速奔跑起来。
很快,他的身影泅入带起的尘土里,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49
我做梦了。
梦见段小兵在宿舍的窗外,贴着玻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忧伤的表情。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忧伤的。
突然间,段小兵对我说,飞飞,你要走了吗?真的要走了吗?
我想跑过去打开窗户,可我发现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双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一般。
他伤心了,慢慢飞走了,越飞越远,我的心渐渐变得很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于是,我张开嘴,想喊他别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顿时我陷入了一种无力的绝望感,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醒来,我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莫非我真的哭了?
想想,我都好多年没有如此伤心地流泪。
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窗外,黑漆漆一片。
我想再眯一会,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头痛的有些厉害,嗓子也有些疼了,浑身酸痛的,很难受。
此后,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失重游离状态。
上午,去了趟学生会,给新主席交代工作。下午,从院里出来,同学告诉我说有个人在宿舍楼下的过道等我。
跑去一看,远远地,我就看见他,段小兵。
站在那,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裤子,皮鞋擦得锃亮,拎着一袋新鲜的水果。
来到他跟前,他习惯性脑袋一歪,露朴实的浅浅的笑。
你,你怎么来了?本来,我想伸手抚摸他的脑袋,突然改变主意,给了他一拳。
过来看看你。他并不躲闪,迎着我,挺了挺胸肌。
今天没上班?
提前走了一会儿。
找我有事?说实话,我还是咯噔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再遇我后,他规规矩矩得就像一块红砖头,今天怎么就提前下班了呢。
靠,你们宿舍楼管理还挺严的,那老头就不让我进 我怎么了,不像大学生吗?他笑嘻嘻说。
你还真不像大学生!我打量他一番。
他一楞,瞅了瞅自己:怎么不像?多像啊,我还特意换了套衣服!
我开玩笑说,你太正式啦,像新郎官!
就算我像新郎官,他干嘛不让我进,我也不可能跑到男生宿舍抢新娘!他还在对看门老头的阻拦忿忿不平。
我笑了,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好了,找我什么事?
「我发工资了,」他冲我扮了个鬼脸,伸出手来拉我,全然不顾来来去去的人,「走,我请你吃饭。」
靠,你特意来请我吃饭?我有点不敢相信。
哦,还有,我妈说了,要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脏衣服脏鞋什么的,顺便带回去洗了,干了我再给你带过来 他说得温暖而自然。
有个同学过来,拍我一下,说,靠,代主席,行啊你,这主席没白当,连衣服也有人抢着洗。
我有点苦笑不得,赶紧说,去你的,他是我哥,发工资了,过来看我,顺便带脏衣服回去。
同学继续说,哟,你这哥真好!
段小兵突然有点脸红,颈脖子都偏到一边去了。
见状,我硬着头皮,拽着段小兵就往校外跑。
那家常去的小餐馆,两人坐下,我正要数落,段小兵却拿起菜单轻声读了起来:「榆钱糕,一元8个……」
他看了我一眼,说,靠,飞飞,你看,真改过来了!
我接过菜单,瞪他一眼,得意说,他敢不改!
他笑笑,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倒完水,眼波流动,两只手来回捏着我的颈脖,像是讨好般地给我按摩。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捏。
他再次坐下,开始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大多与小虎子有关,他说这家伙已在望二小上学了,很开心,一去就认识了一个要好的小朋友,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天不见就跟丢了魂似的。
我若无其事听着。
他突然凑过来,小声地说,就跟以前我们俩似的。
我忍不住,偷偷笑,
他又说,飞飞,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和你很亲吗。
我盯着他看,等他说下去。
「那时,那个死胖子白大伦嫌我个高,挡他黑板,他就用他奶奶纳鞋底的锥子戳我,我抬一下头,他就戳我一下,骂我一句乡巴佬。后来,我主动要求坐最后一排,他还是喜欢骂我乡巴佬,那天放学,他又骂我,不停骂,我实在气不过,跟他打起来了,但他们人多,团团把我围住,眼看他们就要一起揍我,你突然冲了过来,要他们住手,他们非但不住手,还骂你是叛徒,你和他们对打了起来,可惜你个儿比他们都矮,很快被他们打得趴在地上,但你一声不吭,等他们走了,你自己爬起来,蛮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骂他们狗日的,那表情竟然像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
我笑了。
对于那次见义勇为,我印象中有这么一档子事,但具体细节模糊不清,我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他描述的那般勇猛。
我说,是不是我帮了你,所以你感觉我很亲?
「也不是。」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去找你,在小区拐角听见你奶奶对一个男人说‘飞飞到底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要多来看他,不能有了媳妇有了幺儿就把他扔了,你们大人造的孽我也不想说什么,但飞飞能有什么错,他还只是个孩子’,我这才知道,你到我们学校读书是因为你父亲不要你,……」
「后来去上学,他们都不理你,还朝你吐痰,骂你是叛徒,还说你是甫志高,你从此不跟他们来往。有次课间休息,你来到我身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香喷喷的油炸鸡腿给我,起初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要还是不要,你却硬塞到我手里,说了句吃吧,我有两个就跑了,后来我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到厕所,一口气吃光了。我不是没吃过鸡腿,但我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鸡腿,上面裹了一层香酥酥的面粉。吃完鸡腿回到教室,上课铃响了,教师走进教室,起立时,我看见你转过身,冲我笑了笑,还做了个鬼脸,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和你好亲好亲,也就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就算全世界的人对你不好,我也一定要对你好
他的话说的很朴实,我眼睛湿湿的。
50
人和人之间真奇妙。
有时,两人关系的转变,可能就因某个点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细节。虽然,这个所谓的鸡腿事件,我已记不大清,但,毫无疑问,成了我和段小兵关系质变的导火线。
如安妮宝贝所说,一切过去的事情的确都无可避免地打了封印,在背景里暗下去,生命里始终有逼近的东西。
段小兵似乎陷入了回忆。
他说的一些往事让我心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感受,有喜悦,有幸福,这时刻,更多的是心酸。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
他喝了一口水,转移话题,问我实习批下来了吗?
我说还没有。
他舒缓一口气,继续说:飞飞,那天回去后,我就一直想,想了很久,我觉得你应该出国留学,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某种激烈的情绪突然核爆炸般扩散开来。
我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
当他说到戴燕燕时,我基本猜到他今天来找我的意图,我知道他总会在某个时刻把这番话说出来。
心,忽然,凉到了谷底,
他洞察出我的异常,赶紧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也怨我,没弄清状况,那天戴燕燕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倒酒喝,还一直哭,边哭边喝,边喝边哭。那个伤心啊,我看着真受不了,当时我就想拉着她跑去找你 飞飞,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找了个借口
突然,鼻尖酸酸的。
我盯着他看,缓缓问:「你希望我离开你?」
「当然不希望!」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深沉。
不等我说话,他接着又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我一楞,问他梦见什么了?
他说,我梦见我们一起在江边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你越走越快,我不停追啊追,忽然,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儿停在你面前,你骑上大鸟,冲我大喊一声‘我走了’,大鸟驮着你,扇动翅膀,飞向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开始着急了,想喊你不要离开我,可我发现自己喊不出声,突然间,我的心好痛,有种绝望的感觉……很快,你和大鸟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再也忍不住,虚脱般倒在地上……
难得真的有所谓的心有灵犀?
我感觉我的五官有些移位,下巴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问,你真得做了这样一个梦?
是的!
「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一眨眼,泪掉了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给我倒了一杯酒,飞飞,别笑我,和你说这些,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鼻尖又是酸酸的。
本来,我想说我也做了个差不多的梦,想想,还是没说,因为他说这些时,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淡淡地说那你还希望我出国。
虽然舍不得你离开,但我更舍不得你为了我放弃梦想。唉,一想到这,我一连两天没睡好,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来找你 飞飞,从小到大,我都把你当作比我亲兄弟还亲的人,我当然希望你有更大的出息。你想想,那是多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把你留下来呢,这样我会于心不安的,我要每次见到你都于心不安,我们在一起也不快乐,你说是吧 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回来,等你有出息了,你要领我出去转上一大圈
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他的灵魂,洁白无暇。
我含蓄一笑,故意说,万一我走后不回来呢。
他想了想,你不会的。
我嘴角一动,那么肯定。
他说,当然,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要舍得不回来,就不会连梦想都放弃了
我说,那,你不怕时间长了……
他快速接话,切,时间算个球儿,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怕什么……
段小兵的信任让我甚为感动。
但是,爱,是需要守候的。我守侯着他,他守侯着我。
毕竟,我们的生活是由光鲜和靓丽组成的超现实世界。想想我们的一生,能真的爱上几个人,我身边来来去去的好多女人,就像蜻蜓,飞行途中累了,停在我身边小憩一会儿,积蓄力量养足精神就飞走了。而我和段小兵的感情,可能在我们遇上的第一天就开始,像植物生长一样,自然而然,不可阻止。我们深陷其中,却在不自知中,忘了时间,跌跌撞撞前行,慢慢释放着能量,如同自燃的煤。等我们长大了,有了时间概念,才发现彼此一直爱着的是个男人。段小兵会觉得自己是同性恋吗,可能他压根没这概念。我,亦然。一次,我趴在桌子上翻一本书,有个要好的同学突然从后面抱我,凑过来讨好地问我看什么呢。他抱了很久,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后来我清晰感到他下体的那个部位在一点点变硬,顶在我的屁股位置。这让我感到不舒服,直白说难受到无法忍受,我说好了好了,别耍流氓啦。他尴尬笑了笑。虽然他长得帅气,人也阳光,但我确信,他是直人,我们之间,纯洁无暇得就像革命战友,只是因为和我太熟,有些动作不大忌讳,尤其在我当上学生会主席后,他总喜欢做一些看似亲热无间的行为来拉近和我的关系。
我揶揄他说: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 你要跟别人好上了呢。
段小兵一怔,表情复杂地看我一眼,眼神流露出别样的异彩。
突然,他就笑得龇牙咧嘴,饭喷了出来。
走出餐馆,他心情似乎很好,送我到校园一偏僻处,停下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盯着我看,眼神是如此清澈,宛如婴儿般,然后笑,欣慰的笑。
我纳闷了,你笑什么?
你担心我和别人好上?他又给了我一个满满的笑,挺挺身子,屁股翘了翘,得意地问。
以前吧,我总觉得上天真他妈的吝啬,给我的东西太少。后来吧,我发现,上天其实最仁慈,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突然性情大变,说出这样一番话。
而这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明亮了我的心,藏在我身体某个角落的某种紧张、恐惧感舒展开来,仿佛原本有个无形的、巨大的系结,被扯开、抻平。
我给了他一拳,故意说,等等,你说清楚,上天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
当然是你喽!他凑过来,用唇在我脸上盖了一个戳,一副欢天喜地的表情。
我的心莫名被撞了一下,呆在原地,有点愣愣的。
哈哈,飞飞,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我了 见我有点发傻,他坏坏地取笑。
去你的,你这陀大牛粪,谁稀罕!我抬腿揣他。
切,鲜花也要牛粪养 有我这陀又大又臭又肥的牛粪,你这朵花就尽情开去吧!
哈哈,我捧腹大笑。
他跟着笑,一步一跳,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歌儿: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那里
日子过得怎麽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51
回到宿舍,室友问我,你哥走了?
我说他回去上班了。
室友又说,晚上出去吃饭,好几个寝室联谊,人很多。
实习的去处大都定完了,再过几天,我们要各奔东西,再回来,将是两个月后了。其实,那时候,机会并不多,实习和工作去处,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只能服从分配。这段时间,他们就经常三五成群出去聚,在饭桌上小心翼翼经营着自己的未来。
我摇摇头,你们去吧,我哥今天发工资,请我吃了一顿好的。
他们三三两两走后,宿舍楼寂静一片。
我躺在床上,拿起随身听,听起了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甜美的歌声中,我想起了段小兵。
很快,十三年来,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放电影般在我脑海一一闪现。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做爱,
他脱掉我的衣服,用嘴唇,一小寸一小寸亲着我的肌肤,仿佛在给我通电,光影流动到他的身上,反射出白光。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接吻。
他睁着眼睛把嘴唇伸过来,先是碰触我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出来,接着,他又用舌尖舔了我的鼻梁、脸庞。他温润柔和的舌头从漂亮整齐的牙齿间伸出,顽皮地摆动,很是可爱诱人。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去抓田鸡,穿过一个长满蒲公英的小土坡,突然,我听见段小兵叫了起来,呀,飞飞,你看!
原来,路过土坡时,栖在蒲公英绒球里无数的萤火虫赫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月光下波浪一样摇曳的绒球。
段小兵说,哇,真好看!
我看见段小兵感叹时,脸上流露出欣悦的柔和之情,与月光下满天萤火形成了一幅协调的山水人物画。之后的岁月,这幅山水人物画仍然会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泛现,每当我看见段小兵的照片,我就会想起萤火虫如何从绒球中赫然飞起,想起段小兵脸上绽放的柔和的光泽。
我是个迷恋特定感觉的人。
这种迷恋,是一种吞噬,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
可能,这「情」,从九岁那年就慢慢开始了,时间长点,就变成爱了,再长点,爱得深,爱得沉了。直到有一天,在感情中迷失了方向,才发现不慎而始,而祸其终的俑者是个男人。
在和段小兵分开的岁月里,我也试过去接受别的男人,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做不到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无法从别的男人身上找到这种类似的特定感觉。
这么想着,很快,迷迷糊糊稀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出国前一天,我向段小兵告别。
来到他家,突然飘起了雪,他站在院里那棵榆钱树下,我喊了他一声段小兵,他没动,我又喊了他一声,他还没动。我走过去,雪落在他的衣服上,立刻融化成点点黑色花瓣,站得久了,花瓣连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闪闪发亮,直到风起——
倏地,
他消失了!
醒来,我平静了许多。
很快,我做出了新决定——去上海实习。
一方面,是为安抚段小兵,假装告诉他,我听从了他的意见,打算去上海实习并参加培训,做着出国准备;另一方面,是想迷惑戴燕燕,我并没有欺骗她——这种出国的想法一直都未变。
当然,这只是一个幌子。
我的打算是,实习结束后,回学校参加研究生保送的选拔考核,凭我当前优异的成绩加上系里的青睐,问题不大。至于托福考试,我当然也会去参加,就当应应景,让段小兵和戴燕燕知道有那么回事就行。
这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既安抚了戴燕燕,也成全了我和段小兵。
要放弃梦想,虽然说很艰难,心很痛,但其实并非想象的那么艰难,尤其当你决定要放弃的时候,整个过程中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段小兵让我见识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和简单,这种明快又清凉的舒服感,就像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召唤着我,我无法抗拒。
我对自己说,不管那么多了,哪怕这是个天大的坑,我也认了。
是啊,人生如白驹过隙,仓皇若梦,不可逆的生命只有一次,既然相爱了,又何必分开。
我很清楚,时间是超乎我们想象的,它能把一切厚重的东西冲薄,把薄的东西变厚。彼此的想法、信任和承诺可以走在时间前面,但我们到底还是要遵循时间的规则,如果时间到时候给予了我们一些超乎想法、信任和承诺,现实的、血淋淋的东西,我们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呢。
所以,如果想阻止那些现实的、血淋淋的东西发生,就只能跑在时间的前面。
至于戴燕燕,是我辜负了她。
我也不去多想了,反正以后的生活也不打算跟她有太多交集。
52
去上海实习的前一天,是周末。
去段小兵家找他时,他还在睡懒觉。
小虎子扯着嗓子喊,代叔叔来了。
段小兵妈妈从厨房走出来,热情招呼我,飞飞来了,快请进!
我友好地冲她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段小兵的母亲自返城,我感觉她气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全然没了那次在乡下见到的愁眉苦脸的样儿,竟然还穿了件颜色明亮的衣服,给人一种气爽神怡之感。
段小兵听见声音,在屋里急切喊,飞飞,是你吗?
走进屋,段小兵正在穿衣服。
见到我,他脆生生一笑,用埋怨的语气说,靠,还真是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段小兵妈妈很是热情,端着一盆刚洗好的水果进来,还说要我留下来吃饭。
她的眼睛亮汪汪的,像在水里洗过,脸上则泛着少见的光彩,这种罕有的热情和性格判若云泥的变化,让我突然有点不适应。
我说,阿姨,别忙了,我明天去上海实习,过来向小兵道别。
小虎子听见了,跑进来问,代叔叔,你要走了?
我说是。
他再问去哪?
我说去上海?
他看着我,眨了眨大眼睛,上海在哪?是在海上吗?
我说不在海上,在海边。
啊,在海边?那一个海浪不会把上海淹了吗?他满脸的疑惑。
去,出去玩,不知道瞎问什么!段小兵穿好衣服,起身,敲了一下他的头。
小虎子不乐意地撇了撇嘴。
这个小家伙,太可爱了,虎头虎脑的,我越看越喜欢。
我摸摸他的头,说,不会,上海很大,很漂亮,房子很多,车也很多,还有大轮船,等有机会我带你去好不好?
好!小虎子身子靠在我的腿上,仰头冲我粲然一笑,眼睛充满着向往和渴望。
这笑,像火红的太阳。
我从包里掏出照片,小虎子一下抢了过去,乐呵呵看着,还大声喊着:奶奶,快来看,你的照片。
段小兵母亲迈着轻盈的步子过来了。
我,段小兵,小虎子,还有段小兵的妈妈,四个脑袋挤着,相互传阅,一长一短指手画脚说着。
小虎子说,奶奶,你看我手里抓的这只田鸡,好肥,眼睛鼓得好大。
他妈妈接过照片说,是哦,你笑的眼睛都闭上了。
段小兵看着一张前两天我在望江厂附近给他拍的照片,略带不满地说,靠,我照相表情这么严肃,真难看。
我说,你哪是严肃,你根本是心不在焉,有个漂亮女娃子路过,你就跑神啦,一直盯着人家看。
段小兵用照片拍我的脑袋,说,去你的,明明是你盯着人家看。
小虎子拍着手掌附和:哦,叔叔想女娃子喽。
段小兵又用照片拍他,你瞎起什么哄。
他妈妈抹了抹嘴,酣酣地笑了。
看完照片,段小兵妈妈领着小虎子出去了。
我问他怎么还在睡,生病了?
他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没有,昨天晚上陪我师傅出去喝酒了……我不知道你要来,你怎么不说一声。
我说我特意不告诉你的。
他突然就不说话,再次一张张翻阅手里的照片,看了大概两三分钟,他放下照片,拍了拍了床,示意我坐过去。
我刚坐下,他就拉着我的手说,你早告诉我就好了,我就一大早过去找你。
我没说话,任由他来回摩挲着我的手背。
他抚摩了一会,又把我的手放在他脸上,让我的手像一把拂尘,来回上下拂着他的脸,像是拂一块巴望了很久,正急着要场大雨滋润的干旱地。
果不然,拂了几下,他就一把抱着我,力气之大,令我吃惊,好象要把我搂成碎片,再一片一片融入他的身体里。
我激烈挣脱开来:「每次你都不分场合,这样不好!「
他摸了摸脑袋,羞赧一笑,讪讪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你就忍不住。」
我没说话,来到桌前,信手翻了翻他的工作日志。
他突然窜过来:「飞飞,你想不想出去转转?」
「去哪?」我懒洋洋地说。
望江厂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巴掌大的地方,每天转来转去的。还有那个断臂山,我熟得闭着眼睛都能从山下倒退着走到山顶。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眼珠子骨碌一转。
53
说出来都脸红,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个不为我知的地方。
段小兵领着我七拐八折,来到一座山下,他指了指那片吊在半山腰的楼群,说,飞飞,看我们谁先跑过去。
我又是一马当先。
跑去一看,竟然是座寺院。
这真是一座恢宏古刹,横匾写着「如意寺」,两边写着「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里面有十多个从五台山来的僧人,个个友善得要命,见到我和段小兵,竟然问,施主,饿否?留下吃口斋饭否?
段小兵说我们是来上香的,僧人就领着我们去了如意殿。
我拉了拉段小兵,你要上香?
段小兵说我给你上柱平安香。
走进如意殿,我看见一年长的僧人盘腿静坐,一直在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嘴里还念念有词。
可能,这就是平常所说的晨钟暮鼓、青灯木鱼吧。
上香时,段小兵很虔诚地跪拜,嘴里念念有词。
我看着袅绕升起的香火,突然有种命运无常世事难料的不祥之感。
上完香,他领着我到处转了一圈。
下山时,我问他怎么知道这是座佛寺院。
段小兵反问我,怎么,你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段小兵轻松一笑,说,我还在这住过好几个晚上呢,有个好心的僧人把我安排在如意精舍的一间厢房,每天给我打洗脸水,送斋饭。
我大吃一惊。
难怪他频频和照面的僧人点头微笑,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看来,段小兵身上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过往。
「飞飞,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那段时间,我东奔西窜,无路可逃,竟然躲到了寺院。本来,我是想削发为僧的,他们不答应,收留了一个星期,就要我离开……后来,我也想通了,不就一阵冷风,一场冷雨,挺挺就过去……」段小兵说得很淡定,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再次大吃一惊。
盯着他看,似乎看见了他在某个风高夜黑的晚上,站在寺院的吊脚楼,凌风披月、孤独求道。
「后来,我在电视看见你,我忽然像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盏灯,不再迷茫……天再黑,路再陡,人再背,眼前有一盏灯,就会有方向感,就不会摔下崖……」
难以置信,他竟说出这样一番饱含哲理的话。
我突然想起他在工作日志上写得一段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盏灯,只是,很多人不知道他的那盏灯究竟在何方……我曾经迷失过很长时间,经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终于在一个雨夜找到了我心里的那盏灯,不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和黑暗,我的信念都不可被磨灭,因为,那盏灯,一直就在不远的前方,照亮着我,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从山上下来,他兴致很高,就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先是在望江厂的球场踢了一会足球。
我帮他拿着脱下来的衬衣。
球场上,他高高的个子,黑色的背心,像股不羁的黑旋风从这头旋到那头,进了球,他会凌空大喊一声,声音富有磁性和穿透力,并兴奋地拍屁股,跑到我面前朝我做鬼脸。
可能是要走了,我们玩得很开心。
踢完球,他竟然搞到一辆摩托车(他说是向他师傅借的)。
他骑摩托车的疯样子,让人生畏,有一股狠劲儿。
他喊着,起飞了。
我像片羽毛,被一阵风带起,在空中飘。
我就纳闷,他怎么就可以把摩托车得这么风驰电掣,威武生风至迎风泪流呢。
我们来到江边。
江水悠悠,波光粼粼,一只母鹅领着几只小鹅在江面荡漾。
他脱了鞋,小心翼翼下水。
浅水区,他脱下黑背心,洗了洗,用来擦身上的汗。
太阳光的照射下,他瓷实的胸膛,汗津津的,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光。
我的眼光像一道白绫一样撩过他赤裸的上身。
一丝颤栗般的热浪掠过。
我舔了舔嘴唇,突然有点渴望,血液在太阳照射下有点发烫。
他回头冲我微笑,说,飞飞,你也擦擦。
他抬头看我的眼神有些热辣,像七月无遮盖的太阳,明亮亮的。
刚靠过来,我就感觉他那个部位顶在我肉身,硬得惊人。
我血液滚沸,抓了抓他光滑结实的腹肌:靠,你硬了?
他淡然说早就硬了。
我一楞,早硬了,什么时候?
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骑摩托车时就硬了。
我再一楞。
他说,你啊你,抓哪不好,非抓那个地方,幸亏我定力好……
我不解。
我说我抓你那个地方了吗。
他弹了一下我那个部位,说,靠,还不承认,差点没被你揪下来。
原来,他骑得太快,还故意做出各种急速拐弯的高难度动作,我那个紧张,紧紧揽着他的腰,越揽越下,最后像颗大纽扣,死死扣在他那个部位了。
我说早知道我就揪下来好了。
面对我的挑逗,他说,揪,现在揪也不迟。
我说好啊。
他就把身子挺得直直的,站着一动不动,等待我下手。
我用膝盖杵了他一下,靠,你真要我揪?
他说,反正都难受,不如被你揪掉。
我说,靠,我还难受呢。
他眼睛一亮,说,那,我们回去弄出来?
我眼睛一暗,说,不去,你家有人。
他拉着我的手,走,我有办法!
一阵风,到了他家。
他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小虎子正和桶里的一只大鲤鱼玩得不亦乐乎。
段小兵跑去卧室,拉了一个清单,上面列满了名目,拿去厨房说:「妈,我来,飞飞最爱吃我做的红烧鲤鱼……你和虎子出去买点东西,这是清单,照着买就行。」
他妈妈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接过清单,领着小虎子出去了。
他们刚走,段小兵就窜到我背后,一把抱起我,在把我从院子里抱进卧室。
进了卧室,段小兵把我放下,就像头牛压到了我身上,嘴唇和鼻子一下被他堵住了。
我有点窒息。
我说,靠,你也太猴急了,就算强暴我,我也要喘口气。
他侧了侧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喘着气,稳了稳神,说,他们一会就回来了吧。
他说,不会,我列了很多。
我说你都列什么了。
他开始有板有眼数了起来,牙膏、牙刷、毛巾、香皂、肥皂、洗衣粉……很多,有五六十种,对了,还有榆钱蛋糕……
我说,榆钱蛋糕那么远,他们能找到吗。
他诡秘一笑,说:「就要他们找不到……我妈是死心眼,只要交代了她,她就会慢慢去找……下次等你从上海回来,我再列一个清单,比今天还长……」
「靠,你真坏!」我扑在他胸前,狠狠捶他。
他紧抱着我,我们笑作一团,在床上滚来滚去。
笑声中,他嘴里喷出的气息,让我觉得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儿沉下去,仿佛要沉入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当段小兵脱完我身上所有的衣物,他的眼睛都直了。
我亲吻着他的乳头,吮到了一股迷人的气味儿,喷射般的。
很快,两具熟悉而滚烫的身躯,再次交织在了一起。
段小兵趴在我身上,像只毛毛虫,微微颤着。
畅快淋漓的激情过后,我们再次紧紧相拥,像两条脱水的鱼纠缠在一起。
他一直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我看。
他前后的变化让我难以置信,开始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凯旋而归后又似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也静静地回看着他,一会我就受不了。
我说你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看着我。
突然,他一只手绕过我颈脖,托我脑袋,我刚仰起头,他就狠狠地吻过来。
他吻得很激烈,很疯狂,像是第一次,更像是最后一次。
吻了很久,他才心绪不宁地说,飞飞,明天我送你。
我说不用,你明天要上班。
他说我请假。
我说,算了,总请假也不好。
他用要死要活的眼神看着我,没事,我想送你。
原来,他是舍不得我走。
我安慰他我又不是不回来。
他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送。
好吧,明天下午三点你直接到火车站!我说。
好!他笑了,抓起我一只手,放到他嘴里,孩子般,轻轻咬着。
走出房间,太阳很好,段小兵打来两盆水,太阳光照着红通通的脸盆,把我们的脸都映红了。
54
段小兵很能干。
他准备好大蒜、葱、生姜片、蒜苗、茴香、八角、桂皮等各种调料,系上一条花布围裙,捅开火,倒上油,锅里起了青烟,肉在锅里爆响,油香到处飘。
段小兵还给每人煮了一碗鸡蛋面。
煮面条的时候,我看着锅里交织在一起,丝丝细细长长的面条儿,在沸腾的水中翻滚,就像我和他的感情,缠绵悱恻,纠缠不清。
最后一道菜是红烧鲤鱼。
屋檐下,段小兵抓起那条大鲤鱼,咔嚓几下,鱼鳞便褪得干干净净。
在和我说话间,菜刀在鱼身上来回几下,鱼就被收拾得利利索索。。
我有点看呆了。
我说,靠,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
段小兵用水冲了冲案板上的血迹,说:这算什么,以前在家过年,我用五六分钟,收拾了一条鲤鱼、一只鸡,还有一只兔子。
我撇撇嘴,说你胖倒喘上了。
段小兵说你不信?
我说谁会信。
段小兵说哪天让你瞧瞧。
针锋相对间,他妈妈和小虎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男人,拎着两个大袋,满头是汗。
走近一看,竟然是段小兵的师傅。
我忙跑过去,接过他师傅手里的口袋,掂量了一下,好沉!
我把口袋放到客厅的饭桌上,小虎子跟过来,连汗也来不及擦,开始在袋子里搜来搜去,嘴里嚷嚷说,哎呀,好热,我要吃冰棍。
段小兵从厨房出来,看见他师傅,打着招呼:师傅,您来了!
他师傅点点头。
段小兵掏出烟,给他师傅点上,他师傅猛吸一口,很快,脑袋被烟雾缠绕。
段小兵故意埋怨说:「妈,怎么才回来,鱼我早收拾好了,一直没做,就等你们回来下锅呢。」
小虎子吮着冰棍,接过话茬:「叔叔,你不知道,那个榆钱蛋糕,我们走了好远才买到……」
段小兵突然朝我挤眉弄眼,露出胜利的笑。
我看不惯他那得意样,呛他:「段小兵,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多东西,你去买试试……」
段小兵吐了吐舌头,躲闪着我的目光,溜进厨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没多久,他就像变戏法似的,一桌子菜端上。
我钦佩得瞪圆了眼睛,尤其那道红烧鲤鱼,色香味俱佳。
饭桌上,气氛很好,满桌佳肴,一屋阳光。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知道有什么喜事在段小兵的妈妈身上发生。
我就看见她在卧室呆了很久才出来,像是特意梳理了头发,还穿了件淡黄色的外套和一条偏瘦的裤子,这使得她身体的曲线凸现了出来。
她甚至在段小兵师傅的盛情劝说下,喝了点酒。
喝了酒的她面若桃花,少妇一般。
这时,我惊然看见段小兵师傅的眼睛,放肆而大胆,像是两只突然飞出来饥饿百年的鸟,在段小兵母亲身上狠狠啄了一下。
吃面条时,段小兵和小虎子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小虎子非要吃那个有牵手童子图案搪瓷碗里装的面条,段小兵说这碗应该给代叔叔吃。小虎子说代叔叔吃那个没有图案的大碗。段小兵生气了,用筷子轻敲他头,说,听话,这是代叔叔吃的。见小虎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我把搪瓷碗放推到小虎子面前,不悦地说,段小兵,你怎么打人啊,人家要吃这碗就让他吃,干嘛发那么大火。段小兵不说话了。
小虎子满怀感激冲我笑了,津津有味吃起来。
忽然,两个叠成一团的东西露了出来。
「哇,有荷包蛋哩!」小虎子定眼一瞅,惊叫一声,乐得鼻涕泡都喷了出来。
段小兵看了他一眼,说,虎子乖,夹一个给代叔叔。
「好!」小虎子倒是爽快得很,夹起一个荷包蛋,力度没掌握好,「拍」的一声,掉到了菜碗里。
我伸出筷子,夹起荷包蛋,在空中顿了顿,放到了段小兵师傅碗里。
我说:「林师傅,你是小兵的师傅,平时很照顾小兵,工作还辛苦,这荷包蛋您吃!」
林师傅回夹给我:「哎呀,飞飞,你客气什么,小兵就是我儿子。」
我不接,把碗躲开。
林师傅在桌上转了一圈,最终把荷包蛋放到了段小兵妈妈碗里。
段小兵妈妈的脸突然就红了。
她低下头,眼波流动,娇羞地说,呀,林师傅,你吃哩,客气什么!
林师傅露出熠熠生辉的表情,他笑着说,你吃你吃,你最辛苦。
她妈妈就笑了。
笑的时候,整张面孔都积极地投入进去,眼睛一眯缝,可似乎又怕笑出动静,抻了抻脖子,把声音咽了下去。
吃完饭,我和段小兵在院子外面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他问我会不会打电话给他。
我故意说,不知道,万一学习太忙,可能就记不起来。
他说你晚上睡觉前可以打。
我逗他,不好吧,万一和你打完电话,睡不着,影响我第二天学习怎么办。
他听了,觉得也是,不再说什么,瞥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似乎蕴涵无助、惶恐的内容。
我有点不落忍,赶紧说,你放心,我会给你电话的。
他表情像天上的流星,明亮地笑了。
走了一段,突然想起他妈妈和林师傅,觉得他们俩很有意思。
我说怎么从来没见你师母?
段小兵说他师母死了很多年。
靠,看来我的第六感还是蛮准,一看林师傅眼睛露出的光,就是那种多年没沾荤的眼神。
我说你师傅后来一直没找?
他说,不清楚,我没问过。
我用胳膊捅了捅他:「说个事你别介意啊!」
他眼睛一眨,什么事,这么神秘!
我说,他们俩好象有意思。
他眼睛再一眨,问,谁俩?
我又捅了他一下,笨,你看不出来?你妈和林师傅啊。
他的脚步突然停下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靠,飞飞,你都说些什么啊,真敢想!
我说你别不信,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像一枚刚摘下来的水果,哈哈一笑,捶我一下,说,去你的,别瞎说!
我说,算了,不说他俩了,你自己回去观察观察就知道了……我该走了,回去再收拾收拾。
他一把拉住我,说,我用摩托送你到站点。
段小兵推摩托出来时,小虎子跟了出来,非要跟着去兜风。
摩托一发动,他家那只从乡下带过来的大黄狗也窜了出来,一阵猛追。我们到了站点,大黄狗竟然也跟着到了站点。
下了摩托,段小兵把榆钱蛋糕递给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轻声说,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别睡太晚了。
恩,我点点头。
接过蛋糕,看见他的眼睛似乎有点湿润,我赶紧转身,急速跳上车。
隔着车窗玻璃,段小兵在向我招手。
小虎子在灌木丛解大便,解完后跳出来,来到段小兵身边,要他帮忙擦屁股。段小兵从兜里掏出纸,却悬在半空,一直呆呆地朝我这边看。
小虎子拉了拉他的手,段小兵还是一动不动,像块木头,影子黑洞洞地照在他脚下,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小虎子等不及了,招呼大黄狗,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温情舔着小虎子的屁股。舔完后,小虎子站起来,用手在屁股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拍,淘气地爬上了那辆摩托车。
车子走了好远,我还一直看见段小兵在那站着,像块石头,手里拿着一团揩屁股的纸。
那团纸,像一只孤独的纸灯笼在段小兵的手里散射出若有若无的光……
55
真正爱过一个人,分离时,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伤感。
比如,我和段小兵。还比如,戴燕燕。
我去找戴燕燕告别。
她从学校出来,穿着高跟鞋,一袭红色短裙把美白如雪的肌肤映衬得惊艳非常。看见我,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像是凌空发射过来一样,快乐向我奔来,速度之快——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练过踩高跷。
我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睛很真诚地注视着我,好像笑容比语言还要丰富很多。不过,当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那一刻,突然有点愧疚。
其实,戴燕燕长得不错,身材有着中世纪欧洲美女的标准曲线,绝不现代,绝不骨感,如同新鲜的奶油饱满的水果。
她能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曾经又给过她太多的暧昧和误导性的暗示。
大部分聊天内容我已模糊不清,可能,我的心思,已不在她身上。
我知道,明明是我辜负了她,却仍显得那么无动于衷。想来,是不想与她有太多的交集,免得自己更难安吧。
和一些本不太在意的人的某些过往,有时候,睡一觉,醒来,忘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小部分,即便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如二十年,一些细节依然清晰可见,成为了记忆。
我就清楚记得她讲过一段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
好象是路过一个有栅栏的大院,两只蝴蝶在院里的花丛中飞舞,她惊叫一声「好美!」
我说是两只蝴蝶。
她摇摇头,说,不对。
我楞了一下。
她看看我,有板有眼地说,是梁山泊与祝英台。
我哑然失笑。
本来,我想反驳说,万一是两只公蝴蝶,或者两只母蝴蝶呢?
想了想,就没说,何必扫她雅致。
我盯着草丛中的两棵树看,一棵高大,一棵矮小。
高大树上长着的不知名的果子显然更好,色泽鲜明,一副熟透的模样,一只不少,整齐地挂在半空中。矮小树上的果子青涩,色泽灰暗,显然不怎么成熟,却摘得差不多了。
我说,咦,真奇怪,明明是那棵高高树上挂着的果子好吃,怎么没人摘,那棵矮树却摘得差不多了。
戴燕燕不以为然说,那棵树太高了,够不着。
我说,可以往上爬啊,实在不行找把梯子。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是可以往上爬,可是费了很大气力,有可能爬到一半就爬不动了,这样上不去,还下不来,很难受的。找梯子吧,要没把握好,从梯子上掉下来,不死也可能落个残疾。矮树就不同了,一伸手就能够着,不费力,还安全,摘下的果子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扔了……」
我说,要是你,摘哪棵树的果子?
她眉宇间露出淡淡的哀愁:「谁不想尝成熟美味的果子,但总惦着高高在上的果子,可能你只能望果止渴,永远尝不到它的美味。」
我附和着说,恩,有道理,高高在上的果子看着虽好,说不定不符合你的口味,万一酸酸涩涩的你吃着更喜欢呢。
她黯然说,是啊,有些果子,不管符不符我口味,不是自己的终归是吃不着。
说着,她看了我一眼。
我就见泪花就从她眼珠里冒出来,再从睫毛滚落,湿润了脸。
此后,我们不再说话,一直沉默着。
她在我前面缓慢地走,像一条悲伤的鱼,安静地在水底滑行。
分手时,她擦了擦眼泪,说了声再见,轻轻挥了挥手,蝴蝶般,一闪一闪飞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对自己说:戴燕燕,对不起了。
这个世界,被爱的人总是站在高处,一遍遍残忍地践踏爱你的人为你编织的绿茵。此刻,我就成了那个残忍的人。
是啊。我和她,除了关怀,只有闪躲。除了承受,只有伤挫。不让你爱我,是因为我是一个漩涡,只会让你更彷徨。如果有可能,就让我下辈子重新变个男人,好好爱你吧。
段小兵到车站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
他是骑摩托车过来的。
戴着头盔,穿着一套迷彩服,英姿飒爽出现在我面前。
「飞飞!」他举着一个白色塑料口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抬头,看见他取下头盔,盯着我看,掂了掂脚,傻傻地笑,眼睛闪着光。
什么啊?我问。
给你买的。他说。
接过口袋,翻了翻,全是水果、罐头、乡巴佬之类的食品。
「这衣服也是送我的?」我翻到了一件淡蓝色的方格新衬衫。
「喜欢吗?」他问我。
「你花钱买的?」我反问他。
「不是,单位发的,我参加厂里建国42周年知识竞赛,得了第二名!」他侧了侧脑袋,得意一笑。
我说你自己留着穿。
「我送你穿。」他看我一眼。
我说我有,好几件呢。
「我知道你有。」他似乎有点失落。
「好吧,我收下。」见状,我赶紧说。
他笑了,蹲下来,小心翼翼帮我拉包的拉链,可包装得太满,塞不进去,我就说,你看,不是我不要,实在装不下。
他不说话,闷着头,在包里扒拉着,最后从里面扒出一件颜色差不多的衬衫。
「飞飞,要不这件衬衫你就不带了。」他顿了顿,像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多此一举,不都一样!
他说,不一样,这是我送你的。
我说,好好好,我收下,这是你送的,我当宝贝,到了上海我天天穿,穿着就想起你。
「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笑得嘶牙裂嘴,像个顽皮的孩子,快速我把那件衬衫掏出来。
他拿着衬衫在身上比量了一下,说,靠,你看,我穿正合适!
「好吧,送给你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他都不知道我这件衬衫有多贵,那是我特意去大商场买来带去上海实习穿的高档货。
「回去我也穿,天天穿。」他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穿吧,穿吧!」我在他带来的食品袋里翻来翻去。
很快,我翻到了一种奇特的东西——棒棒糖。
「靠,段小兵,受不了,你竟然还给我买棒棒糖?」
「小虎子买的,说是留给你火车上吃。」他露出无辜的眼神。
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没想到小虎子竟然有这份心,他才七岁。
我说你想不想吃?
他说还是你留着火车上吃。
我说我现在就想吃。
他说那你吃。
我说你也吃。
好!他接过棒棒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
我们像两个大孩子,把棒棒糖含在嘴里,像含一块总也不会融化的糖,还时不时在脸颊鼓一包,隔三岔五从这头窜到那头。
有个小孩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没挺住,拽了拽她妈妈的衣服,说他也想吃棒棒糖。
我和段小兵一楞,相觑一笑。
我刚掏出,他蹭地从椅子上爬下,接过棒棒糖,连谢谢都没说,剥开就吃。
急切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又坐了一会,我想起给段小兵买的口琴。
他拿着口琴,明眸蓄水,问,送我的?
我说是。
我也不会吹!他在手上掂量着。
我说和吹笛子差不多,吹几次就会了,很好学的。
他说,好,我回去试试。
我抽出一支烟,问他想不想抽。
他摇摇头。
我说,你先坐着,我去抽根烟。
走到那头的抽烟区,我倚在扶栏,掏出一支烟,颐自点上,烟火明明灭灭,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丝丝的光色。
偶尔回头,我看见段小兵拿着口琴试了起来,脑袋像拨浪鼓,一下一下,左右晃,深深吸气时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车站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轻薄透明,几乎炫目,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终于上车了。
他帮我把东西塞到行李架上,一切安置就绪,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上。
我说你回去吧,车一会就要开了。
他先是擦了擦汗,看看手表,说,不急,还有几分钟。
他拍了拍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刚坐下,他就盯着我的脸看,一动不动。
我被他的眼神击中,几近失语。
以为,他是恋恋不舍,正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举动,他却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钱,果断说,飞飞,拿着,穷家富路。
我无语凝噎,狠瞪他。
我说,靠,段小兵,你有病吧!
或许意料到我的反应,他突然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面对着我,用上扬的音调说:「飞飞,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真是活见鬼,火车就要开了,他还饶有兴致打起赌来。
他从口袋拿出口琴,扬了扬,说,你相不相信——我会了!
「你会了?」
「当然,我会了!」他扬起眉毛。
「切,吹吧就!」我自是不信。
「我要会了你把钱收下。」他说。
「好,要不会你赶紧收起钱滚下车。」我说。
「好,你听着!」他稳稳神,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响起,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跌跌撞撞,不是很熟练,甚至有点走音,但总算是完整地吹完了。
忽然,感动像海浪,涌了出来。
「怎么样?」他说,眉眼间带着笑意。
「还不错!」我说。
「那你收下。」他把钱往我兜里塞。
「好!」我说。
「这就对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邪气。
火车终于要开了,下车时,他说,飞飞,我走了!
我说,下去吧,车就要开了。
他看了看我,突然靠过来,眼睛似乎有点湿润,小声说,记得想我。
恩!我点点头。
他又是一笑。
下了车,他隔着玻璃窗冲我挥手。
火车徐徐滑行时,我打开窗,探出头,喊,段小兵,你过来。
他停止挥手,靠过来,跟着火车慢跑。
我把钱扔给他。
我说,你的钱我收下了。谢谢你给我吹的曲子,我很喜欢,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他一楞,弯腰捡钱的瞬间,我快速把车窗玻璃拉下。
火车越跑越快。
我看见他举着钱喊,飞飞,你个混蛋——
火车带出的风,把他的衬衫卷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
56
段小兵到车站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
他是骑摩托车过来的。
戴着头盔,穿着一套迷彩服,英姿飒爽出现在我面前。
「飞飞!」他举着一个白色塑料口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抬头,看见他取下头盔,盯着我看,掂了掂脚,傻傻地笑,眼睛闪着光。
什么啊?我问。
给你买的。他说。
接过口袋,翻了翻,全是水果、罐头、乡巴佬之类的食品。
「这衣服也是送我的?」我翻到了一件淡蓝色的方格新衬衫。
「喜欢吗?」他问我。
「你花钱买的?」我反问他。
「不是,单位发的,我参加厂里建国42周年知识竞赛,得了第二名!」他侧了侧脑袋,得意一笑。
我说你自己留着穿。
「我送你穿。」他看我一眼。
我说我有,好几件呢。
「我知道你有。」他似乎有点失落。
「好吧,我收下。」见状,我赶紧说。
他笑了,蹲下来,小心翼翼帮我拉包的拉链,可包装得太满,塞不进去,我就说,你看,不是我不要,实在装不下。
他不说话,闷着头,在包里扒拉着,最后从里面扒出一件颜色差不多的衬衫。
「飞飞,要不这件衬衫你就不带了。」他顿了顿,像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多此一举,不都一样!
他说,不一样,这是我送你的。
我说,好好好,我收下,这是你送的,我当宝贝,到了上海我天天穿,穿着就想起你。
「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笑得嘶牙裂嘴,像个顽皮的孩子,快速我把那件衬衫掏出来。
他拿着衬衫在身上比量了一下,说,靠,你看,我穿正合适!
「好吧,送给你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他都不知道我这件衬衫有多贵,那是我特意去大商场买来带去上海实习穿的高档货。
「回去我也穿,天天穿。」他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穿吧,穿吧!」我在他带来的食品袋里翻来翻去。
很快,我翻到了一种奇特的东西——棒棒糖。
「靠,段小兵,受不了,你竟然还给我买棒棒糖?」
「小虎子买的,说是留给你火车上吃。」他露出无辜的眼神。
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没想到小虎子竟然有这份心,他才七岁。
我说你想不想吃?
他说还是你留着火车上吃。
我说我现在就想吃。
他说那你吃。
我说你也吃。
好!他接过棒棒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
我们像两个大孩子,把棒棒糖含在嘴里,像含一块总也不会融化的糖,还时不时在脸颊鼓一包,隔三岔五从这头窜到那头。
有个小孩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没挺住,拽了拽她妈妈的衣服,说他也想吃棒棒糖。
我和段小兵一楞,相觑一笑。
我刚掏出,他蹭地从椅子上爬下,接过棒棒糖,连谢谢都没说,剥开就吃。
急切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又坐了一会,我想起给段小兵买的口琴。
他拿着口琴,明眸蓄水,问,送我的?
我说是。
「我也不会吹!」他在手上掂量着。
我说和吹笛子差不多,吹几次就会了,很好学的。
他说,好,我回去试试。
我抽出一支烟,问他想不想抽。
他摇摇头。
我说,你先坐着,我去抽根烟。
走到那头的抽烟区,我倚在扶栏,掏出一支烟,颐自点上,烟火明明灭灭,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丝丝的光色。
偶尔回头,我看见段小兵拿着口琴试了起来,脑袋像拨浪鼓,一下一下,左右晃,深深吸气时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车站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轻薄透明,几乎炫目,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终于上车了。
他帮我把东西塞到行李架上,一切安置就绪,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上。
我说你回去吧,车一会就要开了。
他先是擦了擦汗,看看手表,说,不急,还有几分钟。
他拍了拍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刚坐下,他就盯着我的脸看,一动不动。
我被他的眼神击中,几近失语。
以为,他是恋恋不舍,正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举动,他却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钱,果断说,飞飞,拿着,穷家富路。
我无语凝噎,狠瞪他。
我说,靠,段小兵,你有病吧!
或许意料到我的反应,他突然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面对着我,用上扬的音调说:「飞飞,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真是活见鬼,火车就要开了,他还饶有兴致打起赌来。
他从口袋拿出口琴,扬了扬,说,你相不相信——我会了!
「你会了?」
「当然,我会了!」他扬起眉毛。
「切,吹吧就!」我自是不信。
「我要会了你把钱收下。」他说。
「好,要不会你赶紧收起钱滚下车。」我说。
「好,你听着!」他稳稳神,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响起,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跌跌撞撞,不是很熟练,甚至有点走音,但总算是完整地吹完了。
忽然,感动像海浪,涌了出来。
「怎么样?」他说,眉眼间带着笑意。
「还不错!」我说。
「那你收下。」他把钱往我兜里塞。
「好!」我说。
「这就对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邪气。
火车终于要开了,下车时,他说,飞飞,我走了!
我说,下去吧,车就要开了。
他看了看我,突然靠过来,眼睛似乎有点湿润,小声说,记得想我。
恩!我点点头。
他又是一笑。
下了车,他隔着玻璃窗冲我挥手。
火车徐徐滑行时,我打开窗,探出头,喊,段小兵,你过来。
他停止挥手,靠过来,跟着火车慢跑。
我把钱扔给他。
我说,你的钱我收下了。谢谢你给我吹的曲子,我很喜欢,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他一楞,弯腰捡钱的瞬间,我快速把车窗玻璃拉下。
火车越跑越快。
我看见他举着钱喊,飞飞,你个混蛋——
火车带出的风,把他的衬衫卷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
57
实习生活很充实。
那是一家大型企业,我被安排在管理部。
当然,我还去参加了托福考试的培训班,那是我大表叔帮我挑选的。
本来,我只是去装装样子,但课堂很吸引人,加上我一直喜欢学语言,就坚持下来,不管出不出国,多学点总归是好的。
每天早出晚归,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给段小兵打的电话。
我只记得,那天,换上他送我的衬衫,突然就很想很想他。
午间休息时,我去买了张IC卡,公共电话亭里,拿起声筒,拨完号码,接通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段小兵也是。
听到我的声音,他突然就无措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直至我这边传去多遍问候,他才不敢相信地清了清嗓子,说,飞飞,是你?真的是你?
确定是我后,段小兵似乎有点生气,说我怎么才给他打电话。
我说有吗,有很长时间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刚去就碰到一个大型活动,有个部长听说我参加过辩论赛,还会主持,非要我参与这项活动,每天台前台后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去学习,有时候回到我大表叔家,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
直到后来,回去了,我这才知道,段小兵自我走后,就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可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打给他,于是中午吃完饭就在办公室等,连乒乓球也不打,有时下班了,他还会假借加班之名,等上好几个小时。为此,他多次受到车间主任的褒奖,说他工作忘我,钻研刻苦,带动了车间青年奋勇争先的氛围。
可能,电话里,段小兵多次嘱咐我记得想他,此后,这种「想」,就来得真切而汹涌。
由于控制不住对他排山倒海的欲望,经常,夜里,梦见跟他做爱。
春梦里,我竭嘶底里喊着:段小兵!段小兵!
春梦过后,情欲,如泥石流般爆发,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渴望得到段小兵温润嘴唇的浇灌——那是我一生中,对情欲最刻骨铭心渴求的时期。
后来,电话打得次数多了,他说话也越来越放肆。
「飞飞,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了……」
我突地一怔!
他这样大胆而清楚地说出来,我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声响,我身上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窜烧。
我故意说,你想什么了?
他说想那事了
我再一怔,想哪事了?
他说就那事贝。
我想笑,强忍着,舔了舔嘴唇,那事是哪事?
他就不再说话,嘿嘿地笑。
我能想象出他笑的样子,眉梢眼角微微含笑,一脸纤尘不染的纯净。
我说你真想那事了?
我觉得自己大白天说这句话,实在是难为情还可笑至极,我甚至转过头去看后面有没有人站着,我就想,如果有人听到,都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
段小兵还是不说话,一直在呵呵地笑,傻子一般。
我说,每次打电话你都要我想你,那你有没有想我?
他说,靠,还用说。
我说,白天想还是晚上想?
他说,都想。
我说:白天怎么想?
他说,白天,我在车间总是走神,我就想你在干什么?实习累吗?都和什么人接触?晚上上完课一个人敢回去吗?有一次,我正想着,有个工友走过来,突然拍了我一下,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他后来到处说我走神啦,想媳妇啦……
我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
我不愿承认自己因为听到段小兵说的这些而快乐,而事实上,我的确因为听到这些而快乐。
我假装不经意再问,晚上呢,又怎么想?
他说,哎,别提了,晚上睡觉总梦见你,醒来就睡不着,我就抽烟,一直抽,越抽越睡不着,我就干脆起来画画……
我说画画?
他说,恩,反正也睡不着。
我说你都画什么了?
「想起什么画什么,昨天晚上我画了一只鸟,一直在空中飞,飞过崇山峻岭,来到了上海,看见好多漂亮的房子,还有大海,它沿着大海又一直飞,飞到了美国,看见了更高的房子……」
我说,飞去美国干什么,那么远,还没飞到就累死啦。
他说,不会,我画得是无脚鸟。
无脚鸟?我一楞。
他说,是啊,电影里不是说这种鸟能一直不停飞,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
我说,靠,你又看「阿飞正传」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和我们车间小王打比赛,他输了,请我看电影,我特意要看「阿飞正传」。
记得,《阿飞正传》在我们学校上映时,异常轰动,看完之后,我流下了眼泪,很多人理解不了张国荣扮演的旭仔,觉得他孤傲、叛逆,冷酷无情。我却在他身上找到了共鸣,尤其是他找生母这一情节。多少年来,我也像旭仔一样,寻找着自己的生母。与旭仔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只是一直找不到她。
后来一次,段小兵请我看周星驰的电影《赌侠》,看完我又特意请他再看《阿飞正传》。这是完全不同的两部影片,显然,《赌侠》更符合段小兵的胃口,他根本接受不了《阿飞正传》那种破碎的镜头语言,更理解不了这种超现实的拍摄手法。
他看得很费力,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我就经常见他时不时侧脸观察我的表情。本来,他是想说点什么的,看我如此投入,不好意思打扰,便一直默默陪我到散场。
走出影院,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电影所云,只记住了那个关于无脚鸟的台词: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他还煞有介事问我真有这么一种鸟吗?
我没有和他讨论无脚鸟,只是简单讲述了这部电影的主题,并拿他作了比较。
我说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生活颓废奢侈、心里充满怨恨和刻薄,而刘德华饰演的华仔却出身贫穷、生活积极努力;旭仔自私、滥情;华仔善良并且痴情;旭仔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到菲律宾寻找生母绝望离开后显得尤甚;华仔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在母亲去世后,他去跑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旭仔最终死了,死的时候华仔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
我说你知道什么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就是那个生活颓废、心里充满怨恨的旭仔,而你就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我迷惑地盯着他看,我没想到他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应该像华仔,相信努力打拼,小康富足才是正路,什么困难,咬咬牙就可挺过去的。
面对我异样的表情,他说,不是吗,我觉得很像。
我说,你以前是那个颓废怨恨的旭仔,不过,你现在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分手时,又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了新的感悟。
此后,我们又一起多次看过那部电影。
每次都是他先提出来的。
他说,飞飞,走,我们去看电影。
我说有没好看的啊。
他就说,有,阿飞正传。
我就想乐。
触景生情,每一次,我看到张国荣因要找生母而与养母发生激烈对峙时,我眼眶就会闪着泪花。
其实,对于我的母亲,我已释怀,可能是长大了,早没了当初的怨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那些片段,眼泪就不由自主出来。
偶尔抬头,我突然发现,段小兵眼睛也有水光在闪动。
有时候,就是这样,陪你一起笑的人可能会忘记,但陪你一起落泪的人却总能记得。
我有点无法理解。
走出影院,我说,你瞎跟着起什么劲儿,你又不是养母带大的。
他不说话,眼圈一红,靠过来,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如此动情的表情,我以为,他是看懂了,或者说,理解了电影表达的主题。
只是,事隔十多年后,当他告诉我一些事情的真相,我重新去忆想,去感受他当时的状态时,我才明白,他其实是为旭仔的孤独,为旭仔既渴望找到自身价值和位置,又苦于挣扎,徘徊在失意的酸涩中而感触。
那次通话,我们谈了很久的《阿飞正传》和无脚鸟。
段小兵说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无脚鸟的台词可以倒背如流,他甚至学着张国荣,背起了粤语版的无脚鸟台词,还含沙射影问我,是不是也想做一只无脚鸟,一辈子飞啊飞,到处飘泊,永不落地。
我用刚学的上海话说,去你的,为什么要做那种鸟,永远这么无根地飘啊飘,寻不到家,多痛苦。
听了我这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他笑得直不起腰。
放下电话的那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要真是一只无脚鸟也挺好,我就立刻飞回去,看段小兵一眼,我再飞回来。
第一次,我那么渴望,自己要能长出大鸟那样的翅膀来该多好。
那晚,我就真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硕大的无脚鸟,翅膀有彩云那么大,一直飞,从上海飞到段小兵的家,由于停不下来,只好一直在他的屋顶盘旋……
关与无脚鸟和张国荣,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我在《艺术人生》中,看见王家卫看着张国荣在《阿飞正传》中独舞的片段,在墨镜后面流下了泪。
我不知道王家卫是在感怀那个孤独的像无脚鸟的旭仔,还是缅怀那个比烟花更绚烂的男子张国荣。
虽然斯人已去,但时光永无休止,万物终会循环,我相信,一个「无脚鸟」倒下去,会有千千万万个「无脚鸟」站起来。
56
段小兵到车站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
他是骑摩托车过来的。
戴着头盔,穿着一套迷彩服,英姿飒爽出现在我面前。
「飞飞!」他举着一个白色塑料口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抬头,看见他取下头盔,盯着我看,掂了掂脚,傻傻地笑,眼睛闪着光。
什么啊?我问。
给你买的。他说。
接过口袋,翻了翻,全是水果、罐头、乡巴佬之类的食品。
「这衣服也是送我的?」我翻到了一件淡蓝色的方格新衬衫。
「喜欢吗?」他问我。
「你花钱买的?」我反问他。
「不是,单位发的,我参加厂里建国42周年知识竞赛,得了第二名!」他侧了侧脑袋,得意一笑。
我说你自己留着穿。
「我送你穿。」他看我一眼。
我说我有,好几件呢。
「我知道你有。」他似乎有点失落。
「好吧,我收下。」见状,我赶紧说。
他笑了,蹲下来,小心翼翼帮我拉包的拉链,可包装得太满,塞不进去,我就说,你看,不是我不要,实在装不下。
他不说话,闷着头,在包里扒拉着,最后从里面扒出一件颜色差不多的衬衫。
「飞飞,要不这件衬衫你就不带了。」他顿了顿,像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多此一举,不都一样!
他说,不一样,这是我送你的。
我说,好好好,我收下,这是你送的,我当宝贝,到了上海我天天穿,穿着就想起你。
「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笑得嘶牙裂嘴,像个顽皮的孩子,快速我把那件衬衫掏出来。
他拿着衬衫在身上比量了一下,说,靠,你看,我穿正合适!
「好吧,送给你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他都不知道我这件衬衫有多贵,那是我特意去大商场买来带去上海实习穿的高档货。
「回去我也穿,天天穿。」他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穿吧,穿吧!」我在他带来的食品袋里翻来翻去。
很快,我翻到了一种奇特的东西——棒棒糖。
「靠,段小兵,受不了,你竟然还给我买棒棒糖?」
「小虎子买的,说是留给你火车上吃。」他露出无辜的眼神。
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没想到小虎子竟然有这份心,他才七岁。
我说你想不想吃?
他说还是你留着火车上吃。
我说我现在就想吃。
他说那你吃。
我说你也吃。
好!他接过棒棒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
我们像两个大孩子,把棒棒糖含在嘴里,像含一块总也不会融化的糖,还时不时在脸颊鼓一包,隔三岔五从这头窜到那头。
有个小孩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没挺住,拽了拽她妈妈的衣服,说他也想吃棒棒糖。
我和段小兵一楞,相觑一笑。
我刚掏出,他蹭地从椅子上爬下,接过棒棒糖,连谢谢都没说,剥开就吃。
急切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又坐了一会,我想起给段小兵买的口琴。
他拿着口琴,明眸蓄水,问,送我的?
我说是。
「我也不会吹!」他在手上掂量着。
我说和吹笛子差不多,吹几次就会了,很好学的。
他说,好,我回去试试。
我抽出一支烟,问他想不想抽。
他摇摇头。
我说,你先坐着,我去抽根烟。
走到那头的抽烟区,我倚在扶栏,掏出一支烟,颐自点上,烟火明明灭灭,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丝丝的光色。
偶尔回头,我看见段小兵拿着口琴试了起来,脑袋像拨浪鼓,一下一下,左右晃,深深吸气时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车站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轻薄透明,几乎炫目,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终于上车了。
他帮我把东西塞到行李架上,一切安置就绪,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上。
我说你回去吧,车一会就要开了。
他先是擦了擦汗,看看手表,说,不急,还有几分钟。
他拍了拍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刚坐下,他就盯着我的脸看,一动不动。
我被他的眼神击中,几近失语。
以为,他是恋恋不舍,正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举动,他却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钱,果断说,飞飞,拿着,穷家富路。
我无语凝噎,狠瞪他。
我说,靠,段小兵,你有病吧!
或许意料到我的反应,他突然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面对着我,用上扬的音调说:「飞飞,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真是活见鬼,火车就要开了,他还饶有兴致打起赌来。
他从口袋拿出口琴,扬了扬,说,你相不相信——我会了!
「你会了?」
「当然,我会了!」他扬起眉毛。
「切,吹吧就!」我自是不信。
「我要会了你把钱收下。」他说。
「好,要不会你赶紧收起钱滚下车。」我说。
「好,你听着!」他稳稳神,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响起,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跌跌撞撞,不是很熟练,甚至有点走音,但总算是完整地吹完了。
忽然,感动像海浪,涌了出来。
「怎么样?」他说,眉眼间带着笑意。
「还不错!」我说。
「那你收下。」他把钱往我兜里塞。
「好!」我说。
「这就对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邪气。
火车终于要开了,下车时,他说,飞飞,我走了!
我说,下去吧,车就要开了。
他看了看我,突然靠过来,眼睛似乎有点湿润,小声说,记得想我。
恩!我点点头。
他又是一笑。
下了车,他隔着玻璃窗冲我挥手。
火车徐徐滑行时,我打开窗,探出头,喊,段小兵,你过来。
他停止挥手,靠过来,跟着火车慢跑。
我把钱扔给他。
我说,你的钱我收下了。谢谢你给我吹的曲子,我很喜欢,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他一楞,弯腰捡钱的瞬间,我快速把车窗玻璃拉下。
火车越跑越快。
我看见他举着钱喊,飞飞,你个混蛋——
火车带出的风,把他的衬衫卷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
57
实习生活很充实。
那是一家大型企业,我被安排在管理部。
当然,我还去参加了托福考试的培训班,那是我大表叔帮我挑选的。
本来,我只是去装装样子,但课堂很吸引人,加上我一直喜欢学语言,就坚持下来,不管出不出国,多学点总归是好的。
每天早出晚归,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给段小兵打的电话。
我只记得,那天,换上他送我的衬衫,突然就很想很想他。
午间休息时,我去买了张IC卡,公共电话亭里,拿起声筒,拨完号码,接通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段小兵也是。
听到我的声音,他突然就无措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直至我这边传去多遍问候,他才不敢相信地清了清嗓子,说,飞飞,是你?真的是你?
确定是我后,段小兵似乎有点生气,说我怎么才给他打电话。
我说有吗,有很长时间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刚去就碰到一个大型活动,有个部长听说我参加过辩论赛,还会主持,非要我参与这项活动,每天台前台后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去学习,有时候回到我大表叔家,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
直到后来,回去了,我这才知道,段小兵自我走后,就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可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打给他,于是中午吃完饭就在办公室等,连乒乓球也不打,有时下班了,他还会假借加班之名,等上好几个小时。为此,他多次受到车间主任的褒奖,说他工作忘我,钻研刻苦,带动了车间青年奋勇争先的氛围。
可能,电话里,段小兵多次嘱咐我记得想他,此后,这种「想」,就来得真切而汹涌。
由于控制不住对他排山倒海的欲望,经常,夜里,梦见跟他做爱。
春梦里,我竭嘶底里喊着:段小兵!段小兵!
春梦过后,情欲,如泥石流般爆发,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渴望得到段小兵温润嘴唇的浇灌——那是我一生中,对情欲最刻骨铭心渴求的时期。
后来,电话打得次数多了,他说话也越来越放肆。
「飞飞,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了……」
我突地一怔!
他这样大胆而清楚地说出来,我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声响,我身上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窜烧。
我故意说,你想什么了?
他说想那事了
我再一怔,想哪事了?
他说就那事贝。
我想笑,强忍着,舔了舔嘴唇,那事是哪事?
他就不再说话,嘿嘿地笑。
我能想象出他笑的样子,眉梢眼角微微含笑,一脸纤尘不染的纯净。
我说你真想那事了?
我觉得自己大白天说这句话,实在是难为情还可笑至极,我甚至转过头去看后面有没有人站着,我就想,如果有人听到,都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
段小兵还是不说话,一直在呵呵地笑,傻子一般。
我说,每次打电话你都要我想你,那你有没有想我?
他说,靠,还用说。
我说,白天想还是晚上想?
他说,都想。
我说:白天怎么想?
他说,白天,我在车间总是走神,我就想你在干什么?实习累吗?都和什么人接触?晚上上完课一个人敢回去吗?有一次,我正想着,有个工友走过来,突然拍了我一下,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他后来到处说我走神啦,想媳妇啦……
我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
我不愿承认自己因为听到段小兵说的这些而快乐,而事实上,我的确因为听到这些而快乐。
我假装不经意再问,晚上呢,又怎么想?
他说,哎,别提了,晚上睡觉总梦见你,醒来就睡不着,我就抽烟,一直抽,越抽越睡不着,我就干脆起来画画……
我说画画?
他说,恩,反正也睡不着。
我说你都画什么了?
「想起什么画什么,昨天晚上我画了一只鸟,一直在空中飞,飞过崇山峻岭,来到了上海,看见好多漂亮的房子,还有大海,它沿着大海又一直飞,飞到了美国,看见了更高的房子……」
我说,飞去美国干什么,那么远,还没飞到就累死啦。
他说,不会,我画得是无脚鸟。
无脚鸟?我一楞。
他说,是啊,电影里不是说这种鸟能一直不停飞,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
我说,靠,你又看「阿飞正传」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和我们车间小王打比赛,他输了,请我看电影,我特意要看「阿飞正传」。
记得,《阿飞正传》在我们学校上映时,异常轰动,看完之后,我流下了眼泪,很多人理解不了张国荣扮演的旭仔,觉得他孤傲、叛逆,冷酷无情。我却在他身上找到了共鸣,尤其是他找生母这一情节。多少年来,我也像旭仔一样,寻找着自己的生母。与旭仔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只是一直找不到她。
后来一次,段小兵请我看周星驰的电影《赌侠》,看完我又特意请他再看《阿飞正传》。这是完全不同的两部影片,显然,《赌侠》更符合段小兵的胃口,他根本接受不了《阿飞正传》那种破碎的镜头语言,更理解不了这种超现实的拍摄手法。
他看得很费力,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我就经常见他时不时侧脸观察我的表情。本来,他是想说点什么的,看我如此投入,不好意思打扰,便一直默默陪我到散场。
走出影院,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电影所云,只记住了那个关于无脚鸟的台词: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他还煞有介事问我真有这么一种鸟吗?
我没有和他讨论无脚鸟,只是简单讲述了这部电影的主题,并拿他作了比较。
我说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生活颓废奢侈、心里充满怨恨和刻薄,而刘德华饰演的华仔却出身贫穷、生活积极努力;旭仔自私、滥情;华仔善良并且痴情;旭仔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到菲律宾寻找生母绝望离开后显得尤甚;华仔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在母亲去世后,他去跑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旭仔最终死了,死的时候华仔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
我说你知道什么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就是那个生活颓废、心里充满怨恨的旭仔,而你就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我迷惑地盯着他看,我没想到他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应该像华仔,相信努力打拼,小康富足才是正路,什么困难,咬咬牙就可挺过去的。
面对我异样的表情,他说,不是吗,我觉得很像。
我说,你以前是那个颓废怨恨的旭仔,不过,你现在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分手时,又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了新的感悟。
此后,我们又一起多次看过那部电影。
每次都是他先提出来的。
他说,飞飞,走,我们去看电影。
我说有没好看的啊。
他就说,有,阿飞正传。
我就想乐。
触景生情,每一次,我看到张国荣因要找生母而与养母发生激烈对峙时,我眼眶就会闪着泪花。
其实,对于我的母亲,我已释怀,可能是长大了,早没了当初的怨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那些片段,眼泪就不由自主出来。
偶尔抬头,我突然发现,段小兵眼睛也有水光在闪动。
有时候,就是这样,陪你一起笑的人可能会忘记,但陪你一起落泪的人却总能记得。
我有点无法理解。
走出影院,我说,你瞎跟着起什么劲儿,你又不是养母带大的。
他不说话,眼圈一红,靠过来,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如此动情的表情,我以为,他是看懂了,或者说,理解了电影表达的主题。
只是,事隔十多年后,当他告诉我一些事情的真相,我重新去忆想,去感受他当时的状态时,我才明白,他其实是为旭仔的孤独,为旭仔既渴望找到自身价值和位置,又苦于挣扎,徘徊在失意的酸涩中而感触。
那次通话,我们谈了很久的《阿飞正传》和无脚鸟。
段小兵说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无脚鸟的台词可以倒背如流,他甚至学着张国荣,背起了粤语版的无脚鸟台词,还含沙射影问我,是不是也想做一只无脚鸟,一辈子飞啊飞,到处飘泊,永不落地。
我用刚学的上海话说,去你的,为什么要做那种鸟,永远这么无根地飘啊飘,寻不到家,多痛苦。
听了我这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他笑得直不起腰。
放下电话的那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要真是一只无脚鸟也挺好,我就立刻飞回去,看段小兵一眼,我再飞回来。
第一次,我那么渴望,自己要能长出大鸟那样的翅膀来该多好。
那晚,我就真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硕大的无脚鸟,翅膀有彩云那么大,一直飞,从上海飞到段小兵的家,由于停不下来,只好一直在他的屋顶盘旋……
关与无脚鸟和张国荣,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我在《艺术人生》中,看见王家卫看着张国荣在《阿飞正传》中独舞的片段,在墨镜后面流下了泪。
我不知道王家卫是在感怀那个孤独的像无脚鸟的旭仔,还是缅怀那个比烟花更绚烂的男子张国荣。
虽然斯人已去,但时光永无休止,万物终会循环,我相信,一个「无脚鸟」倒下去,会有千千万万个「无脚鸟」站起来。
洗完澡,我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去了趟学校,交照片,填表格,研究生保送算是尘埃落定。
这一次,段小兵没有捉弄我。
赶到学校门口,他已等候多时。
看见我,他从面包车下来,斜靠在车门的位置,围脖末端的长须被风吹的袅袅飘动。
迎着太阳光,他张开双臂,想拥抱我。
我打掉他的手:「靠,你怎么又开车来了?」
他说:「今天休息,我们主任同意了,一会我就送回去。」
我把买的礼物拿出来。
「什么啊?」他问。
「上海带回来的,给小虎子。」
「靠,那么大老远。」
「你也有。」
「别乱买,我什么也不缺。」
「买都买了」我接着问:「去哪?
「我家啊,你不是给小虎子买礼物了吗,他这两天一直念叨你呢。」他一个响指,发动了车。
上车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新鲜香皂的味道。
想必,他是刚洗过澡出来的。
那香味混着他身上檀香的味道,很好闻。
又是有说有笑,一阵风,到了他家,踏进院,我一下呆住了。
「靠,段小兵,你家盖新房了?」我惊喜尖叫起来。
他不说话,一上一下掂脚,得意看着我。
「走吧,进去看看。」见我还一直楞着,他拽着我的手,进了那间新屋。
「怎么样?」他双手叉腰。
「恩,不错。」我四周打量了一下。
除了他师傅那辆摩托车,设施略显简朴,但布置得很温馨,尤其靠床的那面墙,刷着一片蔚蓝大海的图案,一只鸟在大海的上空飞翔,海岸边还种了不少树。
走近一看,竟然是无脚鸟和榆钱树。
亏他想得出来!
难怪电话里,他总是问我关于大海的事情,问我海水是什么颜色,天空蓝不蓝,有没有什么鸟儿在海面上飞。
「我哥过来了,我把原来那间屋子让给了他和小虎子,在这边加盖了一间新的……飞飞,你都不知道我们速度有多快,一个星期就弄好了。」他眉飞色舞地说。
「靠,怎么不告诉我,电话里你也没说。」我给了他一拳。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他从后面搂住我,手指伸到了我皮带的位置,在我耳边喃喃着:「飞飞,我想死你了。」
声音深沉而迷离。
我侧着头,脸贴着他的脸,像两只分开很久的小麋鹿,耳鬓厮磨着。
段小兵准备得很充分。
被褥、床单和被罩全是新换的,电热毯插好了电,褥子很是热乎,炉子也烧好了。还有,他哥哥在望江厂找了份临时工作,正在上班。他妈领着小虎子出去买东西了,段小兵说他又列了份长长的清单。
换句话说,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我上床了。
我坐在床沿,摸着厚厚的被褥,用手指在上面划着圈圈,就像是画着这段时间来对他的渴望和思念。
段小兵定定地看着我,呆呆地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突然,他神神秘秘说,飞飞,你等等!
他起身,在衣柜里找什么,找到后放在身后,诡秘一笑,说,飞飞,你闭上眼睛。
干什么?我问。
你先闭上!他说。
可能,他又要给我什么惊喜吧。我呐呐想。
刚闭上眼,他就快速窜过来,把什么东西盖住我的脑袋。
睁开眼,眼前通红一片。
我掀下盖头,一看,竟然是一块红布!
「去你的!」我拿着红布拼命抽打他。
「哈哈,盖头揭开了,我要动手了!」他扑了过来。
我们在床上滚成一团。
段小兵像只狮子,迫不及待撕着我的衣服。
当我赤身裸体真实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奋力压在我身上,用力在我的肩膀上咬,力气真是大啊,两排深深的大红印,我甚至听见了牙齿咬破肌肉表皮发出的断裂声。
他疯狂地亲着我,肆虐咬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掐我的肉。
他没了矜持,揪住我的命根,张开嘴就咬,像饿疯了的人看见面包一样。
那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只不过,段小兵把时间提前了,他说他等不到天黑。
激烈而短暂地碰触后,他慢下了节奏,亲着我的耳垂。
老婆!情到深处,他呢喃地叫。
第一次,我听见他喊我老婆。
我感觉不可思议,我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不说话,不好意思地笑。
我狠狠扯了扯他下面,他哎哟一声,说,你刚才盖红布了,还揭开了,在我们老家,你嫁给我了,你已经是我老婆了。
「我嫁给你了?」
「嫁了!」
「然后呢?」
「然后得圆房!」
「圆房?」
「对,圆房!」他一下翻到我身上,开始模拟男女行欢的姿势,在我身上一下一下动着,做着热场。不一会儿,他一只手指开始试探那个部位,刚用点力,我就啊地叫出了声。
「很疼?」他手指停止了试探。
我说,不舒服……就刚才那样,你趴在我身上动,也可以圆。
他说那不是真圆。
我说你以前不都这样吗?
他说今天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
他说今天你是我老婆。
我笑了,以前不是你老婆?
他也笑了,以前你是我未婚妻。
哈哈,我笑得更厉害了。
飞飞,你等等!他下了床,取了个香皂盒过来。
你这是?我不解地问。
先润滑润滑!他说。
看来,今天是逃脱不了了。
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我下床,从包里拿出人体润滑剂,这是我特意从上海带回来的。
说起很有意思,那天,我上完课,在街上走,路过一拐角,看见有家店铺外面立着醒目的滚动白光灯。
我以为是家发廊。
刚走进去,有个女人就迎了过来,眼睛比外面的白光灯更加炽热,用柔柔的声音问我,先生,你要买什么?
这不是发廊吗?我又惊又怯地抬起头。
「不是,我们是成人性用品专卖!」那个女人嫣然一笑。
我突然有点慌乱,脸一下全红了,一句话不说,逃也似得离开了。
走出很远,我才看见「成人性用品专卖」那几个字。
此后,每当我路过那家店,我就会远远地驻足观望。
我总在好奇地想,里面究竟卖些什么东西呢。
在一次和段小兵如胶似膝地通话后,我挺着硬硬的下体,再次路过那家店,发现店主换成了一个男人。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又折了回去。
我神色坚定地走进店,站在柜台前,仿佛一块礁石,不等对方问话,我就先说话了。
我说,先生,你这有润滑的东西卖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人体润滑剂」这个词。
我只是想,和男人做,应该是需要一种润滑的东西辅助,但我并不确定,是否有这样一种东西卖。
结果是,我买到了所需要的东西,还知道了人体润滑剂这个词。
那位大哥真是热心,不仅给我推荐了其他东西,比如套套、神油之类的,还不厌其烦教我怎么使用,走的时候用淡然的语气说,如果觉得好用就再来。
走出店铺,我发现身上全是汗。
本来,我是买来用在段小兵身上的,没想到被他先入为主。
想想,也该是时候了!
段小兵似乎也没听过人体润滑剂,他拿着它,兴奋地说,这是好东西啊,好东西!
显然,他比我有经验,知道怎么用。
他先是涂在一根手指上,慢慢进去,微微搅动,适应后,变成了两根手指,又是微微搅动,再次适应后,他在「昂然」的顶端涂满,一切就绪,他开始发动进攻。
当他真的要开始进攻时,我就像是怀里揣了只兔子,嘣嘣直跳。
段小兵看出了我的紧张,他轻轻咬着我的耳垂,要我放松再放松。
他哈出的气让我觉得痒痒的。
我慢慢松弛下来。
他的动作很是轻盈,力道掌握得也好,慢慢的、缓缓的,有进有出中,让我一会痛一会不痛。
感觉到我越来越放松,他的腰部开始暗暗发力。
渐渐地,终于全进去了,停留一段时间后,开始慢慢抽动起来。
很快,我的身体像秋风里的菊花为他绽然开放。
这是我第一次被进入。
说不上感觉有多好,也说不上感觉有多糟。
没有进攻段小兵时的那种排山倒海的快感,当然,可能是人体润滑剂起的作用,加上段小兵的经验,也没有段小兵被攻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痛不欲生」。
段小兵做得很卖力,在我身子里面有规律、有节奏地颤动,严肃认真得像宇航员,严格执行操作规程。
很快,这种颤动像电流般地传遍他全身。
一阵悸动后,他开始在欢乐的海洋中流连忘返。
屋外,大黄狗发出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呜鸣。一只母鸡下了蛋,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叫着。
渐渐地,那种有节奏的由慢到快的频率也让我不由自主呻吟。
当高潮的一刻到来,他紧紧地抓住我的后背,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我背部肌肉里,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啊啊」声,在屋子里回荡……
洗完澡,我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去了趟学校,交照片,填表格,研究生保送算是尘埃落定。
这一次,段小兵没有捉弄我。
赶到学校门口,他已等候多时。
看见我,他从面包车下来,斜靠在车门的位置,围脖末端的长须被风吹的袅袅飘动。
迎着太阳光,他张开双臂,想拥抱我。
我打掉他的手:「靠,你怎么又开车来了?」
他说:「今天休息,我们主任同意了,一会我就送回去。」
我把买的礼物拿出来。
「什么啊?」他问。
「上海带回来的,给小虎子。」
「靠,那么大老远。」
「你也有。」
「别乱买,我什么也不缺。」
「买都买了」我接着问:「去哪?
「我家啊,你不是给小虎子买礼物了吗,他这两天一直念叨你呢。」他一个响指,发动了车。
上车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新鲜香皂的味道。
想必,他是刚洗过澡出来的。
那香味混着他身上檀香的味道,很好闻。
又是有说有笑,一阵风,到了他家,踏进院,我一下呆住了。
「靠,段小兵,你家盖新房了?」我惊喜尖叫起来。
他不说话,一上一下掂脚,得意看着我。
「走吧,进去看看。」见我还一直楞着,他拽着我的手,进了那间新屋。
「怎么样?」他双手叉腰。
「恩,不错。」我四周打量了一下。
除了他师傅那辆摩托车,设施略显简朴,但布置得很温馨,尤其靠床的那面墙,刷着一片蔚蓝大海的图案,一只鸟在大海的上空飞翔,海岸边还种了不少树。
走近一看,竟然是无脚鸟和榆钱树。
亏他想得出来!
难怪电话里,他总是问我关于大海的事情,问我海水是什么颜色,天空蓝不蓝,有没有什么鸟儿在海面上飞。
「我哥过来了,我把原来那间屋子让给了他和小虎子,在这边加盖了一间新的……飞飞,你都不知道我们速度有多快,一个星期就弄好了。」他眉飞色舞地说。
「靠,怎么不告诉我,电话里你也没说。」我给了他一拳。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他从后面搂住我,手指伸到了我皮带的位置,在我耳边喃喃着:「飞飞,我想死你了。」
声音深沉而迷离。
我侧着头,脸贴着他的脸,像两只分开很久的小麋鹿,耳鬓厮磨着。
段小兵准备得很充分。
被褥、床单和被罩全是新换的,电热毯插好了电,褥子很是热乎,炉子也烧好了。还有,他哥哥在望江厂找了份临时工作,正在上班。他妈领着小虎子出去买东西了,段小兵说他又列了份长长的清单。
换句话说,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我上床了。
我坐在床沿,摸着厚厚的被褥,用手指在上面划着圈圈,就像是画着这段时间来对他的渴望和思念。
段小兵定定地看着我,呆呆地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突然,他神神秘秘说,飞飞,你等等!
他起身,在衣柜里找什么,找到后放在身后,诡秘一笑,说,飞飞,你闭上眼睛。
干什么?我问。
你先闭上!他说。
可能,他又要给我什么惊喜吧。我呐呐想。
刚闭上眼,他就快速窜过来,把什么东西盖住我的脑袋。
睁开眼,眼前通红一片。
我掀下盖头,一看,竟然是一块红布!
「去你的!」我拿着红布拼命抽打他。
「哈哈,盖头揭开了,我要动手了!」他扑了过来。
我们在床上滚成一团。
段小兵像只狮子,迫不及待撕着我的衣服。
当我赤身裸体真实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奋力压在我身上,用力在我的肩膀上咬,力气真是大啊,两排深深的大红印,我甚至听见了牙齿咬破肌肉表皮发出的断裂声。
他疯狂地亲着我,肆虐咬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掐我的肉。
他没了矜持,揪住我的命根,张开嘴就咬,像饿疯了的人看见面包一样。
那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只不过,段小兵把时间提前了,他说他等不到天黑。
激烈而短暂地碰触后,他慢下了节奏,亲着我的耳垂。
老婆!情到深处,他呢喃地叫。
第一次,我听见他喊我老婆。
我感觉不可思议,我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不说话,不好意思地笑。
我狠狠扯了扯他下面,他哎哟一声,说,你刚才盖红布了,还揭开了,在我们老家,你嫁给我了,你已经是我老婆了。
「我嫁给你了?」
「嫁了!」
「然后呢?」
「然后得圆房!」
「圆房?」
「对,圆房!」他一下翻到我身上,开始模拟男女行欢的姿势,在我身上一下一下动着,做着热场。不一会儿,他一只手指开始试探那个部位,刚用点力,我就啊地叫出了声。
「很疼?」他手指停止了试探。
我说,不舒服……就刚才那样,你趴在我身上动,也可以圆。
他说那不是真圆。
我说你以前不都这样吗?
他说今天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
他说今天你是我老婆。
我笑了,以前不是你老婆?
他也笑了,以前你是我未婚妻。
哈哈,我笑得更厉害了。
飞飞,你等等!他下了床,取了个香皂盒过来。
你这是?我不解地问。
先润滑润滑!他说。
看来,今天是逃脱不了了。
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我下床,从包里拿出人体润滑剂,这是我特意从上海带回来的。
说起很有意思,那天,我上完课,在街上走,路过一拐角,看见有家店铺外面立着醒目的滚动白光灯。
我以为是家发廊。
刚走进去,有个女人就迎了过来,眼睛比外面的白光灯更加炽热,用柔柔的声音问我,先生,你要买什么?
这不是发廊吗?我又惊又怯地抬起头。
「不是,我们是成人性用品专卖!」那个女人嫣然一笑。
我突然有点慌乱,脸一下全红了,一句话不说,逃也似得离开了。
走出很远,我才看见「成人性用品专卖」那几个字。
此后,每当我路过那家店,我就会远远地驻足观望。
我总在好奇地想,里面究竟卖些什么东西呢。
在一次和段小兵如胶似膝地通话后,我挺着硬硬的下体,再次路过那家店,发现店主换成了一个男人。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又折了回去。
我神色坚定地走进店,站在柜台前,仿佛一块礁石,不等对方问话,我就先说话了。
我说,先生,你这有润滑的东西卖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人体润滑剂」这个词。
我只是想,和男人做,应该是需要一种润滑的东西辅助,但我并不确定,是否有这样一种东西卖。
结果是,我买到了所需要的东西,还知道了人体润滑剂这个词。
那位大哥真是热心,不仅给我推荐了其他东西,比如套套、神油之类的,还不厌其烦教我怎么使用,走的时候用淡然的语气说,如果觉得好用就再来。
走出店铺,我发现身上全是汗。
本来,我是买来用在段小兵身上的,没想到被他先入为主。
想想,也该是时候了!
段小兵似乎也没听过人体润滑剂,他拿着它,兴奋地说,这是好东西啊,好东西!
显然,他比我有经验,知道怎么用。
他先是涂在一根手指上,慢慢进去,微微搅动,适应后,变成了两根手指,又是微微搅动,再次适应后,他在「昂然」的顶端涂满,一切就绪,他开始发动进攻。
当他真的要开始进攻时,我就像是怀里揣了只兔子,嘣嘣直跳。
段小兵看出了我的紧张,他轻轻咬着我的耳垂,要我放松再放松。
他哈出的气让我觉得痒痒的。
我慢慢松弛下来。
他的动作很是轻盈,力道掌握得也好,慢慢的、缓缓的,有进有出中,让我一会痛一会不痛。
感觉到我越来越放松,他的腰部开始暗暗发力。
渐渐地,终于全进去了,停留一段时间后,开始慢慢抽动起来。
很快,我的身体像秋风里的菊花为他绽然开放。
这是我第一次被进入。
说不上感觉有多好,也说不上感觉有多糟。
没有进攻段小兵时的那种排山倒海的快感,当然,可能是人体润滑剂起的作用,加上段小兵的经验,也没有段小兵被攻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痛不欲生」。
段小兵做得很卖力,在我身子里面有规律、有节奏地颤动,严肃认真得像宇航员,严格执行操作规程。
很快,这种颤动像电流般地传遍他全身。
一阵悸动后,他开始在欢乐的海洋中流连忘返。
屋外,大黄狗发出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呜鸣。一只母鸡下了蛋,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叫着。
渐渐地,那种有节奏的由慢到快的频率也让我不由自主呻吟。
当高潮的一刻到来,他紧紧地抓住我的后背,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我背部肌肉里,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啊啊」声,在屋子里回荡……
段小兵等了很久,也盼了很久。
可这一刻,真的到来,我们都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多年后,我才感悟到,两个男人间的交往,性不是唯一,更不是最终的目的,重要的是把这种交往当成探索人生、品味感情的一把钥匙和一面镜子,让彼此留下美好回忆。
这比让「性」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更有价值,也更能长久。
做完爱,小虎子回来了。
我向他招手,他慢慢推开门,拘谨地贴在打开的门板上。
我说,过来,叔叔给你带礼物了。
他怯生生过来。
我说你不认识代叔叔啦。
他羞涩笑了笑,说,认识!
拿着,这是代叔叔送你的!我说。
什么啊?他问。
冲锋枪!我说。
他突然就靠过来,伸出手接。
我把脸伸过去,说,亲代叔叔一口。
他果然凑过来亲,不过不是亲脸,而是亲我的嘴唇。
段小兵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哎,哎,往哪亲呢,鼻涕都出来了。
小虎子擤了擤鼻涕,乐呵呵笑,接过冲锋枪,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在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跳跃着。
太阳光洒在榆钱树的叶子上,让一切看起来显得那么生动。
段小兵做饭时,他哥哥回来了。
看见我,他哥哥憨厚地打着招呼,飞飞来了?
我点点头。
小虎子用枪做着瞄准的姿势,喊着:爸爸,举起手来。
他爸爸却不理会,问他,奶奶呢?
虎子说奶奶在屋里。
虎子爸爸准备进屋找,段小兵从厨房出来,摆摆手,说,哥,别去了,在里面换衣服呢。
他哥哥就打了盆洗脸水,洗完脸,在屋檐下坐着,呆呆地看着小虎子东奔西窜的。
我斜视了他一眼,感觉段小兵和他还是很像。
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显然,段小兵比他有味道不少。
他是那种岁月的车轮下,未经艺术加工的、轻慢的粗糙。
段小兵则是经历的车轮下,精心打造出来的一种「粗粝」。
「粗糙」和「粗砺」,是两种不同的风景。
一直到饭菜端上桌,段小兵妈妈才慢腾腾从屋里出来。里面穿着针织的有着蕾丝边色彩鲜艳的毛衣,外面套一件柔软的碎花棉衣。
迎面过来,我闻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气味,像是雪花膏散发出来的。
我就看见段小兵的哥哥一楞,问:妈,你要出去啊。
小虎子也说,奶奶,你要去哪?
她抹了抹头发,说,奶奶哪也不去。
吃完饭,我和段小兵在厨房洗碗,他妈妈不声不响走了。
他哥哥几次进厨房问,小兵,妈呢,出去了吗?
我说我好象看见她出去了。
他哥哥嘀咕说,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段小兵说你有事?
他哥哥说,哎,等她回来再说。
洗完碗出来,段小兵哥哥领着小虎子不知道去哪了。
我们在屋里呆了一会,我说我该走了。。
段小兵却死活不让我走。
那晚,我们很早就上床休息了。
刚钻进被窝,他就忍不住,又做了我一次。做完,我们十指相扣,说着话,彼此都睡过去。
半夜,段小兵紧紧抱着我,好象我会突然飞走一样。后来,他越抱越紧,似乎要我的骨头都揉碎。
我醒了,推开他。
分开一阵,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他又开始抱我。
再次弄醒后,他就不客气地压了上来。
我越挣扎,他越是来兴致。
他说,飞飞,看不出来,你腰劲还蛮大的。
也许是我闭眼的样子让他着迷,也许是我半推半就的反抗让他炽热,也许他就是一个新陈代谢旺盛得一塌糊涂的家伙。
压着压着,他就用迷离的声音说,老婆,我还要。
我说要什么?
圆房!他说。
我怔了怔,说你不是圆过了吗?
他说我还要圆。
我说已经圆两次啦。
他说才两次!
我说,靠,两次还少。
他说,咦,我们村有个人娶老婆,那天晚上他圆了八次。
「八次?切,骗人吧,那么厉害。」我瞪大眼睛。
他说:「咦,不骗你,有好几个人趴墙根数着呢。哎,你不知道,那小媳妇可真惨,被搞得一个星期下不了床。」
我说:「靠,这么厉害,那你,你就不怕我被搞得下不了床。」
他说:「不会,我才圆两次。」
看着他如此渴望的眼神,我就又让他做了一次。
这次,他做得时间很长,做的过程中,他紧紧搂着我的腰,不停夸我腰肢实在是诱人,浮力那么大。
做完,他还嬉皮笑脸问,飞飞,我厉不厉害?
我说厉害。
他说可不可以打一百分?
我说打一百二。
他说,哇,这么高,比满分还多出二十。
我说满分是两百。
他掐了一下我的屁股,说,靠,才及格,不行,我得再来一次。
说着,他就假装要进攻,可能是刚出过,弄了半天还是半硬不硬。
我幸灾乐祸地笑。
由于实在太累,很快,我又睡了过去。
段小兵还是喜欢紧紧把我搂在怀里。
但这种大面积的肌肤相触,总是让我睡得不踏实,也会在睡着后的不经意间,压着对方的胳膊。
他其实一直没睡着。
他的胳膊被我压得又酸又胀,又不忍心弄醒我。
我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漆黑的屋子里时不时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借着微弱的火光,我似乎还看见一双眼睛在凝视着我。
「小兵,是你吗?」我迷迷糊糊问。
「飞飞,你醒啦!」他靠了过来问,「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我说你怎么不睡啊。
「炉子灭了,怕你冻着,我起来扇扇!」他挥了挥手中的扇子。
其实,他是被压得实在受不了,就偷偷起来活动活动胳膊。
又扇了一会,炉子冒出了火星,他拍拍手,上床,钻进被窝,掖了掖我身上的被子。
他靠过来,习惯性地搂我。
借着微弱的光,我似乎感觉他睁大眼睛看我。
于是,我转身,让他从背后抱着。
我再次睡了过去。
我做梦了。
我梦见段小兵掉进墙壁上那片蔚蓝的大海里。他说他是去海里游泳的,但他越游越远,我一直等啊等,不见他回来。突然,一个巨浪扑来,段小兵消失了,海面上出现一只大鲨鱼,我拼命喊着段小兵,大鲨鱼来了!大鲨鱼来了!
我醒了,睁开眼,天露出微微亮色。看看身边,段小兵真得不在。
我点燃一支烟,半靠在床头抽着。
抽到一半,段小兵回来了。
我说你出去了?
他说去了趟卫生间。
我说,外面冷不冷?
他说,还挺冷,有风。
快上床吧,别冻着了。我吸了一口,正准备掐灭,他接了过去,吸一口,吐着烟雾,问我睡得好吗。
还行!我眼睛骨碌一转,突然问他,有水吗,我想洗洗。
他一楞,问我是要洗脸吗。
看了看表,他又说,还早啊,再睡会儿吧,天都没亮。
我说屁股不舒服,我想洗洗。
他突然就快速掐了烟,动作娴熟地把热水瓶的开水倒在脸盆上,烫了烫毛巾。
我背躺着,微微拱着屁股,他拉下我的内裤,用烫好的毛巾小心翼翼为我擦着,问我感觉怎样?烫不烫?
我说,不烫,就有点疼。
段小兵就用毛巾使劲擦了擦手,然后用手轻轻按摩我屁股。
按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手和我屁股比起来,可能是糙了点,或者说用劲大了点,他甚至因为疼惜我而变得于心不忍,改成了用嘴亲。
我们又相互搂着睡了一会。
再醒来,一缕晨曦破窗而入,屋里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雾气。
洗完脸,段小兵要上班了。
本来,学期要结束了,我也没什么事,但由于要处理一些事情,我决定回学校。
他给我裹了一件加长的风衣,用摩托带我出去吃早点,怕我冻着,他一个劲要我把手穿过他的衣服,伸到里面,贴着他的肚皮,这样就不冷。
吃早点时,他特意出去买了榆钱蛋糕,要我和着豆浆一起吃。
等车的时候,他取出烟,风很大,怎么也点不着,我想起在上海给他买的礼物。
我掏出了一块石英手表。
他不接,说他有手表了。
我又掏出Zippo打火机,握在手心翻滚着,火苗不经意间就窜了出来。
他看呆了,问我这是什么啊。
我说是打火机。
他接过去,端详了一番,很快研究出了名堂,看着窜出来的火苗,他似乎有点不相信,说,靠,真他妈的先进。
我说喜欢吗?
他吐着烟雾,说喜欢。
我说送你的。
他说,好,这我用得着。
我笑了,他根本不知道,这打火机比手表贵多了。
他也笑了,又掏出一支烟,很熟练地打出火苗,正要点着时,看见我在看着他表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熄了。
我说:「没事,想抽就抽吧。」
「我刚抽过!」他讪讪一笑,把烟塞回了烟盒。
走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惯常的依依不舍,竟然催我快上车。
只是,在我上车时,他还是拉了我一下,用低低的声音,歉歉地说,飞飞,还疼吗,都怪我,没忍住!
我说没事。
他说你还会来我家吗?
我说,会。
他笑了,说,你一定要来,我在家等你。
我说,好。
他再次笑了,笑得很开心,两只手相互搓了搓,喘着气。
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腾起,逐渐飘散开来。
干净而冷冽。
段小兵对我的感情似乎又深了些——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一个是眼神。
经常是,他目光刚碰到我的瞬间,就笑,笑完了还红脸,红完了扭过头去,没过一小片刻,就忍不住要和我的目光相触。每次在一起,他都要这样反反复复无数次,乐此不疲。我觉得累,干脆不与他对视,他就会说,飞飞,你怎么不看我了。我说,靠,你不嫌累啊。他就会无辜地说,累吗,要我看一天也可以。我说我才不信。他就真坐那一动不动看我,我实在受不了,跑去找小虎子玩小猫钓鱼的扑克,他气得在那直跺脚,喊着,飞飞,别去找他,他会粘你一整天的。
另外一个是动作。
他的小动作多了。没人的时候,喜欢用鼻子蹭我的脸。就算有人在,也会有意无意碰我,往我身上挨。比如,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本来很正常的举动,搭着搭着,就不正常了,开始顺着肩往上捏,捏我的脖子,我的脸颊,最后是我的耳垂。他来回捏着我的耳垂,边捏边说,靠,手感真他妈好。有时候,小虎子会靠过来,说,叔叔,也捏捏我的。他就大手一挥,去,瞎凑什么凑。有些行为,一旦开始了,慢慢的,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段小兵就变得对这种行为很是无所谓,他总说,这有什么啊,你是我最好的哥们。话是这么说,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他心理其实也清楚,只是一直不愿承认,或者说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也是后来我很少去他家的原因。怎么说,他哥哥来了,家里人多,而且还有那个林师傅,有事没事就往他家凑。我适应不了那种在不怎么熟的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哪怕是亲兄热弟般的亲热。
再一个就是做爱。
我们经常做爱。在他看来,和我做爱真是一件上瘾还奇妙的事情。他总说,和你做怎么就那么过瘾,那么消魂,简直像喝了毒药。我说还是少做点吧,做多了,你就腻了,没新鲜感了。他就非常严肃地说,咦,怎么会,我和你是越做越想做,今天做完了明天还想,做得越多,我就越想。最后,他一本正经地说,飞飞,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有病!我想,他也不是有病吧,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而做爱说到底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好象用杯子装满一杯水,你的身体需要它,就清清凉凉地喝下去,喝完感觉自己舒服和愉悦,所以愿意经常重复。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变化。
如果吃了什么东西,觉得味道不错,我说好吃好吃。下次,这种东西就会多出两三倍出现在你面前,像搞批发的,弄得我再也不敢轻易说好吃了,他几次眼睛盯着我吃进肚,小心翼翼问,飞飞,味道怎么样?我假装打了个嗝,摸了摸肚皮,说,味道嘛……哎,小虎子呢,我去找他玩。他就一把抓我的手,恨恨地说,靠,飞飞,你怎么又找他!
还有,我身上某个部位要疼了,比如,我们去打乒乓球,厮杀正酣,他一个大力猛抽,偏了,球打到我脸上,我说靠,疼死我了,你给揉揉,他就会一直帮你揉,哪怕胳膊酸得不行,他也会一直揉到你说可以了为止。
诚然,段小兵有很多优点,比如,为人真诚、热心,单纯和简单,勤劳肯干,他要真下决心做一件事,他就能投入十二份的精力,比蜜蜂还蜜蜂。
当然,人非完人,即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也有不少缺点。
有时候觉得他看问题太简单,性格太执拗,爱较真,容易冲动。对喜欢的人,他好得可以和对方穿一条裤子,对不喜欢的人,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所以,他总会被所谓的好朋友牵着鼻子走,很容易就被所谓的死党带入歧途。
和他打乒乓球,赢他吧,他难受,要和你一直比下去。输他吧,自己难受,那蹦蹦跳跳的得意表情,让人很不舒服这方面,他很少表现出谦让和低调。
他很在乎钱,也很看重钱,其实也没有错,但他似乎又没有太大的目标,或者说较为长远的规划,不知道怎么去赚更多的钱。有了一点钱,他还大手大脚,尤其在我面前,弄得像个大款似得。我知道他有虚荣心,他想装,但我不是很喜欢他这样。所以,我们在99%的情况下是非常融洽的,偶尔吵架生气就是因为他用金钱在我面前堆砌出来的自尊。以前,他说有了钱就把母亲、哥哥还有小虎子接到城里来,现在他们都来了,他哥哥还找到了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他又说他要拼命攒钱,问他攒钱做什么,他说他要买辆摩托车,我说买完摩托车呢,他说他就骑着摩托车到处兜风,我说兜完风呢,他纳闷地看我,说没啦。我就不想再说什么。
他有善良的一面。
有个七十多岁瘦弱矮小的盲人老太太,总是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在望江厂附近的菜市场卖鸡蛋,段小兵每次都要去她那买,每次都多给她一点钱。段小兵说,那老太太从来不吆喝,买的人少,有时在寒风中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连问的人也没有,他看着实在不忍心。而有时候,我们逛街,我会停下来,很认真地去读路边乞丐膝下的那些「声泪俱下」的东西,读完总免不了想给点钱,他就拽着我的胳膊,说,飞飞,走吧,那都是骗人的。
他也有凶恶的一面。
有一次,我们一起乘公交,由于人太多,我不小心踩到一个男人的脚,我向他说了三次对不起,他仍不依不饶,喋喋不休地责怪我,我把头撇到一边,不理他。段小兵火了,狠狠瞪他一眼,射出一道恶狠狠的光芒。那人不服,和他对视,他就走过去,说,去个鸡吧,你到底想怎么样?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别看段小兵平时和陌生人话不多,骂人的功夫还真是了得,我不知道那些刻薄话是什么时候装进他肚里的,听着就是解恨。骂着骂着,那人就推推搡搡的,这下好了,这正是段小兵希望看到的,他马上要司机停车,把那人推下车,毫不客气揍了那人一顿,那人鼻子都打出了血,躺在地上,根本不敢站起来应战。段小兵硬是活生生把他拎到我跟前,逼着他向我连说了三句对不起。
段小兵的仗义我自是很感动,但我也很为他的冲动担忧,毕竟他多次吃过这种亏。我说,段小兵,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但帮人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我现在朋友很多,但真正够得上朋友加兄弟的,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咱俩九岁开始认识,期间好了分,分了好,好好分分,这都无所谓,亲兄弟、亲父子也有不和睦吵架干仗的时候。不过,你也不小了,你应该知道,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不可以做。那个人明明喝酒了,在耍酒疯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不惯躲着点就是了,干嘛非把人家揍得鲜血直流,趴在地上起不来。他要有点背景,家人找上门来,或者去报案,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说不定单位又要给你一个处分什么的。他就气呼呼地说,我没想那么多。
他五音不全,唱歌严重跑调。平时也会有一些不太雅观的言行,比如打乒乓球时喜欢撅着嘴,赢球了爱说我干死你了。输球了总说,去个鸡吧,怎么又输了。抽烟有时洒脱,有时却像个小痞子。他有迂的时候,对他师傅很忠诚,哪怕是错误的指示也说那是他师傅。除了对钱,他对工作不是那种特有理想特有明确目标的人,每天上班负担着十分具体的工作内容,感觉像是不动声色的努力,可有时他又对现状不满,显得浮躁,心神不笃定。他的骨子很硬,这种硬是天生的。在我面前他表现得却很软骨,可需要他软骨时,他又总是傲骨挺立。交朋友喜欢讲究门当户对,很少上秆子往大人物身边凑,但是能整出事来的往往是那些他不愿接近的大人物,所以他总是会在我面前说他单位哪个人又怎么怎么样,我教他应该怎么怎么做,他又总是拉不下面子,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他师傅圆场。
他也会有自信心受打击的时候,我鼓励他去参加演讲比赛,他就真去了,结果没发挥好,中间忘了词,草草收了尾就下台。后来,他一个劲儿地说,怎么就会忘了词呢。还说他这辈子从来没像这样,遭受这样大的打击,感到非常失败,感到自己非常无能,连一篇演讲词也背不下来。直到后来,我劝了他好久一定要参加那个知识竞赛,他得了第二名,才逐渐从那次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装的时候更是让我哭笑不得。
我选修了一门课,要写一篇关于人文地理方面的论文。
我问他,你家不是风景区吗,有没有什么人文?
他说,有,我们那人文多的很。
我一听,高兴了,快说来听听。
他开始说了。
他说,我们家啊,有一条河啊,那条河啊,真是美啊,弯弯曲曲像一条丝带啊。河水那个清啊,就像一面镜子啊。河里那个东西多啊,有鱼、有虾、有螃蟹,还有很多大泥鳅啊。我们村里的大姑娘啊,成群结对去河里洗衣服啊,双脚泡在河水里啊,虾米就过来挠啊,痒啊痒啊。河上还有石拱桥啊……
我笑得肚子都痛了。
我说,你这是人文?
他说,对啊,你没听我说有大姑娘在河里洗衣服么。
我说,那文呢,文哪去了?
他一楞,说,靠,我说了那么多「啊」,还不够「文」?
我笑得简直要抽过去了。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装得有点大,后来一次,他又再次提起了「人文」这个话题。
他说,飞飞,我们那真有人文。
我说,我知道,有大姑娘在河里洗衣服啊,河上还有石拱桥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对,我们那有真正的人文。就是,随便一个院子里的随便的一棵树,就可能已经生长了一百年;村口的老槐树,存活了至少三百年;那满山遍野的老松树,说不清活了有多少年,道边常见的极其普通的胡杨,都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生死死,就是三千年。
我睁大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我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却像只伸长脖子抬头看天的企鹅,好不神气。
我说,段小兵,你家不是大西北,不是塔里木盆地,也不是盐碱地,哪来的胡杨。
他一楞,挠挠头,红着脸说,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背了好几个晚上。
我捂住嘴,想笑,又不敢笑。
62
「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
我越来越熟悉段小兵。
熟悉他的语言、他的表情,他的举动,如每一个皱眉,每一个微笑,甚至轮廓的每一处线条。
我对他的琐碎生活了如指掌。
他穿的鞋43码,他的衬衣42号。他每次被噩梦惊醒就会起来画画,并配上文字。
他隔三岔五会去断臂山给榆钱施天然肥。
他喜欢蓝色。
他向往大海。
他喜欢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他压在我身上,先是习惯性轻咬我耳垂,再顺着耳垂慢慢上移。
我们没有讨论过两个男人的感情到底该是什么样儿,也不懂得如何去维系和经营,我们只是在简单而没有技巧地爱着。
但,就是这种由着心,不知死活,傻傻前行的感情,一旦遇到阻力,就会陷入困境,不知所措。
虽然,从上海回来后,段小兵对我真有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感觉,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象:
段小兵师傅的女儿总是会有意无意来段小兵家。
我之所以久久不愿面对,并总避而不谈,是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从内心深处守候或者等待着一份纯真至终的感情,就如同「忠犬八公」坚信会等到它的主人一样。
其实,都知道,并不一定能等来。
但,没有关系。
因为,这种守候和等待已经长在心里,长满了心里每个角落,让自己在等待和守侯中幸福——于我们,这就够了!而血淋淋东西的出现,总是会或多或少影响到我们对这种纯真感情守侯的坚定。
可是,这一篇章又不能翻过去。
所以,我只能尽量用不太多的笔触让大家少感受一些沉重的东西。
事情是这样的。
段小兵师傅的女儿叫林芬,明明是个已婚女,但我发现她每次看段小兵,视线中总是带着感情色彩。如果段小兵的眼神不小心和她对视,她更是会害羞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睫毛一闪一闪的。
那天,段小兵递给她一个刚洗好的苹果,她接过去,莞尔一笑,娇羞垂头,身子微微一转,上下来回轻轻甩着水滴,咬一口,竟然娇滴滴说,恩,好吃,真甜。
靠!
我当时就受不了。
这苹果明明是她自己买来的嘛。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真是勤快。一到段小兵家,就抢着去厨房,变着法蒸白面馍馍,热气腾腾的,配上一桌子好菜,弄得跟过年似的。
饭桌上,我和段小兵面面相觑。
酒足饭饱,林师傅却满足地咂吧着嘴,含沙射影地说:「小兵,你瞧瞧,咱家芬芬就是勤快,听师傅的,以后娶媳妇娶这种,错不了。」
段小兵云淡风清地笑,算是回应。
那个女人对我也很热情,每次都会给我倒水洗脸,嘘寒问暖的,但我不喜欢她那种以女主人自居的姿态。
起初,我并未受太大影响,仍和段小兵仍然有说有笑。
我们都有对彼此身体的强大兴趣和欲望,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会忘记那个可恶的女人,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直到那天,我参加完托福考试,去找段小兵。
段小兵推着他师傅的摩托车,和她一起从院子里出来。发动前,段小兵竟然解下自己围着的那条我送他的围巾,递给她。
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估计是要段小兵帮忙系上,段小兵就真帮她一圈一圈缠了起来。她又是嘻嘻哈哈说笑着什么,估计是缠紧了,有点喘不过气,段小兵只好又一圈圈解开,再慢慢围上,如此反复几次,终于系好了。
我想起,七年前,我端着段小兵送我的榆钱花盆往戴雪蝉家搬,被段小兵看见的那一幕。没想到,这一幕,七年后重现。只不过,彼此扮演的角色发生了变化。
但,我没有像段小兵七年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我并未竭厮底里冲过去质问他为什么把我送他的围脖转送他人。
我只是看见,段小兵见她笑嫣如花,自己也腼腆地笑了。
迎着太阳光,我发现,段小兵的笑容是多么的陌生。
我还看见,她拽着段小兵的衣服,爬上了摩托,两只手挎在了段小兵的腰——就像以前我对他做的那样。
段小兵一踩油门,她一个激灵,由原来的挎腰变成了紧紧的搂抱,围脖被摩托带起的风吹开,在空中翻飞。
那天,太阳光很热烈,我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很冷。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疾驰而去,心乱如麻。
他都说了这是盖头,怎么可以说送就送给她了呢?
而且,而且还是亲手围上!
我忽然想哭。
回去时,街上行人寥寥,就象热闹的婚宴,新郎陪着新娘进了洞房,大家纷纷散场离去,只剩我一人。
我的心,空落落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和段小兵幸福时光的尽头。
63
生活永远都充满未知数。
在事情到来之前,你很难知道下一秒将有什么意外发生。
我从来没和段小兵谈过那个女人。他不说,我很少主动问,我相信他能处理好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当然,我更相信段小兵对我的感情。对于这点,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去判断。
几天后,我请段小兵和小虎子吃火锅。
他穿着那件风衣,领着小虎子像两只鹿儿兴冲冲向我跑过来。
段小兵关切地问:「飞飞,考得怎样?你这几天跑哪去了?我都急死了。」
我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说:「天这么冷,瞧你冻得,脖子都快抽筋了……我送你的围脖呢,怎么没系?」
他就猛拍一下脑门,假装不好意思地说:「对啊,出门给忘了。」
我突然就难过起来。
忘了?
怎么可能?
小虎子都系了一条米黄色的新围巾,难道他帮小虎子系好,自己反倒忘了?他可曾亲口对我说,真好看,他会天天围着去上班;
还有,我送他的衬衣,每次,他都烫熨得棱角分明,说只在重大节日或者参加重要活动才会拿出来穿;
还有还有,我非塞给他的石英手表,第二天,他就把原有的电子表送给了他哥,每天戴着我送他的廉价货去单位炫耀;
还有还有还有,那个ZIPPO打火机,每次见我,他就骄傲地说他又研究出了一种新的花式点烟法。
我承认,他把围脖送给了那个叫林芬的女人我有点难受——他自己都说了那是我的盖头。
但,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可能,他是身不由己。
比如,那个女人厚颜无耻向他要,他总不能不给吧。
怎么说,她也是他的恩人,帮忙把小虎子弄进望二小不说,以后还得仰仗她多照顾小虎子。而且,她还经常帮他家做饭、打扫卫生,对他,对他母亲,对小虎子,对他哥哥,甚至对我都很好。
我只希望他对我说,是那个叫林芬的女人死皮赖脸向他索要,碍于情面,只好暂时借她围围,哪怕说是送她——我都可以接受!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什么,越是遮掩,就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你把真相完全摊开,放到光天化日里,说开了,就不会去多想了。
可他没有。
不仅没有,还骗我说忘了。
我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不停安慰自己,吃咸鱼就要耐得了渴。
段小兵是男人,一个精精神神、有模有样的男人,当然会有女人钟情于他,哪怕是已婚女人。比如,那个叫林芬的已婚女人。
我在想,她可能只是一只突然想开开荤的发情猫吧。
然而,事情远非想象的简单!
那是一家很正宗的老牌火锅店,我们三个吃得热火朝天,一头的汗。
中途,段小兵去了卫生间,我和小虎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小虎子不仅戴了一条很好看的新围巾,还穿了一件新衣服。
我说,虎子,你穿新衣服啦?」
「恩!」他夹着一块肉在滚烫的水里来回涮着。
「围巾也是新的,很好看哦,谁给你买的?」
他说:「不是买的,是织的。」
我说:「恩,不错,奶奶织的吧,手真巧。」
他说:「不对,是婶婶织的。」
我一楞,忙问:「婶婶?哪个婶婶?」
他正兴奋地刷着毛肚,说:「就那个经常来我家的林婶婶。」
我再一楞,说:「怎么叫婶婶啊,你应该叫林老师。」
他说:「不对,她不是老师,她开食杂店,她店里的棒棒糖可好吃了,我奶奶说,等我叔叔娶了她,我就可以经常去店里拿棒棒糖吃。」
我大吃一惊。
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总会让人大吃一惊。
我没法不大吃一惊。
难怪段小兵那天到车站送我,给我带了那么一大包食品,竟然还有什么棒棒糖,敢情都是在她店里拿的。还有,那一份份长长的购物清单,相必,她的食杂店成了他们家定点购物场吧。
可是,可是,她不已结婚了吗?
顿时,酸甜苦辣诸般滋味百米赛跑般涌到我的口中。
我就这么枯坐着,脑子里乱云飞渡。
段小兵从卫生间回来,看见小虎子又是吃得热火朝天,他敲了一下虎子的小脑袋,说,这么贪吃,看,围巾都掉地上了。
小虎子咬了一口烫好的毛肚,忽然问段小兵:「叔叔,你什么时候娶婶婶回来啊。」
段小兵一下就怔住了。
静,寂静,那种死一样的沉静。
空气,语言和各自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凝固开来。
我直钩钩地盯着段小兵看,就像是看见了撒谎的小木偶的长鼻子一样。
这真得不是一种好的感觉。
彼此双眸对视的瞬间,段小兵心中一凛。
可能是心怀鬼胎,在刹那间被我破译,为了掩饰,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虎子的头,恨恨说:「虎子,你瞎说什么!」
我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来,淡然说:「哟,你要娶老婆了?」
他脸色就变了,目光躲闪着,呐呐地说:「飞飞,哪有,别听虎子瞎说。」
虎子正欲说什么,段小兵又敲了一下他的头:「这么多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虎子无辜地看着段小兵,委屈地摸了摸头。
我说:「你干嘛老打人家,娶老婆就娶老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可能,没料到我的声音会那么大,他捡起那条围巾,挂在虎子身后的凳子上,默默坐了下来。
我狠狠抽了一大口,仰天把烟雾吐出,把自己裹在一层层烟雾中,久久不愿出来。
烟雾中,我始终保持一个石雕般的姿势,周面无表情,仿佛凝固了,
见我不说话,一直抽烟,他显得焦虑不安起来,也吸了一口烟,吐完烟雾,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吞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抽完烟,我也跟着喝了一口开水。
喝下肚,才发现,那杯原来滚烫的水,已经凉了,像我的心一样。
我借着去卫生间,把帐结了。
正准备独自离开,段小兵看见了,一个箭步窜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急切说:「飞飞,别听虎子瞎说,没影的事儿!」
我怪声怪气说:「那是好事啊……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要娶谁啊?」
他顿了顿,说:「就,就那个林芬,我师傅的女儿。」
我说:「哟,她没结婚啊?」
他低垂着头,半响,才缓缓说,她离婚了!
去个鸡吧!这么大的事竟然吭都没吭一声,我顿时火冒三丈,甩开他,风驰电掣地走。
段小兵追上来,拽我胳膊:「飞飞,你别多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想想,这怎么可能呢。」
我停下来,面对他,淡然一笑,平静说:「你回去吧,虎子还在火锅店等着呢。」
我再次甩开他的拉力,大步流星走了。
天空开始飘下一些白色的薄片,夜幕潮水似的洇开,把楼的影子映照出来,显得模糊和平坦。
雪花落在我脸上,冰凉凉的。
64
生活的河流,被一道突然出现的沟坎挡住了。
我承认,那天发生的事儿,就像一种挥之不去的存在感占据着我的心。
都说童话无忌,我相信虎子说的话——这并非无中生有。
还以为,我和段小兵是两块冰糖,在持续升温的感情滋养中,融化为一体。
没想到,一块冰糖是石做的,一块冰糖是铁做的;一块融成了水,另一块却屹立不倒。
我并不在意那个叫林芬的女人对段小兵有多好,也不在意她有怎样的企图。
我难过的是,段小兵竟然隐瞒得严丝合缝。人家早已鸠占鹊巢,成了段家的女主人了,我却还蒙在鼓里,每次见到她就像个傻子乐呵呵地笑。
此后几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缠成一团的毛线,总也找不到头。一会儿,好不容易理齐了,倏忽一下,变戏法似的,又整个的没了。
我开始心存芥蒂。
段小兵、段小兵母亲、段小兵师傅、段小兵师傅的女儿,一张张脸谱在我脑海来回翻。
那个叫林芬的女人,明明是食杂店的老板,段小兵却说她是望二小的老师,还说会帮虎子弄进望二小。难怪他不要我帮忙把小虎子弄进望一小。要知道,望一小可是区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
我甚至想到他家新加盖的那间屋子,还有屋子里的那辆摩托车。
莫非,加盖的是他们结婚用的新房?
莫非,摩托车是给岳父给女婿的见面礼?
难怪他总是骑着,到处晃来晃去的。
还有,那天,他提出要圆房。
这很是奇怪。
他一向心疼我,以前屡屡失守,并非我不愿意,大多皆因他不忍心,说是怕我痛,影响我的「性」趣。
这次却如此的坚定,不管不顾的坚定。
再说,他要圆也就圆了,这是迟早的事儿,可他竟然连圆三次!
他真有那么大的需求,那么强的欲望?就不怕我受不了吗?我又不会跑,难道是怕以后没机会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好象是个阴谋。
我突然就惶恐起来。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我还一直以为,段小兵很单纯,为人实在,没有花花肠子。
现在看来,真正单纯的是我。
你是大学生又怎样?
你当过学生会主席又怎样?
你嫩着呢,还不是象牙塔钻出来的傻瓜一个,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黑道上混出来的「翘楚」。
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去了郊区靠江畔我一个亲戚家小住。
旷芜的郊外生活,并不能使我忘却什么,相反,徒增得是绵绵无尽的哀怨。
每天,我盯着窗台花盆里的一颗蒜苗,看着它发芽,从一片叶子变成两片叶子,觉得它就像自己一样,孤单羸弱,在晚风里胆怯地微微颤动着。
这才知道,没有了某个人的宠爱,我的躯体就像没了魂儿。我像突然溺水的人,被绝望捏住喉管慢慢失去光线和活力。
一个星期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回到了城里。
此后几天,我陪爷爷奶奶和一群老太太在小区的麻将馆打麻将。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像吃了火药,说变就变,谁要双手一摊,说和了,我就会用力猛吸一口嘴里的烟,噗的一声,全部吐出,严严实实地将对方弥盖,对方气得声嘶力竭骂我缺德玩意儿,我却冷冷地看着她手忙脚乱驱着烟雾,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快乐感。
奶奶安慰我,孙子,别动气,输了奶奶给!
爷爷在后面摸我的脑袋,说,飞飞,怎么能这样,你也不像输不起的人啊。
我输得起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一直在隐隐地痛——我需要发泄。
晚上,被噩梦惊醒,想起段小兵,无法自抑。
大冬天的,我去卫生间用冷水冲澡,冷得哆嗦。
对着镜子,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洗完澡,我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想起那个同学,我似乎理解他的感受——都是见不得光的畸恋啊。
放手吧,放手吧,你们没有好结果的!
迎着电视一闪一闪的荧光,我似乎听见那个同学飘来的声音。
突然,自己像是憔悴了很多。
这种昏天黑地的麻将生活,一直持续到小年的前一天。
那天,我玩了两圈,输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其实,真不多,也就几包烟钱,但我就是不爽,将麻将牌一推,大声吆喝老板娘给我来一碗面条。
没吃几口,就感觉有个人来到我身边,就那么站着,盯着我看。
抬头,是段小兵!
我猛然一抖,有点不知所措,夹起一陀面,大口大口吃起来。因塞得太多,咽不下去,呛着了,眼泪在眶里乱转。
我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飞飞!」他喊着我,声音微微颤。
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有勇气钻到桌子底下,慢慢地后退,后退,后退到墙角,变成蟑螂、蚂蚁、甲壳虫之类的物种,小到看不清,看不见。
我奶奶看见了他,打着招呼:「哟,是毛毛,你来了?」
他毕恭毕敬弯腰鞠了个躬,喊着:「奶奶,你好,我过来找飞飞。」
那个儿子在国外赚英镑的王老太太说:「哟,这也是你孙子吧,老二的还是老三的啊。」
他又冲王老太太鞠躬,说:「奶奶,你好,我是飞飞的同学。」
王老太太说:「哦,是同学啊,可真有礼貌,还精神,就不一样哈!」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对段小兵不合适宜的殷情愈发厌恶起来。
我奶奶起身了,对段小兵说:「你来得正好,飞飞这几天也不知怎么搞得,火气大得很,好象有什么心情,问他又不说,你陪他出去转转,帮奶奶开导开导。」
有个年轻点的女人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家飞飞八成是和女朋友分手了,要么就是闹矛盾了。」
王老太太接话说:「哟,和女朋友分手了啊,难怪火气那么大,害得我都不敢和牌了。」
哈哈,一群老女人笑成了一团。笑声像刚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煤球。
我把筷子一扔,跑出了麻将馆。
段小兵在后面追。
我听得王老太太在背后说,这孩子,你看看,火气又来了。
我奶奶说,唉,都那么大了,我也拿他没办法,都是我家老头惯的!
62
「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
我越来越熟悉段小兵。
熟悉他的语言、他的表情,他的举动,如每一个皱眉,每一个微笑,甚至轮廓的每一处线条。
我对他的琐碎生活了如指掌。
他穿的鞋43码,他的衬衣42号。他每次被噩梦惊醒就会起来画画,并配上文字。
他隔三岔五会去断臂山给榆钱施天然肥。
他喜欢蓝色。
他向往大海。
他喜欢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他压在我身上,先是习惯性轻咬我耳垂,再顺着耳垂慢慢上移。
我们没有讨论过两个男人的感情到底该是什么样儿,也不懂得如何去维系和经营,我们只是在简单而没有技巧地爱着。
但,就是这种由着心,不知死活,傻傻前行的感情,一旦遇到阻力,就会陷入困境,不知所措。
虽然,从上海回来后,段小兵对我真有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感觉,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象:
段小兵师傅的女儿总是会有意无意来段小兵家。
我之所以久久不愿面对,并总避而不谈,是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从内心深处守候或者等待着一份纯真至终的感情,就如同「忠犬八公」坚信会等到它的主人一样。
其实,都知道,并不一定能等来。
但,没有关系。
因为,这种守候和等待已经长在心里,长满了心里每个角落,让自己在等待和守侯中幸福——于我们,这就够了!而血淋淋东西的出现,总是会或多或少影响到我们对这种纯真感情守侯的坚定。
可是,这一篇章又不能翻过去。
所以,我只能尽量用不太多的笔触让大家少感受一些沉重的东西。
事情是这样的。
段小兵师傅的女儿叫林芬,明明是个已婚女,但我发现她每次看段小兵,视线中总是带着感情色彩。如果段小兵的眼神不小心和她对视,她更是会害羞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睫毛一闪一闪的。
那天,段小兵递给她一个刚洗好的苹果,她接过去,莞尔一笑,娇羞垂头,身子微微一转,上下来回轻轻甩着水滴,咬一口,竟然娇滴滴说,恩,好吃,真甜。
靠!
我当时就受不了。
这苹果明明是她自己买来的嘛。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真是勤快。一到段小兵家,就抢着去厨房,变着法蒸白面馍馍,热气腾腾的,配上一桌子好菜,弄得跟过年似的。
饭桌上,我和段小兵面面相觑。
酒足饭饱,林师傅却满足地咂吧着嘴,含沙射影地说:「小兵,你瞧瞧,咱家芬芬就是勤快,听师傅的,以后娶媳妇娶这种,错不了。」
段小兵云淡风清地笑,算是回应。
那个女人对我也很热情,每次都会给我倒水洗脸,嘘寒问暖的,但我不喜欢她那种以女主人自居的姿态。
起初,我并未受太大影响,仍和段小兵仍然有说有笑。
我们都有对彼此身体的强大兴趣和欲望,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会忘记那个可恶的女人,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直到那天,我参加完托福考试,去找段小兵。
段小兵推着他师傅的摩托车,和她一起从院子里出来。发动前,段小兵竟然解下自己围着的那条我送他的围巾,递给她。
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估计是要段小兵帮忙系上,段小兵就真帮她一圈一圈缠了起来。她又是嘻嘻哈哈说笑着什么,估计是缠紧了,有点喘不过气,段小兵只好又一圈圈解开,再慢慢围上,如此反复几次,终于系好了。
我想起,七年前,我端着段小兵送我的榆钱花盆往戴雪蝉家搬,被段小兵看见的那一幕。没想到,这一幕,七年后重现。只不过,彼此扮演的角色发生了变化。
但,我没有像段小兵七年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我并未竭厮底里冲过去质问他为什么把我送他的围脖转送他人。
我只是看见,段小兵见她笑嫣如花,自己也腼腆地笑了。
迎着太阳光,我发现,段小兵的笑容是多么的陌生。
我还看见,她拽着段小兵的衣服,爬上了摩托,两只手挎在了段小兵的腰——就像以前我对他做的那样。
段小兵一踩油门,她一个激灵,由原来的挎腰变成了紧紧的搂抱,围脖被摩托带起的风吹开,在空中翻飞。
那天,太阳光很热烈,我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很冷。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疾驰而去,心乱如麻。
他都说了这是盖头,怎么可以说送就送给她了呢?
而且,而且还是亲手围上!
我忽然想哭。
回去时,街上行人寥寥,就象热闹的婚宴,新郎陪着新娘进了洞房,大家纷纷散场离去,只剩我一人。
我的心,空落落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和段小兵幸福时光的尽头。
63
生活永远都充满未知数。
在事情到来之前,你很难知道下一秒将有什么意外发生。
我从来没和段小兵谈过那个女人。他不说,我很少主动问,我相信他能处理好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当然,我更相信段小兵对我的感情。对于这点,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去判断。
几天后,我请段小兵和小虎子吃火锅。
他穿着那件风衣,领着小虎子像两只鹿儿兴冲冲向我跑过来。
段小兵关切地问:「飞飞,考得怎样?你这几天跑哪去了?我都急死了。」
我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说:「天这么冷,瞧你冻得,脖子都快抽筋了……我送你的围脖呢,怎么没系?」
他就猛拍一下脑门,假装不好意思地说:「对啊,出门给忘了。」
我突然就难过起来。
忘了?
怎么可能?
小虎子都系了一条米黄色的新围巾,难道他帮小虎子系好,自己反倒忘了?他可曾亲口对我说,真好看,他会天天围着去上班;
还有,我送他的衬衣,每次,他都烫熨得棱角分明,说只在重大节日或者参加重要活动才会拿出来穿;
还有还有,我非塞给他的石英手表,第二天,他就把原有的电子表送给了他哥,每天戴着我送他的廉价货去单位炫耀;
还有还有还有,那个ZIPPO打火机,每次见我,他就骄傲地说他又研究出了一种新的花式点烟法。
我承认,他把围脖送给了那个叫林芬的女人我有点难受——他自己都说了那是我的盖头。
但,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可能,他是身不由己。
比如,那个女人厚颜无耻向他要,他总不能不给吧。
怎么说,她也是他的恩人,帮忙把小虎子弄进望二小不说,以后还得仰仗她多照顾小虎子。而且,她还经常帮他家做饭、打扫卫生,对他,对他母亲,对小虎子,对他哥哥,甚至对我都很好。
我只希望他对我说,是那个叫林芬的女人死皮赖脸向他索要,碍于情面,只好暂时借她围围,哪怕说是送她——我都可以接受!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什么,越是遮掩,就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你把真相完全摊开,放到光天化日里,说开了,就不会去多想了。
可他没有。
不仅没有,还骗我说忘了。
我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不停安慰自己,吃咸鱼就要耐得了渴。
段小兵是男人,一个精精神神、有模有样的男人,当然会有女人钟情于他,哪怕是已婚女人。比如,那个叫林芬的已婚女人。
我在想,她可能只是一只突然想开开荤的发情猫吧。
然而,事情远非想象的简单!
那是一家很正宗的老牌火锅店,我们三个吃得热火朝天,一头的汗。
中途,段小兵去了卫生间,我和小虎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小虎子不仅戴了一条很好看的新围巾,还穿了一件新衣服。
我说,虎子,你穿新衣服啦?」
「恩!」他夹着一块肉在滚烫的水里来回涮着。
「围巾也是新的,很好看哦,谁给你买的?」
他说:「不是买的,是织的。」
我说:「恩,不错,奶奶织的吧,手真巧。」
他说:「不对,是婶婶织的。」
我一楞,忙问:「婶婶?哪个婶婶?」
他正兴奋地刷着毛肚,说:「就那个经常来我家的林婶婶。」
我再一楞,说:「怎么叫婶婶啊,你应该叫林老师。」
他说:「不对,她不是老师,她开食杂店,她店里的棒棒糖可好吃了,我奶奶说,等我叔叔娶了她,我就可以经常去店里拿棒棒糖吃。」
我大吃一惊。
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总会让人大吃一惊。
我没法不大吃一惊。
难怪段小兵那天到车站送我,给我带了那么一大包食品,竟然还有什么棒棒糖,敢情都是在她店里拿的。还有,那一份份长长的购物清单,相必,她的食杂店成了他们家定点购物场吧。
可是,可是,她不已结婚了吗?
顿时,酸甜苦辣诸般滋味百米赛跑般涌到我的口中。
我就这么枯坐着,脑子里乱云飞渡。
段小兵从卫生间回来,看见小虎子又是吃得热火朝天,他敲了一下虎子的小脑袋,说,这么贪吃,看,围巾都掉地上了。
小虎子咬了一口烫好的毛肚,忽然问段小兵:「叔叔,你什么时候娶婶婶回来啊。」
段小兵一下就怔住了。
静,寂静,那种死一样的沉静。
空气,语言和各自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凝固开来。
我直钩钩地盯着段小兵看,就像是看见了撒谎的小木偶的长鼻子一样。
这真得不是一种好的感觉。
彼此双眸对视的瞬间,段小兵心中一凛。
可能是心怀鬼胎,在刹那间被我破译,为了掩饰,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虎子的头,恨恨说:「虎子,你瞎说什么!」
我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来,淡然说:「哟,你要娶老婆了?」
他脸色就变了,目光躲闪着,呐呐地说:「飞飞,哪有,别听虎子瞎说。」
虎子正欲说什么,段小兵又敲了一下他的头:「这么多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虎子无辜地看着段小兵,委屈地摸了摸头。
我说:「你干嘛老打人家,娶老婆就娶老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可能,没料到我的声音会那么大,他捡起那条围巾,挂在虎子身后的凳子上,默默坐了下来。
我狠狠抽了一大口,仰天把烟雾吐出,把自己裹在一层层烟雾中,久久不愿出来。
烟雾中,我始终保持一个石雕般的姿势,周面无表情,仿佛凝固了,
见我不说话,一直抽烟,他显得焦虑不安起来,也吸了一口烟,吐完烟雾,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吞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抽完烟,我也跟着喝了一口开水。
喝下肚,才发现,那杯原来滚烫的水,已经凉了,像我的心一样。
我借着去卫生间,把帐结了。
正准备独自离开,段小兵看见了,一个箭步窜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急切说:「飞飞,别听虎子瞎说,没影的事儿!」
我怪声怪气说:「那是好事啊……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要娶谁啊?」
他顿了顿,说:「就,就那个林芬,我师傅的女儿。」
我说:「哟,她没结婚啊?」
他低垂着头,半响,才缓缓说,她离婚了!
去个鸡吧!这么大的事竟然吭都没吭一声,我顿时火冒三丈,甩开他,风驰电掣地走。
段小兵追上来,拽我胳膊:「飞飞,你别多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想想,这怎么可能呢。」
我停下来,面对他,淡然一笑,平静说:「你回去吧,虎子还在火锅店等着呢。」
我再次甩开他的拉力,大步流星走了。
天空开始飘下一些白色的薄片,夜幕潮水似的洇开,把楼的影子映照出来,显得模糊和平坦。
雪花落在我脸上,冰凉凉的。
64
生活的河流,被一道突然出现的沟坎挡住了。
我承认,那天发生的事儿,就像一种挥之不去的存在感占据着我的心。
都说童话无忌,我相信虎子说的话——这并非无中生有。
还以为,我和段小兵是两块冰糖,在持续升温的感情滋养中,融化为一体。
没想到,一块冰糖是石做的,一块冰糖是铁做的;一块融成了水,另一块却屹立不倒。
我并不在意那个叫林芬的女人对段小兵有多好,也不在意她有怎样的企图。
我难过的是,段小兵竟然隐瞒得严丝合缝。人家早已鸠占鹊巢,成了段家的女主人了,我却还蒙在鼓里,每次见到她就像个傻子乐呵呵地笑。
此后几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缠成一团的毛线,总也找不到头。一会儿,好不容易理齐了,倏忽一下,变戏法似的,又整个的没了。
我开始心存芥蒂。
段小兵、段小兵母亲、段小兵师傅、段小兵师傅的女儿,一张张脸谱在我脑海来回翻。
那个叫林芬的女人,明明是食杂店的老板,段小兵却说她是望二小的老师,还说会帮虎子弄进望二小。难怪他不要我帮忙把小虎子弄进望一小。要知道,望一小可是区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
我甚至想到他家新加盖的那间屋子,还有屋子里的那辆摩托车。
莫非,加盖的是他们结婚用的新房?
莫非,摩托车是给岳父给女婿的见面礼?
难怪他总是骑着,到处晃来晃去的。
还有,那天,他提出要圆房。
这很是奇怪。
他一向心疼我,以前屡屡失守,并非我不愿意,大多皆因他不忍心,说是怕我痛,影响我的「性」趣。
这次却如此的坚定,不管不顾的坚定。
再说,他要圆也就圆了,这是迟早的事儿,可他竟然连圆三次!
他真有那么大的需求,那么强的欲望?就不怕我受不了吗?我又不会跑,难道是怕以后没机会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好象是个阴谋。
我突然就惶恐起来。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我还一直以为,段小兵很单纯,为人实在,没有花花肠子。
现在看来,真正单纯的是我。
你是大学生又怎样?
你当过学生会主席又怎样?
你嫩着呢,还不是象牙塔钻出来的傻瓜一个,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黑道上混出来的「翘楚」。
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去了郊区靠江畔我一个亲戚家小住。
旷芜的郊外生活,并不能使我忘却什么,相反,徒增得是绵绵无尽的哀怨。
每天,我盯着窗台花盆里的一颗蒜苗,看着它发芽,从一片叶子变成两片叶子,觉得它就像自己一样,孤单羸弱,在晚风里胆怯地微微颤动着。
这才知道,没有了某个人的宠爱,我的躯体就像没了魂儿。我像突然溺水的人,被绝望捏住喉管慢慢失去光线和活力。
一个星期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回到了城里。
此后几天,我陪爷爷奶奶和一群老太太在小区的麻将馆打麻将。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像吃了火药,说变就变,谁要双手一摊,说和了,我就会用力猛吸一口嘴里的烟,噗的一声,全部吐出,严严实实地将对方弥盖,对方气得声嘶力竭骂我缺德玩意儿,我却冷冷地看着她手忙脚乱驱着烟雾,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快乐感。
奶奶安慰我,孙子,别动气,输了奶奶给!
爷爷在后面摸我的脑袋,说,飞飞,怎么能这样,你也不像输不起的人啊。
我输得起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一直在隐隐地痛——我需要发泄。
晚上,被噩梦惊醒,想起段小兵,无法自抑。
大冬天的,我去卫生间用冷水冲澡,冷得哆嗦。
对着镜子,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洗完澡,我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想起那个同学,我似乎理解他的感受——都是见不得光的畸恋啊。
放手吧,放手吧,你们没有好结果的!
迎着电视一闪一闪的荧光,我似乎听见那个同学飘来的声音。
突然,自己像是憔悴了很多。
这种昏天黑地的麻将生活,一直持续到小年的前一天。
那天,我玩了两圈,输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其实,真不多,也就几包烟钱,但我就是不爽,将麻将牌一推,大声吆喝老板娘给我来一碗面条。
没吃几口,就感觉有个人来到我身边,就那么站着,盯着我看。
抬头,是段小兵!
我猛然一抖,有点不知所措,夹起一陀面,大口大口吃起来。因塞得太多,咽不下去,呛着了,眼泪在眶里乱转。
我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飞飞!」他喊着我,声音微微颤。
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有勇气钻到桌子底下,慢慢地后退,后退,后退到墙角,变成蟑螂、蚂蚁、甲壳虫之类的物种,小到看不清,看不见。
我奶奶看见了他,打着招呼:「哟,是毛毛,你来了?」
他毕恭毕敬弯腰鞠了个躬,喊着:「奶奶,你好,我过来找飞飞。」
那个儿子在国外赚英镑的王老太太说:「哟,这也是你孙子吧,老二的还是老三的啊。」
他又冲王老太太鞠躬,说:「奶奶,你好,我是飞飞的同学。」
王老太太说:「哦,是同学啊,可真有礼貌,还精神,就不一样哈!」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对段小兵不合适宜的殷情愈发厌恶起来。
我奶奶起身了,对段小兵说:「你来得正好,飞飞这几天也不知怎么搞得,火气大得很,好象有什么心情,问他又不说,你陪他出去转转,帮奶奶开导开导。」
有个年轻点的女人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家飞飞八成是和女朋友分手了,要么就是闹矛盾了。」
王老太太接话说:「哟,和女朋友分手了啊,难怪火气那么大,害得我都不敢和牌了。」
哈哈,一群老女人笑成了一团。笑声像刚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煤球。
我把筷子一扔,跑出了麻将馆。
段小兵在后面追。
我听得王老太太在背后说,这孩子,你看看,火气又来了。
我奶奶说,唉,都那么大了,我也拿他没办法,都是我家老头惯的!
65
明天是小年。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街上满是急匆匆赶着去置办年货的人。
外面,风很大。
由于棉外套还拉在麻将馆的椅子上,我有点瑟瑟抖动。
段小兵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强行披到我身上。
不用!我挣扎着拒绝。
他不让我脱下,死死地抱着我:「飞飞,别闹了,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看,恨恨地说,感冒了我有药。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来。」刚松开手,他迅猛地跑起来。
一溜烟工夫,他回来了,手里拿着我的棉外套。
「穿你自己的,这总可以吧。」他大口喘着气。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接。
接的时候,我就想,唉,这个牵我筋连我骨的人,我就这样原谅了他吗?
刚换好衣服,段小兵就急切地说:「飞飞,这几天你躲哪了?打电话去你们学校,守门的老头说放假了,宿舍没有人。打去你姨奶家,你姨奶说你好长时间没去她家。打到你家,又一直没人接。我有好几次来到你家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敲,又回去了。今天,我鼓足勇气敲你家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答。后来你楼上的邻居回来了,告诉我说你们在楼下的麻将馆打麻将,我就找过来了……」
我想说,怎么不好好在家筹备婚礼,还花时间来找我,真是闲得!
但我没说。
我掏出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踩着自己的影子,信马由缰地走。
两旁店铺挂着的大红灯笼,象暗夜里猫的眼睛。
「飞飞,你是不是还在想那天的事儿?真不是你想得那样,我确实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离婚了。我当时也纳闷,她怎么有事没事就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我家,放下东西就开始忙这那,还和我妈聊天聊得热火朝天。我妈特喜欢她,她走后,我妈就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想找什么样的,离婚没孩子的介不介意。我哪知道我妈什么意思啊。直到有一天,我妈突然跟我说,她好象对我有意思。我当时就懵了,我说她不是结婚了吗。我妈说离婚了。我楞了好长时间。后来,我妈开始有意无意说,离婚了又怎样,又没孩子,关键得看人,林芬多好啊,贤惠能干,长得不错,条件也好,自己开食杂店,生意很火。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她老公在望二小当副校长,离婚时,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求对方把虎子弄进望二小,为这事,我妈和我哥感动得不行。」
我并没有多大的耐心听他说这些——虽然,我一直被一种叫作预感或猜想的东西长时间困惑着。
不过,我又一想,不管是悲伤的分离还是惨痛的分手,这事总要去面对,或者说总该有个了结。
毕竟,谁都不希望就这样不明不白结束一段感情。
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就像男人去洗手间,转了一圈,没把该解决的解决掉就算了一样。
这么想着,一种铺天盖地的笃定涌现。
我停了下来,直视着他,目光如同筢子一样,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捞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出来。
段小兵把我送他的那条围巾取下,套在我脖子上,继续说:「飞飞,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更不是存心想欺骗你。我是怕影响你复习,打算等你考试完再告诉你。你都不知道,你考完那天,我找了你半天,都快急疯了。」
我的情绪突然有了缓和。
一方面,是为那条围脖——没想到,他真要回来了!
另一方面,原来,他是担心我的托福考试,难怪他要隐瞒那么久。
也难为他了,我自己都没把这个考试当回事。
他接着说:「飞飞,你还记得你去上海前,要我留意我妈跟我师傅吗?」
我一楞,疑惑地看着他。
他低下头,躲避我的目光:「其实,有些事情,我自己都觉得没脸说,你走后我一观察,还真是这样。唉,你说我妈这个人吧,平时看着焉不拉叽、一声不吭的,以前跟我爸在一起的时候,见不着他俩说几句话,可她一看见我师傅,就像一只唧唧喳喳的麻雀,说个不停,还喜欢上了打扮,每天收拾得跟小姑娘似得。本来,我爸死了那么多年,她想找一个,我也不反对,但我越看就越不是滋味,感觉她好象从来没爱过我爸,想到这我就为我爸心寒……没多久,我哥把家里的房子和田地处理完,也过来了。我师傅帮忙,把他弄进了望江厂,成了仓库的搬运工。考虑到我哥腿脚不灵便,我师傅又是托人又是找关系,我哥成了仓库管理员,我妈就更是对我师傅好得不得了,一天没见着吃什么也不香,见面就问你师傅今天来不来,一点也不难为情。这哪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妈啊……有一次,她竟然牵着我师傅的手从外面回来,我师傅抽着烟,抽了一口,问我妈想不想抽,我妈这辈子别说抽烟,连摸也没摸过,她竟然笑眯眯接过烟,抽一口,呛着了,见我师傅笑,她也跟着咯吱咯吱地笑。进了屋,两人还在里面笑了半天。后来,小虎子回家了,在外面喊奶奶开门,我才知道他们反锁了门,她竟然要小虎子出去玩一会儿再回来。他们以为我不在家,其实我早就在门缝里看个一清二楚……唉,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奶奶,说出来我都觉得丢脸。」
原来是这样。
我的心里泛起一丝丝涟漪。
我说:「她是你妈,年龄也大了,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得支持。」
他说;「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你说她都多大人了,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他俩好上了也就好上了,我也不说什么,可他们好上没多久,就开始促成我和林芬。想想我都难以接受,我一向敬重他是我师傅,也给了我很多的帮助,现在想来,全是假的,全他妈有目的。」
其实,我早料到这一点。
但,我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那么迅猛!
不过,这事,说白了,关键在段小兵。
我说:「你什么态度?」
他说:「还用说,我当然不同意。」
我说:「那个林芬还是蛮不错的,适合做老婆,就是离过婚,还大你不少。」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想试探他的反应。
段小兵倏地脸色大变,把头探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珠。
「飞飞,你是不是也觉得她不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娶她做老婆?没想到,连你都这么说,难道我就活该娶一个离过婚,还大我三四岁的女人吗?」
没料到他反应那么大。
我忙说我不是这意思。
他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想把话题支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一只手从肩膀滑下去,陷入了不语中。
他眼圈一红:「飞飞,你知道吗,我天天找你,可我一直找不到,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每天回到家,看见我妈,还有我师傅那两张脸,我就说,我不要看到他们,我要看到你,可我不知道你在哪,我该去哪找你。」
他开始抽烟,很凶很凶地抽。
可能是伤心了,他抽着抽着,就激烈咳嗽起来。
他脸上露出的痛苦表情,让我暂时把怨恨收了起来。
我夺过他手中的烟,猛吸一口,扔地上,踩了。
我说你感冒了?
他擤了擤鼻子,说,不碍事。
我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说,走吧。
他一楞,问,去哪?
我说,还能去哪,回家啊。
猛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喉咙。
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后,他受宠若惊地笑了,跟在我身后,左摇右晃的,连路也不会正经走。
66
我给段小兵找来感冒药。
他吃药的时候,我从卧室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什么啊?他深情地看我。
我说送你的。
送我的?他有点疑惑。
你是故意装糊涂吧!我伸出手,抬一抬他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
他脸色微红,眉目生动,突然就笑了,闭上了眼睛,闭合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睫毛上沾着喜悦的泪花儿。
「飞飞,没想到你真记得!」他捏了捏我的屁股,把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我当然记得。
明天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也是段小兵的生日。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小时候,他就告诉过我,因为是在小年那天出生的,他的名字叫段小年。后来,他从农村转到城里上学,他父亲觉得小年的名字很土,不好听,决定给他换一个名儿,他就说他长大了要去当兵,就叫段小兵吧。他父亲就真帮他改成了段小兵。
由于小年那天,他一般都在农村的老家。所以,每当段小兵给我送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也能给他过一个生日呢。
大三的上学期,好不容易和他重修旧好,他在我姨奶家住了两个晚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年那天,我回望江厂,迎着大风,找了他整整一天,怎么也找不到——我只想为他过一个生日。
回去我就病倒了。
我奶奶给我量体温,一个劲儿说造孽,造孽,过年还出去瞎转。躺在床上,看着奶奶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就想,给他过一个生日怎么就那么难。
这次从上海回来,我早早就准备好了生日礼物——一盒彩色画笔和一台凤凰牌照相机。
这几天,我还一直在想,这礼物该怎么处理,送还是不送?
「飞飞,是什么啊。」他动手拆。
我说回家再拆。
他停止了动作,又问,很贵吧。
我说不贵。
他说,肯定贵,这么大一盒子!
我瞪他一眼,说,贵什么贵,还能贵过那两大盆榆钱?
你瞎说什么啊?他就笑了。
我说,我爸每次来,看到这两盆榆钱就想搬走,我死活不让,后来,他掏出一叠块钱甩桌子上,说是要买,我还偏就不卖,把他气得,脸都青了,说白养了我这个儿子,我奶奶就用蒲扇拍他,边拍边说,去去去,飞飞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爸一声不吭,灰溜溜走了。
他听了,笑得更厉害了,跑去看那两盆榆钱。
刚走到阳台,他就哇地叫出了声:靠,都长这么高了。
我说还剪了不少呢。
「是剪了不少!」他弯腰摸了摸叶子,翘翘的臀部画出性感的弧线。
他抬起头,盯着我看,阳光落在他脸上,有种融融的忧伤。
我没有躲闪,反盯他,眼睛像烧红的钳子。
他先挺不住了,别过头,望着窗外。
在太阳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也像火烧了一般。
我靠过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我说:这段时间你想我了么?
他别过头,不说话。
我故意说,你都没想我。
他又转过头,说,怎么不想,天天想。
我说,真的?
他说,真的,你摸摸我肚子,我这两天都瘦了,想你想的。
我摸摸!刚靠过去,他就感觉到我身体的热度,反应强烈,快速把我拉到窗帘后面,亲了我一口,露出的浅浅的笑,像五月的阳光般和煦。
我说,今天就别走了,明天回去过小年。
他顿了顿,说,好啊!尔后,又用询问的眼神看我:「可以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别担心,我奶奶现在挺喜欢你的。
他笑了,不相信地问,真的?
我说一会你下去陪她搓两圈麻将就知道了。
他乐了:「那没问题,麻将可是我的看家本领,以前我还靠它吃饭呢。」
段小兵在讨老年妇女喜欢那方面确实很有天赋。
他买了三盒软软的糕点。
麻将馆,仿佛一群麻雀跟一千只苍蝇搅混在一处打架,叽叽喳喳,嘤嘤嗡嗡的。
进去时,我还见他神色慌张,像只刚出洞的耗子,东张西望、小心翼翼,不停躲着我奶奶的目光。
我推他进去。
我说,奶奶,我们也想凑个局。
正好有个老太太要走,我奶奶说,来来来,上桌。
段小兵先是给我爷爷奶奶一人冲了一杯麦片,再一人一盒糕点,剩下一盒其他桌一人分一个,那些老太太乐得嘴都合不拢,不停夸这孩子懂事。
我顶替了爷爷,段小兵顶替了那个脚底抹油的老太太。
一圈下来,尽是我奶奶和,段小兵只负责点炮,一点炮就故作惋惜状,笑眯眯说,还是奶奶厉害,又和了。
我奶奶那个乐啊,一辈子都没那么开心过。
我奶奶平生有两大爱好,一个是织毛衣,一个是搓麻将。从小到大,我的衣服、裤子、帽子、围巾、手套,甚至连鞋,全是她一针一针织出来的。后来,读了大学,我嫌她织的东西太土,不怎么爱穿,她也就不费那心思,专注搓麻将了。有时,周末回到家,她也会说,飞飞,走,陪奶奶赚王老太太的英镑去。
我故意说,段小兵,你怎么搞的,到底会不会啊,老是点炮。
我奶奶说,飞飞,你得学人家毛毛,输得起,不就个玩嘛。
我说,抱歉,我又没工作,我输不起。
说着,我又将麻将牌一推,拉着正在下棋的爷爷出去买菜和生日蛋糕了。
再回来,我看见那个经常和牌的老王太太像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脸。
我奶奶却兴奋地像打了鸡血。
段小兵起身给老王太太泡了杯茶,说,奶奶,你喝口茶,提提神。
她看段小兵一眼,说,这孩子,性格真好,输了一下午还笑眯眯的。
我说,王奶奶,你喝不喝,不喝我喝。
王老太太瞪我一眼,赶紧接过水杯,在手里捧着,泡的软软的茶叶,像一条条青鱼,在杯中一漾一漾的。
又玩了几把,王老太太可能输急了,学我把牌一推,说,不玩了,回家给孙子做饭去。
我奶奶正在兴头:哎呀,你说你,怎么说走就走哟。
王老太太走后,我奶奶喊了几嗓子,见实在没人凑局,意犹未尽的她拽着我的胳膊:「飞飞,你上!」
我说,奶奶,还玩啊,天都快黑了,毛毛该回去了。
我奶奶瞪我一眼,人家好不容易来一回,再陪奶奶玩一圈。
我说再玩毛毛回家就没车了。
我奶奶眼皮一眨,头也不抬,说,没车就不回去哟,又不是没地方住。
我故意说,大冬天的,睡沙发多冷啊。
我奶奶又瞪我一眼,你这孩子,干嘛睡沙发啊,你俩挤挤哟,还暖和。
我和段小兵相视一笑。
67
回到家,段小兵忙开了。
他扶我奶奶进屋,说,奶奶,你就和爷爷呆屋里看电视,今天晚上我给你们做饭。
我奶奶不相信地问,是不是哟?
我说,奶奶,你听了别不乐意,毛毛做菜是比你好吃。
我奶奶拍了我后背一下,嘘了嘘我,说,你这个白眼狼!便乐颠颠回屋数钱去了。
段小兵在厨房忙碌着,我在旁边打着下手。
做肉丸时,他看了看肉丸,又看了看我,表情很是认真地说:「飞飞,你要是肉丸就好了。」
「肉丸?」我一楞,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比喻成肉丸。
段小兵继续说:「是啊,我就把你一口吞进肚,你想跑也跑不了。想见你了,就吐出来,看够了再吞回去!」
我乐得摘菜的手一直在晃。
段小兵每次不经间说这种说煽情又不煽情,说不煽情又让我感动的话时,表情特别好看,尤其是眼睛,简直让我发颤。
尝咸淡时,他问我爷爷奶奶口味偏咸还是偏淡。
我说偏淡。
他尝了一口,说,糟糕,咸了。还说他只放了一点盐,没想到还是放多了。
我说我尝尝。
他盛出一点汤,说,飞飞,慢点,当心烫着舌头。
我把碗端起来,喝了一口,咂吧着嘴,不咸啊,正好。
可以吗?他表情舒展开来。
我说可以。
他就放松地笑了。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段小兵都做了些什么菜,但真的很丰盛。
可能是吃人嘴软,我奶奶看着那一大桌子菜,眼睛都直了,不停夸他,你还真行,没看出来哟!
我说,奶奶,今天你赚了多少英镑?
她说,今天可没少赢她(王老太太)。
我说,奶奶,你可真够狠,毛毛输得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
奶奶说,你这小子,现在不哭丧着脸啦,瞧你这几天火气大的,还大学生呢,瞧瞧人家毛毛……
我吐了吐舌头,说,我又没参加工作!
段小兵在一旁怯怯地笑。
吃完饭,可能是玩了一天的麻将,爷爷奶奶很早就回屋休息了。
我们也熄了灯,点亮三支蜡烛,蓝的、白的和红的,插在蛋糕上。
顿时,我和段小兵迷失于光与影之间。
我说许愿吧。
段小兵闭上眼,双手合一。
许完愿,吹蜡烛时,他脸色微微红了,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连吹三口才灭。
蜡烛熄灭的瞬间,看着他成熟脸庞露出的腼腆,回想近来的种种,我忍不住要落泪。
你许什么愿了?我扑了过去。
段小兵躲闪不及,倒在了床上。
他紧紧回抱着我,宽大的手掌在我的后背轻轻抚摩着,劲儿一点点加大,由摸变揉。
段小兵揉的时候,一直在颤抖,虽说抖的厉害,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说你很冷吗?
他不说话,还在抖,但明显在控制。
我起身,打亮灯。
迎着光,我看见他眼眶有泪花在闪动。
我说你怎么了?
他擤擤鼻子,用颤颤的声音说,飞飞,我许了三个愿。
说来听听!我来了兴趣。
他说,第一个是希望你不要再躲我,我想见就能见到你。
「不会了,下次不会了。」我紧紧抱着他,问,「后面两个呢?」
「后面两个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扯了一下被子,盖在我们身上。
被窝里,他突然又来了句:飞飞,你家的被子真暖和,盖着真舒服!
我嘿嘿地笑。
他也跟着嘿嘿地笑。
笑声中,我开始手忙脚乱解他的皮带,解了半天,没解开。
他刮我的鼻梁,说,飞飞,你真笨,连皮带也不会解。
他开始自己动手解。
先是解自己的,再解我的。
把我脱光后,段小兵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身体上逡巡着,恨不得将我每一寸肌肤都贪婪地看个够。
见我用手捂着私处,他坏笑着掰开我的手,炮弹般压了上来。
飞飞!他轻咬我耳垂,迷离地喊。
被窝里,我们像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儿。
我们做得尽兴。
他的肌肉确实令我一碰就心旌荡漾,控制不住自己。而他的姿势和状态,也说明了他对我身体的深深恋渴。
激情完,他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眼睛清亮,肚子微微起伏。
也许是太疲惫了,他轻轻摩挲着我肚皮,就这样睡过去。
呼出的气息,像小小的波浪,和我的鼻息搅和在一起。
脉脉温情在小小空间里氤氲着。
第二天,太阳光透露窗子斜射进来,屋子里明亮亮的,散发着淡淡的晨香。
醒来,我摸了摸身边,段小兵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三只碗,每个碗上面反扣着个大碗。
打开一看,是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每一碗的上面搁着两只煎得饱满的荷包蛋。
旁边留着一张纸条,写着,飞飞,我回去上班了,早餐在桌上,你们趁热吃。
打电话到他们车间,原来,为了找我,段小兵已请了两天假,小年是星期一,不放假,他只好又早早赶回去上班。
我说,那么早,没有公交,你怎么回去的?
他不说话。
我说,是打出租吗,钱够不够?
他顿了顿,才说,我跑回去的。
我一楞,开始指责他糊涂。
我说怎么能跑回去呢,那么远,你还感冒了,脱水了怎么办?
他说,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再说了,只是小感冒,跑跑步,出出汗就好了。
我正要再说什么,他马上转移话题,用轻松的语气说,飞飞,你不知道吧,那几天,我一直在你家小区门口转悠,转得你们小区的保安直发毛,还以为我是勘察路线的窃贼呢……
放下电话,我很不是滋味。
奶奶洗完脸,高兴地吃着香喷喷的荷包蛋。
奶奶说,这个毛毛,还真是变了,懂事多了。
我夹着荷包蛋,想起他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餐,没有公交车,又舍不得打出租,小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厂子。
心,尖锐地痛。
我仿佛看见他迎着寒冷的晨色,一路小跑,又累又渴,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汗……
见我呆呆地盯着荷包蛋一动不动,奶奶拿眼睛戳我,飞飞,你又要犯病啦。
68
从小到大,我最不喜欢过年。
每到过年,家里就乱成一锅粥,那些喜欢的,不喜欢的,一窝蜂,全来了。
搓麻将、打扑克,从早闹到晚,烦都烦死了。
初三那天,我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段小兵,他却领着小虎子过来拜年了。
他把各种装满营养品的盒子放在桌上,我爷爷看得眼睛都花了,责备他,来就来,还买这些做啥子。
趁着爷爷洗水果的空挡,我把他们请进屋。
小虎子怯生生地打量着我的卧室,很快就盯住那个大书架,用小小的声音说,好多好多的书啊。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问他是怎么来的?
段小兵说我们是坐公交车来的。
我说怎么不骑摩托过来?
他说天太冷,怕虎子冻着。
段小兵从包里掏出一叠窗花来。
段小兵妈妈有一双灵巧的手,在他们老家,过年过节,婚丧嫁娶,喜欢在门上,窗上,柱子上,贴一些手剪的纸图案。我看过她妈妈剪窗花,一把剪刀在她手上,就像一只蝴蝶,来回翩翩起舞,一张原来普普通通的红纸,马上活灵活现,充满了生命力。
客厅里,他们在陪我奶奶打麻将。
抽着烟,嘻嘻哈哈笑着,吵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贴完窗花,我说,想不想出去转转?
他说,好啊!
我说,你和虎子先坐着,我出去一下。
不一会儿,我就拿着车钥匙,冲段小兵晃了晃。
我们三个悄悄下了楼。
上了车,我用力按着喇叭,喊着,爷爷,我们出去玩了。
我爷爷听见喇叭声,跑到阳台数落我,大过年的,又要出去瞎疯,也不消停消停。
我奶奶也探出过头,看我一眼,对爷爷说,跑就跑了贝,他要是棵白菜,能剁巴剁巴吃了,他是个大活人,你还能拴住他的腿?
我吐吐舌头,冲他们扮了个鬼脸。
段小兵上车前,打量一番,轻轻拍了拍,说,靠,尼桑大吉普,飞飞,行啊你,哪搞来的?
我说我爸的。
他就竖起了大拇指,说,还是你爸牛。
我说,你要不要试试?
他摆摆手,还是你来。
远处传来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大街上满是爆竹烟花的残骸碎屑,人们还在欢庆这个漫长的节日。
伴随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我们像三只无头苍蝇,在街上乱转。
小虎子鼻子贴着玻璃,盯着外面看,看见店铺挂着的大牌子,就轻轻念出来。
他念着:「‘来一杆’台球厅。」
由于不认识那个杆字,念成了‘来一干’台球厅。
来一干?我和段小兵都笑了。
我说,去‘来一干’啊?
段小兵说,不知道开业没。
我说上去看看。
他就真下车,咚咚咚,跑上楼。
不一会儿,他就在三楼的窗户探出个脑袋,向我们招手。
打完台球,看见一家影院排了新电影,我们就去看了电影,看完电影,我们又去吃了家庭小套餐的火锅。
小虎子今天玩得很高兴。
点菜时,我碰见一个女同学,过去和她打了声招呼。
小虎子竟然凑过来说,代叔叔,那个姐姐很漂亮,是你女朋友吗?
段小兵拍了一下他屁股,说,去,瞎问什么。
我笑了。
小虎子不到八岁,怎么就知道女朋友这个词呢。
吃火锅时,段小兵开心地说,他用我送他的照相机照了几组年前车间加班加点生产的照片,厂报全登了,还被推荐到了市报,他们车间主任对他好一顿表扬。
这是个好迹象!
我又开始循循善诱。
我说,段小兵,你真的很有天赋,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但是,你不能满足现状,不但要拍照片,还要多写相关的新闻稿件。
他挠挠头说,拍张照片、画幅画还行,写东西,真不大会。
我说,不会就学贝,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
他说,你说我该写点什么好!
我说,有很多可写的,你们车间的安全生产、技术革新,成本节约、班组建设、人物通讯,都可以写……你不能满足在车间当工人,况且你现在是安全宣传员,就要学会多看多写多练,厂报发表多了,说不定哪天,上面的领导发现了你,就把你调去了机关。你想想,你要调机关了,还可以照顾到你哥,你哥工作要顺利,就能给小虎子创造一个好的上学环境不是。
我摸了摸小虎子的头,说,虎子,你说代叔叔说的对不对啊?
虎子羞涩地扭了扭身子,看段小兵一眼,笑了。
段小兵也跟着笑了。
他说,好,那我试试,写好了你帮我改。
我说,没问题,稿费一人一半。
他说,全给你了。
我说,那我给小虎子。
他说,你给虎子干什么啊。
虎子说,我可以买棒棒糖吃。
就知道吃!段小兵用筷子轻轻敲他一下。
哈哈,我们三个笑成一团。
吃完火锅,我送他们回去。
车子到不了他家门口,我在最近的岔道停下来。
段小兵说,虎子,乖,下车,自己回家去。
虎子看他一眼,说,叔叔,你不下车吗?
段小兵瞪他一眼:去,叫你下你就下,问那么多干什么。
虎子乖乖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咚!段小兵把车门关上。
我一楞,问他,你不回家?
段小兵正要回答,小虎子又爬到了车门的台阶,脸贴着玻璃,喊着,叔叔,你们还要出去玩吗,我也去。
段小兵只好把门打开。
他下了车,抱着虎子走了一段,放下他,立刻跑了回来。
一上车,他就急切说,飞飞,快,我们走!
车子发动后,开了一段,通过反光镜,我看见小虎子一直在后面追,哭着喊,代叔叔,等等我,我也去。
我把车停下。
我说,把小虎子捎上吧。
他说,你要捎上他,我就下车。
我一楞。
我说,段小兵,你怎么了?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儿。
他突然就情绪激动地说,飞飞,你快走吧,不用管他,我现在就想离开家,在外面呆几天。
我心一狠,快速睬动了油门。
透过反光镜,我看见小虎子在后面跑,撕心裂肺喊,代叔叔,你等等我。
本来,他今天一天都挺高兴的,尤其是看那部喜剧电影,逗得他一直咯吱咯吱地笑,笑得我心都化了。
这么想着,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唉,这年过的。
69
大雪初晴,白白的雪花落到树叶上,在蓝天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车子开出去好远,段小兵仍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隐隐透出无助的哀愁。
我说,他们又逼婚了?
他说,我才不怕。
我一楞,问,他们真逼了?
他转过头,看我一眼,说,飞飞,没事,就我妈过年的时候说她打算跟我师傅结婚,我师傅却说等她女儿的事了结了再说……他们虽然没直说,意思却很明显,我烦都烦死了。
我心一紧,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后,我和段小兵都没说话。
那难耐的沉默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竹声,我才问他想去哪?
段小兵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说,你要离家出走,就没有想去的地方?
其实,我是想说,你混了那么多年,朋友那么多,就找不到可以投靠的一两个?想想,还是没说。可能,他真和他们断了,这些年也一直没见他和谁有往来。
他说,大过年的,我无亲无故,除了跟着你,我还能去哪。
我就不再说什么。
我们在大街上毫无目的乱转。
有时,我顺着他的视线看看窗外,有时,我研究他映在玻璃上的脸的表情。
转到胜利路时,看见戴燕燕上她姥姥家拜完年回来,正在路边等她父亲来接她。
虽然戴燕燕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逝了,但她和她姥姥家的关系一直很好,逢年过节都会过去。
本来,我不想停下来的。
段小兵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就见他摁下玻璃窗,喊了声「戴老师」,并冲她挥手示意。
我只好停下来。
「代雄弼,是你们啊!」看见我,戴燕燕很是高兴。
我说:「戴老师,大冷天的,你站在这干什么?」
戴燕燕不停跺着脚:「等我爸,说好来接我的,还不来,冻死我了。」
段小兵下了车,要戴燕燕进去暖和暖和,自己跑到了后座。
戴燕燕一上车,就问我托福考得怎样?
还不错!我打着马虎眼。
说完我自己都脸红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都没怎么好好复习,但又想,不能给她那方面的希望不是。
戴燕燕说,你学习就是厉害,尤其是英语,一直好得很。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往下接。
她又问,你们这是去哪啊?
我说,离家出走呢。
离家出走?她一怔。
我笑着说,是啊,段小兵被家里逼婚,我做帮凶,正帮他逃婚呢。
她再一楞,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后坐的段小兵一眼。
戴燕燕说,哟,段小兵,你要结婚了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戴老师,别听他瞎说。」段小兵也跟着无奈地笑笑。
「别,讲讲啊,到底怎么回事?」她说。
没办法,女人天生对这类事情感兴趣,我简单把情况说了一下。
得知原委后,她也有点义愤填膺,愤愤说:「太不像话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逼婚!」
我说:「可不是嘛,你看看,都那么大人了,逼得跟个小孩似得,玩离家出走的把戏呢。」
戴燕燕说,你们这是要躲哪去啊?
我说,还不知道呢,先转几圈再说。
正说着,她爸来接她了。
下车时,她对我说,代雄弼,要走了(她指出国)告诉我一声,我想请你吃顿饭。
我没说话,微微一笑。
下了车,她又把脖子伸过来,说,就你过生日那天吧,我去学校找你。
见她右手一直把着车门不关,盯着我看,可能是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回答,我只好点了点头。
段小兵终究没地方可去,跑我家躲了几天。
初四,我们出去转了一天,大冬天的,跑去江边的码头看大轮船。
江面上雾很大,看着大轮船慢慢从大雾中钻出来,海市蜃楼般,极惧震撼。
段小兵说,飞飞,好看吧。
我说,恩,好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段小兵说,以前,我会也来这里,坐在台阶上,看着大轮船慢慢越开越远,好几次我都想跳上去,跟着船一起走。
我说,你一个人?
他看着江面,说,有时候我自己,有时候和朋友。
我倒是能想象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看着那些船进进出出,船笛长鸣。
突然间,我觉得段小兵很孤单,那种一直一个人在城里默默挣扎的孤单。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尤其一起出去看风景,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都或多或少有那种相依相偎的感觉。
看完大轮船,段小兵竟然站在码头,迎着风,学一个老头打起了太极拳,那笨手笨脚的动作,笑得我腿肚子都抽筋。
我们还拍了很多照片,有单人照,还有合影。
段小兵找了那个打太极拳的老头过来,我们站在码头的台阶上,我站在上一级,他站在下一级,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就顺势抓住了我的手。
后来洗出来,发现他笑的比太阳还灿烂。
初五以后,家里安静下来。
我爷爷奶奶,段小兵,还有我,四个人,搓起了麻将。
晚上,我们在被窝里亲热。
段小兵越来越放肆,动作也越来越大,有时头撞在床的靠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说,你轻一点,别把我奶奶他们吵醒了。
他说,会吗,他们早睡着了吧。
我说,老人睡觉都轻,一有点动静就会醒。
他听了就拘谨起来,轻手轻脚的,像做贼似得。
高潮到来时,他涨红着脸,一直在憋着那股劲儿,结束后才趴到我耳边说,飞飞,靠,我想喊了,都快憋死了。
做完爱,我们会起来放磁带听歌。
我说你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只在乎你》!
我说,靠,有没有别的啊。
他说你随便放。
我挑了几首当时非常流行的歌儿,有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张学友的《只愿一生爱一人》,黎明的《今夜你会不会来》,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他一边听着,一边用手在我肚皮上画圈。
我说好听吧。
他点点头,特认真地说,今夜你会不会来,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靠,飞飞,这些歌你是专门为我选的吧。
我揣他一脚,说,你别臭美了。
听完歌,我从收录机里取出磁带。
段小兵说,你这盒磁带借我听几天。
我说你想听就拿去吧。
他就真拿去了。
后来才知道,他专门拿去学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和张学友的《只愿一生爱一人》。
段小兵陪我奶奶搓麻将一直搓到初七那天的下午。
他可真惨,一个月工资都快输没了。
我奶奶要给他压岁钱,他死活不接,轻松一笑,说,奶奶,我住了那么长时间,吃了你那么多饭,你还没给我算住宿费和饭钱呢。
我给了他一拳,说了句「快滚吧」,就把他赶出了我家。
还饭钱呢。
肉钱怎么没想到啊。
这几天,他无休无止的折腾,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70
开学后,我在准备第二次托福考试。
不是我非要出国留学,而是受了刺激。
学校有几个人一起参加了托福考试,其中有个我喊了他快四年「二百五」的校友,信誓旦旦说他肯定过。
我自是不信,甚至说他要能过,就让他喊我「二百五」。
没想到,他真过了。
他看见我就说,‘代二五’,我给你一次机会吧,你再考一次,要过了呢,就算了,我也不喊你‘二百五’了。
我那个气。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一有空,我背着书包去图书馆,狂啃英语。
那段时间,在我的循循善诱下,段小兵也拿起了笔,跃跃欲试写起了新闻稿件。
有时,段小兵会在周末带着写好的稿件来学校找我,我会抽空帮他修改。
起初,他写的词不达意,重点不突出,我帮他找了新闻写作方面的书籍,手把手教他如何下笔。
后来,写得多了,他长进很快,一些稿件频频见报,有一篇题材很好的技术改革的通讯,我请教了新闻系的朋友,经过加工润色,发在了市报显眼位置。
段小兵一下成了车间的名人。
那天,他领着小虎子过来找我,说是发稿费了,要请我吃火锅。
桌上,他举着一叠面值不大的零钱,得意地掂了掂,说,飞飞,你看,这是稿费!
我说,还不少啊。
他温暖地笑笑,说是好几次攒的。
小虎子问他,叔叔,什么是稿费啊?
我摸了摸虎子的头,说,稿费啊,稿费就是……
我还没说完,段小兵就接了过去。
他拖着长长的腔调说,稿费啊,就是采稿了给的辛苦钱!
小虎子先是一楞,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说:「哦,原来采稿(我估计他想表达‘才搞’)了就给稿(搞)费啊?难怪林爷爷每次从奶奶房间出来都会给我钱买棒棒糖……」
我真是吓一跳。
段小兵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不等虎子说完,就迅速拍了他一下,训斥道,虎子,闭嘴,你瞎说什么啊。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四目相触的瞬间,他迅速把头撇到一边。
后来,我就想,虎子才上小学一年级,可能确实不懂什么叫「采稿」,听段小兵说给的什么辛苦钱,他肯定误以为是「才搞」。
可能,他曾多次撞见他奶奶和林师傅在房间行苟合之事,每次苟合后,林师傅就会给他一点零花钱买他的嘴。
突然,我有了一丝莫名的担忧。
虎子大概已经知道男女之间那种行为叫「搞」。
这会不会给虎子的心里带来一些不良影响呢。
我不确定,段小兵母亲和林师傅的苟合会不会对虎子的未来带来影响。
但,显然,他们的苟合,给我和段小兵感情的前景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破坏。
71
第二次托福考完,已是春暖花开、绿意盎然。
我约段小兵去江畔上游的桃花岛郊游。
赶去他家,段小兵正在房间整理新拍的照片。
我拿着一幅他用我送他的彩色画笔画好的画仔细端详了起来。
画得真是不错!
宽宽的江水,波光粼粼,江面一条渔船,船上两个小孩子迎着太阳光撒尿,笑嫣如花。他没把两个小男孩的小鸡鸡画出来,彼此侧着身子,两串水珠高过头顶。
正看得入神,那个叫林芬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觉进来了。
林芬进来时,我吓了一跳,就觉得,刚一抬头,就发现有个女人,像只蝴蝶,悄无声息闪现在眼前。
我真吓了一跳。
当我睁开遐想的眼睛,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好象天空飘来的一片如火彩霞,我的脸蛋都红了。
第一次,我认真地打量了她。
穿一条红色的束腰裙,长发披肩,那种足有五公分长的尖头细跟的高跟鞋踩在地革上,发出沉闷地扑哧声。
她长长的睫毛在眼角处投下剪影,鼻子尖尖翘翘,笑起来有些法令纹,很妩媚的样子,风姿绰约中,还带着妖冶。
其实,她还算好看,丰韵绰姿的,可我就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
我不大喜欢女人穿那种穿又细又尖的高鞋跟。
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这种「细」和「高」,似乎是妓女拉客的招牌——昏暗的灯光,班驳的楼檐,披着长长裙子,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妓女,就是穿着这种又细又高的高跟鞋,挥着手绢,屁股一扭一扭,迈着风姿绰约的步子,款款向你走来。
直到后来,我看了电影《2046》,我的这种潜意识才得到印证。
电影里,章子怡就是这种打扮,又高又尖的高跟鞋,挺着胸,狂扭着屁股,在木板的楼道「咚咚咚」走来走去,而章子怡演得就是个妓女——又细又高的高跟鞋总是给人强烈的性暗示。
可能是春天刚到,没想到她衣服换得那么迅速。
我、段小兵、小虎子,还有段小兵的哥哥,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大家都朝她看。
尤其是段小兵的哥哥,他眼睛瞪得那个大,简直傻了。
或许,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女人穿这么漂亮的红裙子和那么细长的高跟鞋吧。
她把一个装满各种食品的塑料袋往小虎子怀里一扔,说,虎子,吃吧。
小虎子抱着那一大袋食品,乐得鼻涕泡都喷出来了。
她还给段小兵的哥哥带来了烟和酒。
段小兵哥哥嗜酒,他拿着这些酒,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段小兵,不冷不热地说,姐,你买这些干什么,怪贵的!
她笑了笑,说,都是店里的。
她靠过来,身上冒出袅袅的热气。
又是一笑,她探了探头,问我,飞飞,看什么呢?
「看画!」我起身,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一阵微风掠过,将她的头发吹拂起来,蹭在了我的脸上。
「哟,谁画的?真是不错哟。」她声音甜而酥软,一缕长发垂下来,落到了我手中画里那串水珠上。
我把画递给她。
一刹那,我发现段小兵哥哥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瞟过,眼睛、鼻子、嘴巴、头颈,最后是胸部,到了胸部,倏忽一下,又迅速收回,无线电波般。
小虎子说,是叔叔画的。
怕虎子又乱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段小兵拍了他一下,虎子就不敢再吱声。
她拿着画端详了一会,连连说,不错不错,画得真好!
她喜滋滋地说,笑脸甜甜的,整个人就像一颗奶油糖,仿佛就在等段小兵跳过来,搂着她,甜甜地咬上那么一口。
放下画,她开始满屋子找段小兵的脏衣服脏裤子脏鞋,甚至把窗帘也拆了下来。
段小兵不乐意了,说,姐,不用,我自己会洗。
她说,洗洗刷刷是我们女人干得活儿,你平时上班累,就呆着好好歇歇。
她把那一大堆要洗的东西一卷,风一般,出去了。
段小兵的哥哥坐了一会儿,也拿着酒,乐颠颠地回他屋自斟自酌去了。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说,她可真是勤快,连我送你的围脖也拿去洗了。
段小兵怔了怔,对小虎子说,虎子,快,帮叔叔把围巾取回来。
小虎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零食,摇摇头,说,叔叔,你自己去。
我说,要不,我去。
段小兵看我一眼,说,还是我自己去。
他走到她身边,说,姐,你回店里忙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她说,没事,店里有人,我也不累。
劝了几次,她坚决要洗,段小兵终于急了,他大声说,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我又不是没手!
可能没想到段小兵会突然那么大声,她吓得楞在那,手里拿着他的一条裤子,不知道是该罢手还是该继续洗。
段小兵师傅和他母亲正在后院整理菜地。
听见段小兵的嚷嚷声,他师傅从后院过来,明白后,就见他眉毛一挑,像刺猬一样竖起来,故意骂他女儿:贱骨头,人家都叫你别洗了,你还楞在那做啥子。
他女儿委屈得双眼翻红,两手使劲绞着,就是不把裤子放下来。
段小兵母亲听见他师傅的嚷嚷声,也过来了。
她很快做出了反应,搬一把竹凳椅,坐在屋檐下,也不说话,就这样盯着段小兵看。
段小兵母亲一这样,段小兵心里就开始发毛。
他知道,他母亲要落泪了。
段小兵母亲很少像其他女人,冲自己的孩子大喊大叫,她只会搬张凳子坐在屋檐下,盯着你看,然后默默落泪。
只是,这一次,她的泪水异常得多,汹涌而出,像水龙头里的水,怎么关也关不住。
不管有多么的不愿意,母亲的眼泪总会把儿子的心泡软。
果不然,段小兵说了句,姐,你想洗就洗吧。
他返回屋,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们一前一后往外走。
经过她妈身边时,我看了她一眼。
一碰触到她的眼神,我的心就一紧,一种不安油然而升。
像是从心里拉出了一丝白线,就这样悠悠地拉长。
72
段小兵母亲身上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种东西又是极脆弱的,很容易就伤害她身边,哪怕是最亲的人——她现在就认准了段小兵和林芬是天作之合。
别看段小兵母亲平时不怎么吱声,但这种性格的人相当固执,还认死理,一旦认准某件事,十头牛也很难拉回来。
这一点,段小兵有时候倒是很像她。
这种固执的来源在于林师傅。
换句话说,段小兵母亲的那根筋被林师傅紧紧拽在了手里,想怎么牵,想往哪牵全凭林师傅一句话。
我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毕竟,那个年代,两个男人间的感情压力之大,难以想象。
一旦有个女人介入进来,就更是如湍急水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冲走你目前紧紧攥住的一切,何况还有双方家庭的推波助澜。
想想都觉得可怕。
一个是爱自己的女人,一个是生自己养自己的母亲,一个对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师傅。
如果说段小兵的母亲代表家庭、家族力量,段小兵的哥哥就代表着社会力量,林师傅是他的老领导老同事老上级,不言而喻,代表官方力量。个人在三股强大力量的汇合面前,显得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段小兵能抗争过来么。
段小兵脸上露出的倔犟、憔悴还无助的表情让我很是心疼。
本来,我想说,你妈现在鬼迷心窍。
但,又一想,还是别火上浇油了。
于是,我宽慰他说,别多想了,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妈。
他说,我妈又怎么啦,就可以三番五次逼我?他俩儿想结婚就结贝,我又没拦着,逼我干什么。
我说,他们当然想结,而且也肯定会结,他们只是希望在他们结婚之前,先把你们的事了结。老人嘛,就是这样,儿女的事没了,他们怎么好意思先了,传出去都让人笑话。再说,你现在多优秀啊,能文能武的,你上次还说要被厂子机关的宣传部借去实习,你师傅瞅了心里多高兴啊,你想想,人家可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你要再娶了他女儿,就真成了他儿子,以后他也不怕没人养了。
可能说到要害了,段小兵像霜打得茄子,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走出望江厂,我问他想去哪。
他像是没听见,楞着神,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看。
我拍了他一下。
我说,靠,问你呢,想去哪?
他这才回过神,欠了欠身子,哦,随你便!
我说,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你有没有准备什么礼物?
当然,我不是真要他买什么礼物,我只是不想他一直陷于那种悲凉还无助的氛围中。
见段小兵还盯着窗外看,我又拍了他一下。
他歉歉说,飞飞,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他拍了一下大腿,说,靠,对啊,我怎么给忘了,该送你什么礼物好呢,榆钱?你有两盆了;手表?你戴得是瑞士的;衣服?靠,我选得你又看不上……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
我说,给我煮碗长寿面就行。
他突然又一拍大腿,说,飞飞,我请你吃手抓羊肉,好不好?
我说,手抓羊肉?靠,哪有啊?
他说,我姐家有,她前几天还说要来城里看我们。
我说,靠,你姐家啊,那么远,道还不好走。
他说,也不远,我姐在离镇不远的风景区,从这儿到我们镇的路还是不难走。说着,他看我一眼,急切地问,飞飞,去吧,那边桃花早开了,满山遍野……我要我姐杀一只羊,我给你做手抓羊肉。
我说你姐养羊了?
「我姐每到过年就会买两只羊,一只留着自己过年吃,另一只留给我们家,那只羊到现在还养着,我妈说没时间回去,我姐正打算送到城里来。」
好!我们一拍即合。
吃不吃手抓羊肉倒是其次,我只是想和他一起,默默反抗那几股可怕的势力。
段小兵似乎暂时忘掉了烦恼,开始侃侃说着手抓羊肉是多么得香,味道多么得纯正。
也真是怪了,我们又在前方不远的拐角处碰见戴燕燕。
她来回渡着方步,像是在等谁。
这回,我主动停了下来——我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在等男朋友。
摇下车窗玻璃,我问,戴老师,你在等人哪?
她一楞,盯着我看。
我把墨镜取下来:「怎么,不认识我了?」
她瞬间就跳了起来,拍我一下,笑眯眯说,代雄弼,是你啊,我还以为谁呢?
我说,是不是以为你心上人来接你呢。
她撇了撇嘴,你瞎说什么啊,我只是没想到又是你。
我故意说,看见是我就失望了吧……你那么不想看见我?还说要请我吃饭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哪有,我是觉得很巧……对了,你们这是去哪?不会又是离家出走,帮段小兵逃婚吧。
我说,你还真说对了,他家啊,又在逼他,我只好再帮他逃一次。
段小兵从车上下来,说,戴老师,别听他瞎说,他送我去趟我姐家。
戴燕燕说,你姐家在哪?
我说,他姐家啊,可美了,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啊……河上有石拱桥啊……
段小兵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靠过来,用胳膊肘杵了我几下,不许我继续往下说。
戴燕燕没听明白,说,那么美,哪啊。
段小兵说了一个地名儿。
戴燕燕突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说,哟,那地方不错,是风景区,我还准备「五一」放假去一趟呢。
我说,去吧,他姐就在风景区,你可以上她家吃手抓羊肉。
戴燕燕真是聪明,她很快听出了弦外之音,说,代雄弼,你就是去段小兵姐家吃手抓羊肉吧。
我说,靠,你是什么脑子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她说,还真是啊……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也是周末,免得我五一再跑一趟。
我和段小兵一楞。
我说,戴老师,我们可是离家出走。
她说,我也可以离家出走啊。
我赶紧说,别,你爸是警察,我可没那胆儿。
戴燕燕嫣然一笑,说,那你们再等等,一会我爸能过来,我告诉他一声。
我和段小兵再一楞,面面相觑。
没想到,她爸爸竟然一口同意了,还嘱咐她玩得开心点。
他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代大主席,好好照顾我女儿,你要敢欺负她,我就用拷子把你拷起来。
我那个吓得,连大气也不喘。
戴燕燕却捂着嘴,偷偷笑了。
一路上,春光明媚,不知名的野花招摇而放肆地开着,遍地都是。
戴燕燕很是兴奋。
她看着窗外美伦美焕的景色,不停感叹着,说什么四月天,美啊美。
她甚至还念起了林徽因的诗: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段小兵听得一楞一楞的。
我说,戴老师,你就别刺激段小兵了,还人间四月天呢,他都要入人间地狱了。
可能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合时宜,而这种不合时宜又颇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戴燕燕回头看了段小兵一眼。
戴燕燕说,段小兵,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有了女朋友,你家就应该不会逼婚了吧,是不是?
我和段小兵又是一楞。
我们曾经想过这一招。
我说,要不,你去找个女朋友,先应付应付家里,到时候不想处了,你再和她分手。
段小兵却说,还是算了,我现在没那闲工夫。
我透过反光镜,看了段小兵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于是,我故意说,段小兵,戴老师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干不干?
去你的,瞎起什么哄!段小兵在后面揪了一下我的头发。
戴燕燕又说,你考虑考虑吧,如果觉得行,就来学校找我,我认识一个女孩,各方面和你都很般配。
真不用!段小兵摆了摆手,尴尬地笑笑。
我又说,段小兵,你别好心当作驴肝肺,戴老师可不乱给别人介绍。
你还说!他又扯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说,靠,你冲我发什么癫,我又没逼你……戴老师,要不,你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哪天有时间冒充他女朋友一回,应付应付家里,免得他每次被逼婚都拉我做垫背,我烦都烦死了。
段小兵又狠狠扯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靠,飞飞,你瞎说什么啊,我看你真是发癫了。
我说,开个玩笑嘛……好好好,当我没说!
没想到,这么随便一说的玩笑话,把我们三个都拉进了一个尴尬的窘境。
段小兵姐姐不算太远。
她看见我们,简直惊呆了,待回过神来,突然来了句我们哭笑不得话。
她说,小兵,你怎么来了?我还说哪天去城里看你们呢,没想到你就先把女朋友领过来了。
我们三个都一楞。
段小兵正要解释,戴燕燕却露出了太阳般的笑脸,跑过去拉着他姐姐的手说,姐姐,我不就先过来看你了吗。
我和段小兵又是一楞。
戴燕燕却给我们做了鬼脸。
段小兵的姐夫真得杀了那只羊。
他姐姐给我们烤了羊腿,做了手把肉、杂碎汤、羊血饼,还做了莜面窝窝、雀舌面、荞面丝。
我们吃得昏天黑地。
戴燕燕说她好几年吃东西没这么香了,肚子都快撑破了。
段小兵姐姐听了,就一个劲儿给她添料,嘱咐她多吃点。
我们还喝了他姐姐自酿的米酒,很好喝,虽然甜甜的,像饮料,酒劲却很大。
喝了酒的戴燕燕脸色红润,精神抖擞,话也多了起来。
她给段小兵的姐姐斟着酒,说,姐姐,你觉得我怎样?
段小兵姐姐说,好,好,姐姐我很满意。
段小兵姐姐说着又把头转向段小兵,小兵,你找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可得好好待人家。
我和段小兵相互对看一眼,都有点一楞一楞地。
段小兵又想解释,戴燕燕站了起来,举着盛酒的小饭碗,对段小兵说,小兵,听到没有,姐姐夸我漂亮,要你对我好。
段小兵有点不知所措地看我一眼,正考虑如何接话,我站了起来,夺过她手里的碗。
我说,燕子,别喝了,你醉了。
戴燕燕推开我,说,代雄弼,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戴燕燕先是给段小兵姐姐倒满,再给自己倒满,她举起碗对段小兵姐姐说,姐姐,我敬你,我和小兵这次来找你,是希望你跟我们回去,好好劝劝阿姨。
段小兵姐姐一楞,忙问,我妈她怎么了?
戴燕燕眼圈一红,说,她死活要拆散我和小兵,逼小兵跟他师傅的女儿成亲。姐姐,你说阿姨怎么能这样啊,那个女人大小兵那么多,还离过婚,非得把小兵往火坑里推,我哪点不比她强啊!
戴燕燕说这话时,很是动情,眼里竟真有一层泪光。
段小兵姐姐说,你不是林师傅的女儿?
戴燕燕说,姐姐,我有那么老吗?
段小兵姐姐说,难怪,我还纳闷,飞飞刚才怎么叫你燕子,我听说林师傅的女儿叫什么芬。
段小兵终于忍不住了,说,姐,你都知道?
段小兵姐姐说,妈早就告诉我了,我还准备哪天就过去看看呢……小兵,原来你不答应是因为你有女朋友了啊,你看你,有女朋友是好事,干嘛要瞒着家里。
戴燕燕说,姐,也不怪小兵,之前是我不让他说。
第二天,段小兵留在家里做饭,他姐姐领我们去风景区转了转。
我偷偷对戴燕燕说,你怎么还真演上。
戴燕燕说,不你要我冒充的吗,怎么还怨上我了。
我说,对不起,我就那么一说,你别当真。
戴燕燕说,也不怪你,看着段小兵整天被逼婚,我其实也很想帮他,那个姐姐误以为我是段小兵女朋友时,我当时也是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一种神圣感,像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斗士。段小兵姐姐不是说哪天要去城里吗,我干脆将计就计,她也可以帮忙劝劝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逼婚,多可怕啊。
我说,你就不怕到时下不了台,万一他妈提出要见你呢。
戴燕燕头发一甩,说,想见就见了,只要他妈妈不逼婚,段小兵以后可以认识别的女孩,到时就说和我分手了,我无所谓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我跟他们也没有交集。
这倒是个万全之策。
我突然有点感激戴燕燕。
去风景区的路上,戴燕燕亲热地挽着段小兵姐姐的手,家里长家里短聊个不停。
吃饭时,戴燕燕当着段小兵姐姐的面,明显和段小兵熟络了很多,不停往他碗里夹菜,夹的时候还冲我坏坏地笑。
临走时,她甚至还挽起了段小兵的胳膊。
段小兵不安地看我一眼,想躲,我示意他不用躲,他就任由她挽着。
段小兵的姐姐跟我们一起回了城里,装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下车时,戴燕燕对段小兵的姐姐说,姐姐,你和小兵先回去,帮着多劝劝阿姨,我哪天再过去看你们。
段小兵姐姐拉着她手,你不一起进去?
戴燕燕说,我还没跟阿姨他们见过面,你先劝劝,他们要同意了,我再登门拜访。
段小兵姐姐说,哦,这样也好。
送戴燕燕回去时,她得意地说,代雄弼,怎么样?我演技还可以吧。
我说,你是天生的演员。
她看我一眼,笑了,说,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我说,是不是夸你,你自己清楚,除非——
除非什么?她靠过来问。
除非你真的喜欢段小兵!我似笑非笑说。
虽然说有些人有些事,只一眼就能看明白所有,但我确实没看明白戴燕燕是真想帮段小兵呢,还是故意刺激我,试探我的反应。
她笑着说,怎么,不可以么?咦,代雄弼,你和段小兵关系那么好,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我是觉得还不错,长得精神,性格脾气也好,人还仗义,我看不错,虽然学历低了点,但男人嘛,只要有本事就行,读太多书也没有用,你说是不是?
我一楞,盯着她看。
我说,你真看上他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我倒是希望能爬上楼梯去摘高高树上的好果子吃,可摘不到,我也不能一直饿着啊……
我踩了一下油门,她一个激灵,身子在坐椅上狠狠弹了一下。
她眼泪掉了下来,说了句,代雄弼,你太欺负人了。
刚说完,她就笑了,笑得很释然。
我说你笑什么啊。
她看我一眼,说,你吃醋啦?
我没说话。
见我不说话,她从包里取出一根烟,点上火,吐了个烟圈,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纤纤长长的。
我很是惊讶。
我说,你学会抽烟了?
她又吐了个烟圈,点点头,算是应答。
我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上次见面你还不会。
她说话了。
她说,上次是哪次?
我顿了顿,说,我去上海前那次。
她又吸了一口,说,是的,那次和你见面后,我就会了。
她问我抽吗,我摇头。
我说,能戒还是戒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戴燕燕突然就抖了一下,僵在那。
过了好久,她又笑了,这笑里有欣慰,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
她说:「我也知道高高树上的果子好吃,吃了对身体有益,可我又吃不到,有什么办法呢,我总该吃点什么吧,又不想去酗酒,所以烟还是不错……墨西哥女画家佛利达说,我以酗酒来淹没我的痛,谁知道我的痛却学会了游泳。我的痛远不及佛利达,所以我没有去酗酒,只是学会了抽烟。我备教案的时候抽烟,抽了很多,越抽越上瘾,结果我教案做得非常出色,参加区里的讲课比赛,得了第一名……」
透过车窗镜,我看见似乎还有湿湿的虫子一样的东西从她的眼睛里爬出来。
段小兵有女朋友的消息无疑于一场袖珍型的唐山大地震。
果不然,很快,段小兵的母亲提出见面。
我送戴燕燕过去,段小兵妈妈见到我,突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飞飞,是你给小兵介绍的吧。
我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又怨幽幽地说,你捣什么乱呢……难怪小兵一直不同意,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戴燕燕表现很是大方得体,阿姨长阿姨短地喊着。
而且,戴燕燕似乎还很了解段小兵妈妈的心思,买了一套色泽明亮的新衣服和她那个年龄段用的化装品。
段小兵妈妈着实喜欢这些东西,可又不能表现出来。
她拿在手里,左右为难。
林师傅看见了,不停咳嗽示意,
她这才狠下心说,你拿回去吧,这些东西我用不着。
吃饭的时候,段小兵妈妈表态了。
她对戴燕燕说:「小兵年龄也不小了,也该谈女朋友了,你人确实也不错,长得漂亮,嘴还甜,但我们家兵兵我了解,他就是个工人,不适合你,也配不上你,过日子嘛,还是贤惠能干的更好些。」
突然间,我对段小兵的母亲有了怨责。
感觉她像是被别人用线提着的,旧戏里活脱脱的丑角。
不过,也难怪她会那么说。
那天戴燕燕穿了件雪白的裙子,像婚纱,还化了妆容,就像个马上要登台演白雪公主的演员。我当时就一楞,哭笑不得说,你干嘛啊,穿成这样,跟个白雪公主似的。她却撇撇嘴,不好看吗?
林师傅也说话了。
他说:「按理说,我没有资格对你们的事情指手画脚,但我也不算外人,小兵打入厂那天我就开始带他。那小子,混啊,难带,我这辈子都没带过这么野的徒弟。但野归野,那是块好料,大火淬淬,也能成玉。我在他身上是没少花功夫和精力,我们厂子几次要开除他,每次都是我去找厂长理论,拍桌掀凳的,我自己也差点被开除了。为了他,我这辈子都没做过那么不讲理的事,想想我自己都觉得委屈,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到头来一生的光明磊落却没了。唉,这都不算啥,是小兵他自己开了窍,路越走越宽。我也没有要埋怨的意思,更不是什么好大喜功之人,我也是觉得小兵妈妈说的在理儿,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条件很好,你们想谈恋爱我们也不反对,年轻人嘛,谁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不过,说到结婚过日子,我还是觉得我女儿芬芬更适合小兵,我和小兵他妈都是这个看法。我们老人都喜欢把婚姻比喻成风筝,男人的婚姻就得让一个适合他的女人牵着,这风筝才能越飞越高,越飞越幸福。小兵和芬芬的婚事我们两家的大人已同意了,还给他们订了婚,要不是你的出现,他俩可能早结婚了……
林师傅这话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没错,他是有恩于段小兵,这我们都清楚。但他怎么能利用恩情逼段小兵就范呢。这明明是小人所为嘛,还贴什么光明磊落的标签。这很让我很是不齿,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要做立牌坊的婊子。
本来,戴燕燕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听林师傅这么一说,她也坐不住了。
戴燕燕慷慨激昂说:「中国婚姻法明确规定婚姻必须自由,结婚必须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如果小兵同意和你女儿结婚,我二话不说,马上走人,永不再见他。如果他不同意,你们硬要拆散我们,我可以上法院告你们,到时候我看谁笑到最后……」
虽然戴燕燕句句切中要害,但她显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站在当事人的角度,而是用旁人的语气说这番话的。
林师傅和段小兵的妈妈听了,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俩人你瞪瞪我,我瞪瞪你,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林师傅把筷子一扔,忿忿离桌了。
段小兵的妈妈眼圈一红,又开始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段小兵的哥哥赶紧扶他妈进了屋,接着又把段小兵拽进屋。
段小兵哥哥说,小兵,你要娶谁哥不拦你,但你不能这么气咱妈啊,你要找这么厉害的媳妇回来了,咱家这日子还过不了,妈要气出个好歹来,我和虎子以后就只能上大街乞讨去了。
我原本不想介入。
眼看事情越来越糟,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满脸是笑把林师傅请回来,假装训斥了燕子几句,又把段小兵母亲请了出来。
在我的示意下,段小兵给每人倒了一杯茶。
喝了茶,大家平复下来后,我说话了。
我说,林师傅,我可以说几句吗。
林师傅挺了挺胸,目光如鹰看着我,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段小兵妈妈说;飞飞,你和小兵打小就是好朋友,也不算外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说:「林师傅,你是小兵的师傅,是吧。」
「那当然,我带了他五六年了!」
「那,你喜欢他吗?」
他看我一眼:「还用说,我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
「好,既然你喜欢他,还把他当亲儿子看,那你肯定很了解他了。那,我想问问,你觉得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他想了想,说:「小兵我还是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
「好,林师傅,你是长辈,如果我说话不妥当,哪句话不小心罪你了,还希望你多多包涵。我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觉得事情既然发生了,作为小兵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为了小兵的幸福,更为了芬芬姐的幸福,有什么疙瘩我们应该摊开去说,只要说开了,有问题就可以去解决,你说是不是?」
林师傅又看我一眼,点点头,说:「你这话倒是在理,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错了我也不怪你,大家都是为了他俩好。」
我说:「林师傅,那我得罪了。」
他说:「你尽管说就是了。」
「小兵跟我说过你和伯母(段小兵的妈妈)的事儿,我们也看出来了,你喜欢伯母,伯母也喜欢你。小兵曾跟我说,自他父亲去世之后,伯母身体就不大好。但伯母搬到城里,认识了你,身体好了很多,精神更是不错,小兵打心眼高兴,也非常感激你,他多次跟我说,他这辈子忘了谁也忘不了他师傅。他还说,伯母要和真和你成了一家人,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你接到家,把你当亲生父亲来孝敬,赡养你,为你养老送终。」
段小兵的母亲听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感动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又往下掉。
「林师傅,我想问的是,你觉得小兵说这些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林师傅的鼻子也有点抽搐。
他说:「小兵这孩子虽然有时有点野,但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对我也很好,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那你觉得他能不能做到?」我又问。
他说:「这我也相信。」
我说:「好,那就是说,不管小兵和芬芬姐结不结婚,你都相信,他都会把你当亲生父亲看待,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
他又看我一眼,说:「是那么个理!」
我接着说:「好,那也就是说,你们极力撮合小兵和芬芬姐,其实是为芬芬姐的幸福考虑,对不对?」
林师傅低下头,不说话了。
「林师傅,你这么想也没有错,天底下哪个父母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女儿幸福呢。我也很喜欢芬芬姐,小兵更是不用说,他多次跟我说,他和他的亲姐姐关系很好,可惜他亲姐姐在乡下,一年难得见几次面,所以他很高兴在城里还能有个姐姐。芬芬姐有过一次不幸,我们都很难过,也希望她能幸福。但小兵也跟我说过,他只把芬芬姐当姐姐,亲姐姐看。虽然我和小兵是好朋友,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并非要向着他说话,芬芬姐如果嫁给小兵,咱们先不管小兵幸不幸福,要如你所愿,芬芬姐一定会幸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们都理解你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可林师傅,你好好想想,芬芬姐一定会幸福吗?你也看到了小兵平时是怎么对芬芬姐的,一个全力以赴却费力不讨好,一个冷眼相待、恶语相加,有时我看了都为芬芬姐委屈。小兵自己也很难过,他也不想这样,可面对你们的压力,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刚才也说,可能在婚姻里芬芬姐比燕子更适合小兵,其实,我和你们的看法完全一致,小兵性子有点野,有时候不着调,这你比谁都清楚,他要能找到芬芬姐这样贤惠、任劳任怨还忍声吞气的女人做老婆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也劝过他……不过,站在芬芬姐的角度,老实说,小兵不适合芬芬姐。芬芬姐应该找一个能给她安定生活,会好好疼她、爱她,懂得欣赏她的男人,就像伯母找一个像你这样疼她、爱她、懂她的男人,你觉得是这样吗?」
林师傅的心仿佛无风的水面突然起了一阵波澜。
段小兵在听的过程中,他的表情也由起初的极为严肃认真变为轻松,呈现出一股松弛的状态,甚至还时不时露出轻微的笑,嘿嘿一两声,见林师傅露出不悦的神情,他马上刹住笑,又像个小学生认真地听了起来。
「林师傅,芬芬是你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唯一的骨肉,你要为她真正的幸福着想。如果芬芬姐嫁给小兵总感觉不到幸福,你也不会幸福,你不幸福,伯母也不幸福,伯母不幸福,小兵、大哥还虎子又哪会有幸福可言……你也是老党员了,就像你自己说的,你一生光明磊落,这点我和小兵都很欣赏。我父亲和你们的刘厂长有过接触,有次吃饭我碰到你们厂长,我还提起过你,他多次称赞你刚正不阿,为人很有骨气,据说后来还重用了你……」
「林师傅,刚才燕子说话是有点难听,让你们不舒服,我们在这向你赔礼道歉,我了解她,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只是有时候不懂沟通的方式,以后我们会注意这一点……你可能有点看不惯我们这些年轻人,觉得我们不塌实,不像会过日子的人,这都没关系,以后我们多接触接触,我相信你会发现我们的优点。其实,我们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吃着社会主义的糖,喝着共产党的奶,乘着改革开发的翅膀成长起来的,只是我们成长的时代背景不一样,接触的东西不一样。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比较崇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就算小兵对芬芬姐有这个意思,他可能也不希望你们过多干涉。当然,小兵和燕子也非常理解和尊重你和伯母的感情,也绝不会干涉你们追求幸福的自由,我们都真心希望你们能永远幸福,他们也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我语速极快,手势还丰富,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零件都在表达情绪,一种欲罢还休的亢奋情绪。
我似乎又找到了当年辩论赛的感觉。
我就看见段小兵看我的时候,似乎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但他又无法不看我,因为我的表现很是让他大开眼界。
「小兵和燕子能不能步入婚姻的殿堂,谁也不敢打包票。一个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去爱,谁都有爱他的自由。可一个男人甭管有多少女人去爱,到头来,只能和一个人结婚。所以,小兵将来要和谁结婚,其实我们说了都不算,燕子说了也不算,说了算的还是小兵他自己。刚才燕子也说了,只要小兵同意和芬芬姐结婚,她二话不说,马上离开。所以,我也希望,如果小兵不同意和芬芬姐结婚,你们也不要发火,不要气,不要急,你永远是小兵的师傅,小兵也永远会把你当亲生父亲看,芬芬姐也一定能找到真正疼她、爱她、懂她的那个男人……」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
一个人要打败一伙人,有时并不见得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我力量十足,掷地有声,情感充沛。
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写下来,都可以用感叹号来结尾,如果砸出去,都可以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如果说,戴燕燕和林师傅打得是一场充满血腥味的语言暴力战争,那么,我和林师傅打得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攻心战。在这场攻心战中,我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我掐的就是林师傅的七寸。
我还没说完,就听见林师傅心平气和地说:「飞飞,好了,你什么意思我也听出来了。不过,我还是要问问小兵。」
段小兵给他师傅点上一根烟,说:「师傅,您想问什么尽管问。」
林师傅吸了一口,定定看着段小兵,说:你真的要和燕子在一起?
段小兵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戴燕燕。
他也算是聪明,想了想,说:师傅,我一直把芬芬姐当亲姐姐看。
林师傅说,我知道了!弹了弹烟灰,灰溜溜走了。
我们长长舒缓了一口气。
离开的时候,我拍拍段小兵的肩膀,说,好了,这回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段小兵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定了一会儿,灿灿地笑了。
他笑着说,飞飞,我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都是他妈的男人,都他妈的同样是脑袋、同样是鼻子、同样是嘴巴,你能上电视参加辩论,我却只能去车间当工人……
戴燕燕说,你才知道啊,我们学校早就流行这么一句话:鸟会飞,鱼会游,人民警察会巡逻,代大主席会演说。
我却感觉脸上有点发烧,像是抹了一层辣椒油。
五月,是我和段小兵的多事之月。
有好的,有坏的。
好的,是我的第二次托福考试终于过了。
还有,我被安排到校学生处见习,偶尔作为学生代表陪同接待一些来访参观交流的客人(大多是国内外高校的师生)。
段小兵的事业也慢慢有了起色。
他每天拿着相机在车间转来转去,兴致勃勃地寻找新闻线索。
很快,他发现,车间冒出的新闻像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层出不穷,无止无尽。
白天他采写到下班,晚上整理至深夜。
很快,经他钝笔生出来的叶子陆续在厂报、区报和市报发表,也多次引起了领导的注意,正式把他调到了机关宣传部当一名宣传干事。
段小兵在工作日志里说,那个组织部长,为人和气,没什么领导派头,每次下基层做调查,见到我就说小伙好好干。
有一天,陈部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见我满头是汗,先是递给我一杯水,又递给我一条用凉水浸润后湿漉漉的毛巾。
毛巾擦在我脸上,凉丝丝的,我的心,热乎乎的。
陈部长要我坐下,然后又亲切地对我说,厂里目前宣传任务很重,鉴于你的文字功底、新闻敏锐性和勤奋好学,厂领导决定把借到宣传部做宣传干事。你回车间交代一下,明天就可以到宣传部报道。
当时,我感觉我的五官有些移位,我还感觉我的下巴有些不听使唤,我结结巴巴问:这是真得吗?
陈部长乐呵呵地说:当然是真得了。
我就像只快乐的麻雀,唧唧喳喳飞回了车间。
我看到炉子里的火,随着风箱的鼓动,依然象旗子一样飘舞。
第二天,我走在通往机关办公大楼的那条宽宽的水泥路上,仿佛听见路面在我脚下发出了一种欢快的响声,明媚的阳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不断拂过面颊的清风令人感到清爽。一阵微风吹来,路边花圃的小草,整齐划一向我低头问候……
在段小兵参加新闻写作培训那几天,他专门为我作了一首诗,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用全部的积蓄买了一支铅笔
在白纸上
写你的名字代雄弼
我要让所有的鸟儿都学会读
它们就全都成了我的信使
我当时就觉得这诗写得真他妈是好。
还有一件大好事就是,段小兵的母亲和林师傅终于决定要结婚了。
其实,步入五月,我和段小兵都很忙。
一个忙事业,一个忙毕业。
但他母亲和林师傅的婚事在我们看来,是件很大很大的喜事。
毕竟,他俩要真结合了,也能无形中减轻我们的压力。
我建议段小兵,他母亲的婚礼就在他家院子里举行,仪式尽量按照段小兵老家的风俗。
宴席呢,也不要去什么大饭店,吃得不好花钱还多。最好是发动他乡下那些亲戚,大家一起动手,好好摆几桌城里人吃不到的农家特色宴。
段小兵和他妈妈一致认同。
我特意抽出时间,陪段小兵去了趟他姐姐家。
一方面请他姐姐、姨妈什么的过来帮忙,另一方面顺便到镇上采购一些宴席的肉、蔬菜等食品回去。
段小兵说,他们小镇上卖的猪肉、鸡、鱼、蛋全是农村人自己养的,蔬菜也是天然无化肥,味道纯正还便宜。
我们都没想到,这次去小镇大采购却经历了我人生中,非常糟糕的一件事,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在农村的小镇赶集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大街上,吆喝叫卖、人头攒动,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原先的场地一下子变小了。
段小兵、我,还有虎子,我们三个目光四处搜寻,看见有人牵着牛、赶着驴、挑着小猪崽之类的牲口在大街上吆喝,热闹极了。
有个要买小牛犊的人认识段小兵,热情打着招呼。
我看见那人挑好牛,在牛角上扎一条红布,喜滋滋地牵着回去了。
我说,要不,我们也买头牛回去吧。
段小兵笑了笑,说,你真敢想,什么车能装下一头牛。
我说,那头小牛犊还是能装下。
段小兵说,不行,小牛犊是买来耕地的,不能随便杀了吃。
小虎子说,叔叔,那个人为什么要给牛扎红布啊?
段小兵故意说,它要出嫁了,所以扎红布。
小虎子说,出嫁不是用红布把脑袋盖上吗。
段小兵说,虎子,你傻啊,那是牛,盖上脑袋你背回去?
我听了就想笑。
我说,你妈结婚会不会用红布盖上?
段小兵一楞,说,应该不会吧,就是请大家吃顿而已,红衣服她倒是准备了一件。
这时,有个人牵着一头骡子过来。
骡子叫了一声。
小虎子兴奋地说,是马!
便兴冲冲跑过去看热闹。
我说,这儿的马,个头怎么有点小,山上草那么多,感觉像是营养不良。
段小兵说,那是骡子,不是马。
我一楞,是骡子吗?我怎么看着像马。
段小兵说,别看你读书比我多,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是马骡,所以像马。
对于这方面,我可能确实有点孤陋寡闻。
段小兵说,马生的骡子叫马骡,驴生的骡子叫驴骡。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
我问段小兵为什么要分马骡和驴骡,难道骡子不能生小骡子?
段小兵说不能。
我说,为什么?骡子不分公母么?
这可问住了段小兵,他盯着我看,反问我,你是大学生呢,你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段小兵说,骡子倒是分公母,但为什么不能生小骡子,我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骡子没有生殖能力是因为染色体不成对,生殖细胞无法进行正常的分裂。
我靠过去,悄悄又问,你说骡子有没有性欲?
段小兵扑哧,笑了。
他说,应该有吧。
我说,那就是说,就算两只骡子搞来搞去,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段小兵笑得更厉害了。
他脸红红的,说,怎么搞不出名堂来,它们搞得时候也很舒服。
我又靠过去,凑到他的耳根,逗他说,是不是像咱俩搞那样?
段小兵惊讶地看我一眼。
我说:「我是说咱俩搞着很舒服,但也搞不出孩子来。」
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飞飞,能一样吗,我们是人,骡子是畜生。
我说,两个男人搞来搞去也能搞出个孩子出来该多好。
段小兵笑得更厉害了。
他说,要真能搞出来,也八成是人妖,跟个骡子似得,活着多痛苦啊。
我说,如果咱俩能搞出个人妖来,你愿不愿生?
他想了想,诡秘一笑,把湿漉漉的目光镶嵌在我脸上,凑过来,用肯定地语气说,我愿意!
这会轮到我惊讶了。
我说,为什么?你不是说活着很痛苦吗?
他说,那毕竟是我跟你一起生的!
我说,你就不怕他痛苦?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陪他痛苦!
我笑了。
他说你笑什么?
我故意说,你很残忍。
他说你不愿意生?
我说不愿意。
他有点吃惊,说,生我的也不愿意?
我说不愿意。
失落的表情呈现开来,他情绪低落地说,靠,飞飞,你太不讲究,我都愿意生你的。
我学他,歪着脑袋,坏坏地笑。
我说,对啊,因为你生了,所以我没必要再生。
他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就你鬼!
我和段小兵正嘻嘻哈哈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
他姐姐找过来了。
她问段小兵要不要买一只羊回去,还说张大伯有一只羊,又肥又壮,如果想买就赶紧过去,晚了可能就被别人买走了。
我们兴冲冲赶过去,看见那个张大伯正和孙子一起卖羊。
张大伯的孙子叫秋生,和小虎子认识,彼此相见,都有点雀跃,相互拉起了手,好不欢实。
秋生拉着小虎子的手说,有一次上课,由于太困,他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流了一桌子的口水,同学都笑话我了。
张大伯听见了,站起来,用草帽甩了一下他的屁股,嗔怪小孙子:难怪你上次没考第一,原来是上课打瞌睡。
秋生扭着屁股,不停躲闪。
小虎子扯着秋生屁股上面的衣服,把他拽到张大伯面前,急急地说,爷爷,爷爷,快打,快打,屁股过来了。
张大伯却不用草帽,用大手连捞带打抽了过去。
秋生喊着:爷爷,轻点,痛!
小虎子听了,咯咯地笑。
秋生也跟着笑。
他俩天真和无邪的笑声让我想起了我和段小兵的小时候。
段小兵走过去仔细端详着羊,还把手伸到羊的肚子,脊背,腰身,摸过来摸过去,羊发出哞哞的叫声。
段小兵说,大伯,你这羊不错,我要了。
张大伯说,咱们村别的没有,就野草多,多得吃不完,这羊我从养那天就没闻过饲料,整天在山上乱跑。
过完称,算完数,段小兵正要把钱给张大伯时,罕见的一幕出现了。
几个一直守侯在旁的混混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对段小兵说,你把钱给我们吧。
段小兵一怔,说,为什么啊?
其中一个说,他儿子欠我们钱,到现在也没还。
段小兵疑惑地看了张大伯一眼。
张大伯说,我儿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去。
他们说,人都跑了,上哪要去?
张大伯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还天天找呢。
他们又说,你是他老子,儿子欠钱老子还,天经地义。
秋生不干了,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一副厉害相。
秋生说,不行,这钱是我爷爷留给我读书的学费。
他们说,不给钱也行,这羊我们带走。
段小兵不干了,说,这羊我买下了。
他们说,那你就给我们钱。
段小兵柔软而坚硬地直视着他们,说,这钱我当然要给,不过不是给你们。
他们说,行,你给他吧。
段小兵正要把钱递给张大伯,我使了使眼色,段小兵领悟过来,又把钱揣进兜里。
我走过去,对张大伯说,你这只羊确实不错,我很满意,不过,我们要办大宴席,一只羊不够,最少要三只,不知道你还有没有!
张大伯说,有倒是有,不过我今天就牵了一只过来,卖了给秋生交学费。
我说,这倒是没事,我们可以去你家,反正我们也有车,正好还可以送你们回去。
张大伯听了很是高兴,说,可以,可以,现在去吗。
我说,我们的车在那头,你帮我们把羊赶过去。
张大伯开始解拴羊的绳子。
那几个人看出了我们金蝉脱壳的诡计,蜂拥而上,把张大伯围住,说,想走?没那么容易。
张大伯说,你们围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有钱。
他们说,把这只羊卖了就有了。
张大伯说,我不卖了。
他们说,不卖也可以,我们把羊牵走。
他们又一窝蜂,跳向那只羊,有的解拴羊的绳子,有的抓腿,有的摁羊脑袋,像一群土匪。
秋生自是不让,那可是他的学费。
他跑过去保护羊。
但小小的秋生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呢,他们只是轻轻一推,秋生就应声倒地。
秋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边哭边喊,爷爷,我的学费,我的学费。
张大伯顿时就像一头受伤的狗熊,嚎叫着纵身扑向他们。
有个人躲闪不及,被张大伯狠狠扑倒在地。
那人爬起来,恼怒成羞,握紧拳头,朝张大伯的太阳穴就是重重一拳。
我和段小兵还没来得做出反应,就见张大伯一头栽倒在地。
段小兵大声说,干嘛打人啊。
那人又给了倒在地上的张大伯一脚,恶狠狠说,我就打他了,你能怎么地!
段小兵握紧拳头,就要出手时,我拉住他。
我说,快看看张大伯。
我和段小兵把张大伯翻转过来,只见他牙关紧咬、双目圆睁,暴鼓的两只眼球上沾着一层灰土,鼻孔嘴角全是血。
秋生哭着喊,爷爷流血了。
段小兵使劲掐着他的人中,喊着,大伯,大伯,你醒醒。
我就明显感觉他的身子软软地摊在我身上,像一滩烂泥。
好象没呼吸了!我说。
突然,我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抖得更厉害了。
段小兵伸出两根手指,放在他鼻孔位置。
段小兵说,已经死了!
派出所的人赶过来时,那几个人如梦初醒,四处逃散,一溜烟跑了。
秋生哭得眼睛都肿了,颤栗着对派出所的人说,是他们把爷爷打死了。
拍完照,勘察完,我们去了派出所做笔录。
大致情况也都了解了。
那几个年轻人是方圆十里有名的赌徒,经常聚在镇上赌博,张大伯的儿子就是和他赌钱输了,欠下一屁股债。
由于周围有很多人都认识那几个大名鼎鼎的赌徒,还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派出所的人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小心翼翼问,可以走了?
派出所的人说,可以走了。
我说,张大伯还在地上躺着呢。
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会通知家属过来。
我又说,打死张大伯的人呢?
派出所的人说,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捕了。
我们再回到出事地点时,派出所另外一个人冲围观的人群喊,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死人没见过啊。
秋生哭哭啼啼要钻到爷爷身边去,围观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儿。
我们几个顺着那条让出来的道儿,来到张大伯身边。
那只羊还栓在那棵碗口粗的树上,脖子上套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正茫然不知措地看着我们。
秋生不大相信爷爷就这样死了。
他缓缓走了过去,来到他跟前,蹲下,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摇了摇他慢慢僵硬的身子,喊着,爷爷,爷爷。
有人说,小朋友,都死那么长时间了,摇也没用!
秋生还是不大相信爷爷真的就这样死了,加大了摇的力度,还是一动不动。
又有人说,小朋友,别摇了,怪吓人的,赶紧回家叫你父亲过来,拉回去埋了吧。
秋生听了就拼命摇,边摇边哭着喊:爷爷,你醒醒,你醒醒。
见秋生越哭越大声,越大声越凄厉,段小兵过去抱他,秋生像条泥鳅,在他身上挣扎。
派出所的人问段小兵,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段小兵说,我们是前后村的。
派出所的人又问,你能通知到家属吗?
段小兵说能。
派出所的人说,那你帮忙通知一下,要死者家属立刻赶过来,把尸体拉回去。
我走过去问,不需要把尸体拉到太平间保存吗?
派出所的人看我一眼,可能是嫌我多此一举,他说,保存什么啊,医生已经检查过了,死者太阳穴被硬物击中,当场出血毙命!
我说,有尸检报告吗。
派出所的人又看我一眼,挥了挥手中的文件夹,说,错不了,都在里面夹着呢。
我说,那,我们可不可以帮忙把尸体运回去?
派出所的人说,你要愿意,当然可以!
听说我们要把张大伯的尸体送回去,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
段小兵的姐姐得知后,急匆匆赶过来,她拉着拉段小兵似的手,说,小兵,你真要送回去?
段小兵说,姐,能不送吗。
他姐姐就没说什么,从家里找来塑料薄膜和麻袋。
我和段小兵先是用薄膜把张大伯全身上下套个严严实实,再将其装进麻袋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异常难过,眼眶红红的,一点劲儿也没有。
秋生一直在哭。
小虎子本来没哭,段小兵姐姐不让他跟着我们把张大伯送回去,他就开始哭,越哭越大声。
我叫了声,段小兵,我们快走吧。叫完,我眼泪就掉了下来。
段小兵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眼泪也包不住,忙慌慌地背过身去揩。
日头快落山时,我和段小兵终于把张大伯送回了家。
张大伯的老婆在屋里叫着张大伯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回来了。
段小兵说,大婶,是我,隔壁村的小兵,我把大伯送回来了。
张大伯的老婆说,哦,哦,是小兵啊,快进屋!
段小兵开始抱张大伯。
我拉了拉他,说,要不要先打个招呼。
段小兵说,没事,也躲不过去,迟早要看到。
段小兵把张大伯抱进屋,张大婶一惊,问,哟,小兵,你抱得是什么?
段小兵把张大伯放在厅堂的地上,喘了一口气,说,大婶,我们进屋说。
张大婶给段小兵倒了一杯水。
段小兵接过水,大婶,你床上坐,我有话说。
怎么了?张大婶坐在床沿,小心翼翼问。
段小兵看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说,张大伯死了。
张大婶自是不信,说,啊,他死了?人呢?
段小兵说,我放厅堂了。
张大婶明白过来,踉跄踉跄跑去厅堂,刚揭开麻袋,她就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上。
秋生一直在我怀里挣扎,撕心裂肺喊,奶奶,奶奶,爷爷被坏人打死了。
段小兵熬了姜汤水,在张大婶的胸口轻揉了半天,她才缓过来了。
醒来后,她喝了点姜汤水,抹了把干涩的眼窝。
了解一切前因后果后,好半天,她才叹口气,说,造孽哦,我家老头老实得走路都怕踩死蚂蚁。
良久,她又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如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冻僵了。
她紧紧搂秋生说,命中才有八角米,走通天下不满升。还是顺其自然吧,你爷爷已经死了,我们再伤心他也活不过来,不管怎么说我们祖孙俩儿还得活下去。
一想到人对现实的无奈,我心里就泛起一阵少有的凄楚。
我们没带走那只羊,给张大婶留了点钱,就黯然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段小兵说,飞飞,这是张大伯家的稻田。
我看了看,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蔫乎乎地泛着惨白的光,叶子尖尖处挂着的一串串雨露,像凝在脸上的泪珠。
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感叹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常。
回城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语。
我在想秋生,那么小的孩子,爷爷死了,父亲好赌,他妈妈也没看到,只剩下个视力不好的奶奶。
我的心就一阵痛。
痛着痛着,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捂住脸,段小兵拍拍我。
我松开手,抬起头,发现段小兵、小虎子,段小兵的姐姐,甚至他的姐夫,脸上全是泪。
张大伯的死在村民嘴里嚼了一阵,便剩下几缕叹息。
死是伤感的,带着寒意的,可死亡又是不可抗拒的,谁挡得住呢?
据说,张大伯的葬礼很是清冷。
由于他家太穷了,村里人帮忙挖了不怎么象样的黄土坑,垒了个不高不低的坟头,吹了几响不高不低的喇叭,就把张大伯送走了。
即便到现在,我还在痛惜,怎么一拳过去,说没就没了呢。按说,庄稼人都很皮实,挨个一拳两脚的,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我们不去买那只羊,要是我没有阻止段小兵把钱给那几个混混,张大伯会不会幸免于难?
想到这,我的心就一阵阵疼。
回城后的那几天,我一直难以面对斯人已逝这个事实。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倒下,又软软地摊在我怀里。
有时,半夜醒来,我仿佛依旧能真切看见张大伯用草帽甩了一下他孙子秋生的屁股,嗔怪道:难怪你上次没考第一,原来是上课打瞌睡!
我忧郁了两三天。
有时,到了吃饭点,大家三三两两去食堂,要没有人叫我,我会一直躺在床上到天黑。即便去了食堂,也是独自抽一支烟,让一切情绪随着烟雾飘散于无形的空气中。
我不知道,张大伯的死只是我们人生当中的一个意外事件,还是暗合了我和段小兵感情的命运走向。
总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洪水猛兽般,说来就来了。
我没去参加段小兵母亲和林师傅的婚礼——我作为学生代表,正陪同接待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师生来访,听说婚礼很成功。
段小兵母亲哭得梨花带雨,很多人都喝醉了,包括段小兵和他的哥哥。
婚礼结束后,段小兵来学校找过我。
当时,我陪弗吉尼亚大学的客人去了峨眉山和九寨沟。
他在宿舍陪一个室友下了几盘象棋。
他们很快熟络起来,甚至谈起了我,室友说我被保送研究生,还被学校倚重,安排在学生处见习,这几天正陪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客人去了峨眉。
段小兵当即傻眼了。
他说,代雄弼不是要出国留学吗,我上次看见他,他还说托什么考得不错呢
室友说,是托福考试,那我知道,他过了。不过他没考G。再说了,他都被学校保送研究生了,就算他考G,他是我们学校的红人,学校领导不知道多喜欢他,肯定不给出示成绩单,他即便拿到Offer,也是出不了国的。
段小兵也不懂什么托福、GMAT考试,他听了就一楞一楞的,说,怎么会这样呢,他是说过他爷爷奶奶年龄大了,不放心也舍不得离不开他们,我还劝过他,我说出国留学那是多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替你照顾,多去看看他们。可他后来明确告诉我,说他决定出国留学,他后来还去上海参加什么英语培训了呢。从上海回来,他就参加两次考试了。莫非是没考取?
室友说,那他是说瞎话,托福他考了,GMAT他没考,报都没报。
段小兵就不再说什么。
他表面不动声色,脸上却掠过很多表神,一时间想了许多。
我回到学校后,室友把段小兵来找我的情况告诉我。
我火急火撩赶去段小兵家。
段小兵不在。
我和虎子在段小兵的房间玩起了小猫钓鱼的扑克牌。
林师傅像个鬼样飘了过来。
小虎子每次要收牌了,就异常高兴,用小脑袋来拱我的脑袋,咯吱咯吱地笑,喊,收了,收了。
林师傅说,哎哟,你们俩个好亲热,打个扑克牌两个脑袋还凑一起,拱来拱去的。
我局促地笑笑。
虎子说,爷爷,你也来玩,我们三个一起。
林师傅说,虎子,你就会笑爷爷,人家是大学生,水平高着呢,我这大把年纪了,怎么斗得过人家。
虎子说,爷爷,你来吧,代叔叔好笨哦,每次他都输。
林师傅说,虎子,那你可错了,人家是让着你。爷爷还能不知道吗,上次代叔叔那话说的,滴水不漏,不愧是大学生啊,有文化,书没有没念,爷爷是自叹不如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林师傅说话有点怪,是那种阴里阴气的怪。
而且,我看见他说话时,从容地逼近我,盯着我,言辞斩钉截铁,眼中光芒闪烁,有一种几乎把我吸住吃掉的强悍。
可能,他还在埋怨我拆散了他女儿和段小兵吧。
于是,我脑袋一扬,学他的语气,故意打趣说:林师傅,来吧,玩不过,拱总能拱嬴。
林师傅就一楞,故作惊讶地尖叫起来:「飞飞,你可别开我的玩笑了,我还敢——」
我继续说:有啥敢不敢的,你头皮厚,拱不疼的。
虎子在一旁嘿嘿地笑。
林师傅不说话了,瞪我一眼,掂了掂脚尖,走了。
惊讶的是,出屋后,他似乎忘了刚才的不快,步履轻松,就像一只欢乐的鸟儿,似乎还哼着小调。
我以为,他这是新婚不久,高兴的。
熟不知,命运于我和段小兵,已张开狰狞的翅膀,遮蔽刚刚放晴的天空。
又和小虎子玩了几把扑克牌,我坐不住了,决定去厂里找段小兵。
段小兵正光着膀子在活动室打乒乓球。
我远远地站着。
看了一会儿,发现无论得分还是失分,段小兵都要竭厮底里大喊大叫一番,样子实在令人生畏。
最后,他还是输了。
我就看见他双手扶在案子上,低着头,难过得要命。
对手过去安慰他,他突然就变得非常孩子气,不停地摔拍砸案。
对手张皇失措起来。
我喊了句段小兵。
他听见了,抬起头,看见我,眼睛明明一亮,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收拾好东西从里面出来,额头还有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说,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他低着头没说话。
我又说,打球嘛,就是玩,心态平和点,不用太计较输赢。
他看我一眼,不情愿一笑。
这笑之勉强,是以前很少见的。
很快,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异常,
我们在望江厂的大道上走,我给他讲去峨眉山碰到的奇闻趣事,滔滔不绝讲半天,他却一点反映也没有,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时,他又会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我看,然后一脸迷惘地问:「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眉飞色舞重复一遍,他却又把头撇到一边,盯着远处看,好象远方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忧愁。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说,是不是还在想张大伯的事?
的确,张大伯的死曾一度也让我陷入了眩幻之中,我经常思索生命的脆弱、无常及存在的意义。不过,想到那几个混混最后都被逮捕归案,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心里也稍感安慰些。从峨眉山回来后,我像条从网里挣脱出来的鱼,脑袋一下轻松过来,里面糨糊一样浇灌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
他还是不说话,一直盯着远处看,眼睛里弥漫着雾一样的伤感。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们不去买他的羊,他也难逃此劫。」
段小兵又看我一眼,刚碰触到我的眼神,就慌乱移开。
此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已经横在我生命的弧口处。
我劝慰他,你要还是难受,就哭出来吧,哭上一鼻子,或许会好受些。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段小兵叫了一声「飞飞」,眼睛就红了。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泪不由自主就出来了。
段小兵很少流泪。
这种罕见的景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难以置信。
这让我十分诧异,也十分不安。
我就想,他和那个张大伯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从母亲或者哥哥嘴里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非,他是张大伯的私生子?
我说,你真哭啊。
他擤了擤鼻子,擤完,抬头看我一眼。
眼神除了游弋不定,还有迷茫、惊恐和愧疚等内容。
我说,段小兵,你怎么了?
他却在犹豫,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哑在了喉头。
不过,从眼神和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突然就一紧,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不说话,起身,慢慢地走。
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停问,段小兵,你到底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主意。
他停了下来,背对着我,突然就说,飞飞,你给我说实话!
怎么了?我一楞。
你是不是决定留校读研究生?他说。
我再一楞,精神也随之一振,马上睁大眼睛去看他,但我没看见他的脸,
于是,我跑到他面前,盯着他看。
我笑着说,靠,段小兵,不会吧,你就为这事儿?
他却躲避我的目光,飞飞,你为什么要为我留下来,不值得!
我说,值不值得我自己清楚。
他突然就像个情绪激动的西方人,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狂乱地手舞足蹈起来,用很大的嗓门说,代雄弼,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蠢。
锐利的声音像把叉子叉了过来。
我瞬间呆了。
一年来,我和段小兵构筑了一套全新的叫「爱」的语言体系,在这套「爱」的语言体系里,我们发射出相互吸引的磁场,并拥有了彼此熟悉的语言风格。
毫无疑问,此刻的段小兵表现完全跳出了那套「爱」的语言体系——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那个可怕的段小兵。
当然,我还是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判断两者间的差别的。
八年前,段小兵突然就破坏了我们那时候构筑的相互吸引的磁场,是因为我伤害了他。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八年后的今天,我并未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儿,所以,他没有理由再次破坏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构筑的磁场。如今,他这么做了,一定是另有他因——他肯定是因为我放弃出国为他留下来才这样!
这么想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从脚底升腾。
我说,我参加GMAT考试了,但我没考好,本来准备时间就不足……
他说,飞飞,你还想骗我,你同学早告诉我,说你根本就没报。
我就一楞。
幸亏我反映快。
我说,你怎么能听我同学乱说呢,他又不了解真实情况。我考了,确实没考好,所以我就骗他们说没报。你知道我是学生会主席,好面子,我要告诉他们没考过,多丢脸啊,我在他们当中一向很有威望的。再说了,我要不报,为什么去考托福啊,还大老远的跑上海参加培训,我闲得啊……段小兵,你不要太高看你自己了,我真的没有要专门为你留下来,我是舍不得我爷爷奶奶,想出国留学以后机会有的是,反正我托福也过了,GMAT我明年可以再考。
你说的是真的?他睁大眼睛问。
我说是。
他突然把两只大手摁在我的双肩,狠狠摇了起来。
他边摇边说,你肯定又在骗我!飞飞,听我的,你去美国留学,好不好,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别为我留下来……
他像个疯子,摇了我半天。
突然,他松开手,激烈地跑起来。
我追了上去,拽他的胳膊。
我说,段小兵,你今天好恐怖,简直像吃错了药。
他看我一眼,眼睛布满血丝。
他说,代雄弼,你又在骗我,是不是?你觉得我傻,很好骗是不是?
我说,靠,段小兵,你就那么希望我离开你?
他抱头仰天长叹一声。
那长长的叹气的声,像一块永远挤不干的海绵,蛛丝一般,缠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们在望江厂的大道上一前一后走。
徐久,彼此都没说话。
这时,有一只满月没几天的小宠物狗从我们身边经过。
为了逗段小兵,未经主人允许,我就把宠物狗抱了起来,送到他面前。
我说:「段小兵,你看,西施犬,多可爱呀!」
段小兵却显得很是不耐烦,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过了我一下:「飞飞,拜托,那不是西施犬,怎么会是西施犬呢?」
我和段小兵曾有次在望江厂看到一只西施犬,那只西施犬有着很长的毛,我们当时很兴奋,跑过去摸着它茸茸的长软毛。段小兵说:「哈,毛真长,摸着真舒服。」狗的主人告诉我们这是西施犬,西施犬的毛就很长。于是我和段小兵就记住了西施犬的毛很长。
而这只西施犬显然是太小,毛发还没长出来,段小兵没认出来。
我说,你再小心看看,就是西施犬的。
段小兵说:「代雄弼,你当我傻,这么好骗吗,西施犬我还不认识?上次我也摸了。」
我扑哧笑了。
我说:「这就是西施犬,这是一只才满月的西施犬,毛还没长出来!」
段小兵突然就停止了脚步,转过身,用愤怒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看。
盯着盯着,他就对我大声吼了起来:「代雄弼,你怎么就这么蠢呢?简直就是白痴,这明明不是西施犬还和我争,争个屁呀!」
说着,他甩开我,大步流星地走。
我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路上,段小兵不再和我说话,甩着膀子,气鼓鼓地走着,臀部一左一右翘翘地摆。
我也不恼,甚至还有一些愉悦——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
一前一后路过一家新疆人摆的卖烤羊肉串的摊摊时,为了安抚段小兵,我对他说:段小兵,我请你吃烤羊肉串吧。
段小兵说,不想吃,没胃口。
我说,吃几串吧,很香的。
见我开始掏钱,他还是停了下来。
我掏钱买了二十串。
我们吃着,相隔挺远,彼此无语。
这时,过来一个混混模样的青年,也来买羊肉串,也站在那里吃。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不认识。
反正,吃着吃着,他冲段小兵笑,段小兵也冲他笑。
笑着笑着,段小兵竟然凑过去和人家搭起讪来。
不一会儿,他们两个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有说有笑的。
你真应该看看他们有说有笑亲热聊天的样子,全然不视我的存在,就像二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看了你都会以为他们就像一对从小在一个澡盆里洗澡长大的孪生兄弟。
我很不是滋味。
刚从九寨沟回来我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跑去找他,而他自打完乒乓球,走出厂子的大门,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火气冲冲的,从未这么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过哪怕一句话,现在竟然和一个大街上偶然相逢的混混聊得没完没了。
而且,他们聊着聊着,竟然还撇下我,跑去那头的台阶上,坐着边吃边聊。
他们小声讲大声笑,嘴唇一开一合。
段小兵根本不朝我看哪怕一眼。
他一边从扦子上撕咬着羊肉,一边爽朗地笑,笑声放肆而又突兀。
远远的,我就觉得混混的话一点也不好笑,甚至十分的庸俗和无聊。
可他怎么就笑得出来呢?
吃完烧烤,分别时,他们还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当混混远离我的视线时,我就觉得段小兵立马像一块被充分燃烧过的木炭,随着小混混的离去,他的热度一点点地冷却下来。
我再忍不住。
我把钎子往他面前一扔。
我说,段小兵,有必要这样吗,你那么迫切希望我离开你,你好好劝就是了,干嘛要这样刺激我。
说着,我也开始快速地走——我是怕眼泪掉下来。
我虽然走得很快,但并没有跑,仅仅是快走,实际上,我是希望段小兵会追过来安慰我。
但他没有。
直到走出去很远,我忍不住回头,看见段小兵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顿时,失落感如同雨后的荒草一样在心头滋生。
现在想想,人在世界上,谁能把谎言编得天衣无缝?
很多谎言,即便当时看是善意的,是对的,可过后看却是恶意的,是极大的错误。好多事,当时看好象没错,不会出什么问题,可过后看才发现捅了个天大的窟窿。如果说,我去上海培训的谎话刺痛了段小兵,那么,我说我GMAT考试不理想的谎言几乎断送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此后,段小兵一直没有主动来找我。
我几次打电话过去,他办公室的人都说他下基层采访去了。
我还在天真地以为,段小兵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为他放弃了出国,他觉得不忍、不值,为我前程考虑,才故意发那么大火的。
然而,我错了。
不仅错了,还错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那个和段小兵下过棋的同学突然告诉,说他在某个商场碰见段小兵和一个女的闲逛,好象是买衣服什么的。
我同学说,那是他女朋友吧。
我说,不是,他没有女朋友。
我同学说,那就怪了,他们很亲热啊,那女的一直挽着他的胳膊,俩人有说有笑的。
我的心口像被马蜂蛰了一下。
害怕和恐惧一起袭来。
突然间,我似乎明白过来了。
我就说嘛,就算我为了他放弃出国,他就算于心不忍、过意不去,他就算气性再大,也不能气成这样啊。你瞧瞧他,捶足顿胸、撕心裂肺的,气得都快没人样了。
他肯定是和某个女人勾搭上了,本来就觉得心理有愧,后来又发现我竟然为他放弃出国留学,所以他就更加愧疚。
这种双重叠的愧疚加让他痛不欲生。
于是,他通过暴风骤雨般的大喊大叫来掩饰这种内心的脆弱与不安!
可是,那个新勾搭上的女人又是谁呢?
戴燕燕?
林芬?
我越想越觉得冷。
没想到,我们转来转去,兜那么大一个圈儿,又回到了原点。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给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很巧,他接了。
我说,段小兵,我看见你了。
他一楞,问,在哪?
我说,在XX商场,和一女的。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不确定那个女人是戴燕燕还是林芬。
那边不说话了。
沉默,难耐的沉默。
也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他突然来了句,飞飞,对不起,我挂了,我们领导找我有点事。
我像遭电击般痉挛紧缩地晃了晃。
放下电话,我就做了一件一直想做,暂时没做,如今却不得不做,还影响我一生的事儿
我填了申报表。
忘了说,我一直都有出国的机会。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来我们学校开展项目交流合作,其中一项就是两个学校互相选派学生进行文化交流,时间不长,只有一年。
而且,学校也答应,只要我参加,回来后可以继续读研。我也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申请参加,机会那么好,时间还不长。
如果说之前是在犹豫,那么,现在,于我就是异常的果断了。
只是,交完申报表出来,走在校园里,我发现自己忽然流泪了。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不停地扇着扇子。躺了一会儿,我又决定下楼给他打电话——我是想告诉他出国的事儿。
那天,太阳很大,光线很足,天气变得更加炎热。
那天,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一直说他不在。
那天,我感到我真的会失去他。
那天,也许,只是那天……
此后,我一直没去找段小兵,也没再给他打电话问究竟。
要毕业了,大家心里都很难受,我想尽量和同学们呆在一起,等到各奔东西,再要聚,就难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和同学喝得醉醺醺得从外面回来,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当时,我吐得啊,稀里哗啦的。
同学在窗户喊,代雄弼喝醉了,接不了电话。
看门老头就对电话那头说,他喝多了,在吐呢,不下来接了。
第二天中午,他就骑摩托车赶过来了。
他明显消瘦了,也憔悴了很多。
我们在校园默默地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出奇的冷静,一直没说话,甚至没主动看他一眼。
可能,我在想象着他能演出怎样的一场戏吧。
意外得是,他只轻描淡写问了句,飞飞,你昨晚没事吧!
我说,没事啊,我一直好好的。
哦,那就好!我还得赶回去上班。他说。
他就真走了。
我忧伤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
浑浑噩噩中又过了几天,我已经不再指望段小兵会主动联系我了。
自然,我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弹指间,我和段小兵的关系似乎进入到另一个阶段——彼此再不用像以前那么的匆忙和急不可待了。
我都忘了什么时候再接到他电话的。
下楼时,我还特意看了看表,十一点半。
也怪,那老头平时过了十一点就把电话线断了。我拿起电话时,那老头还埋怨说,代主席,你运气好,我就今天忘掐线了。
段小兵喝了酒。
显然是醉了,说话含混不清。
现在想来,段小兵确实有事瞒着我,也确实有事想对我说,一直憋着,终于憋不住了。
一些想说的话不敢当面说还逃避不了,电话是最好的方式。
要再喝点酒,就更好了,可以壮胆。
我说,段小兵,想说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段小兵开始说了。
他说,飞飞,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我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喝酒了?喝了多少?
他说,我是喝酒了,还我没喝多少,我没醉,我还是很清醒。
显然,说自己没醉的人一般意识已不大清醒。
电话里,他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
他好象是说,他妈妈和林师傅结婚前两天,他又回了一次他老家的小镇采购,林芬跟着他一起去了。他买完鸡回来,看见林芬在一个衣服摊前掉泪,他吓坏了,跑过去询问。林芬拿袖子揩了几下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原来,她在摊前买东西,人很多,不小心把旁边一胖大婶挂脖子的项链挤掉了,摔得稀碎,胖妞说项链水晶石的,值好几千,拉着林芬的胳膊非要她赔。
林芬哪见过农村小镇的这种场面啊,再说她也没那么多钱,想走又走不了,想辩解又说不过对方,急得撞墙的心都有了。
段小兵看见了,气得够呛,一把拉着胖大婶的手,说要去派出所解决,还说派出所所长是他铁哥们,胖大婶当即灰溜溜跑了……
后来吧,有一次,林芬光着脚丫在后院的菜地干活儿,一根又尖又长的荆棘刺进她的脚踝,走不了路,段小兵背她去医院,医生撩开她的裤腿,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枚硕大的黑色的棘刺深深嵌在她脚脖,深的根本判断不出是什么刺,医生给她消炎、打了麻药,把脚脖子的肉划开,才把那枚硕大的棘刺取走……
我听得云山雾罩。
我说,段小兵,什么乱七八糟,你挑重点。
他说:「重点吧,就是,就是……那次吧,我师傅请了几个领导来家里吃饭,非要我陪桌。那顿饭是林芬做的,天气热了,她换成了短打扮,绷紧绷紧的花衬衫,两只饱鼓鼓的胸房要撑破衣服,胳膊腿都细长细长白嫩白嫩,耀得眼睛发花。别看那些领导平时都是有模有样的谦谦君子,对女人还琢磨得挺细致。他们吃着肉,喝着酒,和我师傅碰了一杯酒,打开了话闸。领导说,别看她平时话少,可她是个耐看中用型的女人,腰细细的,个子虽不高,她是骨头架子小,身上的肉一点也不少,这样的女人,男人只要沾上了,会连命都愿意舍出的。另一个领导说,她是一副天生的女人的身坯子,虽说腰细,可奶大,屁股也大,准能养出一大堆儿子。就她那样子,经得起折腾,多大劲的男人她都扛得住……他们没说她是谁,但我心领神会,不接腔,闷着头吃菜,实在挡不住,就装傻笑。她来添酒,我甚至都没正眼看一看。吃完饭了,我师傅吩咐我送她,我不愿送,领导就说,你看看你,她除了离过婚,哪点配不上你。她本来没什么,听领导这么一说,委屈顿生,脸涨得红红的,不是那种表皮的红,是那种从皮肤下面的血管里渗出的红,我一看心就软了,心想,送就送吧……」
估计段小兵确实喝高了。
我就听得他在林芬啊、师傅啊、领导啊之间来回饶,饶得我都迷糊了。
但,我还是嗅到了某种危险的让我不安的气息。
我说,段小兵,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就是个死缠烂打不肯放手的女人嘛,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可能是被切中要害,他突然就停下来,不再言语。
我打了个隔,「啪」地把电话挂了。
上楼没几分钟,看门老头再次在楼下喊:代雄弼,你电话。
我说还是那个人的吗?
老头说是。
我说挂了吧。
那老头说,那个后生好象哭了,一直在央求,说是有很要紧的事,你就下来再接一次吧。
我只好又咚咚咚跑下楼。
我说,段小兵,有屁快放,我要睡了。
那边停顿了片刻,说话了。
他哽咽着说,飞飞,我受不了了,再不说出来,我会疯掉。
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飞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对不起。
他说,飞飞,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舍不得你。
我似乎能看见闪烁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过了很久我终于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说,飞飞,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我们不合适,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应该去美国留学,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工人,没文化,只有一身蛮力气,你走吧,去美国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回来……」
段小兵一面啜泣,一面吐出这些可怕的言词。
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段小兵的姐姐突然发病,去医生检查,是尿毒症,而且是家族遗传的多囊肾,段小兵知道这个真相后,很是震惊,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发现自己也遗传了这种病,他以为自己也会像姐姐这样,会在年级轻轻突然发病,活不了多久,所以他希望我离开他,去美国留学,自己偷偷死去。
分离,总在最快乐的时候不期而至。
没有人预约主管分离的神,他偏偏要不请自来,冷酷地带走你心爱的人,容不得半点商量。
段小兵想表达的意思非常简单。
他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想告诉我,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
冥冥之中,是有预感的。
我之所以不等他说完就提前挂掉电话,就是不想听到不好的结果。
不过,当他最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我还是被震惊了,心脏好像兔子一样就要跳出来,我眼里的泪马上就有溃堤的危险。
「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棒槌,敲打在我的脑门上,震地我的双耳嗡嗡作响。
回到宿舍,我就感觉有把电钻,先是在我脑门钻了个洞,插上电后就开始在我脑袋里飞速转动起来,转着转着,我就听见有一万只蜜蜂在我脑海嗡嗡地叫着。
我跑去水房,打开水龙头,把脑袋伸入倾盆而下的水柱,疯狂浇灌着我的脑袋,冲洗着我的脸。
洗完脸,我躺在床上。
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他说出这样一句话,究竟要花掉他多少勇气。
但,显然,在一起可以不需要理由。结束,则一定需要。
如果说,之前我一直不主动联系他,不去找他,是因为我觉得他还在可掌控范围内,他也一定会主动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也相信我们能克服前进道路上的重重障碍。
如今不一样了。
我和段小兵目前的感情正逐渐失去控制。
我必须力挽狂澜。
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去找段小兵。
第二天,太阳的光芒贴着地面扩展开来,我上路了。
我的血液在太阳照射下有点发烫了,呼吸像热浪一样起伏不定。
找到段小兵后,我们进行一次艰难的对话。
这场对话不仅是我命运的拐角,也是段小兵命运的拐角,还是小虎子、林芬、戴燕燕及段小兵哥哥命运的拐角。
段小兵给出的理由就那么简单。
他轻描淡写说,林芬对他非常好,他被感动了,所以接受了她,并答应和她结婚。
他甚至还举了许多被感动的例子。
比如,那天,他生病了,上吐下泻,身上火炭似地发烧,林芬送他去打完退烧针,又深一脚浅一脚扶他回家,给他熬了一大碗姜汤,喂他喝下,喝完汤之后,给他盖了一床被子,他在被子里发抖,她又加了一床被子,他还是抖,她就给他灌上热水袋,他抱着热水袋后,抖动逐渐减弱,慢慢地睡着了。醒来,他全身是汗。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去做。他也不饿,想了想,说想吃雪糕。她说你都发烧了,能吃这么凉的东西吗。他说他就是突然很想吃某某口味的雪糕。她听了,风风火火出院门,又风风火火回来,一身尘土,衣服被汗水溻湿了,裸露的胳膊上划拉一道长长的血道……她手忙脚乱打开了塑料袋,却发现里面的雪糕融化成了水,她有点尴尬,说她再出去买,还说她跑了好几家卖店,都没有了那种口味的雪糕,于是她就去了更远的地方买,买到后怕雪糕化了,她就拼命地跑,不小心摔倒在石子小路上。他的眼泪就出来了,拉住她的手,说我就喝化了的雪糕水吧。
最后,他说,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
我仍记得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动作。
他先是一言未发,紧紧抓着一根折下来的柳条,来回地捋,捋了很久,才抬起头,看我一眼,马上低垂头,凝视地面良久,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
最后,他像小孩求情似的对我说,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忘了我,我不值得你付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一本书,慢慢翻到最后一页。翻完,他闭上了眼睛,摊在了那棵柳树上。
那一刻,我的头脑中有着瞬间空白。
如同那些烂熟的武侠片里,最锋利的刀总是会留下伤口的一小段时间之后才会让人倒下,而又要过很久,才会看到鲜血流淌。
我不否认,林芬确实对他很好,段小兵心肠软,也确实可能被感动。
而且,我还很清楚段小兵对林芬的感情。
那种感情很奇特,介于亲情和爱情之间,很难说哪个成分多一点,一不留神就能从这方面转化为那方面。
虽然,段小兵平时对林芬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可那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林芬是攻球手,段小兵是守门员,要不稳着点守,城门早就被攻的七零八落。段小兵守得紧,并不代表段小兵对林芬没感情。每次,段小兵前一张脸是不屑于顾的冷嘲热讽,转过去那张脸就成了无可奈何的纠结。
但,这都不足以成为段小兵背叛我的理由。
我首先想到的是林师傅。
肯定林师傅又给他压力了。
不仅给他压力,还拉拢段小兵的上司一起施压。
在双重的压力下,段小兵只好屈服了。
难怪他那天见了我阴阳怪气地说话,我还以为他是怀恨在心,原来他是向我炫耀。甚至,被我噎了一顿,他出去时竟然还哼起了小调。
现在想想,那是胜利的小调,是革命成功的小调。
可怕的是,我终究要转动大脑去思考事情原本的真面目。
这是不幸的终点?
还是起点?
想到症结就在林师傅时,我躁动不已。
我说,不行,我去找林师傅问个明白。
段小兵突然就一把拉住了我。
他说,飞飞,别去了,没用,再说,确实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说,段小兵,你不能这样,就算你养一盆花,天天给它浇水,它也会有盛开的一天,人的感情盛开了,你却把人家推开……
段小兵痛苦地说,飞飞,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你骂我吧,要不,打我也行。
他抓我的手就使劲往自己的脸上煽。
我挣脱开来。
我说,去他妈的,我就不信了,还斗不过他!
段小兵从后面抱着我,说,飞飞,别去找他,已经晚了!
我一楞。
他说,飞飞,忘了我吧,你的感情不值得为我盛开……我和林芬已经登记了,婚礼日期都定完了
我突然就像遭雷击了般,痉挛紧缩地晃了晃。
本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但他此话即出,我就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我顿时像个疯子大喊大叫起来。
我用近乎竭斯底里的语气说,段小兵,你他妈的你耍我是不是?你他妈觉得我很好耍是不是?好吧,咱们就较量较量,看谁耍得转谁。不就是个老工人嘛,你信不信,我踩死他就像踩死只蚂蚁,我现在就能让他从望江厂滚蛋。
我说这话时,眼睛里喷出一股火。
段小兵蹲下,双手抱头,声泪俱下地说,飞飞,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关我师傅的事,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我喝多了,结果没把持住……
我突然像被人猛击了后脑勺,眼前冒出了很多的火星子。
我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
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发生关系很容易,一旦发生关系后,产生所谓的好感也很容易,钱、权、事、压力、酒后乱性都可以生出一种浮浅宽泛的好感来——那种为你解开裤腰带的好感。
但,我实在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如今的我和段小兵之间——我以为我们目前的感情稳若金汤、坚不可摧。
是的,一切来得太快,迅雷般,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发生了。
等我知道真相,大脑开始转动的时候,已经不可逆转了。
所谓的酒后乱性,于林师傅,那是蓄谋,是圈套,是威迫。
于林芬,那是有意为之,赤裸裸地勾引。
于段小兵,那是冲动,是本能,盲目的本能!
就像一只鸡被拔光了毛要做鸡汤,等它发现自己其实是鸵鸟的时候,鸡汤已经被端上桌了——谁能怪鸟或者鸵鸟本身是盲目的?
我还能怎么样呢?
一切,已经发生了!
段小兵被暗算屈服了!
林芬得逞了!
林师傅胜利了!
我被抛弃了!
我悲戚戚地想,段小兵在和我玩捉迷藏,他明显是个捉迷藏的高手,我是个没有经验的小孩,段小兵要我蒙上眼睛,我就乖乖地蒙上。后来,见一直没有响动,我就偷偷把蒙着眼睛的手拿开,却发现段小兵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我一人还傻傻站在原来的地方,像个被遗弃的孤儿,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要命的是,我已经无可自拔地陷进去了,段小兵才告诉我,我们结束吧,你快走吧,去美国留学吧,我只是个工人,不值得你为我盛开。
这种感觉,无疑于你穿草鞋和同伴一起过草地,走着走着,突然掉进了沼泽,等你身子已陷入了泥潭,只剩一个头在做垂死挣扎时,你那个很熟悉、很亲近的同伴挥着棍子一阵小跑过来,一边用棍子挥打地面一边用无比惊讶的语气问:哦,我的老天爷呀,这里有个沼泽,你不知道吗?
冥冥中是否一切早已注定。
人在尘世中只是走一个过场,每个人都是在表演给别人看,自己浑然不觉,像个傻子,大汗淋漓,不遗余力地演呀演。
殊不知,这只是一幕事先已被安排好了所有细节的戏。
我和段小兵,就像游戏中的「超级玛丽」,一直在闯关,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事情的真相已经很清楚了。
惊然得知段小兵有女朋友,林师傅坐不住了。
他如哽在喉、气急败坏,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最终,狗急跳墙的他想出个馊主意:先下手为强。
他和段小兵母亲结婚那天,机会终于来了。
乡下来帮忙的亲戚很多,家里住不下,林师傅说小兵去他家睡沙发,房间让出来给亲戚住。
段小兵说不用,他可以去工友小张家挤挤。
但,那天,段小兵喝高了,工友家没去成——八成是林师傅发动各路英雄把他灌醉的。
林师傅连拖带拽把不省人事的段小兵弄回了家。
第二天醒来,段小兵就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和林芬睡在一张床上。
想想都真他妈变态。
洞房花烛夜,一个房间是林师傅和段小兵母亲,一个房间是段小兵和林芬。
一边是父亲大战母亲,一边是儿子大战女儿。
真乱!
真变态!
所谓的酒后乱性,其实是林师傅一手策划的。
当计划成功,生米真煮成熟饭后,林师傅迅速开了个所有亲戚到场的家庭会议,当众宣布了这件事儿。
林师傅竟然恬不知耻说,小兵昨晚喝高了,半夜起来上厕所,没把持住,跑去了芬芬的卧室,我一大早起来就听见芬芬房间传来啜泣声……唉,发生这种事,我们也觉得脸上无关,家丑不外扬,幸好大家都是自己人,也帮忙拿拿主意,看怎么处理这事儿。大家呢,也没责怪小兵,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喝酒了,还是年轻人,容易冲动……
这些亲戚都是传统朴实的农村人,惊愕之余,纷纷建议他俩结合。
段小兵誓死抗命。
林芬在林师傅的鼓动下,开始扮演苦肉计,又哭又闹,并以死威胁,当着大家的面,用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我曾亲眼目睹她手腕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要不是措施到位,送得及时,还真可能一命呜呼。
林芬这女人,别看她平时不动声色,为了得到段小兵,还真是豁出去了,虽说没死成,这道口子割得真是深啊,罪可没少受!
又是家庭会议,又是割脉自杀,事情越闹越大,眼看要闹到单位了,林师傅坐不住了,他对段小兵说,小兵,我不会强迫你,不过,这事闹大了对你总归不好。你想想,你现在机会多好啊,被调去了机关,成了宣传干事,领导也越来越重视……感情这东西嘛,慢慢培养就会有的,好比我和你妈,你以为我和你妈一开始就有感情吗,还不是你妈越靠越近这感情才慢慢有了。老实说,我独身这么多年了,一个人也习惯了,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看在她是你亲妈的份上,你以为师傅我会凑合?你又不是不了解,你师傅别的本事没有,讨女人喜欢的本事还是有的,你师傅身边从不缺女人……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好,既然芬芬那么喜欢你,非你不嫁,你就试着接受她,以后这真要日子过不下去,也不用勉强……
段小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林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脾气和性格像岩石一样冷硬。在段小兵民的记忆里,林师傅无论工作还是休息,都是一个严厉的人,面沉似水不怒而威。刚到望江厂时,段小兵在工厂和车间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林师傅还是敢收拾他,不但敢收拾他,还因为当年厂子要开除他,他师傅竟然敢当着厂长的面拍桌子保他。也就是他的这一拍,彻底把段小兵这匹野马征服了。
在这场爱情保卫战中,我和段小兵都输得一塌糊涂。
我输在太大意,低估了敌人的实力,没有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段小兵输在没有信念支撑,不懂得策略,没经受住敌人一轮又一轮的暗算和进攻。
显然,我们都还需要继续成长,需要进一步锤炼——我们都太轻视林师傅的老练了。
《东邪西毒》里有句话很深刻:
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自己不再忘记。
我倒是想忘记。
但,我无法做到忘记。
每每想起他,我就要决堤了,恰似暗涌。
我对段小兵的感觉还很热烈,这种感觉是潜意识的,存在于你的脑袋,挥之不去。
和段小兵这近两年简短的生活,让彼此融入骨血,一朝真分离,宛如生生撕扯身体的一部分,痛彻心扉。
每天晚上,我像个穴居动物,躲在一支香烟的云雾里,遁形。
烟雾里,我想起以前那些暧昧的时光。
我想起段小兵猫样的沉稳呼吸;想起他嘴边氤氲的烟圈儿;想起他见到我时,宽阔的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亲热地喊我飞飞时的欣喜表情;想起了他搂住我的脖子,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的沉重和窃喜;想起了他傻傻的若有似无的浅笑;想起了他跟我说话时那种虚虚实实试探的憨厚。
每个真正爱过的人,可能都会有这种刻骨铭心的感受——拥有的时候,唯恐失去,每次一想到要分开就心痛。
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我对感情的信心就像一张纸一样被折叠了起来。
半夜醒来,我到底还是哭了,一个躲在被子流泪。
泪水就像一根刺,能刺出一个人的喜与乐、悲与伤、爱与恨。无形中,也刺出了我的剑走偏锋。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校园悲戚戚地走。
就像片落叶,风吹到哪里就飘到哪里。
我碰见了前女友唐月。
我曾和月月有过短暂的恋爱史,上过床。
月月看见我神色有点不大对,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失恋了。
月月扑哧一笑,说她也失恋了。
我们去了校外的小餐馆吃饭,你斟我酌,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喝到最后,我已经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
她把身体贴过来,搀扶我慢慢走。
我不知道我们去了哪,好象是进了电梯,还有楼道。
上楼道的时候,我怕摔倒,死死抱住了她,她并没有推开我,甚至还有点迎合。
她是否真的在迎合我已经没多大感觉了,因为我实在抱她抱得太紧。
我甚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啊,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说,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你。
我就抱得又紧了一些,甚至都能听见她骨骼发出的喀吧声。
进屋前,我们靠在门上休息。
我还是紧紧地抱着她,头靠在她肩上。
我又说,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说,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她用手托起我的头,靠了过来,我闻到一股清新的气味。
我们开始接吻。
她吮住我的舌头,拼命地往里吸。
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以前段小兵做的那样。
她的嘴唇又湿又软,就像融化了一样,就这么贴在我的嘴唇上好一会儿才开门。
进屋后,她把我放到在床上。
休息了一会,她开始脱我的衣服。
先是脱我鞋、衣服、长裤,双臂一抬,又脱我的T恤,最后只剩下内裤了。
她打量着我的身体,犹豫了,又把手伸了过来,我感觉到了一种酥酥的麻……
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睁开眼,我和月月赤身裸体抱在一起。
月月说,你醒了?
看见她,我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我痛苦地咬了一下嘴唇,把头埋进被子里。
月月掀开被子,趴在我身上,盯着我看,她说,代雄弼,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我不敢睁开眼,因为我还处于不知所然的缺氧中。
她又说:代雄弼,你知道自己最喜欢做什么动作吗?
不等我说话,她又说,你害羞的时候,最喜欢低头咬自己的嘴唇。我从来没见过有低头咬嘴唇还咬得这么好看的男生,你这种羞涩而好看的男生实在太少了。
我并不确定以前是否在她面前低头咬过嘴唇。
但这一次,我确实就一直这么低头咬着嘴唇。
她用呢喃的声音说,你再给我咬一次嘴唇,好不好,就像刚才做的那样。
我木偶般咬了一下嘴唇。
她突然就扑过来,激烈地吻我。
我缩回舌头。
但我很快又吐了进去。
也许是身体的本能。
也许是酒后的冲动。
也许,此刻,我正需要一种痛苦而激烈的刺激。
很快,激烈的吻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我翻转过来,压了上去。
她也是欲壑难填,她那绸缎一样的肌肤,丝一样光滑的手指,摸过我的额,我的唇,我的耳朵。
我吻着她,吻着她的肌肤,吻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脖子,吻着她那无骨鸡柳般柔软的小腹。
当我要继续往下吻时,她捏住了我的鼻子,咯咯地笑。
她笑完,我们开始做爱。
我不确定醒酒之前,我们是否已经做过。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已经开始做了。
当两个人,已经赤身裸体抱在一起,想不发生关系都难。
况且,我一向是接受和女人做爱的,以前也和月月有过。
可能是对她的身体还保留了记忆,事情的进展非常顺利,驾轻就熟,我几乎没遇到任何阻挡就进入了她的身体。
我做得很疯狂,像只极度发情的企鹅。
我趴在她的身上,我的身上披着一条宾馆里提供的、宽大的白色薄棉被。
她高举着两条腿,把被子撑得老高,我身陷在她柔软的身体里。
我驱动着,她摇晃着,这让我更像是身陷一条摇晃着的船上。
从她的眼神,她的乳房,她的臀,我知道,这是一个极度失意的女人。
我们拼命做爱,感觉的确有些异乎寻常。
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
做的时候,我甚至还有点理解段小兵,面对林芬的勾引和诱惑,喝醉酒的他又怎么能把持得住呢——就像我现在面对着月月的勾引一样。
有些人可以为了爱情克制自己的离经叛道,可一旦发现爱情已经远去时,这种离经叛道就变得不足为奇还理所当然了。
我们一直在宾馆呆到晚上,总共做了五次。
我非常在意这个数字,因为我和段小兵在一起一天最多才做四次。如今,我和她做了五次,超过和段小兵一次。
很多人都是逢场作戏的表演家,在人生的舞台上歌舞升平,然后草草收场,谁要扬起嘴角笑到最后,谁就会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我承认自己不够坚强,我害怕孤独,很难能抵挡住某些诱惑,身边也曾有过好几个女生。
其实,细想,那都是一些无疾而终的感情。
我和她们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爱情。
可能我们都想要,或者说都需要在校园来那么一段半正式不正式的恋爱经历。
我和月月没有明天,所以我们不怕涸泽而渔。
第五次结束后,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
我半躺着,一边抽一边细眯着眼打量身边那具性感还柔软的身体。
她的表现很像段小兵和我做完后——极像只饱食后躺在草坪上慵懒打着滚儿的食草动物,餍足而无所事事地回味。
我掐灭烟头。
她说,要走了吗?
我说,该回学校了。
她看我一眼。
眼前的月月,长发飘逸,风情万种。
风情万种的女人,总是会在心血来潮时说一些令别人,同时也令自己吃惊的话。
她接着又说,代雄弼,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月月就是这样一个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模样极富挑逗性,总是让人充满欲望。我之所以结束和她的恋人关系,很大程度与她在性事方面的主动和开放有关。偶尔和她来一回是没有问题的,但要长期和她保持男女朋友关系,我做不到。因为,和她做爱有一种压抑感,这种感觉像个影子跟随着我,每次我总觉得不是我压在上面,而是相反。她像那只盘丝洞里的大蜘蛛,压在我身上,吐出长长的丝,将我裹在丝中,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令我压抑死了。
可能,彼此都清楚对方不适合自己。
所以,我们在一起不谈爱,只做爱,并且一定要做通了、做透了才肯罢休。
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做爱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女人的欲望一旦膨胀起来,比男人还可怕。
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攀爬到我的身上,像只大蜘蛛稳稳盘在我的肚皮,一动不动,酝酿一番,开始狂扭细柳腰,嘎吱嘎吱吃起了我的小乳头。
我突然就想到了段小兵。
我在想,那个林芬肯定在盘在他的肚皮上,吃他的小乳头吧。
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性欲全无,像一只被抽空的木桶,里面什么都没装,也装不下什么,下面更是萎缩得就像灰烬,完全感觉不到了。
当被裹挟在巨大痛苦里时,以为这种与女人的肉体刺激会缓解这种痛。
可当我一想到段小兵,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以为自己想通了,可以无所顾虑,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我只是在骗自己。
每次一想到段小兵我就痛苦万分,心如刀割,甚至能感觉到肌肉无力的颤动。
那时,已经是六月了。
我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像六月的天气,有点不能自己,开始神经质般地乱发脾气。
晚上失眠,白天就成了噩梦——头痛、烦躁、脆弱得要命,老想摔坏什么东西。
由于要毕业了,同学们经常推杯换盏,把肉涮得劈劈啪啪响。
每次聚在一起,气氛都很伤感,大家谈论着工作、出国和未来,有的甚至谈到了深圳、股市、外贸、开放等等。
我听着听着,就会扔下一句「一群傻子」,便扬长而去。
那段时间,和我有接触最多的,是那个骚扰女教授,被学校开除的张庆东。
张庆东和我一样,也是当地人。
他经常会来学校找我,也多次说我变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代雄弼,说话不着边际,行为怪异,思路也匪夷所思,让人莫名其妙。
有一次,他陪我去银行取钱。
我前面是个老太婆,和窗口的服务员唠唠叨叨一大通,我心烦意乱,跑去另一窗口等候。
另一个窗口是位小姐在我前面,说是存一万块钱,可又不放心,大屁股一坐,占着窗口一张一张数,数一张,吐一口唾沫,那谨小慎微的样子,想必是钱来得不易。
我又回到原来的窗口。
那个老太婆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侯着,说是办什么卡。
办卡就是麻烦,出示身份证原件复印件、填表,手续烦多,问一句填一下,我强行把存折递过去,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却说,先生,请稍等,业务一笔一笔来。
我想我是疯了,真得疯了。
我就冲她就来了一句:坐台小姐都可以同时接俩,你也是坐台,为什么不可以?
那个漂亮的服务员被我噎得脸色铁青,当即毫无客气回敬我一句:流氓,怎么说话的这是?
张庆东在后面的凳子上坐着,一直目睹我来回换窗口的全过程。
他急忙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口,示意我克制。
待我取了钱,按了一下窗口的「不满意」键,气冲冲离开了银行。
张庆东快速跟了出来,问我:「老代,气性这么大了呢。」
我瞪他一眼。
他讨好般地笑了笑,说:「哟,取这么多,要买什么啊?」
「避孕套!」我没好气回答。
他目瞪口呆,盯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后,他又陪我去了路边的水果摊买水果。
我问老板,苹果多少钱一斤。
一元!老板见生意来了,满脸堆着讨好的笑,扯个口袋,装了起来。
称了称,三斤。
我掏出钱,就要递给对方的瞬间,突然把手缩回来。
我拉着张庆东的手,掉头就走。
来到旁边那家水果摊,我价格也不问,抓起苹果就往袋里装,付完钱,我举着水果冲刚才那个老板裂嘴笑。
把她气的!
张庆东说,代主席,你怎么啦,不买就不买嘛,干嘛要气人家。
我说:我气她了?有吗?我气她了吗?
张庆东没有争辩,看我一眼,叹了口气,撇下我,径直走。
我追过去,拉他的手,不依不绕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气他?为什么就不能?别人都可以气,怎么就不能气呢?
我嘟嘟囔囔了好几遍。
我对自己的这种言行毫无觉察,压根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甚至对张庆东说,这没什么不对呀,我想买就买,不想买就不买,难道不是我说了算吗。
更离谱的是,走了几步,我们还看见几个少年在抢着踢地上一个矿泉水瓶,不料,有个少年踢出了骨折。
我是一直在看他们踢的。
而且,我知道他们中肯定有某个人会出事的。
但我没过去提出警告,非但没警告,我还数起了数,数到二十时,有个少年的腿咔嚓一声,我突然放出爽朗的大笑声。
那以后,张庆东再也不来学校找我了。
张庆东对同学说我变了。
他说我思维变得混乱,成了一个言行怪异的人。
他还说言行怪异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神经质的男人,说神经质的男人是男人种类中最可怕的一种,也是大家最不敢接近的那种。
他甚至一语成谶,背地里给我取了个可笑的外号「孕妇」——敏感、多疑,随时都战战兢兢的,动作大了,怕流产,动作小了,又怕将来难产。
我还以为,神经质的男人就是那种搞艺术,披头长发,拎着吉他,在街上乱跑,边跑边高声弹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男人。
没想到我竟然能和「神经质」这三个很可怕的字眼沾上边。
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
我像是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着。
我在生活的漩涡中苦苦挣扎!
本来,离毕业就没有多少时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是每个追梦人青涩岁月终结,大家都在为前程奔波,为未来撕杀。
听张庆东这么一说,他们都为我感到忧虑,甚至把我架去看医生。
医生说,这是毕业综合症,与考前综合症类似,不需要特别治疗,多休息,保持情绪稳定,等毕业了,适应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消除。
我当然知道,我得的并不是什么「毕业综合症」。
如果这真的是一种病,也肯定「失恋综合症」——我被段小兵抛弃了,可我还爱着段小兵,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底,是段小兵把我性格中最恶劣的部分激发出来了。
我也不想这样。
如果你真的迷恋上一个人,你一定能够明了这种结束后,深入骨髓却又无能为力的痛。
说来你可能都不信。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三更半夜打出租车去了段小兵家。
我真这么做过。
当然,我没敲他家的门,一直在他家院子铁栅栏的门口徘徊。
段小兵卧室的灯一直是关着,无论我徘徊多久,一直没亮过。
一想到他正躺在那张席梦思大床上和那个叫林芬的女人赤身裸体纠缠,我就心如刀割。
他们已经做几次了?
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有五次吗?
如果有,那比我和他最多的时候还多一次,也和我跟月月打成了平手。
早知道,我就应该和月月做六次。
我突然像个疯子,如此迷恋起数字来。
可是,他既然做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还不起来上厕所?
他会的,一定会起来的,他每次和我做完都会习惯性上厕所。
他要真起来上厕所,我就可以喊他出来,我们一起跑,然后私奔,私奔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喃喃地自言自语。
哦,天!
那是多好的身材,多好的肌肉,多好的皮肤,多好的气味。
如今,毁了,全毁了。
我到底该不该冲进去,把他拯救出来?
我甚至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准备扔到他房间上面的屋顶,弄出一点动静来。
你说这样他会不会跑会出来看个究竟?
你说他会不会光着身子跑出来?
可一想他如果光着身子跑出来,我开始抓狂,于是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又想,是不是给他留个纸条。
比如,写上:小兵,我很想你,很想见你,你能出来和我见个面吗?
可纸条该怎么塞进去呢。
就算我塞进去了,他要睡着了也是白扯;就算没睡着不开灯也是白扯;就算没睡着还开灯如果在做爱也是白扯。
我犹豫、徘徊、胡思乱想了好久。
最终什么也没做,选择在抽完一根烟后黯然离开了。
我茫然地走在望江厂黑漆漆的大道上,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野狗。
悲伤逆流成河!
尽管我一直在小心翼翼期待他的回归,但除了疲惫,我一无所获。
当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所相信的所依赖的所寻觅的所追求的全是泡影时,世界对他来说有何意义,就算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烂醉街头。
我形容枯槁往回走。
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由于太暗,没人能看清我的脸。
我想到了漂泊这个词。
我漂在了人烟稀少的街道,夜凉如水,看着一盏灯熄了,又一盏灯也熄了,我眼前的景象变得黑暗模糊起来。
我想放声大哭一场。
我就感觉到有一条河流,冰凉地漫过我的躯体,汩汩地流走,把现在流成过去。
我想留住什么。
可我什么也留不住。
长时间的喃喃自语使自己陷入一种凌乱甚至黑暗状态。
我开始感觉全身发烫,看东西的时候眼前都是黑糊糊的一片,就像戴了一副墨镜。
我感到了恐惧。
我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死去。
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在这漆黑黑的,空荡荡的大马路上。
我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
赶到学校,刚推开宿舍的门,我就晕倒在了地上。
等我被同学发现时,我已经在地上躺了差不多十分钟
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床单是白的,被子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天蓬是白的。
一切的一切,白得晃眼,干净得出奇。
接着,我看见自己的右手腕上插着针头,一根连接着针头的皮管子升到半空,跟吊瓶连在一起,药水正一滴一滴默无声息地漏下来。
医生说我高烧、痢疾,还严重脱水。
我有气无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想吃任何东西,连喝水都吐。
看着那些水绵绵不断从口腔里流进去,又一点一点吐出来,我无法用力呼喊,又毫无睡意,只能彻夜躺着,似醒非醒看天花板上由窗外的路灯映出的黑黑的影子。
我没想到戴燕燕会来看我。
戴燕燕坐在旁边,握着我的手,时不时把我的手贴在她的手背上,轻柔地蹭动着。
她心疼地说,代雄弼,怎么搞的,成这样了。
我呆呆地看着戴燕燕。
说实话,见到戴燕燕,我突然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觉得和段小兵进行一段很可笑的感情后,忽略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尤其是戴燕燕。
如果真有那个主管分离的神,我还是希望永不与他遇见。
可能是戴燕燕告诉了段小兵我住院的消息。
很快,他就赶过来了。
看见他的那刹那,我以为是梦,捏了捏身上,果然是疼的。
原来,这不是梦。
我蹙紧鼻子,嗅见一丝熟悉的气味,拂荡在空气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知道不是梦时,我没哭,不仅没哭,反而在心里笑了。就在我笑的刹那,段小兵看到了我眼睛深邃中隐藏的委屈。他像被一股凉风吹着了似的,微微颤了一下。
飞飞!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那么迷人。
我想回应,却出不了声。
于是,我盯着他看。
他瘦了很多,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偷偷哭过。
看来,他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如意。
他把水果放在窗台,打开盛满鸡汤的搪瓷罐。
来到我的病床前,看见我已是奄奄一息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我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双颊。
那一刻,彼此的眼泪都不争气地流出来。
那次见面,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也说不了话,咽喉痛得实在厉害,像有把刀片在里面拉割。
他给我喂鸡汤时,我紧紧闭着嘴,就是不张开。
我不是不想吃,我是真吃不下,连喝口水也会吐,何况是鸡汤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就不再勉强。
直到后来护士来了,告诉他病人现在不能说话,也吃不了东西,要多休息少打扰,他才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走出病房,他还一直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个不停。
段小兵第二次来看我时,我已经能说话了。
见他坐下来,我就不顾一切迎上去,像小孩般,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不禁就湿润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如愿以偿,感觉像是重获新生。
我说,我有个东西你敢不敢看?
他说什么东西?
我小心翼翼挽起裤腿,让他看到我小腿长着的一个硕大的水疱。
他心疼地说,你得水疱了。
我说,不是,是荨麻疹。
他又看了看,伸出手去摸。
我说会传染。
他说,不会,这是水疱。
我说,是荨麻疹,医生说的。
他说,那我也摸。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的皮肤轻轻碰触那个透明的大水疱。
我说,你别弄破了,沾到水就传染给你了。
他说,你应该把它挑破,让里面的毒水流走。
我说,不,不要!
才不!一定不!坚决不!
我怎么舍得挑破呢。
我其实是故意留给段小兵看的,我知道他肯定还会再来看我。
每次睡觉,我特别小心,生怕把它弄破了。
我就想好好养着,看能养多大,只要段小兵过来,我就给他看,让他每次看到都大吃一惊,然后觉得我真的很可怜。
为此,这个透明的大水疱我连戴燕燕也没给她看过,更别说给她摸。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那时候自己真的很可怜,为了能挽留段小兵,用尽各种只要弱智小孩才能想出来的下三烂的招数——我依然在期待他会可怜我,别抛弃我。
直到要走了,段小兵又说,飞飞,还挑了吧,毒素流走了,你病也好得快。
人就是这么奇怪。
有时候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就能替自己决定很多的事。
我说,挑了也可以,你要天天来看我。
他想了想,说,好,以后我会天天来看你,直到你出院。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捧雪,被段小兵的暖意腌渍着,先前的焦灼和担心成了那捧不暖自融的雪。
果然,第二天下班,他就急匆匆赶过来。
一进门,他就问,飞飞,你把水疱挑了吗。
我说,挑了,一个护士帮的忙。
他说我看看,伸手撩我的裤腿。
他说,恩,这才对。
我说我身上还有。
他撩起我的衣服,看了看,说,很多小水痘,我帮你擦擦。
他打来了热水,烫了烫毛巾,小心翼翼帮我擦拭着后背,就像那天晚上他帮我擦屁股做的那样。
他边擦边问我,痒不痒?
我说,很痒,但我挠不到。
他用毛巾顺着我的后背一路轻轻拭下去。
我说用大点力。
他就加大了力度。
我说再用大点力。
他说,要不,我用手挠?
我说好。
其实,我就是要他用手。
他洗干净手,伸开五指,开始一遍一遍从上往下轻轻捋。
我闭着眼睛,轻轻地咬着嘴唇,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他问我力度怎样,疼不疼。
我说不疼,很舒服。
他又一遍遍从上往下走。
我说屁股也痒,他开始挠屁股,后来是大腿、小腿、肩膀和手臂,全身上下挠了个遍。
飞飞,一会儿你把鸡汤喝了!他看出了我的用意。
我说,不想喝。
他说,那也得喝点。
我说,好吧,除非——
他说,除非什么?
我说,除非,你帮我把下面也挠一挠。
他假装一楞,把手伸到那个部位,说,你这儿也痒?
我点点头。
他说,你是很久没洗澡了,捂的。
我说那你帮我洗。
行!他答应得很痛快。
他又打来一盆水,把门反锁上,拉了拉门上玻璃挂着的小窗帘。
他把我的裤子脱到膝盖,擦了几下,我就受不了,热气蒸腾的。
我抱着他的头,伏在他的耳朵边轻轻说,晚上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想了想,说,行!
他全身上下给我擦洗了三遍,换了三大盆水。
擦洗完后,我像小孩儿爬上了他的膝盖,抱着他又是摸又是亲。
折腾了一阵,我抓着他的手,放在我那个部位。
我说,你给弄弄吧,
他傻傻地笑,腼腆地问,想了?
我点点头。
他就把手伸进去轻轻弄了几下。
在我的身子慢慢往下沉时,他抽出了手。
他说,飞飞,喝鸡汤吧,再不喝就凉了。
我有点失落。
我说,你不想吗?
说着,我把手放在他那个部位。
靠,也硬了,好大一包。
显然,段小兵还是很享受这种暧昧的挑逗,但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飞飞,别闹,等你好了再说。
失落感再次像他家门那条河流过。
他起身,把搪瓷罐打开。
我定定地端着鸡汤,袅袅的热气扑面而来。
很快,我想到了她,林芬。
一想起林芬,我就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有了另一条生理宣泄的通道。
难怪他能忍住!
我恨恨地想。
病房里,我喝了一口段小兵带过来的鸡汤。
我问,是她熬得?
当然,我是指林芬。
他看我一眼,用肯定的语气说,不是,是我妈特意给你熬的,她知道你生病了。
我又喝了一大口。
我说真好喝。
他说好喝就多喝点。
我说那你要天天送我才有得多喝。
他用坚定的语气说好。
喝完鸡汤,我们出去散步。
段小兵似乎有点累,他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向我招手。
夕阳落下了,天开始变暗。
傍晚时分是一个美丽的时刻,它有着一种无形的包容感,像是有一张巨大的网,把一切不安分的东西都包容起来。
我说,小兵,对不起,天天折腾你来回跑来跑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看到你。要看到你,我的心情就会好,我的心情要好了,我的病也好的快,我的病要好的快,我就可以早回学校,你也不用来回跑,是不是……你说我吧,在见到你之前,总是想好了千言万语,就等着你来说给你听,可你这么些天还真天天都来,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是故意这么说。
我就想试探一下他现在是不是还活在对这种在我们以前构筑的「爱」的语言体系里。
我一面说,一面注意地观察他。
有些东西,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就会明白过来。
就见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慢慢地经过面颊,任其流淌,没做出任何拭泪的动作。
这滴泪足以证明,目前的段小兵还是没有走出那套爱的语言体系,他还是爱着我的,还是对我有所依恋的。
这么想着,我似乎感觉自己已经获取说服段小兵回归的可能性了。
果然,段小兵黯然说:「飞飞,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我也不想这样……
我记得你以前多次劝过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懂得多迎合时世.
你还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通行的生存规则,望江厂也不例外,就像一场足球比赛,你得按规则进行比赛,不能一味孤行,横冲直撞。
以前吧,我确实没有多想,就觉得,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自己快乐就行。
但自从我妈、我哥哥,还有小虎子从乡下来到城里,我发现自己每天都踩在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很累。
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双脚落地,那个自由和快乐,从来没有过。
谁不想自由快乐呢,没有人比我更想。
但我还有妈、哥哥和虎子,他们也需要自由快乐,他们也需要我给予他们自由和快乐。
张大伯为了保护自己的孙子,宁愿被他们打死,但我又为我的家人做了什么呢。
你知道秋生的爸爸为什么喜欢赌博吗?
他是发现秋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很伤心,每次去镇上赶集都会喝酒,喝了酒就被人拉去赌,结果越赌越大,欠下一屁股债,身陷囹圄。
张大伯从来没嫌弃秋生,一直把他当亲孙子,他儿子不管他管,省吃俭用供他上学……
如果可以再选择,我一定不会来城里生活,太不容易了,我不容易,我哥哥不容易,我母亲更不容易。
你也知道,望江厂通行的比赛规则就是有个靠山,有个后台。
只要我有了这么个靠山,我变得容易,我哥哥就容易,我哥哥容易了,我妈妈也容易,我妈容易了,我们全家都容易。
飞飞,你知道我师傅为什么敢拍刘厂长的桌子吗?
因为刘厂长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表弟。
你知道我现在的上司为什么那天会来我家里吃饭,苦口婆心劝我吗?
因为他也是我师傅的亲戚。
你说我师傅就一个工人出身,没什么文化,他怎么能当到车间的工会主席呢。
如今这世道,你要想走仕途,要么有钱敢送,能使自己青云直上,要么你就上面有人,关系硬,谁都拿你高看一眼,至于人品和才华,那都是狗屁。
官场是什么,就是一群头脑空虚的人疯狂地抢一把椅子坐,抢上的就是爷爷,抢不上的就给人跪着当孙子……
很多东西,我知道是他强加给我的。
但我也没办法。
我要不顺着他,他能对我母亲好?能对我哥哥好?
我真的不想这样,可现实就是这样,那天你滔滔而不绝说了那么一大通,时而庄谐杂出,时而春雷舌锭,让人觉得这理都在我们这边。
问题是,无论你说得多么有理,我师傅总是将信将疑,表面上像是被你说服了,其实他根本就不买帐,每次见我不是横挑鼻子就是竖挑眼。
你想想,就他那性格,怎么可能服呢,那天虽然是微笑着离开,哪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时候,感觉像是生活在一部戏里,身处其中,看不到这部戏的曲折与婉转。待大戏落幕,回首个中曲折,才发觉,其实这戏的开场、高潮与结束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没想到,我教他的迂回和中庸之道,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有两个不得不承认。
一个不得不承认是,尽管林师傅有千般丑恶、万般无耻,但确实是有一项很大的能耐,那就是他有本事把那双臭臭的爪子伸得很长很长,长到可以触及一切,抓住一切。
就像一只有着水蛭精神的水母,表面看着很乖巧,一旦确定目标,它就会展开触须上的毒刺,死死咬住目标。
林师傅的水蛭精神,就像岳父对女婿的连续骚扰一样令段小兵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另一个不得不承认是,当面对生活和世俗的压力,任何人都必须低下高贵的头颅,段小兵也未能幸免。
想想也是,一面是一股强大势力的赤裸裸的胁迫,一面是一股强大柔情的赤裸裸的勾引。加上面对家庭的超大压力,面对我时超强愧疚,一个孱弱的段小兵能怎么样——他已经承载得够多够重了。
我心底那块硬硬的部位,正慢慢变软,像是突然间理解了他,尤其在我和月月也发生了这种关系之后。
套用《非常勿扰》背景音乐歌词中的一句话说,往前一步是幸福,退后一步是孤独。
虽然,听到段小兵和她已经登记了后,我确实非常震惊,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笼罩了我。
如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往前走一步——只要他回归到我们的感情中来,我愿意接受。
一方面,我们有过一次教训,八年前,我们因为戴雪蝉反目。八年过去了,我们好不容易又走到了一起,我不想我们再为一个林芬反目。
另一方面,我已经把段小兵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当你发现如果失去这部分你活得很艰难时,你就会容忍一些无法逆转的事情的发生。
那天晚上,他怕我忍不住,一直不肯上床。
他就坐在床沿,伸出手帮我挠后背,我说一句上来吧,他就挠得厉害些。
本来不痒的地方经他一挠就痒起来,本来痒的地方一挠又不痒了。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渐渐的,我的热气被他挠下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的后背红红的一大片。
他一直为我挠到出院那天。
其实,我早已不痒了,但我似乎习惯了他给我挠才能安然入睡,他手一停止我就会醒,我会睁开眼睛看他是不是离开我了。
有一次,他说挠累了,说要出去抽根烟。
我说你就在这抽。
他说还是出去抽吧。
我就说,那你去走廊抽吧,一定要去走廊,别去外面!
我这么说,好象他会突然离开似得。
实际上,他就算去了外面抽也没事,已经是三更半夜,他能跑到哪去呢。
但我就是不放心,他经常做那种突然睁开眼就看不到人的事儿,总是丢下我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出院的时候,他帮我收拾东西。
他帮我脸盆毛巾牙刷在一件件宿舍摆好。
走的时候,他似乎想叮嘱什么,想了半天,才说,飞飞,答应我,不管出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好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你好好好对自己,我走了。
我没动。
淡淡的忧伤,在宿舍弥漫开来。
有一些事情,一些人,使我们在独自一人时,会无声感伤,却没有任何悔改,有一些事情,一些人,提醒我们曾经照耀彼此眼目,粉身碎骨般剧烈,并依旧在念想。
他过来拥抱我,拍了拍我的头。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紧紧回抱着他。
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被太阳刚刚晒过的好闻的气味。
我用颤颤地声音说,小兵,不管你结不结婚,和谁结婚,都别离开我,我们都不散,好吗?
他点点头。
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
这次复合,我没有过多犹豫。
我知道,这次复合,不一定是天长地久,但我还是愿意去经历这段徘徊和惆怅。可能,那段时间,是我最爱段小兵的时候。
我们又开始经常见面。
那时,有个同学已经离开学校了,但他租的房子还没到期,就把钥匙给了我。
虽然参加出国交流的申请还没批下来,但我预感自己能成行,所以就特别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出去吃饭,吃完饭肩并肩在路上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闪着苍绿。
我们会做爱,不分白天黑夜。
但更多的是他抱着我,帮我挠后背,我要他一直帮我挠着才能入睡。
我很少和他谈论林芬和结婚的事儿。
只是,有一次,我还是不经意间提到了。
我说,我送你一辆摩托车做结婚礼物吧。
他看我一眼,没说话,紧紧把我搂在怀里。
过了好久,他才说,飞飞,不用,你什么也不要送。
我说,要不这样,我给你做伴郎。
他的鼻子开始抽泣。
我又说,伴郎不是白做,等你有了儿子,得叫我干爹,他是我干儿子。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紧紧抱着我说,飞飞,对不起,对不起。
有时候,做完爱,他会跑去阳台抽烟。
抽烟的时候,他就定定地盯着远方看,直到烟头烧到手指,他才惊醒过来。
有一次,做完爱,我累得睡着了。
醒来,他又不在。
下楼疯狂找他,发现在他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我听到他说,不用等我了,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明天下班我再去找你……
我的心,突然很痛。
我想跑过去冲他大喊大叫。
一想到如果这么做,就可能会永远失去他,我又变得委曲求全起来。
我对自己说只要他不离开我,和谁打电话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住所,我在椅子上坐着,静静等他回来。
那种等待的感觉,很惨。
就像那个广寒宫里的寂寞吴刚,在桂花园痴痴地砍着桂花树。
桂花树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自己开了自己又谢。
终于等到他回来。
我问他,出去了?
他笑了笑,恩,出去抽了根烟。
我也跟着笑。
其实,我心里在哭。
还一根烟,这么长时间,半包烟都抽完了。
我恨恨地想,我到底是怎么了?
昔日的风云人物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饥饿是一种本能,一本书上说,本能可以击败理性。
为了这份感情,我委曲求全,失去了理性,换来的是自尊的丧失。
有时候,我也会摇摆。
左边是放弃,右边是维持现状。
摇摆也不是说不爱他了,只是因为无法排解的忧虑迫使我去少爱他一点。
可是,只要他稍微对我好点,说一些让我感动的话,我马上对他生出了很多的期望和希翼。
我在想,难道他终于肯放弃林芬吗?
于是,我马上又积蓄起爱他的强大力量。
我们还会在周末去码头看大轮船。
那天,风很大,很多人在放风筝,有两只风筝越飘越近,最后很不幸地纠缠在一起,盘旋着掉进江。
我说,怎么就纠缠在一起了呢?
他说,风太大,控制不了。
我说,要有个人提前割断线,另一只或许就可以逃过厄运。
他说,都是花钱买的,谁舍得呢。
我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是啊,谁舍得呢?
都因太执着,都不肯放手,所以两只都没有好下场,一起葬送在江里。
我说,我们也买只风筝放吧。
他就真买了一只。
段小兵技术很好,一直把风筝放到了江的对岸,最后线没了。
他在那喊,哦,线没了,怎么办?
我说,把线剪了吧。
他说,不收回来?
我说,收它干什么,让它自己飘。
绳子剪断后,风筝就一直飞,竟然飞到了江对岸的山上,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
他惋惜地说,多好的一个风筝啊,就这样飘走了。
这时,有几个老年人在江边打太极拳。
我说,过去学几招。
他看了他们一眼,说,我现在不打太极,改打少林拳。
我不相信。
他就真给我演示了一套不知名的拳法,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说,你打得真好看。
其实,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看,就觉得他动作虎虎生威的,很有架势。
他冲我摆摆手,轻轻笑。
那笑,很是耐人寻味,不是明亮的笑,不是晦涩的笑,更不是挑逗的笑和无所用心的笑。
那是一种忧伤而又亲切、安静的笑。
我说,没想到你还会打少林拳。
他说,刚学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我问他跟谁学的。
他说跟一个朋友。
我就想,他交的朋友真特别,竟然还会打少林拳。
他给我打了拳,就要我给他唱歌儿。
段小兵说他特别喜欢听我唱歌儿,尤其喜欢听我开着车跟着磁带一起唱。
他说,飞飞,你唱首歌吧,我用口琴给你伴奏。
刚好有对小情侣坐在江边的码头,像是一对大学生。
小男生抱着吉他在那里自弹自唱,唱得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我走过去,把吉他借过来,抱着吉它站在码头的小广场自弹自唱: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
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
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
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
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显然,我粤语咬词比那个小男生准,弹得比他好,唱得就更是好很多,他们俩竟然给我鼓起了掌。
掌声吸引了其他人,他们纷纷过来,围成一圈,给我打着节拍。
等我唱完了,他们齐声要求再来一个。
我又唱了《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和《我只在乎你》。
唱《我只在乎你》时,我盯着段小兵看。
伤感的音乐,犹如汁液,悲戚地充盈段小兵的感官。
他本来吹着口琴,很快就受不了,停止了吹奏,跑去码头的台阶面对江水蹲着。
唱完后,我把吉他还给了小男生。
我来到段小兵身边,
他坐在光影中,有绸缎一样的微凉。
我双手撑在他的肩膀,捏了捏他的颈脖。
他抬头看了看我,叫我一声「飞飞」,眼圈就红了。
我说你怎么了。
他用天真而惊奇的语气说,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然这么难过。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去。
这座城市夜景的确非常美丽。
我们紧紧相挨,在流光溢彩的街道慢慢地走……
6月盛夏,与这个城市相关的记忆,炎热潮湿的夜晚,城市宛若情人。
我们会去望江厂江边的路上走。
我们走得很慢,好象在慢慢感受时间。
他总是走在靠江的那边,不时用手拨开路边垂下的杨柳枝。
偶尔,他会在没人的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在空中晃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有时,我们一起在江边肩并肩骑自行车,他一只松开,放到我的车把上,我学他,把手放在他的车把上,我们哈哈笑着,看得行人目瞪口呆。
骑累了,我们江边的长石凳上相对而坐。
阳光柔柔地照着我们。
我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对岸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马路上各种牌子的轿车,什么结婚、留学、压力和心事,好像都和我们无关。
偶尔看见十指相扣手牵手的小情侣,我们也会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我抬头,我看见他的脸被阳光镶了一圈金边,就觉得他的眼睛格外清澈动人,像碧波荡漾的湖泊,想去摸一下,让湖泊泻出潺潺的清水。
最疯狂的一件事是,我们还开车去另一条江的上游裸泳。
中途,我们下车小解。
我和段小兵欢快地爬上路边小山坡,钻进了玉米地。
那时,已是六月下旬,村民播种的早玉米长到一人高,在叶子张开的最顶处,开出一簇花穗。
于是,空气里多出了一种气味,一种玉米灌浆的气味。
我吸了吸鼻子,把这种气味深深地吸进身体里,情不自禁就硬了。
段小兵说,飞飞,转过来。
我的嘴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就是不转身。
段小兵故意说,靠,我都看腻味啦。
我笑了。
他开始解裤带,掏了出来,居然也是硬的。
我说,转过来,给大爷瞧瞧。
他也故意转过去。
小样!我走过去,捏了一下他的屁股。
段小兵笑了,下面跳动了几下,蓬勃了起来。
我靠过去,扒拉在他肩上。
我想起那次在断臂上,我正给榆钱施着肥,他过来捣乱,扒拉在我肩上,轻轻捏我的鼻子,捏一下,松开,再捏紧,再松开。搞得我撒尿都是不连贯的,一点一点的往外挤,还一翘一翘上下颤动。如此几次,就像电影里时光倒流的画面。
这回我终于找机会报仇了。
我开始捏他的鼻子,学他捏一下,松开,再捏紧,再松开。
段小兵闭上了眼。
我乐了,笑着问,还没出来?
他说,没。
我说,怎么了?撒不出来?
他说,你要我命了。
我把手伸到了他下面。
我说,实在出不来,我帮你。
段小兵呼吸有些粗。
他说,再弄就出来了。
我说,那不正好?
他说,你要我出来?
我故意说,你不想出来?
他说,我想。
我说,那就是了。
他突然转过身,抱着我。
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我想出来。
我故意说,你出来就是了,抱我干什么。
他说,我想出那个。
我装作一楞,哪个?
他说,出白色的。
我扑哧笑了。
他开始解我的裤子。
我说不行。
他说,没事,这没人。
这我倒是相信。
这块玉米地,种得密,长得高,甚至可以用浩瀚二字来形容,若钻进去,就跟泥牛入海差不多。但我总觉得不妥,感觉像两只野狗。
段小兵又开始解我裤带。
我说,算了,回去让你舒服够。
段小兵有些黯然,但他的动作并未停下来。
他说,我想看看。
我说,你都看腻味了。
他说,那也想看。
我说,你先让我看。
他说,行。
他开始解裤带。
很快,露出白皙皙的屁股。
很快,我就看见他的东西直指蓝天,大有振翅欲飞的势头,样子是那么新鲜,那么饱满,那么烫手,那么滑润!
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啊!
就像玉米地里的灌满浆的玉米棒子,发育得不小。
有的突破了青色的包皮,把闪着光亮的顶端部分裸露出来。
玉米花儿的花粉是绒黄色的,在花枝上挂满一串。花粉敏感得很,在无风的情况下,它也颤颤悠悠。地上落着点点滴滴的花粉。整个玉米地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
那地方扎出来的毛毛也很多、很长、很细,柔柔的、绒绒的。
我看得两眼发直,心跳如捣,喉咙里干渴得厉害。
我不明白,为什么经常看,还是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
段小兵看了看我的眼神,得意地问,好看么?
我的眼睛盈满了笑意,却故意说,我早看腻味啦。
靠,那你还看得那么起劲!段小兵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想把那件东西遮住。
我说,遮住干什么啊。
他说,你不是说看腻味了吗?
我说,吃饭吃腻味了也得吃啊,不吃也活不下去。
他就笑,说,你也脱。
我刚脱下,他就捉住我那东西,像捉住一条刚打捞出来的鱼,打量了一番后,把他自己的与我的,并排靠在一起,比量了一下,问,你说咱俩谁的好看?
我说,你好无聊。
他说,我们的差不多大,差不多长,但我还是更喜欢你的,你的手感摸起来比我的好。
我说,要不,换换?
他说,好。
他抓着两根东西开始来回地捣。
很快,我就受不了。
我说,再弄就出来了。
他说,飞飞,我们搞出来吧,我都好几天没出了。
其实,我也忍不住了。
我说,那再往里走走?
他开心地笑了,拉着我的手,穿梭在玉米地。
风吹的叶子哗啦啦响。
段小兵在玉米地那头选了一个地方,地面很干爽。
段小兵揪了一些玉米叶子铺在地上,再把脱下的衣服铺在上面。
段小兵躺下后,将胳膊平着伸展,示意我把他的胳膊当枕头。
我们躺下来,觉得玉米棵子更高了,像树林。玉米上面的秆子抽得很长,每根秆子顶端都举着一枝花。一朵白云飘在蓝天下,显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
段小兵抚摩着我的脸,深情地注视着我,眼神充满迷离和爱意。
良久,他才喃喃地说:要能每天都这么抱着你就好了。
我们抱成一团,在玉米叶滚过来滚过去,把叶子碾的唰唰唰响。
玉米枝头上,那些挂着青穗子的玉米,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清朴、诱人的暖香。
段小兵的兴致很高,呼吸也很粗重。
他亲吻着那圈细细软软的黑毛,用手拨了又拨,我的心飞快跳起来,就像要溢出胸膛。
玉米地翠绿的无边无际的舞蹈,象潮汐般地拍打着我们的心扉,那绵密低沉的呼吼带着某种神秘的召唤在我们耳边经久不息。
完事后,我一只手搂着段小兵的脖子,一只手来回拨弄着他下身细长茂盛柔和的毛。
我说,咱俩躲在这儿算不算偷情?
他看我一眼,说,不算,我们是光明正大。
那一刻,我还是得到了很大鼓舞。
走出玉米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站在大马路上,段小兵被阳光映得金黄。
这条江的上游风景真美,
一望无际的蔚蓝,如碎钻般的阳光落下来,碧蓝的水面安静而又活泼地闪出了千层万层如鱼鳞般的波光。
一看到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种久违了的温馨中带有某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的气息缓缓通过鼻翼,瞬间血脉般欢快地弥漫了我的全身,仿佛疲惫不堪的旅人回到家把汗臭的身体浸泡在一池暖暖的洗澡水中。
我就有一种跳进去拥抱亲吻的冲动。
我说,你想不想下去洗洗。
段小兵拽着我的手,不允许我下车。
他说,靠,你真敢想,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我说,没事,不去深水区就行。
语气轻松得好像从来不知道水会淹死人似的。
我开始脱衣服。
他说,你真要下去?
我说,我身上全是你的口水。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陪你下去。
段小兵拽着我来到浅水区。
我们脱得光光的,像两只鸳鸯,在水里嬉戏。
天很热,太阳把火烧般的光投进水里,
上游的水极清,眼睛能看到水里面。
我把头露在水面上,段小兵紧紧跟在我旁边。
他越担心我,我就越想往深的地方游。
趁他不注意,我甩开了他,等他发现时,我已经游出去好远。
他喊着,别去那头,就拼命追过来。
可能是刚才的激情花费了我太多精力,他刚靠近我,我突然腿肚子抽筋。
紧接着,我像个断了电源的机器人,砰然瘫在了他怀里。
这可把段小兵吓坏了。
他使劲把我拽出水面,并快速向岸边游去,边游边用颤颤的喊:飞飞,你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腿抽筋了?
岸上,段小兵不停摁我的胸。
他摁了一会儿,见我似乎没有动静,他拔开我的嘴,开始给我做人工呼吸。
本来,我还想装一会儿。
但他呼出的一股又一股的气让我实在受不了。
我一个喷嚏,坐了起来。
我说,靠,你不会真以为我死了吧。
他突然就怔住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足有五秒钟。
醒悟过来后,他脸色大变,快速穿衣,扔下我一个人迅猛地走。
你等等我!我在后面喊。
他像没听见似得,越走越快。
我这才知道玩过火了。
我追了上去。
我说,对不起,我错了。
他停下来,背对我,厉声问,错哪了?
我说我不应该装死吓你。
他突然转身,一句话不说,紧紧抱着我。
我看见他的泪从眼中急速流出。
不知道是不是彼此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晚,我们做得很疯狂,仿佛是最后一次做爱。
他轻声呼唤我的小名儿,一遍遍,来回反复轻轻揉抚着我的脖子、颈、脊椎直到尾巴骨。然后又用嘴唇从上到下亲个遍。最后改成了咬,我的肩膀,胸部的肌肉,小腹,甚至屁股无一不留下他咬过的痕迹,尤其是肩膀,有两个很清晰的血印。
他边咬边说,飞飞,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我的心都快吓碎了。
进入我的身体时,他的泪不由自主就出来了。当高潮来临时,他的泪就变的汹涌起来。直到结束后,我还感觉到他的脸湿漉漉的。
半夜,我醒了。
摸了摸身边,段小兵又不在。
这段时间,只要和他一起,我的睡眠质量就特别不好,只要他稍微一动,我就会醒来,然后下意识地看看他还在不在。
有时,我自己一动,也醒了,看看他,其实他根本就没动。
我就想,明明听见他的动静,很轻微,他怎么就没动呢。
浩月当空,段小兵把毯子披在身上,坐在窗户下面的椅子上抽烟。
我也起来,靠过来,掀开毯子的一角,钻了进来。
段小兵搂着我的肩膀,在黑暗中亲了我一下。
他的气息很干净。
我仿佛看见他的灵魂,洁白无暇。
此后,我们就这么坐着,抽烟,沉默无语。
有人说,吸烟是吸烟者给自己放映的一部有关美好幻想的小电影。
对我们而言,这场电影里演绎的始终是别离的忧愁。
那晚,我们坐在一起,就仿佛在轮换着比赛抽烟的速度,长时间的沉默,烟灰缸堆满长长短短的烟头。
抽烟太多,总让人感觉缺氧。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你饿了吗?
我说不饿。
又抽了几口,他把烟掐灭,静静地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也静静地看着他。
他把我的一只手抓过来,放在他的手掌心,轻轻地抚摩着。
他说,飞飞!
我恩了一声。
他把他的手指一根根镶嵌在我的手指间。
他说,你如果出国了,或者你谈女朋友了,要结婚了,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我没说话。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出国的事说出来。
他又说,我其实舍不得你离开。
我说我知道。
伤感在内心翻滚。
我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肯定有什么话要说。
果不然,他说:「戴燕燕人很不错,她真的很喜欢你,其实你们挺合适的,高中一个班,大学一个学校,还谈得来,她父亲也很欣赏你……」
我再一楞。
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要么如他所说结束,要么继续在一起,但要接受现实,接受他和林芬结婚。
结束当然也是一条路。
接受现实继续在一起当然也可以——虽然这像等待戈多一样无助还痛苦。
但,可不可以试试第三条路——我和戴燕燕好,他和林芬好,各自组建家庭,彼此还不断往来。
我并不是没这么想过。
如果说,我的感情坐标,纵轴是段小兵,横轴就是戴燕燕。
相比较而言,我更相信横轴的戴燕燕,她始终让我有一种如走平地般的踏实。
但我做不到他对林芬的那种「无所谓」的接受,这种「无所谓」的接受,真正伤害的其实是女人。
对于戴燕燕,我不想伤害她。
年少的激情被现实的压力碾转零落。
本来,忧愁是美丽的,因其生活显出深度。
如今,我和段小兵心中的忧愁却是灰色的,因各种压力显出残酷。
见我一直盯着自己看,段小兵低下头,不再继续往下说。
一阵沉默后,他把我嘴里的烟接过去,抽了一口,掐灭。
他说,我们接着睡吧。
爱是一回事,能不能在一起又是一回事。
可能,他似乎也意识到,我们有现在,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所以,入睡前,他表现得很依恋我,蜷起身体,钻进我的怀里,让我抱着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在睡梦中,听得有人敲门。
我说,这么早,是不是小虎子?
段小兵快速穿衣,说,我去打发他走。
我一个翻身,迷迷糊糊听见段小兵在和敲门的人交涉。
段小兵说,你怎么来了?
不等那人接话,段小兵又接着说,走,去那边说。
咚咚咚,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好象是出了院子。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她,林芬。
我站在床上,掂着脚尖,掀开窗帘的一角。
我看不到敲门那人,只看见段小兵半个脑袋在激烈地晃动着,说了一大通,就见他把脑袋夸张地往下缩,等脑袋落到肩上。
我似乎还听见他喉咙里出来的那声浑浊的长叹。
过了很久,段小兵才回来。
我说,是她吧,我早说过别回你家,你不听,这下好了。
他说,没事。
我说,她生气了?
他说,不用管她(他)!
洗完脸,我们去望江厂外面的市场吃早点,结果又看见了上次吃烤羊肉串那个混混。
他好象也认出了我们,一直在往我们这边看。
我说,你看,那个混混。
他一楞,混混?哪个?
我说,就上次那个和你一起吃烧烤那个。
他顺着我的手势,看见了那人,眉头一皱,想说什么没说。
我说,你看你看,他好象在看我们。
段小兵却说,靠,你真是闲的,看什么看啊,有什么可看的。
我一楞,就不再说什么了。
可能,他还在为林芬大清早打搅我们的美梦而闷闷不乐吧。
直到我们进了早餐店,我也没再主动说话,我怕又惹他不高兴。
段小兵看出来了。
他把油条撕成一小截,问我,你觉得那人怎样?
我一楞,谁怎么样?
他说就你说的那人啊。
这回我听明白了。
说实话,我对那人的印象并不好,他确实像个无聊还猥琐的混混,甚至像个刚从牢里放出来没多久的犯人。
我说,感觉不好,目光有点凶,一看就是那种混来混去却混不出名堂的小鳖三,他肯定被警察逮过,说不定刚放出来没多久。唉,那种人干嘛要放出来啊,一辈子在里面关着呗……
段小兵突然就把一截刚刚撕好的油条狠狠往豆浆碗里一扔,很不高兴地说,去个鸡吧,什么混来混去混不出名堂的小鳖三,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总是以这种眼光看人,你们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未必瞧得上你们呢!
我瞬间呆了。
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他多年以后第一次对我脱口说出「去个鸡吧」这四个字。
而且,他说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说,你干嘛那么敏感,我就是那么一说,我对那人又不了解,也不认识他,他要如果是你的朋友,那我的感觉肯定是错的。
段小兵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唐突。
他低下头,声音放缓了许多,飞飞,对不起,你别多想,我不是说你。
我鼻子一酸,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没事!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会和他争起来。
但我现在不想和他争,争了可能就会吵架,吵架就会伤害感情,我们的感情已经很脆弱,再伤害,可能就真没了。
后来,我想,段小兵可能是在借题发挥。
毕竟,他曾经有过当混混的经历,可能他当时也被所谓的知识分子看贬甚至侮辱过,所以他才会情绪激动。
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这和段小兵没关系,是我自己说话欠考虑。
两个人,那种说不清的,看似不起眼,却能影响大局的变化,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我和段小兵都是聪明人,都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这种微妙的变化,往往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感觉得到。
我们之间的感情,已蒙上了一层莫名的尘。
只等待着某个事件的突然介入而爆发。
悲剧,似乎一早已注定。
我们都不知道,确切说,是我不知道,有一件悲惨的大事,或者说是一个很大的危险会在以后的日子发生。
那危险的气息像刺鼻的槐花的气味一样,弥漫在夏日的空气中,无孔不入。
宿舍最后一次聚会结束后,已是下午四点,走出饭店,那个要奔赴江苏工作的室友非我要陪他去商场买行李箱。
说出来都不信,我在商场看见了段小兵。
他竟然和那个混混肩并肩走在一起。
我已是第三次看见那个混混。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段小兵从未说过他认识那个混混。
但他们显然是认识的。
不仅认识,还是熟识,换句话说,是老相识。
我就见他们走着走着,下楼梯时,那个混混突然把手搭在段小兵肩上。
搭着搭着,混混竟然去摸段小兵的耳朵。
段小兵也不躲闪,就让他在大众广庭之下,肆无忌惮地摸。
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好不亲热。
有人说,判断两个人关系的亲热程度很简单,不用看别的,就看两人之间的眼神,这话真是一点不假,眼睛是最能透露秘密的地方。
那是种什么眼神?
那是一种足以令你丧气的暧昧加挑逗的眼神。
你说两个大男人逛商场也就逛了,为什么要勾肩搭背?
你说两个大男人太熟,勾肩搭背也就勾肩搭背了,为什么还要用挑逗的眼神你电我一下,我杀你一顿。
如果把那个混混的眼神比喻成剑,那他此刻就在用情意绵绵剑,对着段小兵杀来杀去。
段小兵却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他时不时转过去和对方的眼神暧昧地纠缠在一起。
我突然就觉得血从脚底往上涌,眼前起了一层红雾,一种再次被捉弄的悲痛让我几乎闭过气去。
我偷偷尾随他们出了商场。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也随即叫了一辆跟上。
在一栋黄色的楼前,段小兵和那个混混下车了,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进了黄楼。
很快,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四楼的窗台。
我一直在楼下上方不远的一个梯坎等待。
我等候了整整六个小时,
期间,我目睹了某一间房的灯光由亮到灭,又到亮,再到灭的全过程。
我不知道段小兵和那个混混在那间房间会发生什么。
但我想,应该是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也发生了吧。
因为,我看见,段小兵一开始是穿着衣服出现在窗台的。
熄了灯,我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灯亮了,他又出现在了窗台。
但,却是光着上身。
我看见那个混混拿着毛巾在给他的后背擦来擦去。
当要给他擦前面时,段小兵接过毛巾,自己擦了起来。
擦完后,熄了灯。
又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灯再亮。
他们两个又出现在窗台,嘴里各叼一根烟。
抽完烟,混混靠过去,双手推着段小兵往里面走。
走的时候,我看见小混混由推改成了搂,搂着搂着,嘴就凑到了段小兵的脸颊,我正诧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灯突然又灭了。
此后,我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灯再没亮过。
他们两个光着身子呆在一间屋子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当时的感觉。
如毒刺扎在我的心口。
我张开嘴巴想喘一口气,却感觉自己像缺水的鱼,呼吸困难,眼前还一阵阵发黑,胸口就像塞了一团东西,烦躁异常,呼出的气不免又粗又热。
我不敢去想。
我害怕要是去想,我又会突然像个疯子发起疯来。
我欲哭无泪,全身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拖着铅重的双腿往回走。
暗夜茫茫,血月如殇。挥手兹去,我心何伤。
一路上,我又想了很多。
没想到,我刚刚离幸福如此之近,转瞬之间就远在天涯。
我就觉得,段小兵身边的世界像个大舞台。
这个舞台的离奇舞者终于粉墨登场了。
舞台上,段小兵正演着一场闹剧,一场离奇的闹剧。
平常只有在剧场才能看到的离奇剧情,如今却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眼前。
而这场剧,关乎尊严和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唱词和对白,但敲锣鼓点的只有一个人,段小兵。平淡、激情与高潮,全由段小兵一个人掌握。
最要命的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已俨然成为了这部舞台剧的主要演员,在这部舞台剧里,我已经成了段小兵的配角。
虽然我感到无奈,但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只是,我无法想象,一旦这场剧演完,事实的最终真相在随后几个小时内完全呈现,我面对的将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和心境。
此后几天,我在努力回忆和段小兵在一起的点滴,
我反复咀嚼所捕捉到的每一个细节,希望能发现段小兵和那个混混关系非比寻常的证据
首先,我想到的是我第一次做他时的情节。
显然,他有经验多了——这是我总是倍感困惑的地方。
那天,他打乒乓球输我了,咄咄逼问,我输了,你说吧。
看他那么严肃认真,我逗他说,那你就以身相许吧。
我说的「以身相许」纯粹是从两个人亲密关系的角度出发的一种开玩笑之类的无伤大雅的表达。
显然,他的直面理解就是把身子给我,让我做。
试想,一个没有类似性体验的男人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和念头吗。
我没有装纯洁。
我是真想到「性」这方面的内容。
而当他抱着我,把手伸进我的衣服,手指像五条响尾蛇贴着肌肤缓缓蠕动时,我当时就想,靠,他那么熟练,肯定和很多女孩子做过。
现在想来,是我错了,他肯定是和很多男生做过。
尤其是后来他把嘴凑我耳边,小声说,我让你做后面吧。
我一楞,说,这不大好吧。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问,你没做过?
我说没有。
他就说,我让你试试,很舒服的。
然后就熟练地半趴在床上,高高翘起了屁股。
现在想来,别人做没做他的后面倒不敢确定,但他肯定做过别人的后面,因为他体验过,所以他知道做后面很舒服,于是也想让我舒服。
还有,实践出真知!
你都想象不出他第一次做我时有多老道,所有的动作简直跟操作程序似的,有条不紊地进行,避轻就重,一点也没有那种初次懵懂的笨拙。
其次,我想到的是,那天,我请他吃烧烤,他竟然撇下我,主动过去和那个混混聊天,有说有笑的亲热劲儿,根本就不像不认识的人。
我就说嘛,就凭段小兵,他也不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
我还以为他妈的是故意演戏来气我呢。
现在想来是真戏假作,而不是假戏真作。
再次,那天一大早就有人起来敲门,我听见段小兵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还要那人出去说。
我当时还以为是林芬。
现在想来是那个混混。
因为,如果是林芬,他不会那么惊讶,也不会不等对方出声,就着急吱开对方,要对方去院子外面说话。
难怪我们去吃早点时就碰到了那个混混,那个混混还冲我们东张西望。
难怪吃早点时,我说那人既像混混,又像劳改犯时,他就很不高兴。
我还以为是我说话欠考虑,刺激他脆弱的神经了。
没想到我一语成谶,切中要害。
他就是那个曾经陪伴他度过黑暗岁月,给予他温暖的混混。
最后就是,段小兵在码头打了一套少林拳,他说是刚从一个朋友那学的。
我想了半天,能和他接触的朋友会有谁呢?
过年时他想离家出走逃婚,他都找不到可以躲的去处,现在突然跑出一个朋友,还跟他学少林拳,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莫非,那个混混就是以前陪段小兵去码头看大轮船的那个朋友?
另外,自段小兵母亲结婚后,他有一天来学校找我,得知我放弃出国留学的消息,我再去找他,他的情绪变化太大,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虽说林芬和林师傅从中作梗,但难道就没有那个混混的原因?
说不定段小兵看见曾经的恋人,种种旧情往事一幕幕涌现,多重压力之下,造成情绪波动也难说。
这么想着,我突然就跌坐在街道的水泥地上。
我感到这次是真正跌入了黑暗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个月来,我像只傻傻的候鸟,期待着感情的回归。
我总在希望,突然某一天,他会飞回来,告诉我说,飞飞,我想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我还是不打算和林芬结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没想到,我苦苦等到的只是段小兵与昔日恋人的重修于好。
我们的生命里有很多的变化。
这些变化就像天气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其实,每次变化之前都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些预兆的。
比如,下雨之前一定要乌云密布的,太阳带晕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干旱,月亮带晕了,那说明接下来就该是一个连绵不绝的细雨时节。
仔细想想,段小兵的背叛并非毫无前兆,无所预感。
自张大伯去世,他母亲结婚后,我和他的感情就一路红灯。
那段时间,段小兵的脸,是六月天,就像脸上安了根灯绳,拉一下风高夜黑,再拉一下,阳光灿烂。一会儿圆,一会儿缺,还没等你把「月光明媚」瞅个仔细,它却早已躲在云朵后「月朦胧鸟朦胧」了。
而且,和他在一起,他总好象有什么心事,我滔滔不绝缠绵半天,他一点反映也没有,他会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我,然后一脸迷惘地问:「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眉飞色舞地重复一遍,他却又心不在焉。
我想起,有一天,我在他的工作日志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遇到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你陪我度过我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候,我要在佛前跪拜,让我化成一棵开花的树,永远偎依在你的身旁。
现在想来,这是段小兵变心的前兆。
他写的那个「你」,显然不是我,是那个混混。
因为他说过,他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候是他父亲去世后,他一个人在技校读书那段时间。
那时候,他穷困潦倒,没朋友,没钱吃饭,还像只丧家犬,被无数的人追着讨债。
段小兵倒是说过我是工匠,把他身上的裂痕修补好了,还说我就是牵引着我奔向光明的那股神秘力量。
我一直想知道他身上曾经有过怎样的裂痕。
我说,段小兵,你总说我是工匠,可我也没见你身上有什么裂痕啊。
他就说,飞飞,过去了,都过去了。
看他如此黯然的表情,我就没再追问。
可能,那真是他不愿意揭开的「痛」。
我倒是不介意他有怎样的过去。
不是我大度,谁没有过去呢。
我曾经还在多个女生之间周旋呢,甚至还有两个女生为我大打出手,把对方的头发都揪下一大撮。
但我接受不了他以结婚为借口与我分手,同时又偷偷和另一个男人好。
是的,我能接受他结婚,能接受他和女人天翻地覆地做爱,可是我不能接受他和别的男人好。
我接受不了他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尤其还是个混混。
我接受不了。
真的接受不了。
也许,他是这样一种男人——他爱我,对我的身体也感兴趣。但他不满足于只爱我一个,只对我一个人的身体感兴趣。通俗说,他脚踏两只船。
也许,他是这样一种男人——他并不爱我,或者说,他从来就没爱过我,他只是对我身体很感兴趣——在某次激情过后,他就曾咬着我的鼻子,无比挑逗地说:飞飞,面对你,我真的无法控制欲望,无法控制对自己的煎熬,我需要你来配合我身体某个部位所起的变化。我需要的时候,你在我身上奔跑的速度足以累死一条疯狗!虽说在当时听来,那是多么的富有情调和挑逗意境。
也许,他又是这样一种男人——可以把爱和性分得很清楚。可能,他确实只爱着我,不爱那个混混。但他觉得,爱是爱,性是性,我可以不爱那个混混,但我不拒绝和他有性接触,所以,他的身体开始背叛我。至于心灵背没背叛,还有待考证。
也许,他还是这样一种男人——他有很多的爱,虽然他的每一份爱看起来都是那么真挚,那么真情。但他把这无数的看似真情的爱,平均或者不平均地分配给了身边很多很多的男人,他在一边分配一边享受这种分配过程带来的快感。
不管段小兵属于哪种男人,都为我所不齿。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人们常说,开始越快,结束越快,过程越灿烂,结局越遗憾。有多快乐,就有多痛苦。
每当段小兵在我身上熟练地动作时,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在这方面的天赋。
但我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烈,像一场暴风雨。
他和林芬的事,我还在委曲求全的郁闷中,如今又来了个混混。
如果说,面对林芬的突然介入,我的自尊心还像冰山一样窒息在海底的话,那个小混混的出现,这冰山就浮出了海面,呈巍峨之势了。
我就想,我和段小兵的感情,像是一块玻璃,在融化和破碎之间,我选择了融化,他选择了破碎。
其实,我是不愿意用玻璃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玻璃的易碎与危险,总让我联想到流血、车祸、空难、自杀等乱七八糟的事。
但到目前,玻璃是最能概括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了。
显然,这一次的伤害和痛苦比前一次来得更汹涌和猛烈。
我一下子像跌进冰冷的海水里,四周都是呼啸席卷的滔天巨浪。
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返回学校,爬上床的。
我只记得,我的脑袋一接触枕头,刚把被子盖在脑袋,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自那个叫林芬的女人介入进来,我就像一只饥饿还可怜的麻雀,大老远飞到段小兵家的晒谷场偷食。
一个俯冲下去,啄一粒谷子,被戴着遮阳帽的守望者发现,长长的竹竿一挥,我吓得呼啦啦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趁着守望者不注意,又一个俯冲冲下来,啄上那么一粒谷子,再被长长的竹竿赶走。
饿呀,没办法,人一旦饿就没了尊严。
我就在赶与偷之间扑啦啦地飞上飞下。
最后,天黑了,谷子进仓了,我累得再也飞不动了,却发现自己仍处于饥饿状态。
没人知道我有多累。
我忍受着他的冷淡、恶意刺激和背叛,换回的结局是他最终与前男友走到一起。
可能是太悲伤了,悲伤到失控,我身子一抖一抖,身体蜷缩着,浑身抽搐。
宿舍的同学吓坏了,他们全围了过来。
有个同学揭开我的被子,安慰我说,代熊,别伤心,反正你也保送研究生了,我们会经常回来看你。
没想到,他们还单纯地以为我是为即将到来的别离痛哭。
我就哭得更伤心了。
为了段小兵,我疏远了很多同学朋友,我甚至把全世界都抛弃了。
幸运的是,他们却始终不曾抛弃我,始终在我身边温暖着我。
我哽咽说,那你们可一定要记得回来看我。
他们当中也有人开始哭。
很快,大家都在抹眼泪。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时,我的被子湿了一大片。
我很感谢毕业前的最后一次秉烛夜谈。
那次夜谈,张庆东也来了。
我们每个人都推心置腹,畅所欲言,谈对方的缺点和不足,谈鼓励和安慰,谈未来和事业。
有个和张庆东关系很要好,说话还很大胆的同学对他说,庆东,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好兄弟,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如果今天要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出来了……你的恋母情结我们都看出来了,只是谁也没有点破而已。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更不用去看什么心理医生。恋母情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以后啊,你要确实喜欢比你大很多的女人,你就继续大胆去追,没必要因为年龄而有太多的罪恶感。你想想,同性恋搞屁眼这么有违天理的事情都可以发生,你只是喜欢比自己年龄大很多的异性,这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呢……
虽然,段小兵的背叛让我痛苦万分,这种痛苦是之前得知他要和林芬结婚时的两倍。但我要感谢这位同学的刺激,正是他无意间的刺激让我一下清醒了过来。
我记得,那个同学刚说完,我脑袋就「轰」地炸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从别人嘴里听到「同性恋」和「搞屁眼」这几个字眼。
以前,我从未把自己和这几个字眼联系在一起。
当然,并不是说我不想承认,而是我确实没往那方面想。
那天,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就去图书馆查阅了相关的资料。
最终,我得出的自欺欺人的结论是,段小兵是同性恋,而我不是。
他怎么能不是同性恋呢。
回首往事,一幕幕涌现。
从小到大,都是他勾引我。
难道他天生就喜欢和男人搞。
我呸!恶心!
勾引我也就算了。
还和别的男人搞来搞去。
而我,除了段小兵,没和任何一个男人光着身子勾肩搭背,更别说摸耳朵亲脸颊之类的接触。
也许,这一辈子,我会和很多女人短暂动情到上床,但真正动情到上床的男人,就只有段小兵!
段小兵则不同,他是个同性恋,当然会和别的男人搞来搞去。
别指望一个同性恋会有多忠心于你,不管他有多爱你,他也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与他的所谓的感情,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梦。
这么想着,我反倒释然了。
一种铺天盖地的笃定,一种坚强的悲伤,一种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让我忽然坚强起来。
情海无边回头是岸!
如果说,之前我一直小心翼翼期待着一份感情的回归。
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可期待的了。
该哭时,我哭过了。该睡时,我一直在睡。该伤心时,我伤心得悲痛欲绝。
现在轮到该清醒了。
清醒过后,就是该离开了。
回到宿舍,太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我这张疲惫而苍白的脸上。
我拿着脸盆,走去水房,仔细地洗了把脸。
我要把一脸的狼藉洗去,做到依然英俊如桃。
尽管,从心里洗去需要一些时日。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聚在操场上联欢。
大家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围成一圈儿坐着,中间点着蜡烛,摆满了啤酒。
我们做游戏,输了的要么表演各种才艺,要么喝一瓶啤酒,要么说出自己的暗恋对象。
我总是输,总是选择喝酒。
喝完酒,我把空啤酒瓶一个个堆起来。
眼看酒瓶越堆越高,摆在我旁边像座小城堡,他们不答应了,说不能都让我一个人喝了,非要我表演节目。
我先是表演少林拳,他们笑得啤酒都喷出来了,泡沫到处乱飞。
我又演唱了《今夜你会不会来》,他们打着节拍。
最后我吹了口琴,吹的是《我只在乎你》。
一种奇怪的气息开始在我们中间弥漫。
有的同学拿起屁股下面的书本点上火烧,扔在圆圈中间。
接着,又不停有同学狂撕书本,朝火堆上扔,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
大家开始围着火光大合唱。
我们唱的是Beyond的《光辉岁月》:
一生要走多远的路程
经过多少年才能走到终点
梦想需要多久的时间
多少血和泪才能慢慢实现
天地间任我展翅高飞
谁说那是天真的语言
风中挥舞狂乱的双手
写下灿烂的诗篇
不管有多么疲倦
潮来潮往世界多变迁
迎接光辉岁月
为它一生奉献
……
迎着火光,我看见有同学拥抱在一起。
有个男同学抱着一个女同学,哭得很伤心,哭着哭着,他们搂在一起,在我们的注视下,肩并肩向茫茫夜色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鼓舞,很快,一些男女同学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
到最后,操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戴燕燕找到我时,我正独自一人坐在火堆边,若无其事吹着《今夜你会不会来》。
悲悲戚戚的口琴声在偌大的操场若有若无的响起。
当我吹完口琴,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子,迎着火光慢慢向我走来。
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芬芳,如同一个梦境,令我酒意难醒,却将她的鲜艳看得更加分明。
我疑惑地盯着她看。
当她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我才发现是戴燕燕。
戴燕燕在我身边坐下,长长的睫毛掩不住目光的明亮。
她说,今夜你会不会来,你在等人啊?
我低下头。
她又说,你心情不好?
我还是没说话。
我是心情不好,但这种事,即便我疼到无法呼吸,也是无法对她讲的。
她马尾辫飞扬,递给我一瓶啤酒,说我陪你喝两口吧。
我突然间就流泪了。
我喝了几口酒,迷迷糊糊地说梦话似的打开了话匣子。
我说,燕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雄鹰吗?
她摇了摇头,
我说,我去过一次西藏,发现那里的雄鹰才是真正的动物精神,它连人的尸体都不放过。西藏人死时要举行天葬,在葬礼举行的时候,它们会从四面八方相涌而来,啄尽人的肉体,还把人的灵魂送上天堂。
她仿佛在听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的传奇。
我想继续说下去,她制止了。
她说,你有心事?
我看她一眼,点上一支烟。
她靠过来,一把夺去我嘴里叼着的烟。
她说,很晚了,我们走吧。
我说,燕子,你再陪我喝几口,好不好?
我一口气喝完一瓶,又准备喝第二瓶。
她说,代雄弼,我知道你一心想出国,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你何苦折磨自己呢。再说了,条条大道通罗马,你那么优秀,学校那么看重你,说不定留下来能发展得更好。
我就一楞。
原来,她是以为我出国留学走不成,特意跑来安慰我的。
她怎么知道呢?
莫非是段小兵告诉她的?
一想到段小兵,我就难受,头疼欲裂。
我又是一顿猛喝。
喝完,我开始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
戴燕燕靠过来,搀扶着我慢慢地走。
我不知道我们去了哪,好象是进了一辆车,她在车上拼命拍打我的后背。
我好象在不停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呢,太伤我的心了。
她说,你怎么啦?
我刚说完你混蛋,脑袋一垂,倒在车后座不醒人事。
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戴燕燕宿舍的床上。
看见戴燕燕的瞬间,我脑袋一片空白,居然在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戴燕燕眼里写满了爱怜。
她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宿舍啊。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她一眼。
她说,你昨晚喝醉了。
我这才醒悟过来。
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打车送我回她宿舍,把我吐的很脏的衣服洗了,给我擦了脸,安顿我睡好。
这就是戴燕燕。
说实话,不知道是不是感动了,我对她说了很多声谢谢。
她递给我一杯泡好的茶,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客气啊,没必要。
我接过茶,想了想,问她,那么晚了,你来学校找我有事啊。
她说,请你吃饭啊,我答应过你的……昨天我去学校找你了,你们去吃散伙饭了,吃完饭回来,你们又去了操场联欢,我一直坐在双杠上看。对了,你打得什么拳啊,那么难看。不过,你唱歌还是蛮好听的,口琴吹得也不错。
我晃了晃脑袋,在极力回想昨天晚上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但,我实在想不起来。
于是,我鼓起勇气说,燕子,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吧……
她嫣然一笑,你不会以为你做什么了吧。
我赶紧喝了一口茶以掩饰尴尬。
本来,我想隐瞒一些事儿。
比如,正如大家预感到的我和戴燕燕之间发生的事儿。
我之所以想隐瞒,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毕竟与当时的我和段小兵之间并没有多大关联。
现在又说出来,是觉得既然大家都猜出来了,就写出来吧。
确实,我和戴燕燕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儿。
我的衣服还没干透。
穿上一件她递过来的衬衣,我说,燕子,我该走了。
戴燕燕说,要不再等等吧,太阳出来,你的衣服就干了。
我说,哪天我过来取。
刚打开门,戴燕燕一把从后面拉住了我。
戴燕燕说,吃完早点再走吧,反正你出去也要找地方吃。
我说,你这儿有?
她点点头。
我说好吧。
我坐下来,翻了翻桌上她写的教案。
看得出,她是个对教学工作极其认真还负责的人。
她把准备好的牛奶、面包和蛋糕端过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吃着,彼此无语。
快吃完时,她看我一眼,倏地低下头。
她说话了。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我一楞,盯着她看。
她说,高中分班后,你坐在我的前面。那天,刚分好座,你就用两只手表演同时写字给你的同桌看,却被我看见,我说‘哇,你真厉害!’,你听见了,转过身把写好的字给我看。阳光下,我依稀记得你转过身来对我微笑的样子,嘴角扬起的弧度,很温暖。
后来一次,下雨了,我没带伞,你看见了,说送我到公交站点,上了公交车,我向你挥手表示感谢,才发现,你的衣服湿透了,我的温暖又增加了一些。
没想到,第二天你就感冒了,不停咳嗽。
我很难受,下了课我去买药,你接过药的时候对我说谢谢,水都没喝就把药吞下去了,我就觉得你很厉害。
你仰头吞药时,喉结咕噜咕噜上下窜。
怎么说呢,就觉得很有意思吧,感觉你不娇气。
每次体育课,我都坐在操场的双杠上,静静看你在球场上跳跃的姿势。
虽然我很少有意无意去靠近你,但你的灵气,你的孤独,你的桀骜不驯甚至连皱眉头,我谙熟于心,也让我着迷,牵动着我内心深处那温柔的情绪……
如果说,高中我只是喜欢上了你,到了大学,我就被你身上那种特有的气质沉迷,甚至着魔。
我沉迷于你从骨子里透出的忧郁,沉迷于你对学业对生活不动声色的努力。
我以为我们能互相靠近,但你身边始终不缺女生,你就像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远远地伫立在我的生活之外……
人的心里就是那么怪,越是喜欢的东西越难以得到。
我是真心喜欢你,但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网才能捕捉到你,如果不是你要出国留学,我会一直捕捉下去。
可能,你也许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但我知道,你一直不缺少爱,尤其是女生的爱。
有时候看着你,就像一栋漂亮的房子,会经常有人来敲敲门,甚至隔着窗子来偷窥。
可气的是,除了我,不管敲门、偷窥的是谁,你都会把这扇门打开来看看,瞧个究竟、探个明白。
所以,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好累,我爱得再深、再真挚又如何,也注定无法与现实较量……」
她边说边抽着鼻翼,眼泪也随着鼻翼的晃动流了出来。
我有点受不了。
我说,当一个人爱喜欢上另一个人时,往往看到的都是对方身上的优点,并总是在意想中把对方的优点夸大。其实,只要你冷静下来分析,你会觉得他身上的缺点并不比优点少,我觉得你还是对我客观点好。
戴燕燕说,你教一个瞎子怎么保护眼睛有点儿不合适吧?我喜欢你,已经喜欢到两眼一抹黑的份儿上了,你叫我怎么客观?
我心情复杂地看她一眼。
我说,燕子,我该走了。
她盯着我看,突然就情绪激动地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黯然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多呆一会儿?
我说,燕子,对不起,我得赶回去办离校手续,过了今天,学校就不让我们住了。
她起身,靠过来,双手突地抱着我的腰。
我感到很惊讶,没想到她会如此唐突,唐突到甚至连一点铺垫和暗示也没有。
我说,燕子,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接着我又加了几个字——我是说真正了解。
她却不理会,开始激烈地吻我。
我机械而僵硬地回应,嘴唇冷冷的,
吻了一气,她停下来,定定地看我。
她说,有必要吗?好吃的果子有机会就该摘来尝一尝,难道摘之前还需要去论证分析果子的生活习性、开花特点、成长周期吗?
我有些恍惚,刚才明明喝得是牛奶。
莫非,奶亦醉人?
我说,好看的果子不一定好吃。
她说,好不好吃要吃过了才知道。
我说,有些果子吃了你会后悔。
她搂得更紧了,说,后不后悔我说了算。
我说,要后悔就晚了。
我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虽然,我一向是接受和女人做爱,但我从未对戴燕燕有过亲昵的举动,真的不是我不想,也真的不是我有多正人君子,而是觉得我不能这么做。毕竟她是我的高中同窗,套用一句俗话说,那是窝边草,我们是看着彼此成长的。
坏就坏在,那段时期,是我身体的空窗期。
好比一只兔子,饿极之际,难免也是会吃几口窝边草的。
此刻,我的身子在她呼出的急促的气息中,挣扎了几下,就渐渐地软下来。
我再也按捺不住身体一波又一波涌动的暗流——上次和月月激情完,我有快一个月没沾女人的身体了。
当我完完全全裹挟进她的身体时,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天空挂着一轮朝阳,柔软而火烫。
整个过程,她都闭着眼睛。
那张安静的脸,好像没有什么太痛苦的反应,相反,看起来很享受,充满着柔情。
具体细节无法考证,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时间似乎成为一个空白。
结束后,她像只小猫躺在我怀里。
我的脑袋乱成一团麻。
我不确定戴燕燕是不是处女,因为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在醉酒期间就已经把她做了。
不过,按我在清醒状态下她的表现,她应该不是处女,她肯定和别的男人做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从她取出避孕套的熟练动作就可以判断出来。
这么想着,我似乎宽慰了一些。
要走的时候,我们又做了一次。
这种事,就是这样,一旦突破底线,就没有底线可言。
有了第一次,便不在乎第二次了。
什么伤害、矜持,高中同窗,大学同校,窝边草,统统抛置脑后。
第二次做的时候,我明显积极主动了很多,身上一下子像卸掉块磨盘般大的石头,各种快感也随之汹涌而来。
她也褪去了羞涩,甚至睁开眼,舔了舔嘴唇,冲我妩媚地笑。
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可不可以再抱我一下。
我张开臂膀,把她抱进怀中,抚摸着她滑顺的长发。
她的泪水这时候夺眶而出。
回校的路上,我一直都还有些懵懵懂懂。
我就想,怎么稀里糊涂就和戴燕燕发生这事了呢?
戴燕燕的解释是,一切水到渠成。
后来,我分析,人在孤独失意时,都会变得脆弱和敏感,比其他时候更需要安慰和陪伴,尤其是戴燕燕。
前一天晚上,戴燕燕肯定和我睡在一张床上了。
说不定,我们是搂着至天明的。
肉体是可以用来取暖的物质。
一个深爱我的女人,在多年的孤独寂寞等待中,突然在一次酒后的夜晚,与我同床共枕,在享受过拥抱和肌肤相亲后,她对这种渴望就来得浓烈和现实。
这也是她为什么坚决要突破防线的理由。
1992年7月初,我们毕业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
一个个送那些离校的同学去车站,最后只剩一个人时,我的心里只有凄楚和酸痛。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绕着大操场跑了好几圈,然后倒在操场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出国日期也终于确定了。
我仓促地做着各种准备。
接到段小兵的电话时,我们已经毕业离校,我和我的同学就像随风飘零的树叶各奔东西。
我的心情自然还是很差。
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可能是已经下定决心结束吧。
我就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决定该爱时,绝不拖泥,决定该结束时,更不带水,果断还决然。
我反复告诫自己,要克制,要冷静。
拿起电话,我就真的平静、镇定了许多。
段小兵说,飞飞,你在干什么呢?
我说,你说我啊,我在吃菠萝。
其实,我在拿着那一整套出国的证件来回翻来覆地看,但我的语气根本听不出我曾经有多么的痛苦和黑暗。
他说,真好,还有菠萝吃。
我就扑哧一声,笑了。
这笑声,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充满着嘲讽。
窗外,阳光普照,但我心如死水,就像湖面上,没有风,没有荷叶,没有波纹,没有蜻蜓,没有游船,没有两个依偎的人,没有表达,没有爱。
他说,哟,这么好吃,还笑了。
我说,恩,是挺好吃的,我爷爷每天买一个菠萝,切了撒上糖,放在水果盘里,插上牙签,我一次吃两三块。
我说这些时,看了一眼窗台水瓶里的桃花。
那是段小兵在春天桃花盛开时,特意为我折下来,插到水瓶养着。
我在想,真是造化弄人,我和段小兵的感情,正像水瓶里的桃花,早已注定逃不脱某种宿命——桃花用它香消玉陨的命运为我提供了一个警示,没有根的生命即使美丽也是短暂的,不可能会有美好的结果。
他说,这么好,哪天我去找你玩,玩累了就上你家吃菠萝,你给我留点。
我没说话,兀自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就想,靠,还来找我玩,有什么可玩的啊,难道还要我像那个混混,脱光衣服和你搞来搞去吗。
没想到,他真来找我了,拿着一张报纸,在楼下喊我的名字。
我挣扎了片刻,还是下去了。
我这个人讲究善始善终,就算是结束,也是要当面和他说清楚。
当然,我的意思也很明显。
无疑,我要出国,开始一份笃定的新生活。
所以,我不想再纠缠过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种「过去」像端水果似的端到桌面,与过去的当事人来一次正面分享。
分享完后,用手绢擦擦嘴唇,必要时再擦擦眼睛。
之后,摆摆手,各走各的道儿。
是呀,这次见面后,我和段小兵,就是浮游在深水中的两条鱼儿。
如果能有机会再碰面,在相遇的一瞬彼此抬头看对方一眼,心情好,可以打个招呼,笑笑。心情不好,各自甩甩尾巴游向属于自己的水域——生活这东西,既然无法改变,就得顺着往前看。
我是戴墨镜下去的。
看见段小兵的刹那,我用微微发青的眼白狠狠剜了他一下,墨镜的边框在太阳下,散射出大义凛然的光芒。
我以为我会无所谓。
可当我看见他穿着我送他那件高档衬衣,我的思绪就开始翻滚。
段小兵挥了挥报纸,说他带来了一篇他发表的小散文,题目是《我只在乎你》。写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种浓浓的思念和爱。
他说,飞飞,我用的是笔名,叫小雄,我们的名字各取中间那个字。
他这种刺激我的举动,无疑让我悲从中来,万箭钻心一般。
我从他脸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那个混混猥琐的神情。
我真的很想给他一个耳光。
但我忍住了。
我对自己说,去他妈的《我只在乎你》,段小兵,你要敢侮辱我的智商,我就一定会让你现出原形,揪出你到底是属于哪种男人。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躲闪了一下,就像他会把我弄脏似得。
我看他一眼,像是昆仑山上未化的冰霜,闪着冷冷的光。
我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电影里,经常看见两人作别的图景:一村庄、一马、一男、一女,男人翻身上马,女人站在村尾,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挥手作别。
时代在变,作别的景象图也在变。
我带段小兵去了有多条交叉铁轨的弯道。
那是我很早就知道的一个地方。
我熟知各条轨道上每辆火车路过的精准时间。
没有村庄,没有马,也不是一男一女,只有我和段小兵。
当然,还有纵横交错的铁轨。
我站在铁轨的一条线上摇摇晃晃地走。
段小兵站在铁轨的另一条线上摇摇晃晃地走。
他想牵我的手,我拒绝了,甩开他的手。
他一怔,说,怎么,不让我牵?
从他语气中,我似乎读到一种失望和难以言说的惊讶。
见我不加理会,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挂不住了,跳下轨道,从背后抱我。
他抱着我,先是隔着衣服我在肚皮上摸来摸去。
可能是发现我的身体非常僵硬,他又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摸。
我挣扎了一下,把他的手拽出来。
他不甘心进攻受阻,强行扳过我的脑袋,试图来吻我的嘴唇。
我的脖子硬梗梗的,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如果他的手一松劲,我的脸就会转回去。
我一言不发,看起来任凭他摆布,实际上我在做着激烈的反抗。
他亲了我的脸颊。
我很快就用手擦一下,感觉他有多脏似的。
趁他惊楞楞之机,我奋力挣脱开来。
我撇下段小兵,顺着铁轨,快速往前走。
我心里在默默数着数,数到三十时,火车与钢轨摩擦发出的咔哒声传来。
「飞飞,火车来了!」果不然,段小兵一个激灵,在身后喊。
我不为所动,踩着小碎石,越走越快。
「飞飞,快,出轨!」段小兵喊叫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
我越走越快,最后改成了小跑。
我与段小兵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在距离适度的地方,我跑着跑着,假装摔倒在铁轨上,一只脚伸进枕木,装出被卡住的样子。
我蹲在铁轨上,默默数着一、二、三……
呜——
数到十时,火车的汽笛声在弯道那头响起了。
我突然转身,面向段小兵,大声喊:「小兵,火车来了,我被卡住了,你快出轨,不要管我——」
段小兵突然就像头发了疯的野牛,狂奔过来。
可能是启动速度太快,加上铁轨中间全是不规则的小石块,心理还着急,刚启动,就「扑通」的一声,跌倒在铁轨上面。
我还没反映过来,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地而起,全速奔跑。
速度之快,几乎像一阵风,他就跑到我身边,用力拔出我的脚(其实我的脚是自己塞进去的),刚准备把我抱起来跳出铁轨,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传来。
飞飞!段小兵扑在我身上,大吼一声。
呜——
汽笛声再次响起。
咣当声清晰入耳,火车拐入另一条轨道带出的一阵风,段小兵摊倒在铁轨上。
我看见他的泪从眼中急速流出。
火车离开后,他撕心裂肺说,飞飞,我喊你出轨,你怎么不听啊。
他开始肆无忌惮流着泪,声嘶力竭地拍打着我,说,不出轨啊,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
人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不是你从来都没有拥有过,而是拥有了又被残忍的夺取。
两年来,我对段小兵不计任何回报的付出,到最终决定离开他时,忍受着他的冷淡、恶意刺激和身体的背叛,结局换回的竟然是他最终与前男友走到一起。
所以,我决定用这个残忍的方式试探他,目的就是揪出他到底属于哪一种男人。
我真的很怕在分手结束时,他会说出我从未爱过你,或者说更爱那个混混这样的话。
通过刚才的表现,我已基本判断出,段小兵还是爱我的,我丝毫没有理由去怀疑他对我的爱。
我真的不能去怀疑一个愿意拿生命来保护你的人对你的感情。
那就是说,他要么是个多情的人,同时爱我和那个混混;要么他和那个混混只是一时的出轨行为。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的出轨行为。
于是,我对他说,不出轨难道会死啊!
我的声音不大,但不失力量。
他还处在劫后余生的混沌中,仍不停拍打着我,说,火车要走这条轨道,你不出轨就会死,就会死!
我突然就大声吼道,所以你出轨了,是不是?
吼完,我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冷漠而坚决,带着一丝悲凉和欲语还休。
我甚至希望自己立刻变成一个疯子,裸着身子跑在铁轨上唱歌,大声唱:为什么非要出轨?不出轨难道会死吗,会死吗!
他突然就楞住了,停止拍打,呆呆地看着我。
段小兵呆呆的表情,让我有点于心不忍。
我也并不是没有怀疑自己的做法,本质上是非常卑劣的。
其实,看到他为了救我,摔了一跤,有鲜血从他的膝上汩汩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我心里也非常难受。
确切说,是痛苦的程度不亚于万箭穿心。
我宁愿面对一个只是大声喊我出轨,却不会舍命跑过来救我的段小兵。
这样我就能毅然决然地离开他,而丝毫不会伤心和痛苦,就当自己做了一场可笑的梦。
我用力扶他站起来。
看到他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送他去了医院包扎,并开车送他回去。
到他家附近的岔道,我说,你自己慢慢走回去吧,我就不送了,反正也不远。
他看我一眼,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飞飞,进屋坐坐吧,虎子好长时间没看见你。
我说,不了。
我顿了顿,低下头,轻声说,小兵,你是个好人,对我一直很好,我很感谢你……我看见你们在一起了,他挺适合你的,我祝你们永远幸福,以前我说了冒犯他的话,还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他的手一点点从我的肩膀滑下去。
滑下去抽离的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一种彻底的悲凉袭来。
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他。
当然,他也失去了我。
通过刚才的事儿,我告诉自己,如果段小兵对我说,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混混,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出轨事件,这样的事件以后不会再发生,我一定会悍然不顾原谅他的,以后的日子,我也会做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会安慰自己说,他那天肯定是喝醉酒了,那个混混又一直在勾引他,就像林芬勾引他一样,所以就稀里糊涂就犯了错。那是多好的一个男人,我们是应该允许好男人犯错的。
我可以再次放弃自尊,委曲求全的,只要他开口说那么几句话。
但他没有。
他一句话没说。
他用沉默击碎了我最后仅存的一丝幻想。
这种沉默有多种含义,一是默认了自己的出轨;二是我不想去解释,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三是承认和他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更合适;四是他们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他暂时难以做到取舍。
我原以为我的一再忍耐,能焐热他那颗寒冷的心,能让他彻骨的伤痛慢慢平复,让我们平静地厮守后半生,没想到,我的一番努力,全是徒劳!
都说唇亡齿寒。
如今,牙齿不断咬嘴唇,嘴唇受伤了——这真的是很伤害我的感情和自尊。
于是,已经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下了车,伸出手去牵段小兵。
段小兵看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过来。
送他走了几步,我说,小兵,我们结束吧。
丘比特小朋友睡眼朦胧地拿着小箭射向某个人的时候,用另一个参照系来说,不是他射偏了,是这个世界偏了,没有迎合上他的箭。这个世界移动地太快了,我们还来不及思考,就爱上了某个人,等我们的大脑开始转动的时候,爱情已如流星般走了。
对于决定,如果是自己最终做出的,说出来,从来都是艰难而轻易的。艰难,是因为决定太过痛苦。轻易,是在那刹那间,说出来了也就说出来了,不拖泥带水。
段小兵猛然一颤,转身激烈地跑,歪歪扭扭的身影,就像片秋天的枯叶,被狂风席卷了去,徐徐飘飞……
忘了在哪读到这么一句话。
大概意思是说,两个人的感情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受到背叛的筹码不够。
我认为总结得非常精辟,尤其是对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而言。
所以,我们总能看到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来来去去,走近又走远,好象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儿一样。
段段尘缘兜兜转转。
段小兵,这个我真正爱过的唯一的一个男人,他只照亮了我片刻的生活,却留下了足够长的黑暗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回想起我和段小兵近两年的感情,就像闹市的街头下了一场大雪,下雪的时候,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满世界变得雪白无垠,看起来很美。
可是,雪停了,过几小时再看,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
要是遇上个好天气,阳光一出来,积雪化得再快些,到处都变得泥泞不堪,满目仓夷。
是呀,下得时候会觉得永恒不变。
一旦下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爱情,坚强而又脆弱,如同漂亮的花瓶,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可以经受得住岁月的风化,但是只要轻轻一碰,掉在地上,就可能会变成无数的碎片。
一连两天,我一直萎靡地窝在家里休息。
直到去美国的前一天晚上,我又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我奶奶说,飞飞,电话,毛毛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声筒。
那边却不说话,熟悉的呼吸声波浪般传来。
拍!我挂了。
奶奶说,怎么了呢。
我说好象断了。
大概半个小时,他又打来了。
这次是我先接的。
那边还是不说话。
拍!我二话不说,又挂了。
我都要睡了,他再次打来。
我忍住了没有接。
铃声结束以后,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就这样电话响了两三次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拿起电话就破口大骂:去个鸡吧,都已经结束了,搞什么搞,两个男人搞来搞去有什么意思啊,也搞不出儿子来……
拍,我又狠狠挂了。
随着这声「去你个鸡吧」,我觉得这段时间来,我所有的怨恨和愤懑都一泻而出了,不仅愤怒,我所有的体力、生命都倾泻一空,不复存在。
睡前去卫生间,我坐在马桶上抽烟,觉得异常的虚弱无力,心里面空得发飘,过了一会儿,又悲从中来。
其实,我是多想告诉他我是多么的爱他!
四周的墙壁是一块块白色的瓷砖,我靠在马桶后坐,抽着抽着,慢慢睡过去了。
前往美国的飞机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一只无脚鸟,一直在我身后扇动着翅膀,边追边喊,飞飞,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我以为自己想开了,能够承受了。
没想到,还是会流泪。
一流泪,每个过往的片断波涛般涌现,并让自己陷入痛彻心肺的忧伤。
曾经的甜言蜜语噩梦般缠绕。
我想起,每次去段小兵家睡觉,他都会用似水般的柔情语腔对我说,飞飞,靠,我昨晚梦到你了!
我想起,段小兵很会逗我开心,说出来的话很是朴实,却总是令我感动。
比如,在上海,我在电话里问他,你今天想我了吗?
他想了想,说:想了一次。
我不免有些失望。
我说,靠,就一次呀。
他马上接过话,是的,就一次,从早上起来想到晚上睡觉,中间就没断过。
他真是太会说话了,比起那些所谓的「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这些陈词滥调不知道要有意思到多少倍。
我想起,我们去动物园看动物,看见一只小猴子挂在母猴的脖子上,秋千般来回晃。
段小兵突然跳到我身后,搂着我的脖子,像只猴子双脚悬空的晃了一下。
他扯了扯我的耳朵,无比亲热地对我说:飞飞,我要是猴子就好了,一直挂在你身上,你去哪我就跟哪,你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当时就觉得段小兵实在太他妈可爱,在可爱之处还有我所不知的可爱。
有段时间,我对他特别迷恋,我的脑子里只有他,他的敦厚,他的体贴,他那充满诱惑的身体,我能时刻感受到那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恋爱感觉。
万物终荒芜,惟有爱长青。
爱情是一种蛊,没有任何理因就让你陷了进去。
无论我有多不开心,只要一想起他,我都会觉得身心愉悦。
有一次,他不停用鼻子蹭我的脸,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我就问他,你到底喜不喜欢她(林芬)。
他还在陶醉地蹭我的脸,说,我吧,就喜欢你!
我以为,到了美国,我会彻底将段小兵忘记。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又听到了那首《我只在乎你》,我的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就下来了。
后来一次,我骑自行车出去玩,突然下起了雨。
我一边顶着风冒着雨,一边掉眼泪。
因为,我想起了我和段小兵也骑车出去玩,也是半路突然下雨,我叫段小兵下车躲躲,他却死活不肯,坐在后座抱着我的腰,身子和脑袋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突然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骑着车,一路生死相依淋着雨,慢慢地走。
如今,我一个人在美国,那个生死相依的人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顶着风淋着雨。
一路上,雨水混着泪水往下流。
我一边骑,一边对自己说:把他忘了吧,把他忘了吧。
我不在乎美国的冬天有多冷。
我只在乎一夜醒来,我的身体还在不在美国。
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我怕听到有关段小兵的任何信息。
我只在过年时给奶奶挂了一个电话,奶奶还是提到到了他。
奶奶说,毛毛结婚了。
奶奶说,我走了后,他多次给家里打电话,问我去哪了,后来还亲自到家里来了好几趟。
奶奶责怪我说,飞飞,不是奶奶说你,你这人做事也太不讲究,还上过电视的大学生呢,出国了也不告诉毛毛一声,害得人家到处找你,那天他找到家里来,哎呀,那脸色白得,我还以为他得绝症了……
放下电话,我仿佛看见回忆里,一切恬静的往事,都安安静静地走向了衰败。
命运的无常总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化莫测的让人难以琢磨。
我之前说过,生活永远都充满未知数,在事情到来之前,你很难知道下一秒将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句话应该改改。
改成,段小兵身上永远都充满未知数,在真相没揭开之前,你很难知道他身上又会有什么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
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在美国期间,我给戴燕燕写了封信,大意是要她等我,研究生毕业后,我就和她结婚。
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有人说,如果一个喜欢你的女人主动把身体交给了你,那么她就是决定把自己交给你。
虽然,和我有过肉体接触的女人不少,但我还是决定选择对戴燕燕负责。
投递完信,我从这座城市的北面一直走到南面。
我一直走啊走,从晨曦走到日暮。
我对自己说,代雄弼,不要怕,一直朝前走,哪怕阳光下去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到了第二天,阳光依然会升起来照亮你。
是的,如果渡过漫漫长夜,日光照耀的时候,我知道我将忘记段小兵。
时光一直持续到1993年的8月,交流结束,我也没收到戴燕燕的回信。
没想到,刚回国,我就打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段小兵和戴燕燕结婚了。
经过是这样的。
队伍中,有个同学的女朋友我认识,以前在校学生会呆过,她曾在戴燕燕所在的中学实习。
她看见我,闲聊时,突然对我说,代主席,你是不是认识戴燕燕?
我说,是的,她是我高中同学。
同学女朋友说,她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楞,当时眼睛睁得简直都要蹦出来。
但我假装不动声色问,哦,是吗,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你认不认识?
她说,不认识,好象姓段,是什么厂子的宣传干事。
我顿时五雷轰顶,就觉得眼前突然一黑,几欲晕倒。
先是林芬,再是那个混混,现在又成了戴燕燕。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但我没法不去想。
我再次陷入回忆,一时竟恍惚起来。
段小兵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巨大的链条,死死缠住我的脑袋,越缠越紧。
我的额头几乎要裂了。
当我把林芬、混混和戴燕燕串成一根线,苦思冥想了好几天。
突然间,我像是醍醐灌顶。
我明白了。
一下全明白了。
两三年来,风风雨雨无数,哪件是真的?哪件又是假的?也许我一直混淆着。
可是,我还是认为,有些事是铁板钉钉的。
比如,从峨眉回来,我去找段小兵,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之前,我一直搞不懂,就算林芬要嫁他,就算林师傅和他母亲胁迫他,其实这些压力一直都在,我们也一直在一起面对,又不是第一天遇到,他有必要反应如此激烈吗?
而且,凭段小兵的性格,他心比天高,真的甘心娶一个大他三四岁,还离过婚的二手女人吗?
再说了,在林师傅和他母亲已经结婚的情况下,这种所谓的压力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毕竟,从法律角度讲,段小兵已经是林师傅名正言顺的儿子,林师傅养老问题无忧,他再傻也不能傻到要强逼自己儿子娶自己的女儿,以后他俩要真不幸福,林师傅自己看着不心堵吗。
还有,就算段小兵那天喝醉了,被林芬色诱,与她有了肉体接触,但吃亏的明显是段小兵,林芬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林师傅还能以这个为由强迫他娶林芬?
这要传出去可能都让人笑掉大牙。
另外,我宿舍那个和段小兵下过棋的同学告诉我说,他在商场碰见段小兵和一个女的闲逛,好象是买衣服。
我同学说,他们很亲热啊,那女的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有说有笑的。
我现在也基本可以判断那个女的是戴燕燕,而不是林芬。
在段小兵姐姐家,戴燕燕就多次很是亲热地挽他的胳膊,还故意和他有说有笑的,说是说演给他姐姐看,分明是演给我看,故意试探我的反应。
按林芬的性格,她应该不会主动去挽段小兵的胳膊。
就算她想挽,段小兵也未必答应。
就算段小兵答应了,两个人也不会一边挽着一边有说有笑。
强扭的瓜不甜,我就从来没见段小兵对林芬有过好脸色。
这种发自内心的表情的变化,不会因为被逼要和林芬结婚,说改变就改变的。段小兵要从心底不接受林芬,那种开心和愉悦的挽着胳膊的有说有笑,不是你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再说,他们在大商场,也没必要演给谁看啊,我同学也是无意间撞见的。
还比如,那天晚上,段小兵给我打电话,借着酒劲儿,语无伦次说了大半天,一会儿说回镇上和林芬怎么了,一会说他背林芬去医院怎么了,一会又说他师傅领导什么的去他家喝酒给他压力怎么了。
现在想来,全是他妈的障眼法。
可以仔细揣摩他提出分手时,最后说的那番话:
飞飞,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我们不合适,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应该去美国留学,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工人,没文化,只有一身蛮力气,你走吧,去美国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回来……
他为什么要我最好不要再回来呢?
就算他要和林芬结婚,难道我们就成仇人了吗?
后来,我也明确央求过他。
我说,小兵,答应我,不管你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你都别离开我,我们都不要散,好吗?
他当时明明答应了啊。
所以,如果段小兵真是决定和林芬结婚,他是绝不会说出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样的话的。
再有就是,那天晚上,他劝我说,戴燕燕人很不错,她真的很喜欢你,其实你们挺合适的,高中在一个班,大学在一个学校,还谈得来,她父亲也很欣赏你……
现在想来,他显然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可能,他们早就好上了,但考虑到我和他之间的特殊关系,考虑到我和戴燕燕之间的特殊关系,段小兵也确实有点不忍心挖兄弟的墙角,于是装模装样说出那番话。
段小兵肯定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把这番话说出来了,你代雄弼和戴燕燕还没走到一起,那就怨不得我了,毕竟我已经劝过你,毕竟是你自己不想和人家在一起的。
这就好比八年前,我给段小兵和戴雪蝉创造过机会,但他们没在一起,我倒是心安理得的和戴雪蝉在一起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又不是没成全过你,是你们自己走不到一起的。
如今,这一幕八年后重现。
可能,在段小兵看来,他做得并不过分,毕竟你代雄弼在八年前就这么做过,我只不过在重走你走过的路。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还有,段小兵曾黯然说,望江厂通行的比赛规则就是有个靠山,有个后台。只要他有了这么个靠山,他变得容易,他哥哥就容易,他哥哥容易了,他妈也容易,他妈容易了,他们全家都容易。
不难理解,戴燕燕的父亲是望江分局的局长。
这个大靠山可比那个大老粗工人林师傅不知道硬实多少倍。
另外,我还想到我病愈出院时,段小兵曾对我说,飞飞,答应我,不管出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好吗?
现在,我终于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是啊,不管出现什么事情——当然也包括他和戴燕燕结婚。就是说,如果出现我和戴燕燕结婚的事儿,你要善待自己。
最后,我想到的是毕业前夕,戴燕燕的单身宿舍里,我和她在一起时的情形。
我的衣服没有干,她递给我一件男人的衬衣。
我当时还纳闷,她一个姑娘家,一人住着单身宿舍,哪来的男人的衣服呢。而这件衬衣又是如此的熟悉,简直和我送给段小兵那件一模一样。
当时,我还想问戴燕燕来着。
想了想,还是算了。
万一要不是段小兵的,她的脸就会挂不住。
其实,衬衣并不是我最疑惑的地方。
避孕套才是。
一个未婚女子有避孕套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一个未婚女子能如此熟练且不加避讳地取出避孕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那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偷欢。
用她的话说,她只是想尝尝高高树上的果子。
尝完了,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从她如此坚决地要突破防线就可以推断出,她早已和某个男人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恋爱,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她只是想在披上嫁衣前,把一直没吃到的果子摘下来吃吃。
难怪戴燕燕一直不回我的信。
原来她是早已心有所属了。
至于那个混混,照这么说,他可能是为了刺激我,故意和他走得很近,希望我会因他的背叛主动提出分手。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确实是旧恋人关系。
我就这样被自己设计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搅得心神不定。
心,像是苍穹下的一盏孤灯,迎风而立,随时可能熄灭。
这样的灾难,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遇到。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自从林芬出现后,我就活在段小兵制造的假相里。
推理出真相后,又活在真相的阴影里。
现在看来,段小兵和戴燕燕的结合,实在不象是我和段小兵故事的结尾,倒象是我们之间又一个新故事的开始。
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放弃了研究生的保送。
1993年8月末,我背起行囊,任惊慌在心中滋长,离开了这个让我大悲大喜大痛的城市。
离开那天,我路过一家酒店,看见有对新人结婚,五彩缤纷的气球一束一束地放飞到天空。
它们升腾,悠然自得地向着天空升腾,使整个天空活跃起来,充满了朝气和蓬勃,上升,无限上升,去拥抱太阳,去那里寻找光明……
有个朋友说,对于我的悄然回来和悄然离开,他很难过。
他说我总是这样,想起一出就是一出,连招呼也不打,根本不把朋友放在眼里。
我听了很难受。
有什么办法呢。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别离,一个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打扰任何人。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站。
一路上,我与许多陌生面孔被安排在同一列火车上——我的下一站是上海。
光线暗淡的车厢里,有一种无依无靠,怅然若失的味道让人落泪。
周作人说,暂时脱离尘世。
让时间慢下来,慢下来,或静静地被你忘掉,待到一切饱满酣畅,于是可以马上复归到当下的生活中来,更好地运筹帷幄。
四个月后的1993年的最后一天,我在上海结了婚。
我和一个长得像戴雪蝉的女子的缘分,是在某个场合的惊鸿一瞥,从此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改变。
第二年,我有了儿子。
每天回到家,我抱着粉嘟嘟的儿子,他对我笑,我的心里荡漾出一朵花。
儿子一岁时,我考上了复旦的研究生。
我经常抱着儿子走在复旦的校园,一会举到头顶,一会放到脚下,把他逗得咯咯地笑。
段小兵逐渐从我脑海消失。
研究生毕业后,我换了好几个工作,在机关单位呆了不到一年,辞职去了家外企,很快又跳槽,举家迁往我老婆的老家广州。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存一段自己的生命,就好像把自己的生命播撒在路上,等衰老到来的时候,再慢慢收割,装订成册。
我进了一家大型企业,不久,从中层混到了高层。
我的生活和事业顺风顺水。
我和段小兵都回到各自正常的轨道,过着各自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我不敢动不动就去回想,去回忆。
但,偶尔加班至夜深人静,来到窗前,望着寂寥的星空,我还是会想起他,段小兵。
一些隐约的记忆仍然在风中破碎。
一些斑斓之景在脑海中浮现。
有时候,深夜,我和妻子互相拥抱入眠,聆听窗外所有城市共有的声音,沉沉睡去后的早上,竟然会觉得自己仍身在段小兵家的那张大床上。
我在想,感情这种事,说不得谁对谁错,或者说谁背叛了谁,谁抛弃了谁。
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儿。
如果其中一个另有选择,另一个也只有服从的份。
男女尚且如此,何况男男之情。
有打拼就有辛酸,有辛酸就会有故事。
我只能置身与现实中,像串起来的黑白老电影的片段一样的现实中。
几年来,我身上发生了很多感人肺腑的事儿。
在这里,我只讲述和我段小兵之间发生的林林总总,与此无关的,我就不赘述。
十几年来,我零零碎碎,似乎也听到点有关段小兵的消息。
可能心已不在他身上,我无法把模糊的记忆串起来。
所以,我终究是不知道他到底过得怎样。
直到2007年的到来。
2007年的4月,我爷爷生病住院。
我急切赶回去。
医院里,我一边安慰我奶奶,一边联系大夫,化验、CT、核磁共振,把能做的检查全都重新做了一遍。
是恶性肿瘤!
爷爷毕竟八十多岁了,年事已高,无论接受手术、放疗,还是化疗,都有很大的风险,治疗几天,爷爷反应强烈,恶心呕吐,剧痛使爷爷彻夜难眠。
很快,爷爷放弃了治疗。
他接受死亡的淡定和从容,让我日夜倍受煎熬。
人老了,生命总显得格外脆弱,挺了不到一个月,爷爷还是离开了我。
亲情的世界,已塌一角。
我洋装坚强,却遮不住眼角的泪光。
殡仪馆里,爷爷躺在鲜花丛里,面带微笑,嘴唇微启。
我捧着爷爷的肖像,悲痛欲绝。
爷爷是我从小到大的避风港,他用不算高大伟岸的身躯为我遮挡一切。
如今,却化作了一把骨灰,捧在手里,那么轻。
一方狭窄的盒子,天人永隔。
那刻,我恍然,意识到一个我生命中久久驻足的至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爷爷,愿你在天国安好。
命运的无常总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化莫测的让人难以琢磨。
我之前说过,生活永远都充满未知数,在事情到来之前,你很难知道下一秒将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句话应该改改。
改成,段小兵身上永远都充满未知数,在真相没揭开之前,你很难知道他身上又会有什么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
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在美国期间,我给戴燕燕写了封信,大意是要她等我,研究生毕业后,我就和她结婚。
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有人说,如果一个喜欢你的女人主动把身体交给了你,那么她就是决定把自己交给你。
虽然,和我有过肉体接触的女人不少,但我还是决定选择对戴燕燕负责。
投递完信,我从这座城市的北面一直走到南面。
我一直走啊走,从晨曦走到日暮。
我对自己说,代雄弼,不要怕,一直朝前走,哪怕阳光下去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到了第二天,阳光依然会升起来照亮你。
是的,如果渡过漫漫长夜,日光照耀的时候,我知道我将忘记段小兵。
时光一直持续到1993年的8月,交流结束,我也没收到戴燕燕的回信。
没想到,刚回国,我就打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段小兵和戴燕燕结婚了。
经过是这样的。
队伍中,有个同学的女朋友我认识,以前在校学生会呆过,她曾在戴燕燕所在的中学实习。
她看见我,闲聊时,突然对我说,代主席,你是不是认识戴燕燕?
我说,是的,她是我高中同学。
同学女朋友说,她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楞,当时眼睛睁得简直都要蹦出来。
但我假装不动声色问,哦,是吗,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你认不认识?
她说,不认识,好象姓段,是什么厂子的宣传干事。
我顿时五雷轰顶,就觉得眼前突然一黑,几欲晕倒。
先是林芬,再是那个混混,现在又成了戴燕燕。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但我没法不去想。
我再次陷入回忆,一时竟恍惚起来。
段小兵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巨大的链条,死死缠住我的脑袋,越缠越紧。
我的额头几乎要裂了。
当我把林芬、混混和戴燕燕串成一根线,苦思冥想了好几天。
突然间,我像是醍醐灌顶。
我明白了。
一下全明白了。
两三年来,风风雨雨无数,哪件是真的?哪件又是假的?也许我一直混淆着。
可是,我还是认为,有些事是铁板钉钉的。
比如,从峨眉回来,我去找段小兵,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之前,我一直搞不懂,就算林芬要嫁他,就算林师傅和他母亲胁迫他,其实这些压力一直都在,我们也一直在一起面对,又不是第一天遇到,他有必要反应如此激烈吗?
而且,凭段小兵的性格,他心比天高,真的甘心娶一个大他三四岁,还离过婚的二手女人吗?
再说了,在林师傅和他母亲已经结婚的情况下,这种所谓的压力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毕竟,从法律角度讲,段小兵已经是林师傅名正言顺的儿子,林师傅养老问题无忧,他再傻也不能傻到要强逼自己儿子娶自己的女儿,以后他俩要真不幸福,林师傅自己看着不心堵吗。
还有,就算段小兵那天喝醉了,被林芬色诱,与她有了肉体接触,但吃亏的明显是段小兵,林芬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林师傅还能以这个为由强迫他娶林芬?
这要传出去可能都让人笑掉大牙。
另外,我宿舍那个和段小兵下过棋的同学告诉我说,他在商场碰见段小兵和一个女的闲逛,好象是买衣服。
我同学说,他们很亲热啊,那女的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有说有笑的。
我现在也基本可以判断那个女的是戴燕燕,而不是林芬。
在段小兵姐姐家,戴燕燕就多次很是亲热地挽他的胳膊,还故意和他有说有笑的,说是说演给他姐姐看,分明是演给我看,故意试探我的反应。
按林芬的性格,她应该不会主动去挽段小兵的胳膊。
就算她想挽,段小兵也未必答应。
就算段小兵答应了,两个人也不会一边挽着一边有说有笑。
强扭的瓜不甜,我就从来没见段小兵对林芬有过好脸色。
这种发自内心的表情的变化,不会因为被逼要和林芬结婚,说改变就改变的。段小兵要从心底不接受林芬,那种开心和愉悦的挽着胳膊的有说有笑,不是你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再说,他们在大商场,也没必要演给谁看啊,我同学也是无意间撞见的。
还比如,那天晚上,段小兵给我打电话,借着酒劲儿,语无伦次说了大半天,一会儿说回镇上和林芬怎么了,一会说他背林芬去医院怎么了,一会又说他师傅领导什么的去他家喝酒给他压力怎么了。
现在想来,全是他妈的障眼法。
可以仔细揣摩他提出分手时,最后说的那番话:
飞飞,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我们不合适,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应该去美国留学,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工人,没文化,只有一身蛮力气,你走吧,去美国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回来……
他为什么要我最好不要再回来呢?
就算他要和林芬结婚,难道我们就成仇人了吗?
后来,我也明确央求过他。
我说,小兵,答应我,不管你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你都别离开我,我们都不要散,好吗?
他当时明明答应了啊。
所以,如果段小兵真是决定和林芬结婚,他是绝不会说出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样的话的。
再有就是,那天晚上,他劝我说,戴燕燕人很不错,她真的很喜欢你,其实你们挺合适的,高中在一个班,大学在一个学校,还谈得来,她父亲也很欣赏你……
现在想来,他显然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可能,他们早就好上了,但考虑到我和他之间的特殊关系,考虑到我和戴燕燕之间的特殊关系,段小兵也确实有点不忍心挖兄弟的墙角,于是装模装样说出那番话。
段小兵肯定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把这番话说出来了,你代雄弼和戴燕燕还没走到一起,那就怨不得我了,毕竟我已经劝过你,毕竟是你自己不想和人家在一起的。
这就好比八年前,我给段小兵和戴雪蝉创造过机会,但他们没在一起,我倒是心安理得的和戴雪蝉在一起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又不是没成全过你,是你们自己走不到一起的。
如今,这一幕八年后重现。
可能,在段小兵看来,他做得并不过分,毕竟你代雄弼在八年前就这么做过,我只不过在重走你走过的路。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还有,段小兵曾黯然说,望江厂通行的比赛规则就是有个靠山,有个后台。只要他有了这么个靠山,他变得容易,他哥哥就容易,他哥哥容易了,他妈也容易,他妈容易了,他们全家都容易。
不难理解,戴燕燕的父亲是望江分局的局长。
这个大靠山可比那个大老粗工人林师傅不知道硬实多少倍。
另外,我还想到我病愈出院时,段小兵曾对我说,飞飞,答应我,不管出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好吗?
现在,我终于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是啊,不管出现什么事情——当然也包括他和戴燕燕结婚。就是说,如果出现我和戴燕燕结婚的事儿,你要善待自己。
最后,我想到的是毕业前夕,戴燕燕的单身宿舍里,我和她在一起时的情形。
我的衣服没有干,她递给我一件男人的衬衣。
我当时还纳闷,她一个姑娘家,一人住着单身宿舍,哪来的男人的衣服呢。而这件衬衣又是如此的熟悉,简直和我送给段小兵那件一模一样。
当时,我还想问戴燕燕来着。
想了想,还是算了。
万一要不是段小兵的,她的脸就会挂不住。
其实,衬衣并不是我最疑惑的地方。
避孕套才是。
一个未婚女子有避孕套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一个未婚女子能如此熟练且不加避讳地取出避孕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那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偷欢。
用她的话说,她只是想尝尝高高树上的果子。
尝完了,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从她如此坚决地要突破防线就可以推断出,她早已和某个男人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恋爱,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她只是想在披上嫁衣前,把一直没吃到的果子摘下来吃吃。
难怪戴燕燕一直不回我的信。
原来她是早已心有所属了。
至于那个混混,照这么说,他可能是为了刺激我,故意和他走得很近,希望我会因他的背叛主动提出分手。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确实是旧恋人关系。
我就这样被自己设计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搅得心神不定。
心,像是苍穹下的一盏孤灯,迎风而立,随时可能熄灭。
这样的灾难,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遇到。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自从林芬出现后,我就活在段小兵制造的假相里。
推理出真相后,又活在真相的阴影里。
现在看来,段小兵和戴燕燕的结合,实在不象是我和段小兵故事的结尾,倒象是我们之间又一个新故事的开始。
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放弃了研究生的保送。
1993年8月末,我背起行囊,任惊慌在心中滋长,离开了这个让我大悲大喜大痛的城市。
离开那天,我路过一家酒店,看见有对新人结婚,五彩缤纷的气球一束一束地放飞到天空。
它们升腾,悠然自得地向着天空升腾,使整个天空活跃起来,充满了朝气和蓬勃,上升,无限上升,去拥抱太阳,去那里寻找光明……
有个朋友说,对于我的悄然回来和悄然离开,他很难过。
他说我总是这样,想起一出就是一出,连招呼也不打,根本不把朋友放在眼里。
我听了很难受。
有什么办法呢。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别离,一个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打扰任何人。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站。
一路上,我与许多陌生面孔被安排在同一列火车上——我的下一站是上海。
光线暗淡的车厢里,有一种无依无靠,怅然若失的味道让人落泪。
周作人说,暂时脱离尘世。
让时间慢下来,慢下来,或静静地被你忘掉,待到一切饱满酣畅,于是可以马上复归到当下的生活中来,更好地运筹帷幄。
四个月后的1993年的最后一天,我在上海结了婚。
我和一个长得像戴雪蝉的女子的缘分,是在某个场合的惊鸿一瞥,从此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改变。
第二年,我有了儿子。
每天回到家,我抱着粉嘟嘟的儿子,他对我笑,我的心里荡漾出一朵花。
儿子一岁时,我考上了复旦的研究生。
我经常抱着儿子走在复旦的校园,一会举到头顶,一会放到脚下,把他逗得咯咯地笑。
段小兵逐渐从我脑海消失。
研究生毕业后,我换了好几个工作,在机关单位呆了不到一年,辞职去了家外企,很快又跳槽,举家迁往我老婆的老家广州。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存一段自己的生命,就好像把自己的生命播撒在路上,等衰老到来的时候,再慢慢收割,装订成册。
我进了一家大型企业,不久,从中层混到了高层。
我的生活和事业顺风顺水。
我和段小兵都回到各自正常的轨道,过着各自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我不敢动不动就去回想,去回忆。
但,偶尔加班至夜深人静,来到窗前,望着寂寥的星空,我还是会想起他,段小兵。
一些隐约的记忆仍然在风中破碎。
一些斑斓之景在脑海中浮现。
有时候,深夜,我和妻子互相拥抱入眠,聆听窗外所有城市共有的声音,沉沉睡去后的早上,竟然会觉得自己仍身在段小兵家的那张大床上。
我在想,感情这种事,说不得谁对谁错,或者说谁背叛了谁,谁抛弃了谁。
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儿。
如果其中一个另有选择,另一个也只有服从的份。
男女尚且如此,何况男男之情。
有打拼就有辛酸,有辛酸就会有故事。
我只能置身与现实中,像串起来的黑白老电影的片段一样的现实中。
几年来,我身上发生了很多感人肺腑的事儿。
在这里,我只讲述和我段小兵之间发生的林林总总,与此无关的,我就不赘述。
十几年来,我零零碎碎,似乎也听到点有关段小兵的消息。
可能心已不在他身上,我无法把模糊的记忆串起来。
所以,我终究是不知道他到底过得怎样。
直到2007年的到来。
2007年的4月,我爷爷生病住院。
我急切赶回去。
医院里,我一边安慰我奶奶,一边联系大夫,化验、CT、核磁共振,把能做的检查全都重新做了一遍。
是恶性肿瘤!
爷爷毕竟八十多岁了,年事已高,无论接受手术、放疗,还是化疗,都有很大的风险,治疗几天,爷爷反应强烈,恶心呕吐,剧痛使爷爷彻夜难眠。
很快,爷爷放弃了治疗。
他接受死亡的淡定和从容,让我日夜倍受煎熬。
人老了,生命总显得格外脆弱,挺了不到一个月,爷爷还是离开了我。
亲情的世界,已塌一角。
我洋装坚强,却遮不住眼角的泪光。
殡仪馆里,爷爷躺在鲜花丛里,面带微笑,嘴唇微启。
我捧着爷爷的肖像,悲痛欲绝。
爷爷是我从小到大的避风港,他用不算高大伟岸的身躯为我遮挡一切。
如今,却化作了一把骨灰,捧在手里,那么轻。
一方狭窄的盒子,天人永隔。
那刻,我恍然,意识到一个我生命中久久驻足的至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爷爷,愿你在天国安好。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我去机场的路上,段小兵追了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下了车,段小兵神色凝重,喊了声「飞飞!」。
我猛然一颤。
本来,爷爷去世后,我一直强忍着泪水。
他那么一拉,一喊,我再也忍不住,感情和理智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凝结停滞了。
我想起,22年前,我把段小兵堵在了他放学回家的路上,就像今天他堵我一样。
当时,段小兵停了下来双手叉腰,一副来者不善、候敌迎战的架势。
然后,他哭天抹泪说,代雄弼,我是真把你当我兄弟,亲兄弟啊,你知道吗,女人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啊,女人没了,我可以再换,兄弟没了,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缺胳膊少腿,那就是残疾,残疾啊,你懂吗。你要喜欢戴雪蝉,说一声,兄弟我让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谁穿不是穿,我能跟你急跟你抢吗,喜欢就喜欢,为什么非得是戴雪蝉,是戴雪蝉就戴雪蝉,为什么明着不来暗着抢,你不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就戏弄我,更不能因为我学习不好,把我当蠢子耍……
他说,代雄弼,我不是嫉妒你和戴雪蝉好上了,我是恨我自己瞎了眼,把你这种利用和算计朋友的卑鄙小人当朋友……
这些激烈的语言,我历历在耳。
如今,22年过去了,我们再次分手也有15年了。
15年的时间沟壑太宽太深,使我无法一下子将它填平。
我从计程车下来。
段小兵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又喊了句,飞飞。
我的胸腔就如同一口沸腾的锅,心在锅里上下翻滚,各种情绪就是各种调料,甜酸苦辣,百味杂陈。
我目光悲哀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蹲地,双手抱头——和段小兵22年前做的那样。
我软弱无力的叹了一声,仿佛想要逃走。
段小兵走过来,用低低的声音说,飞飞,对不起!
他刚说完对不起,那种长期以来忍下的怒火和不满终于在瞬间被他点燃了。
那些积郁在心里的怨恨和委屈,简直是翻江倒海地往上涌
我再也遏制不住冲动,站起来,给了他一拳。
我激烈地说,段小兵,这一拳是我还你22年前给我的那拳……但请你记住,我代雄弼不是小人,我不会为了报私仇还你这一拳,我是替燕子给你这一拳的。段小兵,如果你喜欢燕子,那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也没权利干涉。你要娶她,我也不反对,我只会衷心祝愿你们幸福。你把所有的这一切隐瞒得死死的,我也可以装做不知道。但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要对她负责到底,不能人家孩子都为你生了,你说抛弃就抛弃人家,你这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
见段小兵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儿子下车,冲过来推了我一下,愤怒地说,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打我爸爸?
段小兵忍着痛爬起来,抹了抹嘴角,把他儿子拉到一边。
段小兵说,儿子,别怪代叔叔,是爸爸做了错事,该打!
突然,像有松针恣意地刺进我的眼睛。
我学他22年前,啊的大叫一声,跳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上,播放着许巍的《曾经的你》: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DiLiLi……
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
DiLiLi……
有难过也有精彩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疗伤
DiLiLi……
不知多少孤独的夜晚
DiLiLi……
从昨夜酒醉醒来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象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象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爷爷病逝后,我奶奶突然间苍老了很多。
也是,她本来就已经很老了,曾孙都已经十三岁了。
我只是觉得,一夜间,一向健康的奶奶似乎就步入了风烛残年的阶段。
虽然,我总是在电话里安慰她,你的身体没有问题啦,等我回去,我天天陪你打麻将,你要不爱打了,我们就去公园散步,我陪你练剑,练到什么时候都行。但她的步履却还是一天比一天迟缓、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有一次,我又给她打电话。
没想到,她竟然一个劲儿地问我:「你是谁?你是谁?」
我说,奶奶,我是飞飞,你的孙子飞飞。
她就说,飞飞是谁?是我孙子吗?我孙子不是叫军军(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代雄军)吗?
放下电话,一股酸楚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奶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老人。
以前,她总说,不管你去了哪儿,走得有多远,过年一定要回家。
十五年来,我都记不得陪她老人家过了几个年。
每次都说,明年吧,明年一定回去。到了明年,又推到了后年。后来,我奶奶不再期待了。
我曾接过他们到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
住了不到半年,他们就嚷嚷着要回去,说是不习惯,听不懂广东人说话,吃不了这里的东西。
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郁积着巨大出走的欲望,想从单调狭窄的生活里冲出去,放浪不羁、周游世界、天涯飘零。
飘久了,人到中年,就想回家。
所谓故土难离,是也。
恰好,总部有往西部发展的规划和战略,打算在西部建一个生产基地,并派遣了好几批先遣考察团到西部各大城市考察。
我首先想到的是望江厂。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座老企业,也没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地方。
我决定回去,照顾奶奶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我的儿子路路去了英国读中学,妻子也跟去了陪读,我一个人留在广州也没多大意思。
另外,我还是有点不大习惯广州这座城市,连太阳也感觉是潮湿的。整个城市充满着一种味道,一种腥腥的,甜甜的,腻腻的味道,像水果市场,甜香的表面里隐藏着腐烂的味道,一股甜臭味。
有一回,我突然吃到一种水果,那种臭味熏得我蹲在地上呕吐,人们告诉我那只水果叫榴莲。
榴莲,广州市就像是一只榴莲。
临离开那天,我蹲在广州的路边泪水狂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是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无论它有多么的开放和繁华。
2008年,我回到家乡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时,正是榆花盛开之际。
坡坎路边的榆树开满了一串串一簇簇,清嫩纯雅、色如素锦、香飘四野的榆钱花。
我开着车,载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拐进望江厂附近,在一条宽阔却凹突不平的大道瞎转悠。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一切的一切,全没了当年的欣欣向荣。
左边是望江厂影院,听说承包给了私人,目前正在装修改造成高档KTV,高高搭起的铁架子挡住了正门的入口。
几个民工绑着腰带,悬在半空,晃悠晃悠刷着灰白的油漆。
铁架子下面,还有几个民工穿着班驳的劳动服,围圈扎堆,在甩着扑克牌,粗犷地说着话。
再往前走,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篮球架,有一个已经断了半截,横倒在草丛中,有一位长苒鹤发飘飘的「算命先生」坐在那半节篮球架下,幡旗挂在架子上面,卦摊摆在旁边,地上放一张纸,上面写着:「为你的婚姻当参谋」、「帮你的事业、升学指出阳关道」。
家属区一幢一幢的家属楼还在,不过都已经破败了,丝毫看不出当年的繁华。
想当年,望江厂何等光辉和荣耀。
段小兵曾经说,望江厂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到额头上,走路都很少拿正眼看他们这些来城里讨生活的乡下人。
如今,所有的繁华都消失殆尽。
这里还有段小兵的影子吗?
我呐呐地想。
此后几天,我一个人把车开得很慢,从主干道到支干道,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次,侧面打听了很多人,了解到望江厂目前濒临倒闭,领导层正考虑申请破产、变卖还是寻求合作。
有一次,我独自开车从望江场那边的集市一条街路过。
人很少,熙熙攘攘的,本来我已经开过去了,我却突然刹住车,往回倒。
因为我在一家音像店门口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看了看牌子,写着「春晓音像店」
我的嘴动了一下,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音像店门口走过来。
飞飞,你是飞飞?那个身影说。
我一楞。
飞飞,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林芬,你以前叫我芬芬姐。她说。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取下墨镜,看了半天。
还真是她。
厚厚的粉底,浓艳的口红,深色的唇线,还有夸张的假睫毛和眼线。
她裂嘴一笑,说,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
我也很纳闷,我就那么好认么,我明明是戴着墨镜,还开着车的。
我说,你开得音像店?
她点点头。
我说你不是开食杂店吗?
她裙子摆了摆,说,哎,早就不开了。
我就楞在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我还看见另一个熟悉还陌生的身影。
坐在音像店的窗户下面,一动不动。
他似乎也在抬头向我这边张望。
见我一直盯着那人看,林芬说,他是段大军。
我有点不敢相信。
下了车,走去一看,还真是段小兵的哥哥段大军。
黑了,还老了一圈。
他也看了我半天,才嗫嚅着嘴唇说,飞飞,你是飞飞?
我点点头。
我去过他们家附近,那里的房子成排成排的变成一截一截的废墟,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说,段大哥,你不在望江厂上班?
林芬撇了撇嘴,说,他啊,早下岗了。
也是,他只是个临时工,按望江厂目前难以为续的窘况,继续呆在那的可能性也确实不大。
我又说,段大哥,那你干些什么?
林芬说,他瘫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坐这儿帮忙看看店。
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林芬,一头雾水。
他一直不说话了,眼神中除了孤独,好象还有隐秘。
我说,段大哥,你先忙,我走了。
林芬说,飞飞,就走啊,小兵知道你回来吗。
我没腔,打开车门,透过车镜,看见她拿起手机,像是给谁打电话。
莫非是给段小兵?
我一怔。
果然,听得她说,飞飞,要不你再等等,小兵一会儿就到了。
我摆摆手,说,不了,哪天我去看他。
我正要踩油门,马顺过来了。
他也认出了我,惊喜地叫,咦,你是代雄弼,代大主席?
我说是我。
他说,靠,我还以为谁呢,这两天你这车一直在这转来转去,还戴副墨镜,我楞是没认出来。
他掏出一支烟给我,我看了看牌子,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包好烟,他凑上来看看,说,你这烟,是好烟!
我凑了过去,小声说,段小兵的哥哥怎么坐在她店里了?
马顺看我一眼,说,他们是两口子,你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
但我装得不动声色,说,老同学,你这几年过得怎样?修理铺生意还好吧。
他说,去个屁,我早鸡吧不开了,望江厂都要倒了,饭都吃不起,还有谁开车啊。
我说,哟,那么惨,那你现在干什么啊?
他看我一眼,凑过来,说,我开了家歌厅,就在那边的拐角,代主席,走啊,唱两嗓子去?
我眼皮一抬,说,算了,哪天有时间的吧。
就他那损样,还歌厅,八成是个民间小妓院。
他说,你这几天在这转来转去干什么呢。
我甩给他一根烟。
我说,察看地形呢。
他一楞,察看地形?你对这儿不熟吗?
我说,那倒不是,就想多看看,万一哪天我把这儿买下来呢。
他再一楞,买下来?
不可以么?我吐了一口烟。
他说,你要把望江厂买下来?
我说有可能。
他似乎不大相信,说,望江厂那么大,你能买下来?
我说不可以么。
他说,你买这么一大片地干什么?
我说,我要盖几间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说,那也用不了那么大地方。
我说,我还要盖很多很多的别墅。
他说,这里有很多别墅啦。
我说,现在的别墅能拆的全拆,不能拆的统统炸掉,包括你的歌厅。
他吓一跳,你要炸掉我的歌厅?
对,炸掉!我快乐地说。
他好象明白了,说,靠,闹半天,原来你是开发商啊。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这笑有点突兀,笑得他有些发毛。
他说,代大主席,你别做梦,你再有钱也买不下望江厂,有好几个开发商来这抢地皮,全被赶走啦。
我说,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到时候你的歌厅被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
正和马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段小兵开着出租车过来了。
我快速戴上墨镜。
马顺看见段小兵,笑嘻嘻说,哟,段小兵来了!
段小兵从出租车下来,马顺靠了过去,哈着腰,笑眯眯说,段小兵,这回你们可真完蛋了,代雄弼说要把你们望江厂统统炸掉,盖几间很大很大的房子和很多很多的别墅。
段小兵看他一眼,不加理会,径直向我走来。
有些事情,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它却拼命向你脑袋里钻。有些人,你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他,他却像磁石一样牢牢的吸引你的视线。
当他像一只蝴蝶,飞抵我视线时,那一刻,我还是百感交集。
他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楞楞盯着我看。
确信是我后,他鼻子有点酸酸的,用颤颤的腔调说,飞飞,真得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光惯会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别又是一年有余,再次相见,我和段小兵四目相对,思绪万千。
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失去段小兵的14年的辛酸记忆太强烈,几乎将我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都淹没了。
我试图向他微笑,但脸上没有哪块肌肉受我的控制。
我只好盯着前方看。
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是啜泣?
是叹息?
还是愤恨?
我不得而知。
望江厂对于我和段小兵来说,就像一个圆,兜兜转转,总会碰到一块儿。
我请段小兵和马顺吃饭。
饭桌上,我不停抽着烟,以掩饰我内心的复杂。
段小兵则不停嗑着葵花子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造化弄人,没想到,我们再相遇,彼此已是孩子他爹了。
我们都很少说话,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偶尔对视,也是匆匆躲闪,根本看不出我们曾经爱得是多么的死去活来。
只有马顺,那张碎嘴说个不停。
马顺说,代雄弼,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说,有十六年吧。
马顺又说,你们呢?
我和段小兵相互对看一眼,没说话。
马顺说,你们也有十六年吧。
我装作淡淡地说,不知道,没算过,可能吧。
是啊,十六年。
十六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自踏上望江厂的土地,我就知道我们要再次面对,我也已经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了。
我对自己说,我已经把他从我的世界剔除,再面对,我们仅仅是合作方。
或者说,熟识的陌生人。
可一见到他,我心里就一阵阵怪异,翻江倒海般,全然没了未见之前的淡定。
时间的河,将过去的痕迹越冲越淡。
我们各自都有新的情感生活,又如水草般滋长得日益繁茂。
是我们变了吗?
还是生活本就是生生不息的接力棒,新的邂逅与旧的相遇,只有一棒接着一棒,我们的感情才能精力充沛地跑下去?
坦率说,那次见面,我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我甚至想不起我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有一个细节我记忆犹新。
席间,有个十四五岁,神情呆滞的少年过来找段小兵,喊他叔叔。
我一楞,突然想起了小虎子。
十六年过去了,我离开的时候,小虎子只有七岁。现在,也该有23岁了吧。
他一定很高很帅了。
他是不是读大学了?
他还能认识我吗?
我呐呐地想着。
告别时,我终于忍不住,问段小兵,小虎子呢,怎么没看到他。
段小兵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继续说,他上大学了吧,读的什么大学?是不是在北京?有时间我去看看他,如果专业对口,毕业了,可以来我们公司上班,专门负责望江厂这边的业务……
我就看见段小兵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我说,你怎么了?
段小兵说,虎子在你出国那年的秋天就已经走了。
我瞬间呆住了。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我大声说,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你把他打死了?段小兵,你可真狠毒,以前你就经常用筷子敲他的脑袋……
段小兵痛苦地说,我怎么舍得打他呢,没有人比我更爱他……虎子是发高烧,由于烧得时间太长,导致急性肺水肿,呼吸衰竭,送去医院,抢救了一晚上还是没抢救过来,天亮就断气了。医生说送得太晚了。值班护士说,小虎子被送去时,全身火烫,他们拿体温表为其测量体温,没过多久,体温表都爆了……
我说,你这个叔叔怎么当的?
段小兵低下头,强忍着痛。
他说,我们都不知道虎子发烧,那段时间,我们忙的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他,谁知道就……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黯淡下来,好长时间都处在痛苦中。
很多事情的真相慢慢一层层剥开。
真是很有戏剧性。
有些事情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就像看一部荒诞滑稽的闹剧。
92年的入秋,段小兵和戴燕燕结婚,段小兵的哥哥和林芬结婚。
他们的婚礼是同时进行的。
一家人忙的团团转,哪顾得上小虎子。
虽然,那段时间,小虎子一直有点咳嗽,可大家都没当回事。到了下午,小虎子开始发高烧,自己一个人跑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晚上,大家筋疲力尽散去,段小兵母亲要上床了,才发现烧得像块火炭的虎子。到了医院,被诊断为重度急性肺炎,医院给予了吸氧、抗炎等对症处理,罩上氧气罩,连着吊好几瓶点滴,挺了几个小时,小虎子脸色逐渐惨白、嘴唇发乌、口吐白沫,天刚亮,心脏就停止跳动…..
小虎子去世后,段小兵的哥哥嗜酒如命——其实他一直都好酒。
和林芬结婚后,生了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叫段正宝。
医生说,是段小兵的哥哥长年喝酒造成的。
后来一次,段小兵的哥哥因喝酒,一脚踏空,掉进了缺盖的下水道,就此瘫痪。
那晚,我被噩梦惊醒。
我梦见小虎子追着我喊,代叔叔,你等等我。
我翻了个身,枕巾上湿漉漉的。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擦洗了身子,周身凉凉的,甚是舒服。
身体好受了,心却难受起来。
我想起小虎子的同时,又想起了我自己的儿子,他只有十四岁,却被他母亲强行送去了英国读书。
我以为,回到了家乡,心,就塌实了。
没想到,儿子不在身边,就像没有了魂儿,很是落寂。
子夜时分,下起了雨,雨声打在窗台外边的檐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这万籁俱静的子夜蕴涵的惶恐,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些。
我承认自己感到恐惧,莫名的满怀惆怅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好比一个站在岸边的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船上,人却没有跟着船一起走。
第二天起来,雨后的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
由于是清明节,我去爷爷墓前扫墓。
扫完墓,我又专程去了趟小虎子以前住的家。
走进小院,我以为是灰暗与冷清的,却不料满院的姹紫嫣红迎接了我。
大簇大簇的太阳花开得热情奔放。
我站在花丛中,一时潸然无言。
没想到,虎子的生命能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存活的。
就像这一院子的花儿。
那个淌着鼻涕亲我脸颊的小虎子,有了花的陪伴,在泉下亦不会凄凉。
午后的阳光破窗而入,在墙壁上钉了一块班驳的碎影。
我远远地站着。
仔细端详着那幢自己曾亲手装修出来的房子。
木门、木窗,木天花板,那些被风霜浸染得发白的木板,时常让人觉得岁月的沧桑和沧桑后积淀下来的无奈。
记忆的隧道猛然被打开,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回放。
我想起,每次激情后,我们都会在屋檐下晒太阳,段小兵用温湿的毛巾为我擦洗汗津津的身体,擦着擦着,我又硬了,他抓了抓,故意说,走,我们再回屋。我不肯,他就来抓我,我跑,他追。屋檐下洒下我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歪歪斜斜相互追逐的影子。
我想起我送他的那张大床,每次回到那张大床,总是能睡得沉实,甚至连梦也很少做。
天空中仍有飞鸟的痕迹,抹不去相爱的证据。
相识、相知、相爱、相守,好象我们从来不曾真的分离。
40年来,我去过不少地方,看过海,看过山,看过沙漠,有过开心,有过快乐,有过幸福,有过悲痛。
但细细回味,还是在这座破旧房子度过的那短暂的一年多时间,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其实,这次回来,每次路过这座老房子,我都会无意识放慢车速,或者停下来,因为,我总觉得好象还有人在里面住……
走进小虎子曾经住的房间,里面到处是灰尘,似乎还有沉重的回声。
有只黑色的蜘蛛,在墙的四角布下了天罗地网,那把冲锋枪还挂在墙壁上,几本翻开的课本却显得一尘不染,静静地躺在一张残破的椅子上,仿佛等候主人回来掀开新的一页。
我拿出小虎子的照片,贴在墙壁上。
想起他曾经用软软的小嘴唇亲吻我的脸,叫我代叔叔,我几乎无法忍受。
一大颗眼泪就掉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颗。
一个乞丐进来了。
他先是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木板上的某一处。
那里有一个大洞,一只老鼠从洞口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
他嘘了一声,把老鼠吓走。
我转过身,就发现一个乞丐正笑眯眯看我。
邋遢得不成人样子,头发像一堆乱草,脸上脏污不堪,胡子老长,杂乱无章,褂子和裤子像烂抹布一样,扣在后背上的铺盖卷儿滴里当郎。
他说,你哭啦?
我尴尬地抹了抹眼泪。
他又说,你老婆死了?
我瞪他一眼。
他看了看墙壁,退了一步,恍然说,哦,原来是你儿子死了,难怪哭那么伤心。
不等我发怒,他又说,我儿子也死了,死了快二十年了。
我点燃一根烟。
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说你想抽?
他犹豫地看了看我。
我说,你把这间屋子打扫一下,这包烟全给你。
他眼睛一亮,说,真的?
我点点头。
他忙活开了。
从厨房找来了破脸盆、笤帚、抹布等,又不知去哪接了一盆水。
他扫下了蜘蛛网,再用抹布四处擦了擦。
等我再进去,里面打扫得像模像样。
我把烟和打火机给他,他立刻掏出一支吸了起来。
我把刚买的香在小虎子的照片下点上,烧了一些冥币。
对着小虎子的照片,我仿佛看见小虎子的脸,在天花板,在墙壁上,在衣柜上,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幽幽地看着我,恨恨地说,代叔叔,你怎么扔下我不管啊。
当我说完忏悔的话,转过身,就看见段小兵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在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又被儿时那种熟悉的哀伤紧紧攫住。
这真的有种让我做梦的感觉,人世亦真亦幻,若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有这样的体会。
他喊了一句飞飞,早已蓄积在眼角的泪水,长驱直下。
那个乞丐似乎也被感动,说,哎,今天是清明,我也该给我儿子烧点钱了。
走出院,有棵树开出了白花,几只鸟在那一树的苍白的美丽上鸣叫,凄厉而惨烈!
出去吃早点时,又看见那个乞丐在一个油饼摊前讨吃的。
老板挥挥手,说,去去去,别影响我生意。
他又去了另一家。
还是同样的遭遇。
我走了过去,给他买了几个煎饼,他张大嘴,泪水唰地顺向了双颊。
他说,你真是个好人。
他吃着煎饼,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流中,迎着风走时飘起的白发让我心酸。
突然间,我感觉好累,有点疲惫不堪。
段小兵看出了我的疲惫,他靠过来,顺势接过我手里的包,那动作自然的,就像我们早已打成一团,熟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我们找了一家早餐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的心,才稍微静下来。
我问段小兵,院子里的花儿是你种得吗?
段小兵点点头。
他说,房子要拆迁了,我母亲他们去了乡下,我哥搬进了楼房,我怕虎子一个人太寂寞,每年开春就会在墙角撒一些花种子,等花开出来,虎子就有伴了。
我听了眼圈一红。
此后,我们都没说话。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
此刻,我就像一个病人,静静地看着外面,望着街上的人流。
多年来,我习惯于一个人安静的观望这个灯火通明的世界,观望这个冷暖自知的人间。
我看见一些挑着菜从乡下早早赶来城里的老农,只听见挑担摇荡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还看见看两棵杨树,一棵已经老得不行了,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绿色,没有一片树叶子。它站在那里,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另一棵的树叶上泛着淡黄色的光斑。
突然间,我仿佛看见了那段曾经失去的光阴。
年少的感情最大的天敌往往是时间,我们都爱得太快,爱得太激烈,就像过山车一般,在万千时光流转之间,爱情就这样悄然翻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尝到细水长流的爱情的滋味。
我把有关望江厂的所有文字资料、图片和一份详细合作方案发给了总部。
总部仔细研究后,派考察团过来考察。
考察团转了一圈,和层层相关人员会面后,初步定下了合作意向。
我被总部留下来谈判。
总部提了一个条件,要我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望江厂,打造成西部拓展战略的基地。
望江厂的大部分职工都放假在家,包括段小兵。
段小兵说,上班也没多大意思,工资太少,不够他维持生活,何况还有个上学的儿子。
办理停薪留职后,他开过小餐馆,摆过水果摊,卖过服装。
折腾了两年,人瘦了一大圈,钱没赚到,还亏损了不少。
于是,他又开起了出租车。
这一开就是两三年。
他说,开出租车的生活,平庸安定,如同温水的蛤蟆,顺利、沉闷,没什么大起大落。白天开车,晚上睡觉休息,朋友少了,也不爱抛头露面。他留恋家,深爱儿子,希望都在儿子身上,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陪儿子打打球,爬爬山。
关于段小兵,不管承认与否,其实总会有消息传入耳际。
这次回来,我也略知一二。
我很感谢他一直暗中帮忙照顾我的爷爷奶奶,没事就会过去陪我奶奶打打麻将,换个煤气,买个粮油,一喊他,飞快地跑过去,还不让我奶奶说。
我爷爷生病后,也是他在医院跑前跑后,安排我爷爷的一日三餐,鼓励他咽下每一口饭。我回来后,他就悄悄离开了。
他的恩情我不想欠。
正好,我身边缺个助手。
本来,总部打算派个人过来,由于种种原因,那人暂时没到位。而段小兵之前一直在望江厂上班,对那边情况比较熟。
经请示,我决定雇他做我的临时助手。
我对段小兵说,我和望江厂打过招呼了,你先回望江厂当陈厂长的助理,负责做一些协调沟通方面的工作,工资我们这边付,每个月五千。能做多久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不过你也别担心,就算合作谈不成,你要不愿意在望江厂呆,我会帮你想办法。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万一合作真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继续留下来当厂长助理。合作要没谈成,他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继续开他的出租。
我之所以能如此坦然面对他,可能,一方面是小虎子的离去触动了我。
另一方面,他也郑重向我道过歉,多次说了对不起。
我不能让人家觉得我是一个小气还没度量的人。
还有就是时间了。
时光真的如流水,记忆得多深刻的人都能变得模糊不清,多浓的情爱都能被稀释得似是而非。
16年的时间,早让我们所生活的环境完全脱节了,生命的再度聚首变得体谅和宽容。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
倒不是说我多宽容他。
说到底,我是在宽容岁月,宽容我自己。
是的,段小兵尽管让我伤心难过了很长时间。
但,这种伤心和难过早让我化为过好幸福生活的动力。
我攒着力量考取复旦的研究生,攒着力量混进一家大型公司。
在我混上高层时,我就对自己说,等我有一天回去,就要把望江厂买下来,好好折磨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物,比如厂里的那些所谓的高层领导,比如林师傅,比如林份,还比如段小兵。
时间好比一支画笔,它能在人们脸上画出沧桑。
经过岁月的磨砺,当我再见到段小兵,发现他鬓角有了白发,面容消瘦、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明亮,每次出车回来,精神总是不济,老打哈欠。
见到我,段小兵总是低着头,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他态度是如此谦卑甚至是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
那种积攒的力量一下全卸了,那埋藏在心中的怨恨也变得风轻云淡了。
段小兵说,他愿意回望江厂当陈厂长的助理,但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
我说什么条件。
他说,你要认我儿子做干儿子。
我说就这条件?
他说是。
我说,为什么?和工作有关系吗?
他顿了顿,说,十六年前你就答应了,我一直记得。
我想了想,说,好吧。
人岂能言而无信,十六年前我确实说过这话。
他微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第二天,他就把儿子领过来和我见面。
段小兵的儿子既像段小兵,也像戴燕燕,但还是像戴燕燕更多一些,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用「英俊」二字来形容。
不仅有着飞扬的眉,微笑的眼,挺直的鼻,编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身上还有一种特别干净的少年气息,像一侏新生的植物般饱满、纯净和清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段小兵一眼,说,我叫小辉。
段小兵马上补充说,叫段正辉,辉煌的辉。
我说多大了。
他说十五。
「读几年级了?」
「初三!」
我把一辆变速自行车推到他跟前。
我说,对不起,段正辉同志,那天我打你爸爸了,我知道你很恨我,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可以动手。
他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笑起的样子有点傻傻的,很像十五六岁时的段小兵。
他说,我不敢,我爸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一楞,你爸真这么说的?
他说,我爸经常这么说。
段小兵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这孩子,没大没小,快,叫干爹,谢谢干爹送你的礼物。
他挠了挠头说,我还是叫叔叔吧。
段小兵又拍了他脑袋一下,叫你喊干爹就喊干爹。
他张开嘴,喊了个干字,爹就哑在喉咙。
我摆摆手。
我说,算了,还是叫叔叔,干爹我听着也别扭。
他倒是机灵,马上爽快地说,谢谢叔叔送的礼物。
段小兵不乐意了。
他说,叔叔是叔叔,干爹是干爹,你这辈子就一个干爹,这个干爹16年前就认下了。
他只好又说了句,谢谢干爹送的礼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说,走,我请你们爷俩儿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小笼汤包」。
小辉不小心把包子里的汁喷到了我手上。
段小兵赶紧拿出餐巾纸为我擦,边擦边不好意思地笑,说,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也不注意点。
那略带羞涩的笑,曾经是那么的熟悉。
如今,却有点生分。
与望江厂合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并像水入油锅一样引起了轰动。
很多人过来打听。
那天,我刚和有关领导碰完面,从望江厂的机关大楼下来,门口就围满了人。
一见到我,他们就涌了上来,唧唧喳喳问,是要和你们合作吗?怎么合作?我们还能继续上班吗?多少钱一个月?交保险吗?
马顺的父亲本来已经退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显然,他认识我,见到我就过来拉我的手,很是亲热地说,合作的事我们早听说了,我们整个厂都在打听是哪一家公司,没想到是你。
我说,不是我,是我们公司。
他说,你们公司在哪?
我说,总部在广州。
他说,你们公司很有钱吗?
我说,搞活望江厂不成问题。
他说,是买下来吗?
我说,可能,但也不排除合作。
有个人突然说,你会不会是骗子吧,前几年还说香港有个大公司要过来合作,我们高兴得天天盼,谁知那个香港大老板过来有吃有喝半个月,拍拍屁股就走人,把我们害惨了,好几天都没米下锅……
段小兵忍不住了。
他说,去去去,你怎么说话的,香港老板是香港老板,我们是广州的跨国大公司,能混为一谈吗。
那人认识段小兵,说,哟,怎么成你的跨国大公司了,你现在不是陈厂长的助理吗,什么时候叛变到跨国大公司了?
马顺的父亲说,跨国公司好啊,把望江厂搞活了,我们都能上班,都能涨工资。
有人呛他,你都退休了,还上什么班啊,还涨工资呢,美得你。
他不乐意了,说,退休了怎么了,我还是望江厂的人,你们涨工资我就得跟着涨,一分钱也不能少。
段小兵给我挤出一条道,拉着我的手快速离开了。
我们去了断臂山。
爬山时,向上看,我看见小草、野花和小树。向下看,我看见泥泞的小道、腐烂的电线杆和低矮的土胚屋。
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边爬,一边任由思绪纷纷扬扬。
就像王菲所唱的,记忆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这些层峦叠嶂的景象让我想起雾蒙蒙的童年和青少年。
断臂山上的榆钱树已经很多很高很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段小兵说,这座山被命名为榆树山,经常有晨练的人上来练操舞剑。
我站在山顶,望着山下望江厂那灰蒙蒙的一大片小房。
很多小房的泥墙上画个大大的圆圈,圈内写着一个「拆」字,红漆的颜色。用不了多久,这些小房都将被推土机铲净,变成一座噪声沸腾、尘土飞扬的大工地。
段小兵掏出一包烟,很熟练地抖出一支,问我抽不抽?
我摇摇头。
他把烟叼在嘴上,点烟的姿势还是那么潇洒。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将目光移向山外的天空,很久没有说话。
抽完烟,段小兵感叹说,望江厂变化真大!
是啊,变了,一切都变了。
十六年过去了,这个给数万人带来生存和希望的大厂已经跌到了谷底。
改革与改制,合作与合资,变卖与破产,年年争,年年吵,一年一变,人心惶惶。
想当年,这里是什么情景?
生活在这个厂里的固定人口,加上职工家属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少说也有十万计,车间有几十个,有球场、电影院、文体中心、游泳馆和大广场,还有子弟小学、子弟中学、职工技校等等。
如今,这里的一切,如果可能,都要炸掉,夷为平地,然后重新建设,一个新的生产各种型号汽车的现代化厂区将矗立在滔滔江水的岸边。
我还清晰记得,我们偷偷划船去江的对岸采榆钱。
船上,我们对着江水和蓝天,大声喊对方的名字。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不复再来。
看着山下灰蒙蒙一片,段小兵的瞳仁伴着暮色,一点点暗下来。
黄昏,沉默得近乎死寂。
直到要下山了,段小兵突然问,飞飞,和望江厂合作要成了,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一楞,想了想,我说,我希望能留下来。
他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神色严肃地对我说,飞飞,那你一定要促成与望江厂的合作。
我笑了。
我说,你也希望我留下来?
他说,当然,你留下来,我就能回去上班。
我故意说,还能继续当你的厂长助理。
他也笑了,说,你要当厂长我就当你的助理。
我说,哪有比我还老的助理。
他突然抡起胳膊,使了使劲儿,演示了一番,说,我老吗,我经常有健身哦,他们都说我年轻。
我笑厉害了些。
我说,能不能留下来,要看总部的意思。
段小兵说,恩,我知道,我就是为望江厂着急,开出租车这几年,我明显感觉到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都在飞速发展,新工厂建了一批又一批,商业楼盖了一座又一座,惟独望江厂每况愈下,你看看望江厂附近公汽站台的大牌子和道边的电线杆上,性病一针灵、无病除狐臭、割痔仓的广告飞天盖地,哪像现代化的工业厂区啊……
以前,我们厂的工人蓄势待发上班,容光焕发下班。
现在啊,他们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有的甚至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我们车间的小王,以前是多好的小伙啊,每天上班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后来因效益不好,收入微薄,他又没魄力出去闯,每天闷闷不乐的,迷上喝酒,到处借钱,喝酒了就打老婆,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老婆就和他离婚了。
还有那个五车间的陈小霞。
原来是我们厂的一枝花,很多人追她都吃闭门羹。
后来面临下岗裁员,有个头头一直垂涎她的美色,以裁员为名,强行把她上了,逼得小霞去打胎。
小霞本来身子就虚弱,家寒境困,打完胎,第二天还得上班,没休息好,血流不止,晕在了现场。
厂里见她实在虚弱,无法正常工作,逼迫她办了病退。
24岁呀,才24岁,工作仅5年,就病退在家,你能体会那种拖着病体修养在家的滋味吗?
后来,小霞因身体未调节好,失去生育能力,没有男人要她。为了养家,成了一个洗浴中心的足疗按摩师,最终沦落成了卖肉小姐。
你根本想象不到吧,那个曾经把她肚子搞大的头头经常以嫖客的身份光顾她,每次光顾完,还恬不知耻,说是可怜她,照顾她的生意……
还有那个高师傅,下岗后,去建筑工地打工,受伤后,身体有了残疾,经常被媳妇奚落。有一天,他突然精神不正常起来。几天后,就被一辆车撞死了。说是说被撞死了,其实是自杀,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突然快速奔向一辆疾驰而至的奔驰……
唉,这几年,望江厂离婚的人很多,自杀的也不少。
很多女人离婚后没有收入来源,有的背井离乡,有的傍大款,傍不上大款的干脆做卖肉小姐,很多男人离婚后还经常和前妻搞在一起。
没办法,人都是这样的,知道你和他离婚了,知道你有几分姿色,他不会再要你做他的老婆,但他却喜欢再占你的便宜,占了第一次就会想占第二次。他们下意识里就带着这么一种想法:没离婚前,多少次便宜都占了,还差今天这一次。
甚至还流传着这么一首打油诗,说是‘半山腰上一块田,前人种了好几年,如今实行责任制,谁想种来谁出钱’,说的就是望江厂女职工离婚后的艰难处境……
虽然我现在办得是停薪留职,以后能不能回去上班也难说,但我从心里还是希望你们和望江厂的合作能成。
要真合作成功了,就可以给这个老厂带来新的生机,可以给五六万生活在困顿中职工带来新的希望。
我们都希望,望江厂还能建设得和以前一样辉煌气派,就像你们的跨国大公司……」
段小兵说这些时,似乎陷入了一种悲凉的气氛。
我当然清楚一个老企业的衰落意味着什么。
很多工人在里面工作了大半辈子,他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人,由于长时间与社会隔绝,掌握社会资源极其有限,企业一旦衰败,于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的人生也只能跟着衰败。
段小兵是幸运的,毕竟还年轻,可以用青春去搏。
我说,合作能不能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我竭尽所能吧。
段小兵把手搭在我肩上,说,飞飞,我相信你,我代表全厂五万名职工感谢你。我会全力协助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成。
我笑了。
他竟然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但我没点破,我只是戏谑说,你能代表五万名职工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暂时不能……不过,合作要成了,我要回去上班了,就能!
我被他的话感动了,确切说是激励了。
我伸出了手掌,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他迎过来,拍了一下我的手掌,说,好,一起努力。
拍完,他裂着嘴,情绪饱满地笑了。
下山时,步子甩得大大的,明显比上山前有劲儿多了,就像打赢一场战争的空降兵。
我把有关望江厂的所有文字资料、图片和一份详细合作方案发给了总部。
总部仔细研究后,派考察团过来考察。
考察团转了一圈,和层层相关人员会面后,初步定下了合作意向。
我被总部留下来谈判。
总部提了一个条件,要我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望江厂,打造成西部拓展战略的基地。
望江厂的大部分职工都放假在家,包括段小兵。
段小兵说,上班也没多大意思,工资太少,不够他维持生活,何况还有个上学的儿子。
办理停薪留职后,他开过小餐馆,摆过水果摊,卖过服装。
折腾了两年,人瘦了一大圈,钱没赚到,还亏损了不少。
于是,他又开起了出租车。
这一开就是两三年。
他说,开出租车的生活,平庸安定,如同温水的蛤蟆,顺利、沉闷,没什么大起大落。白天开车,晚上睡觉休息,朋友少了,也不爱抛头露面。他留恋家,深爱儿子,希望都在儿子身上,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陪儿子打打球,爬爬山。
关于段小兵,不管承认与否,其实总会有消息传入耳际。
这次回来,我也略知一二。
我很感谢他一直暗中帮忙照顾我的爷爷奶奶,没事就会过去陪我奶奶打打麻将,换个煤气,买个粮油,一喊他,飞快地跑过去,还不让我奶奶说。
我爷爷生病后,也是他在医院跑前跑后,安排我爷爷的一日三餐,鼓励他咽下每一口饭。我回来后,他就悄悄离开了。
他的恩情我不想欠。
正好,我身边缺个助手。
本来,总部打算派个人过来,由于种种原因,那人暂时没到位。而段小兵之前一直在望江厂上班,对那边情况比较熟。
经请示,我决定雇他做我的临时助手。
我对段小兵说,我和望江厂打过招呼了,你先回望江厂当陈厂长的助理,负责做一些协调沟通方面的工作,工资我们这边付,每个月五千。能做多久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不过你也别担心,就算合作谈不成,你要不愿意在望江厂呆,我会帮你想办法。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万一合作真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继续留下来当厂长助理。合作要没谈成,他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继续开他的出租。
我之所以能如此坦然面对他,可能,一方面是小虎子的离去触动了我。
另一方面,他也郑重向我道过歉,多次说了对不起。
我不能让人家觉得我是一个小气还没度量的人。
还有就是时间了。
时光真的如流水,记忆得多深刻的人都能变得模糊不清,多浓的情爱都能被稀释得似是而非。
16年的时间,早让我们所生活的环境完全脱节了,生命的再度聚首变得体谅和宽容。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
倒不是说我多宽容他。
说到底,我是在宽容岁月,宽容我自己。
是的,段小兵尽管让我伤心难过了很长时间。
但,这种伤心和难过早让我化为过好幸福生活的动力。
我攒着力量考取复旦的研究生,攒着力量混进一家大型公司。
在我混上高层时,我就对自己说,等我有一天回去,就要把望江厂买下来,好好折磨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物,比如厂里的那些所谓的高层领导,比如林师傅,比如林份,还比如段小兵。
时间好比一支画笔,它能在人们脸上画出沧桑。
经过岁月的磨砺,当我再见到段小兵,发现他鬓角有了白发,面容消瘦、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明亮,每次出车回来,精神总是不济,老打哈欠。
见到我,段小兵总是低着头,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他态度是如此谦卑甚至是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
那种积攒的力量一下全卸了,那埋藏在心中的怨恨也变得风轻云淡了。
段小兵说,他愿意回望江厂当陈厂长的助理,但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
我说什么条件。
他说,你要认我儿子做干儿子。
我说就这条件?
他说是。
我说,为什么?和工作有关系吗?
他顿了顿,说,十六年前你就答应了,我一直记得。
我想了想,说,好吧。
人岂能言而无信,十六年前我确实说过这话。
他微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第二天,他就把儿子领过来和我见面。
段小兵的儿子既像段小兵,也像戴燕燕,但还是像戴燕燕更多一些,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用「英俊」二字来形容。
不仅有着飞扬的眉,微笑的眼,挺直的鼻,编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身上还有一种特别干净的少年气息,像一侏新生的植物般饱满、纯净和清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段小兵一眼,说,我叫小辉。
段小兵马上补充说,叫段正辉,辉煌的辉。
我说多大了。
他说十五。
「读几年级了?」
「初三!」
我把一辆变速自行车推到他跟前。
我说,对不起,段正辉同志,那天我打你爸爸了,我知道你很恨我,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可以动手。
他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笑起的样子有点傻傻的,很像十五六岁时的段小兵。
他说,我不敢,我爸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一楞,你爸真这么说的?
他说,我爸经常这么说。
段小兵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这孩子,没大没小,快,叫干爹,谢谢干爹送你的礼物。
他挠了挠头说,我还是叫叔叔吧。
段小兵又拍了他脑袋一下,叫你喊干爹就喊干爹。
他张开嘴,喊了个干字,爹就哑在喉咙。
我摆摆手。
我说,算了,还是叫叔叔,干爹我听着也别扭。
他倒是机灵,马上爽快地说,谢谢叔叔送的礼物。
段小兵不乐意了。
他说,叔叔是叔叔,干爹是干爹,你这辈子就一个干爹,这个干爹16年前就认下了。
他只好又说了句,谢谢干爹送的礼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说,走,我请你们爷俩儿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小笼汤包」。
小辉不小心把包子里的汁喷到了我手上。
段小兵赶紧拿出餐巾纸为我擦,边擦边不好意思地笑,说,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也不注意点。
那略带羞涩的笑,曾经是那么的熟悉。
如今,却有点生分。
与望江厂合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并像水入油锅一样引起了轰动。
很多人过来打听。
那天,我刚和有关领导碰完面,从望江厂的机关大楼下来,门口就围满了人。
一见到我,他们就涌了上来,唧唧喳喳问,是要和你们合作吗?怎么合作?我们还能继续上班吗?多少钱一个月?交保险吗?
马顺的父亲本来已经退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显然,他认识我,见到我就过来拉我的手,很是亲热地说,合作的事我们早听说了,我们整个厂都在打听是哪一家公司,没想到是你。
我说,不是我,是我们公司。
他说,你们公司在哪?
我说,总部在广州。
他说,你们公司很有钱吗?
我说,搞活望江厂不成问题。
他说,是买下来吗?
我说,可能,但也不排除合作。
有个人突然说,你会不会是骗子吧,前几年还说香港有个大公司要过来合作,我们高兴得天天盼,谁知那个香港大老板过来有吃有喝半个月,拍拍屁股就走人,把我们害惨了,好几天都没米下锅……
段小兵忍不住了。
他说,去去去,你怎么说话的,香港老板是香港老板,我们是广州的跨国大公司,能混为一谈吗。
那人认识段小兵,说,哟,怎么成你的跨国大公司了,你现在不是陈厂长的助理吗,什么时候叛变到跨国大公司了?
马顺的父亲说,跨国公司好啊,把望江厂搞活了,我们都能上班,都能涨工资。
有人呛他,你都退休了,还上什么班啊,还涨工资呢,美得你。
他不乐意了,说,退休了怎么了,我还是望江厂的人,你们涨工资我就得跟着涨,一分钱也不能少。
段小兵给我挤出一条道,拉着我的手快速离开了。
我们去了断臂山。
爬山时,向上看,我看见小草、野花和小树。向下看,我看见泥泞的小道、腐烂的电线杆和低矮的土胚屋。
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边爬,一边任由思绪纷纷扬扬。
就像王菲所唱的,记忆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这些层峦叠嶂的景象让我想起雾蒙蒙的童年和青少年。
断臂山上的榆钱树已经很多很高很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段小兵说,这座山被命名为榆树山,经常有晨练的人上来练操舞剑。
我站在山顶,望着山下望江厂那灰蒙蒙的一大片小房。
很多小房的泥墙上画个大大的圆圈,圈内写着一个「拆」字,红漆的颜色。用不了多久,这些小房都将被推土机铲净,变成一座噪声沸腾、尘土飞扬的大工地。
段小兵掏出一包烟,很熟练地抖出一支,问我抽不抽?
我摇摇头。
他把烟叼在嘴上,点烟的姿势还是那么潇洒。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将目光移向山外的天空,很久没有说话。
抽完烟,段小兵感叹说,望江厂变化真大!
是啊,变了,一切都变了。
十六年过去了,这个给数万人带来生存和希望的大厂已经跌到了谷底。
改革与改制,合作与合资,变卖与破产,年年争,年年吵,一年一变,人心惶惶。
想当年,这里是什么情景?
生活在这个厂里的固定人口,加上职工家属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少说也有十万计,车间有几十个,有球场、电影院、文体中心、游泳馆和大广场,还有子弟小学、子弟中学、职工技校等等。
如今,这里的一切,如果可能,都要炸掉,夷为平地,然后重新建设,一个新的生产各种型号汽车的现代化厂区将矗立在滔滔江水的岸边。
我还清晰记得,我们偷偷划船去江的对岸采榆钱。
船上,我们对着江水和蓝天,大声喊对方的名字。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不复再来。
看着山下灰蒙蒙一片,段小兵的瞳仁伴着暮色,一点点暗下来。
黄昏,沉默得近乎死寂。
直到要下山了,段小兵突然问,飞飞,和望江厂合作要成了,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一楞,想了想,我说,我希望能留下来。
他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神色严肃地对我说,飞飞,那你一定要促成与望江厂的合作。
我笑了。
我说,你也希望我留下来?
他说,当然,你留下来,我就能回去上班。
我故意说,还能继续当你的厂长助理。
他也笑了,说,你要当厂长我就当你的助理。
我说,哪有比我还老的助理。
他突然抡起胳膊,使了使劲儿,演示了一番,说,我老吗,我经常有健身哦,他们都说我年轻。
我笑厉害了些。
我说,能不能留下来,要看总部的意思。
段小兵说,恩,我知道,我就是为望江厂着急,开出租车这几年,我明显感觉到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都在飞速发展,新工厂建了一批又一批,商业楼盖了一座又一座,惟独望江厂每况愈下,你看看望江厂附近公汽站台的大牌子和道边的电线杆上,性病一针灵、无病除狐臭、割痔仓的广告飞天盖地,哪像现代化的工业厂区啊……
以前,我们厂的工人蓄势待发上班,容光焕发下班。
现在啊,他们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有的甚至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我们车间的小王,以前是多好的小伙啊,每天上班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后来因效益不好,收入微薄,他又没魄力出去闯,每天闷闷不乐的,迷上喝酒,到处借钱,喝酒了就打老婆,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老婆就和他离婚了。
还有那个五车间的陈小霞。
原来是我们厂的一枝花,很多人追她都吃闭门羹。
后来面临下岗裁员,有个头头一直垂涎她的美色,以裁员为名,强行把她上了,逼得小霞去打胎。
小霞本来身子就虚弱,家寒境困,打完胎,第二天还得上班,没休息好,血流不止,晕在了现场。
厂里见她实在虚弱,无法正常工作,逼迫她办了病退。
24岁呀,才24岁,工作仅5年,就病退在家,你能体会那种拖着病体修养在家的滋味吗?
后来,小霞因身体未调节好,失去生育能力,没有男人要她。为了养家,成了一个洗浴中心的足疗按摩师,最终沦落成了卖肉小姐。
你根本想象不到吧,那个曾经把她肚子搞大的头头经常以嫖客的身份光顾她,每次光顾完,还恬不知耻,说是可怜她,照顾她的生意……
还有那个高师傅,下岗后,去建筑工地打工,受伤后,身体有了残疾,经常被媳妇奚落。有一天,他突然精神不正常起来。几天后,就被一辆车撞死了。说是说被撞死了,其实是自杀,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突然快速奔向一辆疾驰而至的奔驰……
唉,这几年,望江厂离婚的人很多,自杀的也不少。
很多女人离婚后没有收入来源,有的背井离乡,有的傍大款,傍不上大款的干脆做卖肉小姐,很多男人离婚后还经常和前妻搞在一起。
没办法,人都是这样的,知道你和他离婚了,知道你有几分姿色,他不会再要你做他的老婆,但他却喜欢再占你的便宜,占了第一次就会想占第二次。他们下意识里就带着这么一种想法:没离婚前,多少次便宜都占了,还差今天这一次。
甚至还流传着这么一首打油诗,说是‘半山腰上一块田,前人种了好几年,如今实行责任制,谁想种来谁出钱’,说的就是望江厂女职工离婚后的艰难处境……
虽然我现在办得是停薪留职,以后能不能回去上班也难说,但我从心里还是希望你们和望江厂的合作能成。
要真合作成功了,就可以给这个老厂带来新的生机,可以给五六万生活在困顿中职工带来新的希望。
我们都希望,望江厂还能建设得和以前一样辉煌气派,就像你们的跨国大公司……」
段小兵说这些时,似乎陷入了一种悲凉的气氛。
我当然清楚一个老企业的衰落意味着什么。
很多工人在里面工作了大半辈子,他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人,由于长时间与社会隔绝,掌握社会资源极其有限,企业一旦衰败,于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的人生也只能跟着衰败。
段小兵是幸运的,毕竟还年轻,可以用青春去搏。
我说,合作能不能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我竭尽所能吧。
段小兵把手搭在我肩上,说,飞飞,我相信你,我代表全厂五万名职工感谢你。我会全力协助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成。
我笑了。
他竟然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但我没点破,我只是戏谑说,你能代表五万名职工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暂时不能……不过,合作要成了,我要回去上班了,就能!
我被他的话感动了,确切说是激励了。
我伸出了手掌,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他迎过来,拍了一下我的手掌,说,好,一起努力。
拍完,他裂着嘴,情绪饱满地笑了。
下山时,步子甩得大大的,明显比上山前有劲儿多了,就像打赢一场战争的空降兵。
突然有一天,小辉出现在我门口,背着个包。
一张脸汗津津的,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见我疑惑的表情,他说,代叔叔,我爸没给你打电话吗?
我说没有啊。
正说着,我就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段小兵说他母亲和林师傅去镇上卖菜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他赶回去看看,让我帮忙照顾小辉几天。
我说你爸回乡下了。
小辉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你爸让我照顾你几天。
他紧张地问说,我爸怎么了。
我说,你爸没事,就是想你奶奶,想回去看看她,几天就回来了。
我把小辉安排在那个光线较好,靠阳面的房间。
说来也惭愧,由于谈判一直进展不顺利,那几天,我比较烦躁,加上看见小辉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情一直不好。
所以,我也没怎么照顾他。
白天他要上课,放了学他自己就回来了。
如果我在,会和他一起出去吃饭,我要不在家,就让他自己出去吃。
有时,我也会想,段小兵哥哥不也在吗,怎么没把小辉送他哥哥那,怎么说也是他亲大伯。
我越想越不得其解。
有一次我请他出去吃饭,忍不住问他。
我说,和我住一起还习惯吗?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看我一眼,说,你很少笑。
我一楞。
他又说,你真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吗?
我又一楞。
我说,你觉得不像?
他说,不像。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对我爸爸也很少笑……刘伯伯每次看到我爸都是笑眯眯的。
我一楞。
我说刘伯伯是谁?
他说,是我爸爸的朋友,对我爸爸很好,对我也很好。
顿了顿,他又说,是我爸爸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我说,没有,你爸爸一直对我很好,我那天打他,是觉得你爸爸不应该抛弃你妈妈,你知道吗,你妈妈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想了想,说,我爸爸没有抛弃我妈妈,是我妈妈抛弃了我们,她去了西藏当老师,不回来了。
我再一楞。
我说,你怎么没跟去啊。
他说,我去那住过一段时间,我不喜欢西藏,那里不好玩,风太大,天太冷,朋友还少。再说,我也舍不得我爸,他一个人在这边好可怜。
我说,你妈不也是一个人吗?
他垂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妈在那边结婚了,和一个老师……
我呆呆地盯着他看,视线渐渐模糊。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想不想去看看他大伯。
他说想。
我说,走,我领你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爸不让我去大伯家。
我说为什么?
他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一直不让我去,有一次我去找我哥哥,在他家呆了一会儿,回家我爸就狠狠批评了我一顿,后来我再也不敢去了。
几天后,段小兵回来了。
带了一编织袋的东西,有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等蔬菜,还有李子、釉子、桃等水果。
那天晚上,他一头钻进厨房,忙得油烟飞溅。
他做了很多菜,有红烧小排,摊黄菜,香菇四季豆,柿子椒炒土豆丝。
米饭用葱花炒过,泛着油光,旁边还有一小坛调味用的虾球酱和一小碟解腻用的宝塔菜。
小辉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说,哇,好丰盛!
小辉还说,除了过年,我爸很少这么认真地做一桌子的菜。
我夹起一块黄瓜,小心翼翼吃着。
段小兵谨慎地看着我,问:「颜色呢?看上去怎么样?味道呢?甜了还是咸了?」
那段时间,我一直上火,牙疼得厉害,舌头还长了大水泡。
我的嘴腔在缓缓蠕动,小辉突然就笑了,笑得很突兀,也很肆意。
我说,你这孩子,你爸回来你就那么高兴?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觉得你今天晚上吃饭好怪,也不咀嚼,眉头一皱,咕咚咕咚直接就吞了,像吃药一样。
我徉装不悦地说,你现在才发现啊,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哈,白照顾你这些天了。
段小兵一楞,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牙痛?
我说,舌头更痛!
段小兵说,肯定是上火了,小辉,你这几天有没有气干爹?
小辉说,我哪有啊,我还纳闷呢,我说代叔叔这几天怎么不吃东西,坐那光顾着看我吃。
段小兵用筷子头杵了杵饭桌,说,什么代叔叔,叫干爹!
他吐了吐舌头。
晚上睡觉时,我去卫生间,听见小辉说,爸,你为什么非要我喊他干爹啊,叫代叔叔挺好的。
段小兵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这孩子,叫干爹还委屈你了,能叫他干爹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第二天,小辉上学去了。
我问段小兵他母亲情况怎么样。
段小兵说,我妈没事,我师傅受了点伤,我把他接回了城里,现在在住院。
我说,在城市生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到乡下去住。
他唉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后来,我才知道,林师傅的女儿嫁给了段小兵的哥哥,生了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孩子。
林芬的卖店黄了,段小兵的哥哥下岗瘫痪后,他们开了家音像店。
几年后,他们就陷入了困境。
林芬的改变是与社会嬗变的世风密切相关的,而且那个行业就是这样,发展得快,从磁带唱片开始,发展到VCD,再到DVD,再到现在的网络,音像市场如沙堆一般大片大片地被潮水一冲即垮。
由于生意不怎么好,在生活的压力下,在别人的鼓动下,林芬偷偷卖起了黄碟。
黄碟这种东西,和毒品没什么两样,不能沾,也沾不得,但她已经上了这条船,自己有了就会想看,看多了就会腐化和堕落。
一种选择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林芬就开始越来越堕落……
眼不见为净,林师傅一气之下,和段小兵的母亲搬去了乡下。
段小兵哥哥倒是想管,但他怎么管得了林芬呢,本来嫁给一个跛子就觉得委屈,你还不让我放纵点,这日子过得哪有什么盼头。
难怪段小兵不允许小辉去音像店找他哥哥。
我买了水果和鲜花去看林师傅。
看见我,林师傅很是吃惊。
可能,他没想到我回来了。
更可能,他没想到我竟然会去看他。
趁段小兵去取片子时,他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飞飞,是我犯糊涂,当初没听你的话,不应该逼小兵,害得小辉八岁就没了妈,这几年真是苦了小兵。
我安慰他说,不关你的事儿,你也没拆散他俩,他们后来不是在一起了吗。
他眼圈一红:「话是这么说,燕子心里能没疙瘩吗,当初小兵差点就和芬芬结婚了,后来出了点意外,这婚到底没结成。无奈,小兵又和燕子走到了一起。这叫什么,叫破镜重圆,镜子既然破过一次,是很难复原的,他们婚后感情一直就不顺。现在想想,芬芬那死丫头哪配上小兵啊,是我老糊涂了……」
林师傅的话让我很不是滋味。
走出医院,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忍住。
我说:「小兵,我不想,也没兴趣知道你和戴燕燕究竟为什么走到一起的,但我很想,也很有兴趣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不在一起的。这事儿我也就问这一次,以后绝不会再提,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分开?」
段小兵拘谨地看了看我,顿了顿,说,飞飞,这事儿你还是直接问燕子比较好,你要想知道,我这儿有她电话。
我失望地看他一眼,头也不抬,甩甩手,气冲冲走了。
段小兵瞬间化作一根僵硬的树桩,站在那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我愤然远去。
那天晚上,我躺下来,身子像着了火似的,感觉却像掉冰窟里一样冷,头疼得就要炸裂开来。
半夜,我起来找感冒药。
惊醒了段小兵。
他二话不说,把我送去了急症。
我打着点滴,盯着他看,一双眼睛深邃而犀利。
他低下头,不敢迎视我。
我们之间的空气好象被喷了制冷剂,倏地紧张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湿气,仿佛岁月穿过皮肤,让人心生凉意。
我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准备小辉的早餐,我没事,就是小感冒,打完滴流我自己就打车回去了。
说完,我苦涩地冲他笑了笑。
他抬起头,看我一眼,脸上的每一条细小的纹路都带着渴望谅解的诚意。
一阵猛烈的波涛翻滚后,他说,飞飞,你相信我,我没有抛弃燕子,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儿……那年夏天,她去西藏旅游,爱上了当地的一个老师,回来没多久,她就怀孕了,我只好放手。她去了西藏支教,在那边扎了根,现在他俩的孩子都七岁了……
飞飞,你知道吗,有一年暑假,我带小辉去看过她,走的时候她央求我把小辉留下,我当时连死的心也有了,但我还是遵照她的意思,偷偷一个人离开。
没想到,刚要出站,小辉就大喊大叫过来找我。
看见我他就死死抱着我,号啕大哭,任燕子怎么分也分不开。
没办法,她只要又让小辉跟我回去。
她说,回去也好,毕竟西藏条件艰苦,求学条件也不如老家的大城市,以后寒暑假可以再领小辉去看她。
但小辉之后再也不肯去西藏,任燕子怎么央求,他就是不去,他说他不喜欢西藏,还说怕我又会扔下他一个人离开……」
看着段小兵黝黑消瘦的脸庞,觉得有一块冰渐渐贴上来,沁入骨髓。
突然,我有一种苍凉的黯然。
这种黯然又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点点冷意,或者说苍绿。
没想到,我和段小兵的命运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我想起了自己。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妻子背叛叛我的理由。
家庭不幸福吗?
我拿着高薪,住着大房子,开得是高档车,孩子自进学堂第一天起,读得是私立贵族双语学校。
性生活不和谐吗?
如果是,那真正的受害者不是她,而是我。
每次索要,她都疲于应命。
有时,我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旺盛,或者说,是她性冷淡?
但她就背叛了我。
她回上海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明目张胆和初恋情人去开房,在上海一家五星级宾馆住了五天才回来。
此后,她彻底成了性冷淡。
有一天,她放下电脑,匆忙跑去阳台接电话。
当时我在家里加班,用笔记本弄一个大型的策划方案。
正关键时刻,台式电脑传来了小企鹅发出的呱躁的滴滴声。
我本想把声音关了,却点到了小企鹅。
一条可怕的聊天弹了出来:老婆,我想听你的声音,我给你打电话,我们用电话说。
再翻看聊天记录,长达两年的聊天记录足足有1000页之多。
前面的没细看,我只看了后面的一小部分。
知道他们在上海见面了,开了房,他说她的身体还和15年前一样令他消魂。他甚至问她,你老公不知道吧。还说知道了也没关系,大不了离婚,跟他去英国。
她倒是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出轨。
她说,你就知道赚钱,每天把工作带回来,有时忙到半夜,第二天起来就走。你不顾家,不体贴,不会照顾人,不会讨人开心。
她提出了离婚。
她说,既然你发现了,我们尽快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我没答应。
我们事业的成功给家庭套上了一圈靓丽的光环,光环之下是一片阴影。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旧有条不紊上班,皮鞋蹭亮,西服笔直,表面上看,我还是如此光鲜,其实内心已经碎掉了。
我一边死耗着,一边开始找各种不同的女人上床。
每次和不同的女人发生关系后,我有种从网里钻出来的快感,一身轻松、活蹦乱跳。
我甚至把一个长相甜美的女人带回了家,当着她的面,两个人在那张大床上纠缠成了麻花。
激情完后,我去厨房给那个女人做饭,笨拙地拿刀,手忙脚乱用着铲子,不时和她嬉笑调情。
她冷冷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不久,她背着我,偷偷为儿子办理了去英国读书。
一切妥当后,她在英国给我寄来了一纸离婚协议书,说她净身出户,什么也不要,只把儿子带走。
我把协议撕得粉碎。
我做不到段小兵那么大度,我准备把儿子夺回来——我不可能把儿子放在一个背叛我的女人身边。
在遍体鳞伤之际,我喜欢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翻阅一本杂志。或者,一个人,独自在旅行中,做一朵自由行走的花儿。
我们时常忙忙碌碌,也许偶尔会迷茫,并且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的劳累奔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可是,当我们真正静下心来细细回想,我们才知道,其实,我们一直在等待。
段小兵说,他母亲回城了,他的房子给了她母亲和林师傅住,由于房子小,怕影响小辉的中考,想在我这儿挤一段时间,还问我介意不介意。
我倒是不介意。
干嘛要介意啊,他那么能干,简直就是一免费保姆。
可能,大家会觉得我们一定会破镜重圆,重燃感情的烟火。
但,显然不是这种状态。
这种感觉和16年有着天壤之别。
有时候,我会带段小兵出去唱歌。
他很少唱,只有一次,在他人的要求下,唱了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他唱歌很一般,甚至有点难听,调子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惊讶地问,你是不是故意唱成这样的?
他说,怎么会,我从来没这么认真去唱这首歌儿。
当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就觉得很尴尬。
有时间,他也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以试探我的反应,或者说逗我开心。
段小兵哥哥的儿子段正宝智力似乎有点问题,和小辉同岁,小学还没毕业。
有一次,他背着书包来找小辉。
他们一起在客厅写作业。
我坐在阳台,看着阳光照进来,满墙忧伤。
段正宝在写作文。
他这么写着:我和叔叔、弟弟去乡下奶奶家,在路上看到一堆好大的牛屎,我大吃一斤(惊)。
段小兵帮忙检查作业时,看见了这个错别字,故意调侃他,干嘛只吃一斤啊,要是饿了全吃了哟,就当保护环境……
段小兵一边打趣段正宝一边偷偷向我这头看。
小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段正宝更是,鼻涕泡也喷出来了。
我却无动于衷。
小辉说,干爹,你怎么不笑啊,不觉得我爸说话很好笑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好笑,也觉得这画面很温馨。
尤其是看到段小兵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那张憨实黝黑的脸,挺拔的鼻梁和闪光的胡渣,那性感的唇在阳光显得坚韧温暖。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笑的欲望。
可能组成这种温馨的各种要素没有一件与我有关吧。
那是他们家庭的幸福,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哀伤还淡然地想。
我们甚至有一次谈到了再婚的话题。
我经常会去咖啡厅呆坐。
一杯咖啡,一本杂志。
那是以前和孩子他妈谈恋爱时养成的坏习惯。
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了咖啡厅那种令人质疑的肃静。
但,这种静,往往也会滋长很多情绪。
不想再找一个?
有一天,在咖啡厅,我突然问在咖啡厅里无所适从的段小兵。
我的目光中有着一种病态的冷静。
段小兵没有准备,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他先是一楞,看我一眼,想了想,说,我怕委屈了小辉。
你不想女人吗?我又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唉,习惯了。
想,还是不想?我笑着逼问。
他像是被我的眼神咬了一下,低下头,用吸管吸了一口冷饮,不过像是没吸出来,发出了扑哧一声响。
他搓着手,讷讷地红了脸,不敢再看我。
见我似乎一直盯着他,知道我希望得到答案后,他又抬起头,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说,我没想让你说什么,随便问问。
他说,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想去想。
语气中有着一种让人叹息的失魂落魄。
尔后,他反问我,你呢,怎么不和太太一起去英国。
我喝了一口咖啡,迅速转移话题。
我说,唉,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把小辉拉扯大,确实也不容易。
一说到小辉,他的眼圈就开始发红。
此后,我们又是大段的沉默。
我们都在有意识地在回避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背叛。
这也是我们之间最难解的结,这个结在彼此的心里种了16年。
它像一根粗大的绳子,死结一旦出现,不是缠死了别人,就是勒死了自己。
我们都清楚,只是谁也不愿意面对而已。
我知道他很想挑起这个话题,几次话到嘴边,我就把话题转移到小辉身上。
因为他最喜欢谈的话题就是他儿子。
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和精神支柱。
只要我愿意听,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
我们之间大多数情况还是,彼此坐同一辆车,他开车,我坐副驾驶。
一路上很少交谈,就这么坐着,我有时候托着下巴看窗外,有时候会仔细研究他映在玻璃上的脸。下了车,他则习惯在人群中捕捉我的身影,目光随着我忽上忽下。
有时候,我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他会拿毯子给我盖上。
有一次,我被他轻微的动作弄醒了。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没睁眼。
透过眼皮细眯的缝隙,我看见他站在沙发旁边,静静地看着我。
满眼怜惜,满脸忧伤。
因为爱,所以怜惜。
因为我一直下意识抗拒,所以忧伤。
这种从骨子里透露的忧伤,逃不过我在人生路上历练了40年的眼睛。
他忧伤地看我大概有七八分钟。
到后来,我实在挺不住,假装在睡梦中咳嗽,他才急急地离开。
这种默默的用眼睛表达的亲昵虽然尴尬,我还是觉得很受用。
心里的冰山,似乎有消融的迹象。
还有一次,我去了另一家公司参观,电梯出了故障,我被关在里面长达半个小时。
他在楼下等我,不停给我打电话。
由于手机不在服务区,他跑上26楼来找我。
得知我困在电梯里,他当时急得都快急疯了。当我从电梯出来的那一刻,他窜过来,紧紧拉着我的手,问我,飞飞,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他就释然地长舒一口气,说,吓死我了。
偶尔,我们也会有意见分歧。
以前,我为了委曲求全,总是让着他。
而现在,只要我稍微表现一点不悦,他就先偃旗息鼓,小心翼翼的像只刚睁开眼睛没多久的小猫,一有点风吹草动,变战战兢兢妥协了。
我不确信我们之间还有没有爱情。
但我确信,我们之间还有撕扯不断的亲情,或者说恩情。
这种亲情加恩情在我9岁时就已经播下了,无论过了多少年,经历多少事,多久不联系。这也是我们最终还能在一个屋檐下像亲人般相处的原因。
不过,我也知道,这种相处,和16年前有着天壤之别。
我在想,我们怕是回不到原来了。
只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还是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和望江厂又进行了一轮谈判后,我们出去吃饭。
吃完饭,一位随同人员突然说,我们去唱歌吧。
到了KTV,段小兵又唱那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还是跑调,但情感投入了很多,我似乎看到他眼眶含着泪花。
有个人说,段小兵,你跑调啦。
段小兵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麦克给我。
我接着唱了起来: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我唱得很动情。
段小兵听着听着,一屁股坐在软软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喝酒。
有个人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有点哽咽,强忍着不让泪出来
那人又安慰他几句,他没忍住,开始啜泣。
我停止了唱。
见我有点不知所措,那人过来说,代经理,没事,他的媳妇跟别人跑了,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憋得难受。
唱完歌儿,回去时,我说,戴燕燕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回到住处,小辉已经睡觉了。
我打开笔记本,给总部那边发了封汇报工作进展的邮件。
段小兵给我泡了杯茶。
我问他会用电脑吗?
他说,会上网、聊天、看电影和听歌。
我说,打字和做表格呢?
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怎么会,还说怕影响小辉的学习,一直没买电脑。
我说,你迟早要学,合作真要成了,你还得回去上班,现在上班离不了电脑。
他不说话,只是浅浅一笑。
发完邮件,我放了那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听到一半,感觉他情绪不对。
我说,怎么啦?每次听这歌你的反应都很大。
他说,我想起了电影。
我一楞,这才知道那是电影《蓝宇》的主题曲。
我倒是听说过《蓝宇》这部电影,但没看过,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那歌儿是主题曲,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虽然我对那首歌儿烂熟于心。
半夜,我上卫生间。
我没有开灯,坐在马桶上,抽着烟。
段小兵进来了。
他也没有开灯,拉玻璃门的动作很轻。
我吸了一口烟,借着点点烟火星子,突然就看见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轮廓——赤裸着上身,一根熟悉且傲然的物件,在半拉下的内裤的上方妩媚地翘动。
我的心,倏然颤动。
抬起头,是段小兵!
正好,他也盯着我看。
卫生间里,一片黑暗。
那种黑暗,就好像一堆暗火。
我们隔着暗火对望。
我看见了段小兵的眼睛,那双水份很足的目光和我投去的目光有了短暂的碰撞,我们相互便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他说,飞飞,你在里面?
我说,怎么不开灯啊。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
我起身,说,你来吧,我完事了。
越过他时,他的傲然碰到了我的肉身。
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我下意识抖了一下,感觉全身痒痒的,一直痒到脚心,整个人麻酥酥的,就像一粒豆子,一下子长出了根,长出了须。
他也抖了一下,喊了句飞飞,强健有力的手拉住了我。
夜深人静,往往是人意识最模糊理智最薄弱的时候,我竭力躲避,却无从躲避。
当我的身子陷于他呼出的沸腾的热气中,我知道我失去了抵抗力。
16年啊,16年。
时间太漫长。
在过去16年时间里,除了各式各样的女人,我没和任何男人有过肉体的亲密接触。
这个16年前无数次进入我梦中的男人,这个我为她写求爱情书的男人,这个让我挨过耳光的男人,这个如今仍然充满魅力、依然动人的男人,现在就在我面前。
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我以为,我会本能地反感,会厌恶,会拒绝。
此刻,却没有。
不仅没有,我的身体甚至还在起着微微变化。
这让我有点脸红和难堪,同时又奇妙得让我想飞翔。
浮想翩翩之际,灯,突然一下亮了。
小辉进来了。
卫生间一阵尴尬。
我和段小兵对望一眼,仿佛被人捉奸,满面通红。
幸亏小辉还没清醒过来。
他揉着惺忪朦胧的眼睛,进了卫生间才发现我们两个也在里面。
他只是说了句「你们都起来了啊」,便退到外面等候。
我拍拍他的脑袋,说,我刚要出去,你爸就进来了。
他说,你们怎么都不打灯啊。
段小兵说,你这孩子,打灯干什么,多浪费,又不是看不见。
小辉就没再说什么。
回屋后,我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躺在床上。
接着,我又起来,打开笔记本,搜索了《蓝宇》那部电影。
我看得很投入,《你怎么舍得我难过》这歌儿在片中反复被伤感地吟唱。
我听着听着,流泪了。
尤其结束时,捍东旁白说:「你知道吗?这些年,北京还是老样子,到处都在拆呀建呀的。每次经过你出事的地方,我都会停下来,不过心里倒很平静,因为总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走……」
我的泪汹涌起来。
我想起,每当路过那栋我曾经亲手装修出来的老房子,我也总是下意识停下来。
因为,我总觉得,16年前那个段小兵还在里面住着,就像他从来不曾离开过。
影片结束后,我又找来小说,看完小说,天露出亮色。
我抽着烟,想了很多。
蓝宇的尸体放在医院,捍东不顾一切的抱他,吻他。
那一刻,我相信,捍东是真心爱蓝宇的,但已经晚了,蓝宇再也醒不来。
捍东是多么的悲伤和无助,纵然他有无数的男女性伴侣,然后真正让他动情的就只有蓝宇。
我想起了自己。
和捍东不同的是,16年来,我的世界只有女人,在妻子背叛我后,我多次和不同的女人发生过关系。
和捍东相同的是,心结一样,我追求这种刺激,但不迷恋。每个女人我碰过之后没有想碰第二次的欲望。
捍东深爱着蓝宇,我深爱着段小兵。
16年前的段小兵让我沉溺,或者说迷恋上了这种两人肉体完完全全的裹挟,总有种一刻也不想失去的患得患失。
我还想起了段小兵。
那天,去机场的路上,看见段小兵追过来,我装得很冷漠,事实上,我当时有过一阵莫名的激动。我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地追到机场,并坚定地将我截下。
我开始认真地梳理。
16年来,我从未去接触所谓的同志圈,和我有肉体接触的全是女人。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迷恋上了和不同的女人做爱。
我也一度曾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
难道我是异性恋?
或者说双性恋?
直到我看了《蓝宇》,直到我刚才再次目睹到段小兵的傲然,瞬间的面红耳赤、砰然心动,一种别样的激情膨胀着自己的全身。
我这才意识到,我真正深爱的,还是男人。
只不过,这个男人是一个特定的人,他就是段小兵。
我确实接受和女人做爱,但似乎很难爱上她们,我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都找不到这种和段小兵在一起时的纠结与分裂的痛感,那种坐立不安、食之无味的魂不守舍。
我突然有了捍东的切身体会。
遗憾的是,捍东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深爱的蓝宇。
幸运的是,我的蓝宇,近在咫尺——虽然,他还游离和徘徊在我的心门之外。
当然,对于段小兵,并不是我要抗之拒之。
这种纠结,说到底,是心理问题,是自己与自己的缠斗。
缠斗着,就结了一个痂。
我只是不想自己去抠,我怕越抠越痛,甚至流出血来。
我在等待它慢慢自行不着痕迹地脱落。
这么想着,我拉开窗帘。
窗外吹来淡淡的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一轮骄阳在高空悬挂,灿灿烂烂的,就像此刻我的脸。
我知道,这样的美好只是掀开了一页。
我们都还年轻,未来的幸福还很长,很长。
自看了电影《蓝宇》,
我一度像大理石上盘踞的青苔,处于一种极度怀旧的状态,经常陷于对故人故事的追忆。
我心里那颗爱的种子也开始慢慢发芽——我不想再重复体会悍东的切肤之痛。
我甚至想到了张大伯,想到了秋生。
想到秋生时,我一阵紧张。
我就想,秋生应该没事吧,他和小虎子一样大,现在也该有23岁了,上大学了吗?
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被默默地遗落在岁月荒芜中的,竟都是我曾经要用生生世世去恪守的执着。
时光渐渐赋予我遗忘和回忆的力量。
从前,我觉得我不能理解段小兵。
但此时现在与过去叠加,我觉得段小兵突然简单易懂了。
小时候,我被全班所有的小朋友冷落,于是我和段小兵同病相怜,走到了一起。
如今,我们两个都是被女人抛弃的男人。
幸运的是,小辉一直在他身边。
不幸的是,路路(我儿子的小名儿)已离我远去。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
学生等待着毕业,恋人等待着结婚,亲人等待着团聚,幸福等待着永恒。
等待一个结果。
等待一个人。
亦或是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
等待终究是幸福的。
因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依然饱含着希望。
尽管,那希望是濒临绝望的希望,但也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
如若没有了这一动力,我们又如何继续延续生命的长度呢?
我和段小兵就在等待着那种破镜重圆的契合。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会一起做饭,我开始主动和他讨论菜的咸淡。
厨房里,烟火缭绕,我笨手笨脚,以帮忙的名义瞎搞一气。
每每这时,小辉就会喊,干爹,你别添乱啦——声音拖得长长的,强行把我从厨房拖出来。
段小兵就在旁边傻笑。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频道的佳片有约。
看着看着,他会一个人跑去阳台吸烟。
阳台上,他的背影蒙了一层淡淡的月光。
偶尔,我也会走过去,从他的指缝里抽过烟,深深地吸一口,踩灭。
我说,烟还是少抽点好。
他看着我,眼睛动了动,灿灿一笑。
月光洒落在他的鼻翼,我的心微微动了动。
这双眼睛,年少时,在我身边百转千回。
回忆就像一块被时光层层包围的青苔。曾经,我们用最好的两年为彼此温暖。我想起以前他为了我,把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我就像偷偷舔了一口糖。
很多个午后,斜阳懒懒落下去,我们去老茶馆喝茶,看那些老头摆龙门阵,狗懒懒地盘在脚下,张着大嘴呼吸,杨树投下班驳的影子……
我承认,那些过去,好的,坏的,都很深刻。
好的,始终让我甜蜜。
坏的,终究不能阻挡未来。
即便曾经的最真挚最美好的爱情,被沾上了污点和伤痕。
当然,我们都还在不深不浅试探性地靠拢,要突破尺度都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都快四十岁了。
毕竟,16年时间没有过身体接触。
毕竟,各自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这种一会近一会远的靠拢,被一根线牵着。
犹如小小的火花,若有若无地燃着。
那长长的芯似乎怎么也烧不到尽头,直至汶川大地震的到来。
电视画面上,满目疮痍的景象把我们惊呆了。
很快,我接到总部的通知,暂停与望江厂的谈判。
此后两三天,我拉着段小兵组成了志愿服务队,召集了几个人,先后三次带着药品、食物等救灾物品,送到受灾区。
到了灾区,我们协助搬运物资,连夜驾车转送伤员。
如果说,《蓝宇》让我心里那颗爱的种子开始发芽。
那么,这场突如其来的汶川大地震就如一场大风,给这棵已经发芽的种子慢慢催出绿叶的机会。
我心里的那块痂也开始慢慢自行脱落。
在半个月的志愿服务过程中,我和段小兵目睹了许许多多生与死的故事,彼此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死别已是很残酷了,还要生离,就更是伤感了。
有对本来决定分手的小恋人,经过地震的劫后余生,他们又拥抱在了一起。
看着他们激动地相拥在一起,身后,是那轮很大很大的落日,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段小兵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轻轻叫我,飞飞,我们走吧。
我忍住眼泪,把手插在裤兜里,转身,跟着他慢慢地走。
有个晚上,段小兵累得倒下了,发着低烧,还有轻微咳嗽。
我只好停下脚步,把他安顿在简易帐篷里。
烛光下,我们头抵头,呼吸交互呼吸,段小兵在我暖暖的气息里意识朦胧。
他的眉毛真黑。
我说,小兵,怎么样?累吗?
他说,我不累!
我又说,小兵,你发烧了,冷不冷?
他迎着蜡烛光,笑一笑,说,我不冷。
我靠到他身上,可是他怎么在发抖呢。
我找来体温计,还好,低烧。
吃完药,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吹灭蜡烛,走出帐篷,发现夜幕下的空地显得如此忧伤旷寂。
我抬头看了看天,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刺开万重的黑暗,迸发出一些乳白的光。
第二天,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遇见了秋生。
当然,我没认出来,段小兵喊了句秋生,我懵了半天。
我盯着他看。
是他,真的是他。
不算太高,很黑,清瘦的脸庞。
我说你是秋生?
他点点头。
我说你还认识我吗?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
段小兵说,这是以前抱过你的代叔叔,专门来做志愿服务的。
秋生笑了笑,说,代叔叔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
突然,热泪盈眶。
秋生师范毕业后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当一名乡村教师。
那个地方遭遇了不算严重的地震,他特意赶到重灾区找他的父亲。
秋生说他父亲在附近做小工,他找了很久,也打听了很多人,终于在一处废墟旁边的帐篷找到他的父亲。他父亲左腿受了伤,经过简单处理,秋生正在想办法往外面送。
听说我们可以帮忙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秋生的父亲挣扎着拒绝。
秋生说,爸,不能再拖,再拖就会溃烂,搞不好要截肢。
他父亲就黯然垂下了头。
一路上,秋生安慰他父亲。
秋生说,我现在参加工作了,有工资,不用担心医疗费,以后就不要出去打工了,去我们学校做饭,我会好好孝敬你。
他父亲听了,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住院后,秋生一直陪着他父亲。
他总是趁父亲睡着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踱到外面的葡萄架下休憩。
有一次,他说,小兵叔叔,你能领我出去买件衣服吗?
段小兵说,你买衣服干什么,我送你几件!
他说,我父亲的衣服裤子破了好几个洞,我想给他买套新的。
我们就领他出去转了一圈。
买完衣服,他又去了零售批发市场。
他来来回回逛了好几趟,东西拿起来又放下,就是舍不得掏钱买。
最后,他还是决定买了一小瓶酒。
秋生说,我父亲没别的爱好,平时就喜欢喝一小口。
赶回医院,他父亲醒了,眼睛很红,似乎哭了。
他父亲说,秋生,我以为你会扔下我不管。
秋生说,怎么会呢,我是出去给你买衣服去了。
秋生把衣服和酒拿出来,他父亲突然就哭了起来。
他边哭边说,秋生,我对不起你。
秋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爸,没事,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也好好地吗。
他父亲就哭得更汹了。
我早知道秋生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秋生送我们出去时,我说,你恨他吗,他好赌,对家不负责任,又没养过你。
秋生说,怎么说呢,要说从来没恨过是假话,以前我也恨,恨得还很厉害。
后来,慢慢长大了,在政府的资助下,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读了大学,就逐渐释然了。
不管怎样,他始终是我的父亲,始终是我爷爷奶奶的亲生儿子。
地震发生后,我奶奶拉着我的手,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一直不愿咽气,我知道奶奶是恳求我去找他。
我说,奶奶,你挺住,我一定要把父亲找回来。
奶奶就一直在挺啊挺,挺到最后,实在挺不住了,还瞪大眼睛,一直在喃喃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大庆(秋生父亲的名字)了……
其实,现在想想,他也很可怜,老婆生了个儿子还不是亲生的,他也没什么错儿,就是家里穷点,是我母亲欺骗了他。
他心理也很苦,我爷爷去世后,他去爷爷的坟头哭了一场就没再回来。
后来,听说他入赘到了别人家。
在我大一的时候,他来学校看过我,据说是被女方赶出来了。
那天他一直哭,说他想回家,想他的妈妈。
我奶奶说,他被赶出来是因为他偷了女方家的钱,而这钱是他偷偷给了奶奶,说是用来交我的学费。
我读大学的费用都是他在外面打小工挣来的。
现在,我奶奶也走了,除了他,我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在这个世上,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父亲,我的亲生父亲……
秋生还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的好,我会时时想念,这就是留给自己在世间的一簇小小温暖火焰。
秋生的一席话让我愕然不已。
没想到,这么一个从小缺乏父爱的孩子,在孤独环境中成长,却丝毫不抱怨,工作努力,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善待他人。
突然间,我像是释然了很多。
对过往的很多事情似乎一下看开了。
那种15年来一直厚厚笼罩的情绪,在慢慢涣散。
我还准备对我的妻子放手。
我在想,只要他们是真心相爱,我就祝福他们。
至于儿子路路,就由他选择吧,只要是他自己选择的,我就支持。
我甚至做出决定——放下包袱,和段小兵重修旧好。
我对自己说,心里这痂,也该是到脱落的时候了。
是啊,过往算什么呢。
好好活着,好好相爱,才是最重要的。
2008年6月8日,是端午节。
段小兵包了很多粽子。
我说,挺想吃你包的粽子。
这些年,在广州吃的粽子肥肉那么多,还那么咸,一点家乡的感觉也没有。
第二天,我就闻到了粽叶的香味。
我站在厨房,看到段小兵正用高压锅里往外拿粽子,然后放冷水泡上。
一下子有些恍惚。
小辉说,我爸开着车,跑了半个城市才买到的粽叶,晚上泡的米,起早包的。
我忽然很感动。
我吃着粽子,说,要不要送些给秋生和他父亲。
段小兵说好。
看见我们送来的粽子,秋生长睫毛下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滴。
我问他还要住多久?
秋生说,医生说一个星期后可以出院。
我说,一个星期后我来接你,送你们回去。
秋生说,不用,我想再观察半个月。
我说,住院费很贵的,腿伤可以在家里养。
他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乡村老师,我真的很难想象,他能供他父亲在这么家大医院住上一个月。
秋生说,没事,我有办法。
走出医院,段小兵说,秋生帮医院的某个主治大夫的儿子做家教,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收入还算不错。
我无比欣慰起来。
没想到,16年前在我怀里挣扎的小小的秋生,为了一个不是他亲生,也未曾养过他的父亲,竟有如此气量。
回去时,我买了张报纸。
报纸上,有篇报道,说是那个农民骑摩托车把亡妻绑在背上载回家的报道。
我想起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眼睛红红的,脚底一股凉气传遍全身。
段小兵拍拍我。
我突然转过身,默默流泪。
我说,他们真的好可怜。
他们会好起来的!段小兵安慰我。
我喊了句小兵,身子开始颤抖。
段小兵靠过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传出邓丽君的声音: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我瞥了瞥段小兵,发现他眼眶湿润,泪花中有一种含苞带露的动人,如荧荧的星光一样。那些已被我收藏在角落里的记忆,瞬间涌出,把心淋了个透湿,酸酸涩涩,刺激着最后一块嫩肉……
经历地震后,我变得更坚强,也更宽容。
我同意了妻子的离婚请求。
我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儿子每年放假要回国来陪我呆一段时间。
做志愿服务期间,儿子经常给我打电话,每次通电话,我的声音刚传过去,他就在那边喊,爸,你没事吧。
我故意吓唬他,儿子,你再不回来,可能就见不到你老爸了。
他就说,爸爸,你一定要好好的,放假了就回去看你。
妻子同意了我的条件。
其实,很多事情,只要我们主动去面对,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之前,我们就是因为没有主动去面对,所以才走到这一步。当然,其中也有我自己很大一部分责任。
2008年7月中旬,她把儿子送回了国。
我们去了趟上海,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虹桥机场,她把两张奥运门票给我,说,路路只能在你那呆到八月上旬,本来我打算领他去北京看奥运会,想了想,还是你领他去看吧,我对比赛也没什么兴趣,看完奥运,我就要带他回英国了……他现在功课很紧,学得很吃力,我还得陪他补英语。
我儿子小名叫路路,比段小兵儿子小辉小一岁。
两人相见,格外亲热,路路小辉哥长小辉哥短地叫着,还说要比身高。
他和小辉并排站着,问我们谁更高。
我说,你要高点。
他又说,你给我俩打打分。
段小兵装模装样,仔细端详了一番,拿捏着腔调说,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后得分是90分。
路路睁大眼睛问,哇,这么高!
我白了路路一眼。
我说,那是小辉的分数,你啊,顶多及格水平。
路路嘟着嘴。
段小兵安慰他说,路路,我说的就是你的分数,小辉的分数由你爸爸来打。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
我说,小辉嘛,当然要比路路高一点。
路路有嘟着嘴,说,一点是多少?
我说,怎么也要高个一两分。
路路说,干嘛不抹平啊,就差一两分!
我说,抹不平,你太胖,肚子太大,你不记得有一次我领你去跑步,路过球场,他们的足球踢丢了,硬说你捡到后藏到肚子里了。
路路说,爸,这你都信啊,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哈哈,段小兵和小辉笑成一团。
小辉中考早已结束了,每天都有大把时间陪路路到处乱逛。
路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除了热,其他都很适应。
路路刚从英国回来,嘴里动不动就蹦出两句单词,说的普通话也有香港人的味道,经常把段小兵和小辉逗得咯咯笑。
路路和小辉很快熟络了起来,一些心事也会和小辉说。
比如,小辉会问路路有关英国那边的情况,路路就对小辉说,还是回国好,刚去英国时,很难融入到集体,英国的学生很傲气,看不起来自中国的学生,所以他有时候觉得很孤独,却又不知道怎么去排遣。
小辉竟然用流利的英语告诉路路怎么做。
路路听了吃惊地瞪着小辉,好象看到小辉的后背长出了一一对翅膀一样,半天回不过神来。
路路很是惊讶地问,怎么可能,你的英语那么好?
小辉得意一笑,说,我从小就学英语。
路路又问,你爸爸教你的吗?他是英语老师?
小辉摇摇头,我妈是英语老师,我爸只是个出租车司机,他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奔跑,他说他不希望我也像他那样,于是从小就送我去参加英语班,那些学英语的都是一些有钱人的孩子,看人不用眼睛,鼻孔永远朝上,我学了一阵,就不想去。我爸说,以你的身世,到这种地方学英语,被人看贬是肯定的,你要是受不了,我也不强求,以后也像我一样,开着出租,天天被人瞧不起。我就再也没打过退堂鼓,比以前学的更认真。结果比所有的人都学得好,后来那个班免了我两年的学费,对我进行重点培养,拿我当示范宣传,每次招生都要我出来演讲,把那些家长全征服了……
路路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辉说,其实你刚到英国和我刚到那个学习班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属于这个环境,只有让自己适应这个环境,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消除孤独和自卑,让大家接受你。
路路说,那你快告诉我怎么融入新环境,怎么适应新环境,怎么让自己变得更好。
小辉说,要想融入新环境,你首先要让他们了解你,对你感兴趣。
此后几天,小辉天天对路路进行包装,教他写毛笔字,怎么表演一些中国特色的节目,比如打鼓,拉二胡,甚至推荐他去学功夫。
我给他找了个武术老师,没学几天,就坚持不下去,推脱自己太胖,学不会,动作笨拙,太吃力。
我说,好,那你先减肥。
段小兵把这个任务接了下来。
他对路路照顾得很周到,看得也很紧,一有时间就领他去爬山、打球,站在码头教他练拳。
几天下来,还真瘦了一圈。
路路虽是我儿子,坦率说,他长相一般,最多只能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可能人一胖,什么缺点都来了。
我还是觉得小辉好看,一举一动都有那种少年的律动和帅气。
我说,要能像小辉,再瘦个二十斤,人就精神了。
段小兵眼睛一眨,说,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去试试。
段小兵说的是他妈妈在乡下的小型农场。
我咬咬牙,一狠心,同意了。
路路在农场呆了一周左右,段小兵每天打电话汇报减肥进展。
他说,几块菜地被两个小伙子抢着翻好了,果园和菜地里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路路现在灵活得可以爬树摘果子吃了。
我听了就很开心。
路路从小被他母亲娇生惯养,养得像只白白胖胖的寄生虫,适应社会能力差,平日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家务活都不做,也不屑于做。如今被段小兵这一带,竟然脱胎换骨。
一个星期后,我开车去接他们。
段小兵带领两个小伙子爬山去了,下山时,路路崴到了脚踝。
其实也不算严重,但路路身子重,怕再出什么意外,段小兵非要背着他下山,走了两三里的山路才到家。
到家后,段小兵刚放下路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可能是路路太沉,段小兵背着他也不慎滑了一下,左脚猛烈一抖,膝盖就跪在了小石块上。
为了不让路路掉下来,小兵双手撑地,把后背躬成弧形,路路趴在他的后背,就像趴在一座安全的石拱桥上。路路当时一惊,问:大伯,你怎么啦?段小兵说:没事,就是滑了一下。此后,段小兵走得很缓慢,慢如蜗行。路路也没多想,只是以为他怕再滑倒,故意放慢了速度而已。
我费了好大劲把他的袜子脱了,发现段小兵的脚脖子已肿成了大萝卜。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崴成这样也不吭一声。
段小兵说,路路没事就好。
小辉说,我就知道我爸摔得不轻,我劝过他,他不听,非要坚持背路路,路路那么胖…….
段小兵瞪他一眼,小辉就不敢往下说了。
瓦房、村鸡、村狗、牛羊,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乡土脸谱……
想起那首名叫《江南》的诗:水似镜,万千倒映,两岸风光,细数入心;小桥斜影,江南柔情,处处诗意,一步一景。远方山间林,近前花迎宾,云自空中闲,彷如游仙境。美不尽,陶醉难醒,过客不舍,黄昏却近。
回城时,路过一户人家。
可能是办喜事,他家的外面摆上些桌凳,支起口大锅,锅里熬上些羊骨头,案上盆里是些煮熟的羊肉羊杂碎,一排洗干净的瓷碗。
大嫂把切好的羊肉羊杂碎放在碗里,抓上香菜末、葱花儿,手拈汤勺,在滚烫的汤锅里舀出稠稠的汤汁,往碗里一冲,一阵浓厚的香味飘来。
小辉擤了擤鼻子,说,好香!
我说,你想不想吃?
小辉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停下车,塞给大嫂一些钱,冲他们招了招手,两个小伙子羊一般跳下。
我来到段小兵身边,半弯着腰。
段小兵楞了楞,问,怎么啦?
我说,上来啊。
段小兵不相信地问,你要背我?
我说,试试。
段小兵说,不大好吧,路路和小辉在那边看我们。
我说,叫你上来你就上来,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小心翼翼把着我的肩,慢慢从车上滑下来,趴在我后背。
没走几步,他两只手轻轻提我的耳朵,说,你现在像不像猪八戒?
我的心在笑。
我说,我倒愿意做猪八戒,可不知道背上背的那个是不是媳妇。
段小兵突然就停止了提我耳朵。
他喊了句飞飞,正要说什么。
路路在那边喊,爸,你小心点。
路路刚喊完,我故意脚下一滑,装作跪倒在地。
段小兵急切地问,飞飞,你怎么啦?
我说我脚崴了。
段小兵说,那你快把我放下来。
我说,没事,我能挺住。
段小兵说,不行,快放我下来。
我说,放什么放,我要一直背你回城里。
段小兵说,你疯啦。
我说,你能疯,我为什么不能。
段小兵说,你还要开车,你要不听话,我们都困在这,谁也走不了。
我说我无所谓,
他就笑了,揪我的耳朵,恢复了以前的调皮。
他说,靠,你骗我吧。
我说,你才知道啊!
哈哈!他大笑,从我身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那张长凳上。
段小兵为我的那碗加上味精,拨了点胡椒粉,盐和醋,搅了搅,放在我面前,说,好了,吃吧。
看着那碗汤,我的心像田野里开出的五颜六色的花朵。
喝完羊汤,我再背他上车。
他紧紧贴在我后背,我听见他的心脏在清晰地跳动。
上车时,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飞飞,你背我回家吧。
恩,回家,背你回家!
突然想起周旋的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我抬头仰望,晴朗的天空似乎预示着一个困惑的结束和另一个新的开始。
生活,像春天骤然绽放的叶子,一下变得汪绿。
墙壁上挂着我、段小兵、小辉还有路路四个人的合影,沙发上摆放着四只接吻猪的抱枕。
段小兵把黑豆、红豆、黑豆放在一起,磨出的混合豆浆味道鲜美。路路把苹果、西瓜、梨混在一起打磨的果汁可口怡人。小辉把南瓜、胡萝卜、木瓜等和水果混合在一起打磨的蔬果混合汁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们四个围在一起看电视,喝着自制的豆浆和果汁,为各自的劳动成果打分。
有时,吃饭时,段小兵会当着小辉和路路的面给我夹菜。
小辉嘴一撇,说,爸,怎么不给我夹啊。
他就冲小辉嘘了嘘,说,你吃的还少啊,你干爹胃口不好,得逼他多吃。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会靠过来,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气息在我鼻翼两旁颤抖
小辉说,爸,你又说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他看小辉一眼,一脸坏笑。
路路也忍不住好奇,问我,爸,段伯伯和你说什么了?
我说,段伯伯要你留下来,做他的儿子,要小辉去英国读书。
路路开始在沙发上跳,拍手说,好啊,好啊!
小辉却满脸的不乐意,恨恨说,我还不愿意呢!
段小兵看我一眼,得意地笑了。
我拍了拍小辉的肩膀,说,恩,有骨气,你爸没白养你。
段小兵笑得更灿烂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我看见他的脸上闪着栩栩的光芒。
我们开始买同一型号的衣服,四个人穿同样的衣服去俱乐部健身,成了健身房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段小兵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尤其是腹肌,一块块的,像搓衣板,路路摸着都不敢相信肌肉能长成这样。
段小兵说,有了小辉,他唯一的爱好不是画画,而是健身。
趁小辉和路路去了乒乓球室较量,我走到他面前,看着挥汗如雨的段小兵,我说,行啊,赶上专业的了。
他停止了挥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来,你试试。
我说,我不行,我也就能跑跑步。
他给我展示了一下胳膊,说,怎么样?
我捏了捏,说,不错!
他又挺了挺胸,说,我练好几年了。
我握着拳,轻轻撞击了一下他的胸肌,荷尔蒙奔涌的声音急速传来。
我笑了,笑得波光盈盈。
我说,练成这样,做那事肯定很厉害。
其实,我是想表达,身材练成这样,肯定能很好地满足女人。
他一楞,没明白过来,问,你说做什么事?
我不说话,撇过头,窃笑。
不料,我这一笑,他倒反应过来。
欣喜像海浪涌过心头,他突然凑过来,眼眶闪着幸福的小泪花,挑逗我说,要不,晚上回去试试?
我倏地脸红。
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极了。
我知道大家一直伸长脖子在期盼我俩的再度激情。
但,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和段小兵终究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我们一直在坚守着内心的那份纯真。
岁月已经淘洗了激情与冲动,开始呈现出温暖而深沉的底色。
路路和小辉行影不离,我们总不能像年轻时,为了一次冲动,跑去外面开房。
毕竟,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再说,16年来,我习惯了和女人做爱。
我和段小兵之间,这种需求更多是情感上的。
我还没产生要动他的念头。
多年来,和不同女人的肉体接触,让我潜意识里有了这么一种概念,一旦动完了,就意味着结束——我和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就是。
可能,我确实是爱他。
所以,我害怕去动他。
于是,我摆脱了凡夫俗子的占有欲。
我就想,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有共同情趣,还脱离低级趣味。幸福不是得到,而是在一条看得见方向的路上。真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他的身体。因为,和肉体关系比起来,感情这种东西更为可靠。想想,我们的一生,能真的爱上几个人?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等到可以顺理成章发生激情时,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差点葬送了我和段小兵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感情。
记得,从美国回来刚去上海那阵,我瘦得脱了形,夜不能寐。
有时,在黄浦江边走着走着,我便要停下来,扶着围栏,强忍着悲伤。实在忍不住,就低下头,面朝江水,掉几滴泪出来。
后来,我谈了恋爱,结了婚,有了儿子,考取了研究生,又换了新工作,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低眉顺眼从头开始。
直到事业慢慢有了起色,开始觉得生活待我还是不薄。
我应该学会感恩,尤其是经历了这次地震,我更应该对生活感恩。
我要感恩生活,让我和段小兵重逢、相圆。
我要感恩生活,让我和段小兵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伴。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不仅几乎断送了我和段小兵之间的感情,还几乎葬送了我们水到渠成的激情。
事情是这样的。
段小兵答应小辉中考结束后领他去海边转一圈。
在志愿服务期间,段小兵小病了一场。
想想也是,那半个月,我们几乎没日没夜,累得快吐血了。
当时,在那种环境下根本不觉得,现在想想,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解放军累倒在地震现场再也没醒过来。
幸亏段小兵身体素质好,吃点药,很快就好了,重新投入战斗。
于是,我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出游计划——决定领他们三个去沿海几大城市转一圈,从广西北海,到深圳、厦门、杭州、上海、苏州、青岛、秦皇岛、大连。
其实,我是想让段小兵彻底放松放松。
两个小伙子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
尤其是小辉,半夜突然跳下床,把路路叫醒,睁大眼睛问他,大海里真的能看见鲸鱼?
谁不料,有一天,段小兵突然说他乡下的外甥要结婚。
他身为舅舅,要赶回去张罗什么的。
本来,我还一直惦记着那个带段小兵去上海外滩把他弄哭的诺言。
但段小兵说他这次回去的时间可能会很长,要我领着他们两个出去就行。所以,我只好改变了出行线路,领着小辉和路路俩人去了趟巴厘岛。
我怕等到段小兵从乡下回来,总部要重新恢复谈判,那时我们谁也走不了。
一路上,路路和小辉很开心。
他们讲笑话,相互出着智力题,两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他们居然还讨论起长沙马王堆汉墓女尸。
路路早早去了英国,中国历史不大好,他问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小辉楞了楞,说,你连马王堆汉墓女尸都不知道啊,那是我国最有名的……尸体啊!
路路也楞了楞,说,哦,原来是木乃伊啊。
我忍住不笑。
到了飞机上,他们在看一个介绍海豚的短片。
小辉问路路,海豚喝水吗?
路路说,当然喝,不喝水能活吗?
小辉说,你错啦,海豚不喝水,喝水了就会生病,或者会死。
路路不相信。
有个空姐过来了,他拉着她的衣襟,问,姐姐,海豚喝水吗?
空姐给了他一杯水。
路路摇摇头,用英语问她海豚喝水吗?
空姐也摇了摇头。
小辉说,你看,空姐说不喝。
空姐笑了,用中文说,我是说我不知道。
我这回没绷住,笑声水漫金山般飞溅而出。
到了巴厘岛,当红彤彤的太阳跃然从海的尽头升起时,小辉在海边撒欢地跑着跳着。
阳光、海浪、沙滩,两个阳光少年打闹成一团。
幸福与快乐就这样在我的心底蔓延。
离开时,发生了点小意外,让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一下消失了。
我给他们俩拍照。
不料,一个浪急速扑过来。
当时,路路正面对我,背对着浪,摇摇摆摆做着各种动作。
小辉似乎对拍照不感兴趣,他竟然没看镜头,而是背对我,弯腰捡着贝壳。
捡完贝壳的小辉,抬起头,自然是看见迎面扑来的海浪。
他快速转身,喊了句,路路快跑,并拽了拽路路的胳膊。
路路没反映过来,还在做着夸张的拍照动作。
见状,我赶紧扔下相机,狂奔过去。
我奋力把路路拖回岸时,慌乱中,不小心撞倒了小辉。
等我再回去救小辉时,海浪已经把他拍倒在了沙滩上。
他呛了好几口水,混身湿漉漉的,趴在沙滩上,鼻子红红的。
其实,这个浪并不大,没有什么危险,即便我不去救路路,这个浪也不会对他造成多大伤害,毕竟他一直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充其量把他拍倒在沙滩,顶多也像小辉那样呛几口海水。
但我没想这么多,下意识就去救路路。
只是,救的过程中不小心把小辉撞倒了。
所以,被浪拍倒在沙滩上的那个人变成了小辉,呛了几口海水的那个人也变成了小辉。
这就此成了我和小辉关系的转折点。
回到酒店后,我越道歉,他哭得越伤心。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梨花带雨说,我真担心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被海浪拍死在国外这片谁也不认识的沙滩上。
回国后,小辉开始躲我,偷偷搬回了他奶奶家。
路路是个粗线条的人,根本就没弄清什么状况,我又不能解释太多。
我总不能对他说,我是为了救你这个亲生儿子,撇下了不是亲生的干儿子吧。
唉,这事出的,想想都头痛!
从巴厘岛回来,总部要求恢复与望江厂的磋商。
路路一个人在家呆得烦闷,又哭又闹的,非要我把小辉叫过来陪他。
那几天,我忙得焦头烂额,很多工作要重新开始,一遍遍捋,一趟趟跑,一轮轮谈,我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分身无术的我只好给还在乡下的段小兵打电话。
段小兵毫不客气批评了小辉一顿,小辉又乖乖地过来陪路路。
但,我发现,只要我一回到家,他就提前溜走了,无论路路怎么挽留也不听。
路路说,爸爸,小辉哥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走啊?是不是生我气了?
看着路路那张不谙世事的脸,我决定亲自登门再次表达愧疚和歉意之情。
我给小辉买了个高档的mp4。
路过八一路拐角的一个水果摊时,路路突然说,爸,你看,那不是段伯伯吗?
顺路路手势望去,果然看见段小兵左手拎着一袋蔬菜,右手拎着一袋水果,低头急匆匆地走。
路路说,爸爸,你不是说段伯伯去了乡下,还没回来吗?
我黯然垂下了头,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奇心促使我偷偷跟着段小兵来到一个住宅小区。
三楼,段小兵开门。
进屋时,他顺手带了一下门,由于力量不大,门没关上,留出一道缝。
顺着门缝,我看见段小兵开始脱衣服。
不一会儿,他光着身子去厨房切西瓜、洗葡萄。
他把洗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拿着打湿的毛巾为一个也是光着身子的男人擦后背。
我听得那个男人说,好了好了,我自己来。
段小兵说,再擦擦,你看你,后背全是汗。
那个男人说,你身上也全是汗,来,我也帮你擦擦。
段小兵弯下腰,那人帮他擦了起来。
擦的时候,他突然抓住了段小兵的下面,咯咯地笑。
他说,抓住了,硬了,好大一包,要我命了。
段小兵说,靠,咸猪手,又揩我油。
那人松开手,快速又抓了一下。
他笑嘻嘻说,我就揩了,我就揩了,又不是没揩过。
别闹了!段小兵徉装踢他一下。
他侧了侧身子,嬉皮笑脸说,哈,没踢着,来啊,再踢我啊。
段小兵说,别以为我不敢!
他们打闹着,嬉笑着,彼此笑得都很投入。
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个月来慢慢愈合的伤口,就那样一下又被撕裂。
这种嬉闹的状态,十六年前是属于我和段小兵的,可现在却让我如此心酸。
当那个男人的脸突然在门缝闪现时,我认出来了,是十六年前那个混混。
老了,黑了,憔悴了,也变丑了。
可就算化成灰我也认的。
我像个处女被人撕掉了裙子,有一种被亵渎的羞辱感,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在看见混混那张脸的前一秒死去。
离开时,我看见桌上的塑料袋里,还放着刚刚洗好的,掉着一颗颗水珠的葡萄。
走出楼栋,外面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光线下,我的心又沉入了又深又暗的冰窟。
我以为自己会流泪。
却没有。
回到家,我的心,痛得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好比一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再经历一次风吹雨打又能怎么样呢。
可能,在经历了一次次的疼痛后,我的触觉已经愚钝了,很难探涉到泪泉的源头。
而泪水,说到底,代表的是一种希望——我已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终于明白,是我的,逃也逃不掉。
不是我的,怎么也不会属于我。
其实,我是有预感的。
当然,与其说是预感,不如我说在等待,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到来。
有一次,他的电话突然响了。
他并不接,摁了。
我说怎么不接呢。
他冲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是我哥打来的。
我说,那就更应该接了,万一他有事呢。
他用不屑的语气说,我哥能有什么事,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
过了一会儿,他终就没忍住,说,我还是去看看他。
他走后我开始举哑铃,透过阳台的窗户,看见他边走边打电话,然后朝与他哥哥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三四个小时后,他回来了。
我很傻。
我竟然说,我看见你下楼了,不过,你好象没去找你哥哥。
他突然就一楞。
过了一会,他才解释说,哦,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没什么事,所以我就去别的地方逛了逛。
我倒是没在意,顺口就说,大热天的,上哪逛去了啊?
他红着脸说,也没去哪,就随便走了走。
现在想想,还随便走了走,三四个小时,也叫随便走一走?
没几天,他就说他乡下的外甥要结婚,他要赶过去帮忙,连出行的计划也推掉了。
我问过段小兵的哥哥段大军。
段大军说,他外甥的婚事早就告吹了。
我就觉得自己好傻,好傻好傻,比「大吃一斤」的段正宝还傻。
与望江厂的谈判异常艰难,甚至可以说陷入了僵局。
原因很简单,暂停谈判期间,出了点小状况,有好几家开发商盯住了靠江畔的那几块地皮,多次前往望江厂谈合作事宜——其中就有我父亲的嘉诚房地产开发公司。
其实,对于和广州的合作,望江厂高层的兴趣并不大。
广州那边的计划是,把望江厂打造成西部生产基地。
望江厂40岁以下年富力强的熟练工人可以保留,其余的根据需要和能力,竞聘上岗。
合作成功后,新公司顶端高层管理人员由总部那边排人过来担任,望江厂充其量只是一个生产车间。
历史债务、欠帐等总部可以帮助解决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望江厂可以通过变卖部分资产或者拍卖部分地皮来解决,但合同条款中要求的那部分资产和地盘不能动。
诚然,合作成功,不仅可以带动很大一部分人就业,还可以加速西部汽车行业的升级,促进当地产业结构的调整,提升当地经济的快速发展。
更重要的是,可以重新搞活望江厂,让一个有着多年历史的老企业获得新生。
但,这和目前厂部高层领导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又看不到现实利益。
所以,在众多开发商抛出的各种个人利益诱惑面前,他们犹豫不决。
又一轮谈判告吹后,从望江厂出来,碰见了我父亲和代雄军(同父异母的儿子)。
父亲的嘉诚房地产开发公司由代雄军接了手。
年轻人嘛,总是急功近利。
由于步子迈得太大,运转过程出了点小问题,他就眼巴巴等着拿下望江厂靠江边的这块风水宝地打个翻身仗。
代雄军多次来找过我。
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弟弟,特假,很不真诚。
在他身上,充满着庸俗的市侩,很难找到一点人性中温情的部分。
他先是大打亲情牌,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跪在我面前,要我让出那块风水宝地,他甚至把奶奶也搬了出来。
我说我会考虑。
但谈判时,我丝毫不退让。
他只好把父亲又搬了出来。
父亲说,飞飞,回来吧,嘉诚需要你,我们更需要你。
我不说话,点燃一支烟。
代雄军忍不住了,满脸愠色地说,你不能这样,我爸送你读大学,还供你读研究生,不是让你读完后回来和我们做对的……
我瞪了他一眼。
什么你爸你爸,好象我不是他儿子。
父亲挥了挥手,示意他打住。
父亲靠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语重心长说,飞飞,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给你起的这个名字,觉得不好听,拗口,几次要改,我没答应。其实,我是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我强有力的辅佐,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儿。没想到,你还是在记恨我,你不愿意回来辅佐我,去了外面辅佐别人。为别人卖命也就算了,干嘛非要和自家人做对……人的一生总是有许多的无奈,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对生活妥协,现在也该是你妥协回报家庭的时候了……
我想说,你只是要我辅佐你,所以给我起名代雄弼,你的小儿子将来是你家业的继承人,是将军之才,统领之相,所以叫代雄军。难道我代雄弼天生就是个弼马温,只有辅佐的命,辅佐完了你还得辅佐他,永远为你们作嫁衣。
想了想,算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弄得我好象贪图他们的家业。
我呸,谁稀罕!
再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他们做对。
和望江厂合作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可能会损害小部分人的既得利益,但惠及的是大多数百姓的利益。国家不都在提倡西部大开放吗,那是有战略意义的合作,他们这种惟利是图的地产开发商是理解不了的。
我吸口一根,扔在地上。
我说,你们可以继续和望江厂谈,我们公平竞争,说不定最后的赢家是嘉诚。
代雄军恶狠狠瞪我一眼。
上车时,我听见代雄军说,代雄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不要以为全世界的人都白痴,就你是天才,你其实就是一头被人家牵着鼻子的蠢驴!
这一刻,我对他反感透顶。
在现实社会中,如果你只坚持善良,摒弃所有的城府与冷漠,你这个人其实很软弱的,但你能把软弱坚持到最后一刻,你其实是最坚强的。
我不能说我就是那个把善良和软弱坚持到了最后的人。
毕竟,我不是铁肩担道义的侠客。
头重脚轻回到家,路路不在。
这个家伙,八成又找小辉去了。
我明明告诫过他别去找别去找,怎么就不听话呢。
我有气无里推开卧室的门,正准备好好睡一觉,却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路路躺在床上,小辉坐在床边,一只手撩开路路的衣服,另一只不停在他白白的肚皮上揉来揉去。
路路闭着眼睛,一幅千般享受万般回味的样子。
小辉问,舒服吗?
路路答,恩,很舒服。
那一刻,地球仿佛突然失去了引力。
我全身的血直往头顶涌,跑过去就给了小辉一巴掌。
我冲他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小辉捂着脸,无辜地看着我,惊恐地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怒目圆睁,厉声说,因为你该打!
小辉眼眶噙泪,跑出卧室,夺门而出。
路路从床上爬起来,捂着肚子不解地问,爸,你怎么啦,干嘛打小辉哥?
我猛然一怔,忙问,你肚子怎么啦?
路路说,刚才吃了几块西瓜,一开始倒没什么,后来就觉得肚子痛,越痛越厉害。
我一下明白了。
原来,小辉只是帮路路揉肚子。
愧疚潮水般猛袭而来。
送路路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吃坏了肚子,问题不大。
医生开了点药,回去时,路路一个劲问我为什么要打小辉哥,以后小辉哥还来不来啊。
我突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难过。
我想说,你小辉哥怕是不会再来了。
怕路路伤心,就没说。
晚上,接到了前妻的电话,问我路路过得怎样?身体有没有问题,还提醒我记得领他去北京看奥运。
我想了想,说,还是你领他去看奥运吧,路路不大适应这座城市,太热,瘦了一圈,还闹肚子。
第二天,她就飞了过来。
送她和路路去机场时,她说,看完奥运我们就直接回英国了。
我没说话,亲了一下路路的额头。
我当然舍不得路路离开。
但我实在没办法,段小兵这几天一直没出现,小辉也不会再过来陪路路,和望江厂的谈判又在攻坚阶段,我真是抽不出时间来照顾他。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路路,想起小辉,想起段小兵。
我静静地睁大眼睛,有份莫名痛楚的哀愁,在黑夜里像炊烟袅袅升起。
我开始莫名其妙的伤感,惶惶不安。
和妻子离婚了,路路又离开了,我不知道未来的生活走向在哪里。
段小兵的好与坏,一次次的背叛与捉弄,零零总总,一幕幕,让我窒息。
有很多次,我睡着了,无数次地离合辗转,太多奢侈的快乐,疲惫之极。
我还以为,我和段小兵的感情,离开了那么多年,终于回到了温暖的港湾。
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真傻,好象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用竹篮打了几次水,空了几次。
总部到底还是派了个助手过来。
段小兵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和助手在商计一些谈判的细节问题。
段小兵敲门,问,来客人了?
我点点头,眯缝着眼,从墨镜镜片后冷冷地上下打量着他,足足有一分钟,像是在打量一个形容不堪的鬼。
段小兵清凉的眼神在暮色里闪闪发光。
他又问,方便吗?
我兀自微笑着,可那笑容像是被胶水粘上去一般不自然。
我说不大方便。
他说,哦,那我改天再过来。
我看了他一眼。
在他要下楼时,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用哑哑的声音说,昨天!
好在,四十岁的男人,早已学会不动声色摆渡伤害。
心再痛,也绝不容许自己在对方面前露出半点狼狈来。
我又问,你外甥的喜事办完了?
他顿了顿。
确切说,是犹豫了一下。
他低头说,办完了。
说完,他甚至都不敢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就匆匆下楼了。
下午,他又过来了,领着很是不情愿的小辉。
我仍是把他堵在门外,不冷不热问,你们有事?
他问,还不方便吗?
我说,有事我们出去说。
走到楼下的小区,段小兵对小辉说,你先回去,爸爸有事和干爹谈。
小辉看他一眼,乖乖地走了。
段小兵问我,你打小辉了?
我直视他。
我说,恩,打了。
段小兵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该打。
段小兵用更为坚定的目光直视我,问,他怎么就该打了?从小到大我连他一根汗毛也舍不得碰。
我说,因为他勾引我儿子。
他说,不可能,小辉我清楚,他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我冷冷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人都会变的,曾经有个男生为了追一个女孩,央求我帮他写了八封情书,后来不也变了吗?
他像是装傻,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自顾自喃喃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明明看见他数学书里夹着一个女孩的照片……路路呢,我去找路路,我要问个明白。
「你找不到他啦,他和他妈妈去北京看奥运了。」我看了他一眼,一丝冷笑从心房漫过四肢,如大热天洗冷水浴,快意之极。
他的微笑,在我冷冷的审视里一寸寸消融,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经过艰苦卓越的不懈努力,谈判终于开始在向着好的方向前进。
那天,阶段性谈判胜利后,从陈厂长办公室出来,我又看见了段小兵。
显然,他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喊了句「飞飞」。
见我用眼神剜了他一下,他又连忙改口叫「代总」。
我说有事?
他点点头。
我说有事出去说。
下了台阶,走到一棵树的阴凉下,不等他说话,我从黑色公文包拿出一张存折。
我说,总部那边派了个助手过来,这是你这几个月的工资,剩下的,你要不愿意留在望江厂,你可以拿去买辆车,继续开你的出租。不过,我得告诉你一声,以后除了工作方面的事儿,最好不要来找我……另外,我还是要谢谢你这段时间来对路路的照顾和对我的帮助。怎么说呢,你是个好人,但我们可能是没有缘分,哪怕是做朋友。最后,替我向小辉道个歉儿,我确实不该打他,他还只是个孩子,能有什么错呢……
说完,我快速跳上车。
直到车开出去望江厂好远,积蓄在眼眶的泪才潸然滑落。
对段小兵,我关闭了心扉,不会再有任何想法。
换句话说,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再拉回到原来的距离。
选择放弃,痛苦是难免的。
但,起码比背叛了对方而背负的良心谴责要舒坦得多。
如果我们之间还算曾经有过感情,那么,从9岁开始,我自认为我对得起这份感情。
作家李碧华说,有些爱情是指甲,剪掉了还会重生,无关痛痒;而有些爱情是牙齿,失去以后永远有个疼痛的伤口无法弥补。
很快,我找到了生活的新目标,或者说弥补伤口的方式。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儿,叫王倩。
我居然同意了。
可能,下意识还是觉得,男人到了四十,身边还是应该有个女人才好。
这是个典型的80后,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嘴唇翘翘的。
她看着我,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本地人吧,北方的?
我说,我是当地人。
她说,你的普通话很好。
我说,我在北京呆过。
她说,哦,我也呆过,他们总是说‘你大爷的!’
我笑了。
我说,我在广州呆得最久。
她又说,哦,我也去过,他们见我就喊‘靓妹!’
我又笑了。
感觉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
分手的时候,我说,你记下我的邮箱吧,有时间给我写信。
她却说没有信箱,给我留了个电话。
我就想,这真是不可多见的女孩,连邮箱也没有。
后来我就真给她打电话了,约她出去吃饭。
吃饭时,坐了不大一会,她就开始脱外套,说什么包间的温度太高,有些热,然后又把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了很白的胳膊。
鲁讯先生说过,女人露出胳膊,就会打动贤人的心。
我不是贤人,何况还是个长得有模有样的好看80后女孩。
我甚至还从暗淡的灯光中闻到了她那让我心醉神迷的嫩嫩脂香的气息,那淡淡的花容足以撕落我的理智而成为她的俘虏。
吃完饭,我们又去咖啡馆喝咖啡。
喝完咖啡,我送她回家。
她坐在后座,透过车镜,我发现她的头发特别黑,向后披散,闪耀着隐约的幽兰,细细长长的眼睛,最迷人的是洁白整齐的牙齿,散发出80后女孩特有的美。
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千篇一律了。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在酒店的大床上,王倩赤裸着光洁的身体,化成一旺春水。
我像涨满了风的帆,撕裂了她,也撕裂了自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每次段小兵背叛我,总会有个女人不合适宜地闯了进来,直面而惨淡地迎接我的放肆。
段小兵第一次背叛我,我和唐月上了床。
段小兵第二次背叛我,我和戴燕燕上了床。
我的前妻背叛我,我和无数的女人上床。
段小兵第三次背叛我,我和王倩上了床。
有时候,我都为自己感到可耻,就像是被套上了一个魔咒,总在心爱的人背叛我时,无意识做一些会伤害其他女人的事情。
当然,我并非标榜自己。
除了我的前妻背叛我后,我接触的那些女人,不管是唐月、戴燕燕,还是王倩,我都是被动的接受方。
我也曾有那样的念头,也像段小兵那样,去找个男人发泄发泄。
但仅仅是刹那间的一闪过。
我始终迈不出这一步,十几年来和女人的肉体接触如影随形已根深蒂固,我突破不了。
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女人。
虽然,对于女人,我向来只是像嗜血的蚊子,动身不动心。
不过,我还喜欢这个生机勃勃叫王倩的女孩,她点缀了我残灯明灭的青春,拯救了我被他人肆意践踏的枯木般的爱情。
哪怕注定要幻灭,也总算是有过片刻然后的璀璨。
有一次,和王倩激情完,她说,糟糕,现在是危险期。
后来,陪她去医院,果然就出了问题。
医生说,王倩怀孕了。
显而易见,孩子的父亲是我——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麻花般纠缠在一起。
我都惊叹自己的战斗力!
像是要把回来后所有该做的爱都做了。
宋丹丹曾经说过,爱情的最初,不过是想要一个拥抱,却又不小心多了一个吻,最后你发现,还需要一张床,一个红本,和一个家。
却忘了,原本你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拥抱而已。
从医院出来,我很是兴奋,把王倩抱在怀里。
我说,我们结婚吧。
王倩幸福地笑了。
我给了她一张数目不菲的存折。
她开始挑新房子。
我开始拖地板,整理被子,打扫房间,清洁厨房,窗帘也被我刷地拉开,让阳光大大方方地照进来。
那时,和望江厂的谈判也接近尾声,双方基本确定合作,就等总部那边过来签约。
我的世界又充满阳光。
段小兵再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搂着王倩的肩膀嘻嘻哈哈准备去看定好的新房。
我说,你找我有事?
那之后,我和段小兵很少见面,彼此就像两颗扔进草丛的鹅卵石,淹没在荒芜的岁月里。
他局促地看我一眼,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正等着那未可知的惩罚。
他鼓起勇气不安地说,飞飞,你听我说,我……
我很快打断了他。
我知道他想解释什么。
但我真的一点想听的兴趣也没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理那种探知秘密的欲望会消失得那么迅速和彻底。
他和那个混混就算一点事也没有,又能怎样呢,我已经开始厌恶他。
因为他总是在我面前撒谎——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
这真的不是很好的感觉。
其实,我不想这样,真不想。
毕竟,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的美好。
但我真的很讨厌撒谎的人,尤其讨厌不真诚的人,尤其尤其是我对你真诚,你还总拐着弯撒谎,拐着弯骗来骗去。
可能对段小兵失望太多,我现在倒能在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
我说,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王倩,我们定在10月1日结婚,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参加我俩儿的婚礼。
顿了顿,我摸了摸王倩的肚子,若有所思地说,不对,应该是我们三个人的婚礼。
王倩嗔怪道,美吧你就,现在还只是棵豆芽菜呢。
段小兵无语凝噎。
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瞪口呆看着我们扬长而去。
生活总是一个悲痛后面接着一个悲痛。
你以为这一刻就是悲痛的极点。
其实并不是,后面还有更大的悲痛在等着你。
喧嚣的大街,奔忙着人潮与车流,心里有块地方硬硬地疼起来,这样的疼痛,在我四十年的人生里,经常有过,我习以为常。
我给前妻打电话,告诉了她我和王倩的事儿。
怎么说,她也是路路的亲生母亲,我的婚姻大事征询她的意见也是应该的。
我和王倩这次是认真的。
我确实打算和王倩结婚,我们连新房也准备好了。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怀了我的骨肉。
可能,我还是想回归正常的婚姻生活吧。
经过和前妻那段感情,我想,我读懂了婚姻,也读懂了生活。
所谓的事业都是浮云,我知道怎么去回归家庭。
电话里,我和前妻谈了很久,整个谈话过程非常愉快。
前妻说,衷心为我感到高兴,希望我新的生活幸福,这样她的愧疚感就能少一点。
我说,不怪你,是我太看重事业,忽略了你的感受。
她说,我会给你汇一笔钱,表示祝贺。
我一楞,说,谢谢你,祝福到了就行,我也不缺钱。
她固执地说,这笔钱是一定要寄的。
我并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几天后,她就真往我帐号里打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
电话里,她先装模装样客气一番。
最后,她鼓起勇气说,老代,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但我感觉你现在心态很好,也很幸福,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不过,就因为你现在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我觉得有件事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必须说,这件事,告诉你,很残忍,不告诉你,更残忍。我想来想去,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残忍地告诉你,也确实是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我知道你很喜欢路路,当然路路也很喜欢你,这种父子情和养育之情我是不会抹杀的,我想说,路路并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五雷轰顶。
她继续说,老代,我真的很抱歉,这件事我确实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去上海参加同学聚会,我把路路的照片给他看,他说,哟,这孩子长的怎么那么像我,我当时就蒙了……其实,我也发现这孩子越大越感觉不对劲,总觉得和他怎么那么像,一样的胖,眼睛一样的小,肚子一样的大,哪有你的模样啊,只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罢了。老代,我不是要有意伤害你,其实,我和他感情一直很好,只是因为他要出国,我们才分手的,分手后,我非常痛苦,这时,遇见了你,谢谢你帮我渡过了那段痛苦期。没想到,他得知我要结婚,专程从英国跑回来,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酒,就稀里糊涂……老代,我真的没想到这个孩子是他的……路路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亲生父子,你永远是路路的父亲,路路也永远是你的儿子……
婚前出轨,告别单身的最后疯狂。
我就说,从上海参加完同学聚会回来,她就变了一个人,我还以为她是突然更年期到了,成了性冷淡。
原来,她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决定带着路路私奔英国,回到初恋的怀抱。
不过,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总感觉来的太突然,太激烈,太夸张,太不知所措。
我用近乎哀嚎的声音说,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一定在开玩笑是不是?
她就用手机给我传了一张他的照片。
和路路真的很像,胖胖滚滚的家伙,眼睛小得像绿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着那个丑陋男人的照片,我的心在滴血。
我就说,每次领路路出去,别人问,这是你儿子?
我说是。
他们就说,那么胖,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啊。
我就尴尬地笑笑。
我从来就没当回事,再帅气的父亲也能生出奇丑无比的孩子来。
再说,男孩子丑点怕什么,只要大了有本事,还愁找不到老婆。
我还想起,那天,目睹段小兵再次和那个混混走到一起后,我的情绪还是有了变化,心情灰暗,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
有时,我也会在路路面前发泄出来。
比如,重重地摔门,刚踏进卫生间就断定路路忘了冲马桶,然后冲他大喊大叫。
还有,他跳绳,说好必须跳五十个,他明明只跳了四十二个,还一口咬定说跳了五十个,其实我一直都有默默监督。
面对他的拼死抵赖,我当即就朝他屁股揣了一脚。
可能揣得有点重,他扑通一下倒地板上。
我吓得赶紧把他拉起来。
我以为他会生气,或者委屈地流泪,喊着要回广州,却发现他摸了摸屁股,盯着我看,嘴角露出欣慰的笑。
我说你笑什么啊。
他说,爸,我现在确信你是我亲爸了,因为你踢我了,只有亲爸才会这样踢自己的儿子。
我当时还以为这孩子挨一脚脑子都糊涂了。
我说,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是,我怎么就不是你亲爸了。
他就乐呵呵笑。
现在想来,他肯定也从他妈,或者他亲生父亲那里听到某些风声了。
时间,总是让生活的情节充满着戏剧色彩,并进入到一种富有戏剧的进程。
那天晚上,我像一具被人抽去血肉的干尸,呆呆地看着我和路路合影的照片。
我大哭了一场,把照片剪成两半。
在我的那半写着,我,还是我。
在路路的那半写着,儿子,已不是儿子。
没想到,厄运,几乎在一夜间,全冒了出来。
代雄军买通了总部派来的助理李远志。
他们相互勾结,联名向总部举检,说我在谈判过程中,为了谋取个人私利,向望江厂作重大让步,致使公司在合作中蒙受惨重损失——他们把代雄军和我私下接触的所有影像资料作为证据,寄给了总部。
我棒头一刀,如遭雷击。
我丝毫不惊讶代雄军会做出这等没人性的事儿。
我是没想到那个叫李远志的助理也会做出这等没人性的事儿。
我清楚记得面试那天的场景。
他瞪着羞涩而惶恐的大眼睛,大家都没看上他,说他骨子里透着胆小怯弱。
但就因为他和我同根同脉,来自同一座城市,同饮一江水,我才破例要了他。
进了公司,我又手把手教他,扶持他,他才慢慢从小员工变成了助理,让大家一改对他的看法。
我承认在谈判过程中做出了一些让步,让出了风水宝地的三分之一给嘉诚,不仅是因为看在父亲的份上,而是望江厂确实需要那1/3的地皮才能解决很多纠缠得很深的大部分问题。
但,我发誓,我未向代雄军收取任何报酬。
检举影像资料中,代雄军给了我十万元现金,我双手接下。
可是,代雄军明明说这是汶川地震的捐款,希望我能拿去买食物和药品,带去给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贪得无厌,如此赶尽杀绝,为了阻止两家的合作,竟然伪造出我收取现金的声像证据。
这真的是活生生的现实版农夫与蛇的故事。
很快,总部暂停了我的工作和职务。
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失业。
我只是感叹亲情会没落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地步。
我很黯然。
更没想到得是,生活总是在一个悲痛后面接着一个悲痛。
我给王倩打电话。
不要紧,幸亏有她,以及我那未出世的孩子。
那是一抹让我走下去的亮光,也是我迈向新生活的希望所在。
一遍遍打,关机。
我开始满大街疯找。
王倩间蒸发了,如黄鹤般。
突然间,我恐惧得像是要从高空的飞机上掉下来。
所谓的幸福,正通往一条看不见方向的路上。
我把所有能找到王倩的线索全找了一遍,无果。
我甚至去找了那个医生。
我是想知道王倩有没有去做过产检。
见我如此焦灼近如死灰的神情,那个医生终于不安地道出了实情。
她说,王倩根本就没怀孕,她偷偷塞给我一笔钱,是我鬼迷心窍……
我的心再次滴血。
谁能想到,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就像阳光下开放的罂粟花般带着邪恶。
可能,是自己对女人作孽太多,上帝终于看不下去,派她来惩罚我。
我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是糟糕,一下郁郁寡欢起来,精神濒临崩溃。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看着窗外流过的华灯初上。
我知道自己病了。
由于总是抽烟,还酗酒,我的身体逐渐变得不是很好,总是咳嗽,有一次还咳出了血丝。
我喝光了爷爷生前珍藏的一瓶瓶酒。
日日的苍白消瘦,每时每刻的精神恍惚,我开始度日如年,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
在奶奶不知所以然的关切目光里,我像一只漏气的气球一般,渐渐的委靡下去。
有人说,人的站立也是凭借三根支柱,其中两根用来走路,另一根是精神上的,别人看不见。
鸟类的第三根支柱是翅膀,对于人和鸟类来说,第三根支柱尤为重要。
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四十年来,我反复品尝,我觉得好累。
这种心力憔悴的累将我拉向了虚空的边缘,我甚至完全忘却了时间和空间,进入了一种原始蒙昧的状态里。
现在回头想想,那段日子,多过一天都是遭罪。
段小兵找到我时,我正迎着夜色,在望江厂靠江的大道跑——他这段时间一直紧紧盯着我。
我听见风在我身上刮过,呼呼地响。
跑到一座桥上,我停下来。
段小兵在我不远地方看我,喊着飞飞,飞飞。
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转身要走,段小兵追上来,从背后抱住我。
我僵硬着身体,低头看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手腕遒劲有力。
想到我们曾经爱过,我就心酸。
段小兵,段小兵,我默默念着他的名字。
一个我需要用一辈子来忘记的名字!
一个我用一辈子也不忘不掉的名字!
突然,我想起了那个无脚鸟的故事: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无脚鸟的第三根支柱是翅膀,翅膀断了,它就可以永远地休息了。
我的第三根支柱是精神。
爱人的背叛,亲人、友人、情人的算计。
我的精神世界坍塌了。
我觉得好累,累到无法喘息。
我握住了段小兵的手,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急促和坚决地将它们拉开。
我快跑几步,转身,冲段小兵一声冷笑后,突然笔直地跃起,用美妙的姿势在大桥的下空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
空中,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四处都是暖洋洋得,我快乐地躺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坪上,阳光博爱地洒在我的脸,我的胳膊。
我如沐春风……
我当然没那么容易就死了。
其实,那座桥并不高,水也不深,还不是急流,想死并不容易。
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惊人一跳。
遭受多重打击后,我每天都要服大量安眠药才能入睡。
可能是安眠药吃多了,经常让自己产生幻觉的缘故。
我跑着跑着,总觉得有一只无脚的鸟在我头顶盘旋。
于是,我就追随它的脚步,奋不顾身跳了下去。
可能是服了安眠药的缘故,也可能是长时间的萎靡不振。
落水后,我就昏迷了过去。
醒来,我气若游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毫无疑问,是段小兵救了我。
病房里的灯打在我脸上,苍白得像被刀削过一般。
段小兵眼睛都肿了。
代雄军设计陷害我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为此,他多次去住所找过我,看见我在记事本上写的心情文字。
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盯着我,就是怕我出什么意外。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住处喝酒,段小兵过来了。
他本来想说看开一点儿之类的安慰话,可能知道那些话太过苍白且毫无意义,他就在一旁偷偷抹泪。
我喝得醉醺醺的,段小兵彻夜为我熬醒酒汤,给我端过来。
我却把浓郁的醒酒汤甩上空中,汁液瞬间落在地方,飞溅而来,落在他的手背。
他忍着疼,默默为收拾一地的碎片。
第二天,我醒过来,恢复了知觉,侧头,看见他坐在床边,窗口吹来的风撩动着他的短发。
此后,有几个晚上回到家,发现我放在抽屉的烟不见了,柜子里的酒也不翼而飞。
想来,他肯定配了住所的钥匙,趁我不注意,把烟和酒全拿走了。
跳桥后,他搜到我的钱包,看见里面夹着的被撕开的路路的照片及照片上写的字。
那一刻,他知道了一切。
段小兵抚摸着我的脸,一遍遍地说,飞飞,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
此后几天,我不说话,每次段小兵把煲好的汤送到我嘴边,我都转过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段小兵和前妻的背叛、兄弟父子的反目成仇、王倩罂粟花般的邪恶,精心栽培的助手的算计,一件件来回在我脑海转。
没人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有多死灰。
更没人知道,那种掩埋痛苦的绝望与愤恨,有多重。
我对生活绝望了。
我真得很想做耶酥,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死去。
人就是这样,明知道事情总是有正反两面,当你在低谷的时候,总是喜欢把眼睛盯着负面,拒绝调校正向心理。
医生给我输营养液,摇着头说,总得吃点东西,光靠营养液维持也不是个事啊。
很快,小辉过来了。
他向我道歉,说,干爹,你就吃点东西吧,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原来,代雄军很早就开始筹划这个阴谋。
有一次,他过来敲门,家里只有小辉在。
他骗取了小辉的信任,盗取了所有相关的资料。
小辉说,干爹,对不起,我不知道雄军叔叔是过来干坏事的。
我摸了摸小辉的头。
泪,在那一刻下来了。
这孩子,真是善良的让人心碎。
很快,我父亲来了。
他进来时,我已经醒了,但我一直不愿睁开眼看他。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我,叹了一口气,就出去了。
他和段小兵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
段小兵说:「代叔叔,飞飞真的很可怜,别看他出国了,还读研究生了,他没有一个真正爱他的亲人,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人可以和他交心……
我虽然是他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但我也很难体会到他的苦,更没有能力帮他排解。
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玩,可我觉得他很孤单,很自闭,不快乐,很少把心思告诉别人,他不愿与人谈自己的家庭,谈自己的生活,但我知道他极其渴望父爱。
我也知道,是家庭的原因把他的童真切割得稀烂。
记得上小学,有一次,我们在公园玩,看见一个年轻的父亲牵着和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的手在做游戏,他当时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我说,飞飞,要不我们也加入进去玩吧。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算了,我们又不是他的儿子。
读中学时,我学习不好,飞飞成绩很棒,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很羡慕,也很自卑。
后来,我每次都找他出去玩,玩得很疯,领他去踢球,去爬山、去看录象,他的学习成绩慢慢下来了,我当时还感到很兴奋,觉得他不会看不起我,不会和我分开,会永远和我做朋友。
直到初二的暑假,我和飞飞去学校拿成绩单,飞飞的成绩一下从前几名掉到三十多名儿,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觉得是我害了他。
代叔叔,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飞飞,但你根本不知道飞飞那时候有多孤单,他是后转学到我们班上的,刚到我们班就和欺负他的同学打架,大家都排斥他,没人靠近他,只有我每天陪着他。
初二的那个暑假,我们拿着成绩单,到处晃啊晃,后来去了家录象厅看录象,和社会上的人发生争执,打了起来,没想到,飞飞的奶奶知道了这事,开学后我去找飞飞,被奶奶看到了,她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我要再来找飞飞,就打断我的腿儿,我这才开始有意识减少和飞飞的接触,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耽误他,他本来就已经够可怜了,他要没有出息,以后生活得会更可怜。
后来,我去读了技校,参加了工作,飞飞也如愿以偿考取了大学。
毕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们又开始会经常见见面。飞飞常说很羡慕我,觉得我活得简单,总能看见我傻呵呵笑。
其实,我知道,他一直过得不开心,很苦闷,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只孤独飞翔的鸟,从中国飞到美国,从美国飞到上海,再从上海飞到广州,我们都觉得他很厉害,很有出息,他也确实很厉害很有出息。
但代叔叔,我不知道你感觉出来没,飞飞再厉害再有出息,他其实就像个孩子,像一个头脑聪明却一直缺乏安全感、信任感的孩子,他并没有我们大家想象的坚强,没有我们大家想象中的强大,那么无所谓,那么勇往直前。
我们每个人都在给他施加压力,我们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想要他真正成为你的儿子,为你所用,辅佐你做强做大你的房地产。
雄军想要他做哥哥,要他牺牲事业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我想要他做自己的好朋友、好哥们,帮我找工作,解决我们一大家的生存问题。
那个新来的助理想要他做保护伞,虽然一直得到他的提携,却在关键时刻出卖他。
他的妻子想要他前方为家庭拼搏,自己却领着儿子偷偷跑去了英国。
王倩想要他做她的情人或者丈夫,让自己过上幸福舒服的日子,却在得到一笔钱后莫名其妙消失了。
我们没有谁去关心他想要什么,我们能给他什么。
其实,他一直追求向往的就只是一种简单平淡充满阳光的生活,因为他一直缺少的就是这种生活。
现在想想,他最傻、最可怜、最无助、最脆弱,他仅仅只是想要份温暖,很简单的真诚的温暖,但我们谁也舍不得分一点出来给他。
代叔叔,你知道吗,当他从桥上跳下来的那一刻,我才深刻感受他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我们每个人都欠他太多…..」
听了段小兵这一席话,我浑身颤栗。
没想到,这个世界,能真正读懂我的,还是那个让我可恨又可气的段小兵。
小时候,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也没人相信,我心里其实一直埋藏着强烈的自卑感。由于是私生子,我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光彩,身份卑微,家庭不健全,低人一等,我很少和同学打成一片。
我对父亲的怨恨来源于他对我的冷漠和无视。
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没抱过我,亲过我,我考得再好,他也不会摸摸我的头,说哪怕说「不错」两个字。
他所有的精力和重心都在他的新家庭。
我承认,我学习确实一直不错,但望江中学学习氛围不好,成绩好的同学总是会被排挤,大家都瞧不起你,感觉你煽了他们的耳光,所以后来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我不否认有段小兵的原因,更多的是我自己也不想考那么好。
我在跌跌撞撞中摸索着成长,并慢慢形成了面对压力时表现出冷漠、强硬的性格。
这些年在外面,也自是有许多不可对旁人言说的艰辛。
不论受了什么样的伤害,我都掩饰自己的感情,给人看到的永远是毫不在乎的微笑,每次给爷爷奶奶打电话,永远是报喜不报忧,还要承受想家却不愿回的艰辛。
没想到,这种感觉,被段小兵一语戳穿。
父亲出去买了一束鲜花。
再回病房,他替雄军把一切责任揽了过来,主动承认了自己有目的的陷害。
这种真情流露的忏悔让我有了一丝温暖。
他捧着鲜花过来,为我拭了拭眼角的泪,说,飞飞,是我对不起你,很多事情,小兵要不说,我也不知道,我确实关心你太少了,比起失去那块风水宝地,我更不想失去我的儿子……爸爸真不是想要把你逼上绝路,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迫使你离开那家公司,回到嘉诚来……
应当说,听了父亲这席话,我的心情像晚霞,泛出丝丝挣扎的暖意。
我总算被他承认是他的儿子。
而这一天,我一等就是四十年。
没想到,助理李远志会来看我。
段小兵出去对门外一个人说,你进来吧。
李远志畏手畏脚进来了,捧着一大束鲜花。
他把鲜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扑通一声跪在我床前。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儿说,代总,对不起,我父亲住院,急需一笔钱做手术,代雄军找到我……
我淡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突然想起地震期间,报纸上刊登的那个骑摩托车背妻子尸体的男人。
照片刚出来时,那忧郁的眼神,那深情的回望,令我们感慨万千,都觉得那是大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都觉得他肯定和死去的妻子演绎过天地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可后来,不也披露说他其实被妻子的娘家人逼着背尸的,还说他不赡养老父亲,而且妻子死后早早又娶了他人。
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动物。
李远志只是所有善于伪装中见怪不怪的一员而已。
再说,李远志不过也是枚受他人唆使的棋子。
记得,小时侯,在段小兵的院子里,看见到一群鸡狠命地围着啄一只流血的鸡,我惊恐地问段小兵奶奶怎么回事,他奶奶说鸡和人一样,只要发现一只比较出色又遭到了麻烦的,便会联合起来把它啄死。
李远志走后,我问段小兵,你找他过来的?
段小兵没说话,打开盖,用汤勺给我喂鸡汤。
我说我不想吃。
段小兵说,不想吃也要吃点。
我说我没胃口。
小辉凑过来说,干爹,你就吃点吧,我爸早上四点就起来,熬了三个小时,一屋子的香气,还不让我偷吃。
我只好张开了嘴。
小辉问,干爹,好不好吃?
我说好吃。
小辉笑了。
见小辉笑了,我也笑了。
见我笑了,段小兵也跟着笑了。
此后几天,段小兵和小辉一直在医院陪我。
确切说,是监护我。
段小兵说,小辉,给干爹剪指甲。
小辉接过指甲剪,开始剪。
他剪得很慢、很轻、很细心。
剪完,段小兵借着检查为名,把我的手轻轻握在他的手里。
我突然一颤,却没有把手抽回去,任由他握着。
段小兵轻轻抚摩着我的手背,假装指指点点说,恩,剪的不错,很整齐。
我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被摩挲,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渐渐就这样睡过去了。
后来,我分析,我之所以能如此宽容和接受段小兵,可能是我本能地迷恋这个男人,这种本能不会因对方的背叛和捉弄而削弱。
就好比动物界,雄性对雌性的本能迷恋。
带有本能的爱情是盲目的,这也是我为什么接二连三受伤,却仍念念不忘的原因。
醒来,段小兵已经不在,小辉坐在窗户下面的沙发玩MP4。
他放下MP4,说,干爹,你醒了?
我涩涩说,小辉,你还是叫我叔叔吧。
对于小辉,我始终洋溢着潮水般的内疚。我想,我是没脸,也没资格认他这个干儿子了。
小辉拿来脸盆,从热水瓶倒出水,打湿毛巾为我擦脸。
帮我擦脸的时候,他说,我爸交代了,如果他再听到我叫你叔叔,他就不要我这个儿子。
我苦笑。
我说,傻孩子,那是吓唬你,你爸这人我知道,他拿你比当他自己的命还重要,怎么舍得不要你。
他又给我擦着胳膊,以前吧,我也觉得是这样,可自从你来了后,我就觉得我爸不怎么以我为重……干爹,我爸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啊?
这是小辉第二次这么问我。
我说,没有,你爸没有任何对不起我。
小辉看我一眼,想说什么,似乎犹豫着不敢说。
我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小辉顿了顿,还是不开口。
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你刚才还叫我干爹,现在就把我当外人了。
小辉又看我一眼,那我说了?
你说!我鼓励他。
小辉说,干爹,你是不是和我爸都喜欢我妈?
我一楞。
我说,你爸告诉你的?
小辉摇摇头。
我说,你爸和你妈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妈和你爸是怎么分开的,我不是很清楚,我想,可能是他们自己的感情出了问题吧,不过,你要相信你妈妈,你妈妈应该不会做对不起你爸爸的事儿,当然,你爸爸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们三个都是很好的朋友。
小辉就不再说什么。
洗完脸,小辉接到段小兵的电话,好象是问我醒没醒。
我说,你爸出去了?
小辉点点头。
一直等到晚上,段小兵还没回来。
我说,小辉,你回去吧。
小辉说,不行,我爸吩咐了,一步也不得离开病房,直到他回来了。
我说,没事,干爹不会再干傻事了。
小辉说,那也不行。
我说,小辉,听话,你马上要开学了,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好了你才能以好的精神面貌迎接你的新老师和新同学啊。
小辉想了想,说,那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吧。
打完电话,小辉说,我再等等,我爸在刘伯伯家,一会就回来。
我一怔,心如细针划过。
我不动声色问,小辉,刘伯伯是谁啊?
小辉说,刘伯伯是我爸爸的朋友,对我爸爸很好,对我也很好,本来,我考上高中,他答应送我一台电脑,但我爸不让,说是怕影响我学习,他就送我一套NIKE的篮球衣和鞋子。
我笑了笑,说,你爸爸在他家干什么呢?
小辉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爸这段时间一直在刘伯伯家,还不让我去找他。
我没再说话。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段小兵回来了。
小辉说,爸,人我交给你了,照你的吩咐,我给干爹洗脸擦手了,你检查检查。
段小兵摸了摸小辉的头,说,恩,任务完成得不错,你早点回去吧。
小辉咚咚咚走了。
段小兵说,飞飞,你饿了吧。
我摇摇头。
我说,段小兵,谢谢你救了我,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其实,我并无大碍,就是身子太虚弱,有气无力,住院也是输一些营养液养养身子。由于喝了段小兵熬的鸡汤,我的体力显然恢复了不少。
段小兵说,那怎么行,你还没出院呢。
我说,段小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他就一楞。
我继续说,我也确实很可怜,被父亲出卖,被兄弟下套,被同事算计,被公司开除,被前妻背叛,一个儿子养了快十五年竟然不是亲生,还有那个王倩,为了一套房子,把我骗得连方向都找不到……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有个人残忍地折磨了我快三十年,如今却还在我面前装好人……有时候,我真希望从桥上跳下的那刻,就永远不要再醒来。我想,我在天堂会活得更好……」
段小兵突然眼圈一红。
这座城市的天空不是每天都是明媚的,更不用说爱情了。
那些沉重的悲伤,沿着彼此用强大的爱和强大的恨,在生命年轮里刻下凹槽回路。
病房里,段小兵眼圈一红,正要解释,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段小兵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我,似乎在犹豫。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你接吧,不用管我。
挣扎了片刻,他还是拿起手机,跑去了外面的走廊。
隐隐约约,我听得他说,好,我现在就过去……
进了病房,他说,飞飞,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他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如我的心碎,绝望而又无可奈何。
记得,我醒来后,段小兵说过,他愿意做任何事情,也不愿我心中有半点难过。
如今,他总是在做让我伤心难过的事儿,一边假仁假义装着心痛,一边流连往返在医院和混混之间。
再说,我都明明看见那个混混不停伸手去抓他的下面。
混混当时还说,硬了,好大一包。
而他,只是暧昧地说了一句,你又骚扰我啦。
爱情可以无根,但必须清洁,他已经弄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往病床的挡板狠狠撞了一下,又一下。
撞完,我再次有气无力地说,段小兵,就算我求你了,我不想听,你走吧,我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
伤口是会随着岁月成长的。
即使你每天服用大量抗痛药片,它依然倔强地抵抗着,不可愈合。
所以,每次见到段小兵,我总是狼狈得无路可退。
我希望他离我远远的,远到我看不见。
段小兵伤感地看我一眼。
我冲他挥了挥手。
段小兵不安地说,好,我不说……不过,飞飞,也算我求你,别再干傻事,好好活下去,好吗?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再冲他挥了挥手。
我说,你快走吧,我已经死过一次,不会再干傻事了,我要真不想活,你怎么看也是看不住的。
段小兵缓缓起身。
离开的那一刻,他的眼眶充盈泪水。
往事一幕一幕,清晰又模糊。
曾经的坚信与执着、犹豫与徘徊,失落与痛心,现在想想,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就好象一场梦,一场傻傻的痴梦。在这场痴梦中,我反复体验着一种痛,一种看不到血的阵痛,无处可逃,无处可盾,直面而又惨淡。
如果距离和时间能把这种痛割断,可以把这个制造痛的人隔离,我愿意如此。
第二天,我偷偷办理了出院手续。
接着,我开始悄悄做着各种出国准备。
我的下一站是加拿大。
不仅是因为那里有我大学最好的同学张庆东在等着我,还因为,我想起《蓝宇》里的捍东后来也是移居加拿大。
虽然,我一直都感觉到有双熟悉的眼睛在偷偷地盯着自己,但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我告诉自己,走吧,快点走,越快越好。
当我办完所有手续,那双眼睛终于从暗处跳到了明处。
他堵在我的面前,问,飞飞,一定要走吗?
我看他一眼。
所谓出路出路,出去才有路,留下来已经找不我可以行走的路了。
他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我说,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
他说,飞飞,你不能走,望江厂需要你,你答应过我,说我们会一起努力的……
我沉吟许久,冷冷地说,有必要吗,我已经是废人一个。
他说,飞飞,你能再回公司的,相信我,一定能……
我打断他。
我说,能不能回公司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那份工作,我只是觉得已经没有留下来的意义。
他说,飞飞,对不起……
我再次打断他。
我说,你用不着解释什么了。
他说,飞飞,我可以不解释,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相不相信有什么意义呢,已经迟了!
应当说,经历得越多,相信得就越少,就算我相信他,也确实已经迟了。
是啊,我们这辈子是注定没缘分了。
有一种缘,放手后成为风景。
有一颗心,坚持中方显真诚,你懂了,我就近天堂,你不懂,我成为经过。
眼前的这个男人把自己的根全数扎在旧掉的时光里,不管他和混混之间到底有没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就好比你在墙上钉一个钉子,不管你处于什么目的,钉子已经钉上,当你发现钉错了,是的,要把钉子取下来很容易,谁都可以做到,但是钉子取完后在墙壁上留下的洞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就算消除了,也不是原来的本来面貌了。
换完外汇,我订了一个星期后的机票。
当我开车路过那家熟悉的上海小笼包,看见了段小兵。
他和小辉在里面吃东西。
当他抬起头往窗外瞥的瞬间,看到了我的车。
很快,他从里面冲出来,向我招手。
我只好停车。
段小兵站在那,呆呆的,风吹散了他没来及剪的头发。
从车上下来,我挥了挥手中的订票手续。
我说,我要走了,一个星期后的飞机。
他看了我一看,痛苦地垂下了头。
徐久,他才抬起头看我。
他说,飞飞,既然你决定了,就放心走,我会帮你照顾奶奶的。
我转过身,看他一眼,说,谢谢你,我奶奶已经安顿好了,有时间把头发剪了吧。
他点点头,便不再言语。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我说,上车坐坐吧。
他说好。
进了车,他掏出一本书给我。
打开,扉页写着:活着,就是对人的一生中种种责任的自觉承担,无论是头顶的天空是阳光明媚,还是阴云密布。
显然,那是段小兵的笔迹。
我笑了。
我说,谢谢你。
他也笑了,说,不用。
我想了想,说,我出国后,这辆车就送给你吧。
他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他抬起头,红着眼圈说,那怎么好,我只是送你一本书。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
他看我一眼,说,飞飞,记得有一年我在你家,你帮我过生日吗?
我说,记得。
他说,我当时许了三个愿。
我说,是啊,你当时说了一个,另外两个你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说,恩,我一直没说,就是怕不灵。不过,就算我不说,也已经不灵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当时许愿说,我们要做一辈子不分开,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出生在城里,我一定努力学习,你考大学我也考大学,你去上海,我也去上海,你出国,我也出国,你到哪我跟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静静地说,声音低落沉痛。
说完,我们相对而望,再次无语。
车里,放着电影《霸王别姬》,程蝶衣痴痴地说,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突然,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的舌头也像打了结,说不出话来。怅然若失的味道,让我的心又是一阵阵的酸痛。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呆坐,彼此的心情从复杂变为冷静。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段小兵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我摁了《霸王别姬》的碟片,放了几首歌。
当《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歌声飘出来,他的泪变得汹涌起来。
当《我只在乎你》的歌声飘出来时,就见他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的波动,打开车门,快速跳下车,冲进了茫茫雨水中。
我怔怔目送他踏着雨水离去。
光线暗淡的车里,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像断线风筝般的无依无靠。
我的胸前正落下大滴的泪。
雨水打在车窗上,外面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十六年,在相聚分离间彼此牵挂,在渴望和失望间彼此折磨。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的两个人,这种缘分总是一点点错失在了时光之中。
出国一切准备就绪后,我选择一个人悄悄去了那座寺庙静坐。
我买了一柱香,在数次扑灭烛火后,手中的香终于点燃了。
烟雾的世界里,恍惚而黯然。
我在寺院静坐了四天。
四天里,我虔诚地在一座高大佛像前跪拜,长明灯发出的光,让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安宁和祥和。
四天后,我下山了。
打开手机,足足有上百条短信蜂拥而来。
晴天噩耗,段小兵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
望江厂和广州总部新一轮的谈判进行得如火如荼。
所有问题都谈得差不多,到最后就只剩下职工问题。
望江厂原有职工太多,太杂,良莠不齐,总部无法照单全收,被拒绝的那部分职工形成一股强大的反抗力量,他们连续好几天把那座三层小楼团团围住,谈了好几个解决方案,皆被他们一一拒绝。
时间不等人,望江厂决定不顾少部分人的反对,按利益最大化的那个方案实施。
签约仪式那天,十几个代表突破警戒,冲进了三楼厂长办公室,把陈厂长困住了,不让他去酒店签约。
在他们无所畏惧的逼视下,陈厂长心虚了,步步后退。
陈厂长说,别这样,有事好商量。
见势不妙,段小兵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厂长,这种时候不能让步,一让步,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签约要去不了,合作就可能取消。
陈厂长说,你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
段小兵站到了陈厂长面前,说,我是厂长的助理,你们不要逼厂长了,最后这个方案是我提出来的,详细情况我最清楚,你们有什么意见和想法可以到我办公室和我谈,我一定会让你们满意。
陈厂长说,对对对,你们和段助理谈,他全权代表厂部。
他们说,你说的是真的?
段小兵说,当然是真的,你们还不了解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人,我也是工人出身,一步一步熬出来的,我理解大家的苦衷,也非常同情大家……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段小兵的言语打动了。
陈厂长趁机,偷偷钻进人缝,溜了出去。
见厂长溜走了,他们只好跟着段小兵去了他办公室。
没想到,一回到自己办公室,段小兵就变了脸。
他强硬地说,这就是最后方案,已经给了你们最大利益,我们不会再让步。
那十个代表这才知道上了段小兵的当。
他们瞪着腥红的眼睛,说,如果不让我们回去上班,我们就把这座楼炸了,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
段小兵说,有本事你们炸啊。。
有人说,炸就炸!
段小兵说,炸啊,炸!
别以为我不敢!他们蜂拥而上,把段小兵逼到了阳台的一个小角落。
他们齐声说,我们要回来上班,我们上有父母,下有孩子,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养家糊口。
段小兵说,今天你们就是把我逼死了,也回不到厂里上班,陈厂长已经赶去签约了。
段小兵此话既出,一下就炸开了锅,激起了民愤。
有的赶紧给楼下的另一部分守侯的人打电话,要他们前追后堵,把陈厂长截住。
突然,有人说,好啊,你这个王八蛋,竟然玩这套,敢骗我们。
他们呼啦全涌了过来,把段小兵团团围住。
阳台上,一群人拥得拥,挤得挤,推得推。
推推搡搡中,段小兵还没来得急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一股力量推下阳台,从三楼掉了下去。
段小兵在空中大喊一声,你们敢推我——
话未完,扑通,重重摔到了水泥地上。
闹哄哄的办公室一下静了下来。
有个人说,段助理被推下去了。
他们一个个你瞪瞪我,我瞪瞪你,全傻眼了。
很快,警察把他们全带走了。
抢救进行了十二个小时。
医生说,段小兵脑后着地,挺严重的,能不能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
一天一夜后,段小兵还是醒过来了,一直喊着飞飞的名字。
本来,医生是不让他见人的,怕形势不妙,还是同意他与家属做最后交代。
小辉先进去,再依次是他母亲、林师傅,他哥哥、林芬和那个混混。
和那个混混说着说着,又昏迷过去了。
大家以为他死了,围着他号啕大哭。
医生说,他还没死,他暂时也不会死,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叫飞飞的人。
段小兵在医院又昏迷了三天三夜,直至我的出现。
那时,我刚从寺庙下来,离飞机起飞只有短短不到五个小时。
我赶到医院时,段小兵已经奄奄一息了。
白色被褥盖着身子,脑袋、脸部被白色绷带缠住,像一片已被染白的,快要枯萎的落叶,露出半截。
医生问,你叫飞飞?
我点点头。
医生说,你快进去,看能不能唤醒他?
我懵懵懂懂走进重症监护室,看见段小兵的一刹那,一下像跌进冰冷的海水里,四周都是呼啸席卷的滔天巨浪,原本还装满怨恨的心居然一下痛起来。
我以为自己会不在乎,却是如此的难受。
他真的好可怜。
静静地躺在那,薄薄的,像一张惨白的纸片,鼻孔插着管子,头部缠满纱布。
以为,会像电影里的很多情节,跑过去,抱着他大哭。
却没有。
我的眼泪在眶角打转,始终不让它出来。
医生说,病人大腿骨折,部分内脏因挤压严重受损。手术过后,多次休克,目前没有任何意识,暂时还需要靠医疗器械辅助才能呼吸,饮食只能通过鼻饲些流食,基本处于「植物人」状态。
我眼圈一红,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壮扑袭而来。
几天前我们还在车里一起坐着聊天呢。
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
我没想到望江厂会把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交给段小兵去处理。当然,我更没想到段小兵会主动把这个烂摊子揽过来。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扛起来吗?
我想起了我们的击掌相约。
我在想,如果我留下来,把后续工作做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遭受这样的意外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坐在床沿的凳子,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我看了看病房窗外的树梢,初升的太阳光从绿叶深处掉下来,射出一地斑斓。病房内,太阳光透过厚实窗帘的隙逢,照在他雪白的被褥上,反射出缕缕凄美的太阳花。
大夫说,病人所有的家属都试过了,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唤醒他。
我说,能不能等他自己慢慢苏醒过来。
大夫摇了摇头,病人情况比较特殊,脑部严重受损是一方面,他有家族遗传的多囊肾,正在急性发作期,导致生命特征越来越弱,这次要没唤醒,很大可能就进入自然死亡状态。目前之所以还没进入自然死亡状态,可能病人还在用超强的脑意识在等一个人,或者说有重要的事情还没交代完。
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凝固了。
悲剧其实一早就已注定。
医院里,大夫说,你喊他的名字试试。
我摸了摸那张熟悉的脸,喊了几声小兵,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能不能给我找把口琴?
一个护士真找了把口琴过来。
我拿着口琴,吹起了那首《我只在乎你》,过望的岁月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我仿佛回到了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我们一起走过的老街道、江边的青草,一摆一摆的杨柳枝吹拂到我们的脸。
忘了吹了几遍,吹着吹着,就见段小兵眉目微微一动。
大夫说,动了,有希望了。
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我说,小兵,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答应你,你要醒过来,我就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段小兵眼睛动了动,接着,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小兵,你睁开眼看看,我是飞飞。
他果然慢慢把眼睛睁开,轻轻地唤着,飞飞,飞飞。
看见我,他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要活过来的亮光,就像这初升太阳的光。我却不安地眯着眼睛,一种对眼前一切的恐惧感悄然袭上心头。
我说,小兵,是我,我是飞飞,你看到我了吗,看到了吗?。
段小兵嘴角微微一动,像是笑了。
外面守侯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起起身,医生把门轻轻关上,对他们说,病人好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扰了,以免刺激了病人。
重症监护室,就剩我和段小兵两个人。
很是出乎意料,这次醒来,段小兵不仅未休克过去,情绪还出奇的稳定。
段小兵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俯过身子,握着他的手,就像以前段小兵对我做的那样。
我说,「小兵,你先别说话,好吗?你刚醒过来,医生说还很虚弱,不宜说话,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好吗?」
其实,医生交代过我,万一他要醒过来,有什么话尽量让他说出来。
医生的言下之意让我惶恐,但我不相信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并在下意识拒绝。
段小兵指尖用力地抓着雪白被褥,示意我靠过去。
段小兵一字一顿,缓缓地说,不,飞飞,我要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我说,好,你说,我听着。
段小兵说,飞飞,重新再爱我一次,好吗?哪怕只爱我两分钟,可以吗?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出来了。
重新再爱他一次?
不,我不要重新再爱。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爱,以前的爱其实一直都没有结束,我怎么能够重新再爱一次?」
我说,小兵,不用再爱,其实,我一直都有爱你,我对你的爱从来就没停止过。
段小兵不相信地问,真的吗,飞飞,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是,一直都是。
段小兵顷刻眼泪又出来了。
我帮他拭泪。
段小兵说,飞飞,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我说,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段小兵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把你从水里救上来,背着你拼命跑,你的身体是那么轻,轻到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重量,我的心像火烧了一样。我想起了刘叔叔,他死之前,我背他去楼下的小区透气,就像我背着你一样,轻到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到这,我就吓坏了,背着你边跑边喊,飞飞,你不要死,不要死,一定要醒过来……
他像是攒足了劲儿,给我说了一些话,更像是絮叨,断断续续,声音很微弱,我似乎就只看见一张嘴,在白色绷带的包围下,像一口深深的黑井,一张一合,缓缓动着。
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哽咽着说,小兵,你别说了,你现在还不能说太多话。
段小兵说,飞飞,我没事,我现在感觉很好,我还没说完。
我说,好,你别着急,慢慢说。
段小兵说,飞飞,你要说话算数,望江厂需要你,小辉需要你,你奶奶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我说,好,我不走,我说话算数。
段小兵说,真的?
我说是真的。
段小兵笑了,说,飞飞,你能抱抱我吗?
我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背。
我说,等你好了,我每天都抱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说,你现在就抱。
见我似乎在犹豫,他又说,放心,我的身子很干净,16年来,我没让任何人碰过,一直留着,就等你回来。
我说,好,我现在就抱。
我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看见他穿得是我去上海前送他那件淡蓝色衬衣。
我思绪万千。
没想到,十六年过去了,他现在还穿在身上。
我把双手慢慢伸进去,放在他的腰上,轻搂着他。
几天没见,他的身子瘦弱得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我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说,飞飞,你看,我剪头了。
我点点头。
他说,好不好看?
我泣不成声,好看,很精神。
他又笑了,说,被你抱着的感觉真好……你还记得那个张国荣扮演的旭仔吗,他最终死了,死在了华仔的怀里。
那一刻,我不敢抬头看他。
我想起曾经和他讨论过旭仔和华仔两个人。
我说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生活颓废奢侈、心里充满怨恨和刻薄,而刘德华饰演的华仔却出身贫穷、生活积极努力;旭仔自私、滥情;华仔善良并且痴情;旭仔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到菲律宾寻找生母绝望离开后显得尤甚;华仔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在母亲去世后,他去跑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旭仔最终死了,死的时候华仔一直陪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我感到惊恐。
我紧紧地抱着他。
我说,小兵,你别说话了,好吗?我给你唱首歌儿,你听着就行。
我轻轻哼了起来:
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段小兵入神地听着,眼泪又缓缓流了出来。
他说,飞飞,你唱歌真好听。
见我哽咽着唱不下去,他又说,飞飞,你可不可以把手伸到衣服里摸摸我。
「好!」我的手刚触及他腹部那熟悉柔软性感的毛,就有点不能自抑。
我的手从他的胸开始,由上而下,让热气腾腾的曲线,融化我的恐惧。
我的手在他肚皮上停了下来,轻轻抚摩,缓缓画着小圈圈,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感受。
他说,真好,以前你就喜欢摸我的肚子,在上面画着圈圈……你有十六年没在上面画圈圈了。
我再次泣不成声。
「飞飞,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镇上购物吗?」他似乎在细心感受着我的抚摩。
「记得,我当然记得,你放心,秋生他爸腿好了,秋生把他接回了学校,给学校的老师做饭,每个月有800块工资,等你好了,我们开车回去看他们,让他杀只羊,你再给我做手扒羊肉。」
「那天,你说两个男人能搞出个孩子来该多好,我说两个男人搞出来的八成是人妖。」
「……」
「你还问我愿意生我们之间的人妖吗,我说愿意,你却说不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美国,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出来。」我哽咽着。
「你前妻不愿意给你生我愿意给你生……我现在就要给你生孩子,生个真正属于你的亲儿子。」
「小兵,你别胡思乱想,等你好了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
「你去美国前一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很生气,说两个男人搞来搞去也搞不出儿子来……」
「小兵,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我对不起你……飞飞,你做我吧,现在就做,做完后我保证给你生出一个儿子来。」
段小兵的话让我情绪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
「飞飞,你做吧,好吗,现在就做,我的身子等了你十六年……」他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
「好,我听你的!」我靠过去,开始亲他的脸颊,身子轻轻贴着他,隔着衣裤模拟做爱的姿势。
他笑了,温柔而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那温柔羞涩的表情曾是我万分熟悉的,如今却刀锋一般直刺我心底最痛最脆弱的部分。
我说,「小兵,你要挺住,不准闭上眼睛,你答应要给我生儿子的。」
他突然睁开眼,呼吸急促起来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飞飞,我爱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和你好,再也不分开……小辉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是我给你生的我们俩的亲生儿子,你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写了封信,放在我家床下木箱子的梅花铁盒里,钥匙在你送我的衣服的兜里……
段小兵的眼球往我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飞飞,我爱你,真的很爱……」
他突然脑袋一歪,声音像一艘船,缓缓沉入了海底。
我浑身颤栗,喊着,小兵,小兵……
医生听见我的呼喊,推门进来,翻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轻轻摇了摇头。
医生说,病人再次进入了深度昏迷,生命迹象很弱,这次怕是很难再醒过来了。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
我紧紧抱着段小兵的身体,大声说,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们还没有做,他说了让我做的。
听到我的叫喊声,外面等候的人呼啦一下全进来了。
林师傅说,飞飞,你刚才说小兵要你做你还没做,是不是小兵交代你做什么事儿了?
见我情绪激动,林师傅又问医生,小兵走了?
医生说,他脑损严重,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三个半小时后,也就是2008年9月11日下午3点40,段小兵停止了呼吸。
四点整,也就是飞机起飞的时刻,段小兵面带笑容,安静离世,永远消失在无尽的苍穹。
当医生开始给段小兵蒙白布时,段小兵母亲突然就扑过去,号啕大哭。
林师傅过去拉她,医生也劝她节哀。
我也扑过去,死死抱着段小兵不松手。
林师傅又过来拉我。
我眼睁睁看着白布越过我的身子,徐徐盖在段小兵身上的那一瞬,
「啊——」
我大吼一声,跑出了监护室,泪眼模糊,踉踉跄跄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在某个博客上读到这样一句话:在万千时光流转之间,一棵树能记得所有的光阴——那些热烈的、悲戚的。
一棵树尚且如此,人更亦然。
段小兵的死平息了那部分被弃职工的滋事,促进了两家的合作。
高层领导亲自给我来电话,希望我留下来,负责重获新生的望江厂。
我拒绝了。
十几年来,在欲望中苦苦挣扎让我明白,简单地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某位高管找到我,说,你真的要拒绝?那是段小兵临死前特意恳请把你留下来的,总部同意恢复你的职务。
我不说话。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回来吧,你不能辜负了他,他的尸骨还在太平间放着呢。
我突然发疯般一路狂奔。
赶到医院的太平间,一个男警察正陪一个女法医正对着段小兵的尸体做着指纹采集。
警察说,段小兵的死有了新的疑点,被抓去那十几人谁也不承认推了他一下,就算推了,阳台还有坚固的围栏,不能这么容易就被推下去。而通过现场勘察,发现有人在围栏做了手脚,也就是说,有人故意锯断围栏,再用黏合胶粘上。从现场段小兵故意激怒抗拒者的表现来看,如果围栏上的指纹证实是段小兵自己的,很有可能段小兵是想故意用自己的死来平息闹事。
我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们逼死的。
男警察问,你是死者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男警察又问,死者生前向你透露过什么吗?
我摇摇头。
男警察看我一眼,说,那你来干什么,死者身上还有遗物?
我说,他临死之前说他上衣口袋有个钥匙。
男警察在段小兵身上摸了摸,没摸出钥匙,却摸出一张薄薄的纸。
他打开,轻声念了起来:
也许有一天,我把榆钱树种在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在花下静静地等……
他嘀咕一声,什么意思这是。
他接着又念了起来: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男警察像是幡然醒悟。
他突然说,死者一定是自杀,这是遗书。
我狠狠瞪他一眼。
那个陪他一起的女警察说,你不知道?那是电影《阿飞正传》里的台词!
男警察一楞,台词?
女警察说,张国荣,知道吗?
男警察说,就那个跳楼自杀的同性恋?
女警察白他一眼,说,他是华人电影圈的优秀演员,大家都喊他哥哥,在《阿飞正传》里演一位孤傲叛逆的浪子,里面他就说了这段台词。
男警察看了女警察一眼,你看过?
女警察耸耸肩,谁不知道,也就你!
我对男警察说,你能不能把那张纸给我?
男警察问,这是死者遗留的证据,你要它干什么?
我说,那是我送他的。
警察说,你送的?不是他的遗书?
我说,当然不是,那是我画的一幅画,我画了大海,画了榆钱树,还画了鸟。
警察看了看,确认了一下,说,恩,还真是。
警察把纸递给我,说,你拿去吧。
我接过摊开一看,果然是幅画。
有大海,有榆钱,有无脚鸟,还有两个男孩,他们在海边的码头,一个弹吉他,一个吹口琴,彼此深情地对视。
写着两行字。
画上面那行写着:
也许有一天,我把榆钱树种在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在花下静静地等……
画下面那行写着: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我一下跌坐在地,抱头抽泣。
男警察一怔,问,你怎么了?
女警察拉了拉他,说,算了,让他哭一会儿,我们走。
出门时,那个女警察说,你没看出来,哭得那么伤心,他们肯定是一对……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淡淡的光斑仿佛金色的蝴蝶,停憩在这张熟悉而安详的面容上。
我看着段小兵,他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想起了《阿飞正传》的旭仔,想起了《蓝宇》里的捍东,我还想起了那首歌,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没想到,悲剧还是发生了,我也在经历着捍东那样的悲剧,体会着他那种痛彻心骨的痛
我跪在段小兵面前哭了很长时间。
哭的时候,我想起16年前的那天,我们在码头,先是放风筝,后来又唱歌,我弹吉他,他吹口琴,我唱着: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那里,日子过得怎麽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我唱着唱着,段小兵就受不了,跑去码头背对我蹲着。
离开时,我最后一次亲吻他冰冷的脸颊。
我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在冲我笑。
我还听见他的声音。
他用迷离的声音,笑着对我说,飞飞,下辈子我要出生在城里,我们一起好好读书,一起考大学,一起出国,永不分开。
调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
通过指纹采集,发现,木质断口围栏留下的指纹与段小兵的指纹完全一致。
换句话说,段小兵是蓄意而为之,他想用自己的死成全望江厂,促进两家的合作。考虑到合作初期的稳定,警察暂时封锁了这一消息。
不过,段小兵的行为极大感动和鼓舞了望江厂。
签约仪式后,望江厂为段小兵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葬礼上,在《我只在乎你》的伴奏下,司仪宣读了段小兵准备好的祭文:
哦,我的爱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深情地告白。
我希望,这款款深情的呼唤,穿越阴阳之界和时空阻隔。
你能听到,我自己也能听到。
哦,我的爱人!
知道吗,你是山涧的一朵花,你那阳光般温暖的微笑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喜欢牵着你的手,慢慢地在江边路上走。你说你喜欢江边柳树下的长石板凳,所以我们经常坐在那里说说笑笑,看那已飘落的树叶,被风吹起,又落下,斜日的光辉照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的影子慢慢拉长……
哦,我的爱人!
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无数次梦里,我对你说,我爱你,请不要离开我。
但我知道,我没资格把你留下来,因为我不配得到你的爱。
哦,我的爱人,请不要为我哭泣,
虽然,我走得那么轻,那么轻,轻得像天边那只没有脚的鸟儿。
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在我走后,替我把心声说出来。
于是,我写了这封祭文。
实际上,这是我的告白书。
我要正式对你告白:
亲爱的,我爱你,真得很爱很爱。
所以,我希望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会在天堂一直守护着你,还有我们的儿子小辉……
告白要结束时,戴燕燕风尘仆仆闯了进来——得到消息后,她日月兼程从西藏赶回来。
小辉捧着段小兵的遗像,看见戴燕燕的刹那,快速扑到她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辉是我们当中哭得最为伤心的一个人,几欲昏厥。
小辉这一哭不要紧,戴燕燕也跟着哭。
于是,段小兵母亲跟着哭,紧接着,林师傅、他哥哥,姐夫、还有林芬等等所有的亲戚,全哭了起来。
所有到场来宾无不动容,纷纷潸然泪下。
很快,整个告别大厅哭成一团。
遗体告别时,来宾纷纷拉着戴燕燕的手,说,没想到小兵这么爱你。
戴燕燕泪光闪烁。
我一直强忍着悲痛。
耳中听着《我只在乎你》的声音,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是那么的浓烈,却又仿佛距离那么的遥远,我甚至一直觉得,小兵还没死,他只是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等他休息好了就会醒过来。
直到隔着玻璃车窗,看见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闻到焦糊气味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小兵真的已经离开了我。
我们曾经抓在手中的一切已经真真切切从指间流逝。
这么一想,我再也没挺住,晕倒在了车上。
此后的日子,我只要一回想起那股浓烟、那股焦糊气味,我就会止不住的悲伤,整个身心就像被掏空了般。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辉是我最大的牵挂。
也是我留下来的唯一理由。
戴燕燕瘦了,也黑了。
我一直认为,再也没有「瘦」这个字更能体现一个人命运的起伏和人生的跌宕。
印象中那个微微丰腴的戴燕燕,此刻双颊有两团高原红。
戴燕燕说,大雄,我考虑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小辉带走。
我一楞。
我说,你是他亲妈,带走他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小兵临死前把小辉托付给我了,希望我好好照顾他,我也答应了小兵。你放心,段小兵帮我照顾爷爷奶奶十六年,我很感谢他,所以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儿子……这样吧,我们听听小辉的意思,他毕竟刚读高中,也很有出息,考取了省重点,那所学校你也知道,条件非常不错,师资力量更是没得说,他如果执意留下来,我会替你照顾他,三年后他考取了大学,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到时我就留足他读大学的费用,他始终是你戴燕燕的亲生骨肉,以后寒假暑假他随时可以去西藏找你……
听我这么说,戴燕燕眼圈一红。
戴燕燕考虑了一番,给我来电话说,小辉还是留下来更好些,那边条件太艰苦了,以后放假了,你领他过来看我。
我说,好,我一定领小辉去看你。
我和小辉送戴燕燕去机场。
登机前,戴燕燕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说,燕子,你放心回西藏吧,小辉虽然是你和小兵的儿子,但你们的儿子就是我代雄弼的儿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有时间我就领他去看你。
她点点头,抹了抹泪,走了。
我们开始整理段小兵的遗物。
段小兵早有了安排。
房子给瘫痪的哥哥,钱给了妈妈。
看来,段小兵早做好了准备。
林师傅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傻,望江厂也不是他开的。
林芬说,爸,那只是借口,小兵他心里苦。
林师傅瞪她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一起整理小兵的东西时,我看见了林芬手腕那道醒目的疤痕。
我当即一颤。
段小兵曾说,林芬为他割手腕自杀过。
我说,小兵走的时候和你说话了吗?
她点点头。
我说,他说什么了?
她盯着窗外看,眼睛露出软软的光,嘴角微微一动,他说,姐,对不起,下辈子再娶你做老婆吧。
我一楞。
我酸楚地说,还下辈子呢,这辈子你都为他割脉自杀了,到底也没娶你。
她叹了一口气,说,哎,不怪小兵,是我自己命不好。
我说,你们不是登记了吗,我当时还打算去参加你们的婚礼呢,我连礼物都准备好了,是一辆自行车,你可以骑着去小卖店。
她又叹了口气。
她说,造孽哦,还不是因为我怀上了大宝。
这时,我才断断续续知道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十六年前,段小兵母亲和林师傅结婚。
客人很多,住不下。
家里的三间房全让了出来给客人。
小兵去工友家借住,他哥哥去林师傅家睡沙发。
林芬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上厕所,把沙发上的小兵哥哥段大军吵醒了。
朦胧夜色中,他看见林芬穿着暴露,两只饱鼓鼓的胸房几乎要撑破那件薄薄的透明内衣,胳膊腿都细长细长白嫩白嫩的,耀得他眼睛发花。
段小兵哥哥喝了酒。
也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的母亲都快六十的人了,居然也嫁人了,每天涂脂抹粉的,焕发了第二春。想想自己,还不到三十就一个人孤苦伶仃,来到城里就更是,唯一能近距离接触的女人除了自己母亲,就剩下林芬一个。
他是喜欢林芬的。
能不喜欢吗,人家毕竟是城里人,为人热情,落落大方,时不时送一两瓶酒给自己喝,还经常把小虎子逗得哈哈大笑。
他和林芬之间是有故事发生的。
而他对林芬的爱慕,也是在这些感人故事中,一点一点产生的。
他想起,他母亲和林师傅婚礼前,他和林师傅还有林芬去老家的小镇购物,
他在摊前买东西,人很多,不小心把旁边一胖大婶挂脖子的项链挤掉了,摔得稀碎,胖妞说项链水晶石的,值好几千,拉着他的胳膊非要他赔。
他当然不会赔了。
对方就撕着他的衣服大喊大叫,说什么非礼了她。
段小兵的哥哥哪见过这种阵势。
想走又走不了,想辩解又说不过对方,急得撞墙的心都有了。
林芬看见了,过去就给了那个胖大婶一耳光。
林芬说,不要脸,我明明看见是你非礼了人家,还倒打一耙。
胖大婶说,你是什么人,敢打我?
林芬毫不客气又给了她一巴掌。
林芬说,我是什么人,我是他老婆。我打你怎么了,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那模样,哪个男人想非礼你?你再敢乱说,我就拉你去派出所找我表哥,要他把你拷起来……
一看林芬那气势,胖大婶吓得当即灰溜溜跑了。
那以后,段小兵哥哥对林芬充满了感激。
感激一个人有时候往往会转化为爱慕。
后来一次,林芬光着脚丫在后院的菜地干活儿,一根又尖又长的荆棘刺进她的脚踝,走不了路,段小兵哥哥背她去医院。
一路上,林芬丰满的乳房撞得他全身麻酥酥的。
接着,段小兵哥哥请几个关系好的工友来家里吃饭。
那顿饭是段小兵母亲做的,林芬也在旁边做下手,帮忙端个菜递个碗什么的。
段小兵哥哥身边的工友都是些大老粗,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就喜欢谈女人。
他们鼓动段小兵哥哥再找一个。
段小兵哥哥倒是想,要留在农村,还有可能,可到了城里,谁能看上一个瘸腿的乡下人呢。
他们说,林芬就不错。
他们开始分析了。
他们说林芬是个耐看中用型的女人,腰细细的,个子虽不高,她是骨头架子小,身上的肉一点也不少,这样的女人,男人只要沾上了,会连命都愿意舍出的。
有的还说,她是一副天生的女人的身坯子,虽说腰细,可奶大,屁股也大,准能养出一大堆儿子。
就林芬那样子,经得起折腾,多大劲的男人她都扛得住……
段小兵哥哥越喝越上火。
他说,人家哪能看上我啊。
他们说,上了她,生米做成熟饭,还看她从不从,她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跟着你不吃亏。
段小兵哥哥碗一甩,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他们气哼哼走了,嘟嘟囔囔说,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
虽然,段小兵哥哥表面上义愤填膺,可他们的话却在他心里扎根了。
那天晚上(林师傅婚礼那天),林芬上完卫生间回屋后,段大军借着酒劲推开了林芬的门。
夜色朦胧,他盯着林芬看了半天。
林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丰满白嫩的身子尽展他眼前,挺拔的双乳似两个刚出笼的馒头,滚圆地扣在胸前。
他舔了舔嘴唇。
虽然欲壑难填,但隔壁房间传来的林师傅的咳嗽声还是让他下不去手。
这种感觉,就像弹簧。
越是被摁住,心里的想头和企盼弹得也越高。
后来有个周末,他上半天班,下上午班后,又和工友出去喝酒。
酒桌上,大家热火朝天谈了一通女人。
段大军那个心急火燎啊,回到家,就看见林芬和小虎子在屋里睡午觉。
他在窗外看了半天。
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呆的无以复加。
此刻的林芬那平坦的小腹露了出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仿仿如涂上了一层金色羊脂,熠熠闪着光。他似乎还能看见林芬小腹下端的浓密的毛发,呈倒三角状整齐地生长在隐秘处……
他想起了工友的话。
越想越是欲火难填,就像浮在水面的皮球,使劲压下去,一不小心又浮上来了。
他想冲进去,碍于小虎子在旁边,又不敢轻举妄动。
心急火燎间,小虎子被尿憋醒了。
他那个喜出望外啊,立刻在窗外向小虎子招手,
小虎子刚走出屋,他就掏出一把零钱塞他兜里,要他出去买冰棍吃,还说望江厂右边的操场有个外地人在表演耍猴,十分精彩。
小虎子乐呵呵出去买冰棍、看耍猴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段小兵哥哥段大军强行把林芬上了。
段小兵的哥哥力气大得惊人,加上决意要做这么一件事,林芬根本无从反抗。
林芬对段小兵的哥哥并无好感。
事后她一直哭。
林师傅和段小兵妈妈他们回来就哭得更厉害。
段小兵妈妈当即就给了段大军一耳光。
段大军跪在林师傅面前,说,爸,你让芬芬嫁给我好吗?我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她,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一辈子对她好。
林芬开始用头撞墙。
她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
林芬跑出了院子。
她说,我要去报案,我要告你强奸,让你下地狱。
段大军拉着段小兵,说,小兵,是哥犯糊涂,你救救哥哥,虎子不能没有爸爸。
段小兵跑出去阻止林芬。
段小兵说,姐,这事是我哥不对,先别报案,咱们有话好说,行吗?
林师傅也说,报什么案,都是一家人了,你还嫌不够丢脸?
阴郁的气氛一下把整个家庭笼罩了。
林师傅劝着林芬,芬芬,我知道嫁了大军委屈你了,不过大军人也确实不错,老实厚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离过婚,还生不了孩子,刚好大军有个虎子,你和虎子关系也不错,可能这就是天意。
林芬绝望地看了父亲一眼。
那天晚上(事情发生那天晚上),林芬躲在卫生间割脉。
林师傅看出了异常,他把门砸开,救下了满身是血的林芬。
林芬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死也不嫁给他,我要报案,我要送他去坐牢。
林师傅叹了一口气。
他对段小兵的哥哥说,你自己去劝劝吧,能劝下来,是你的福,劝不下来,是你的命。
段小兵妈妈听了,心一紧。
她说,我去试试。
段小兵妈妈进去劝了一番,出来就跪在段小兵的脚下。
段小兵妈妈满脸是泪说,小兵,你救救你哥哥,你哥哥苦啊,你嫂子死得那么惨,可怜的虎子才三岁就没了娘,他不能再没了爹……
原来,林芬对段小兵妈妈说,她这辈子就喜欢小兵,除了他谁也不嫁,但现在发生了这事,小兵肯定不会再要她了,她恨大军,是大军毁了她的幸福,她也要把大军毁了。
段小兵哥哥也跪了下来。
他说,小兵,你嫂子的事哥也不怪你,是我自己喝醉了酒,也是她命不好,哥这辈子都让着你,也没求过你什么,今天我就替虎子求你,他太可怜了,从小就没了妈,要再没了我,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段小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曾有人说,在耻辱面前,不负责任的男人往往悲壮地死去,对家庭负责任的男人往往能够屈辱地活着。
第二天,段小兵就和林芬去登记了。
只是,没想到,两个月后,林芬居然怀孕了。
这让整个局势又起了变化。
林芬其实是被前夫休掉的,原因就是她不能生孩子。
如今,竟然怀孕了。
显然,孩子不是段小兵的——他们从来就没发生过关系。
本来,他们是在筹备婚礼的。
林芬怀孕后,段小兵说,你看,你怀着我哥哥的孩子嫁给我,这不大合适吧。
林芬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段小兵说,这样吧,我们彼此都对对方公平一点,你嫁给我了就是我妻子,我不会再去想你和我哥哥的事,毕竟是我哥哥对不起你。不过,孩子这个问题很严重,你们必须二选一,要么选我,要么选孩子,你要带着我哥哥的孩子嫁给我,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吧,我是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段小兵是故意这么说。
都这个时候了,强奸事件早已平息,林芬早已无法再利用这件事儿兴风作浪。
而且,他当然知道这个孩子对林芬有多重要。
一个无法生孩子的女人突然有了孩子,这种心情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
果然,林芬犹豫了。
她去医生做了检查。
医生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一般是很难怀孕的,但既然怀上了,就是上天对你的眷顾。所以,你必须想清楚,如果打掉,你可能就真的一辈子也做不了妈妈。
不管一个女人有多爱一个男人,但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这种渴求做母亲的愿望无疑要强烈得多。
所以,在孩子和段小兵面前,林芬理所当然选择了孩子,平静和段小兵离了婚。
那时,我刚出国没几天。
段小兵满大街疯狂地找我,就像我当年在望江厂满大街疯狂找他一样。
现在,我也终于明白,那时候他给我电话为什么总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
原来,他是把他哥哥的经历全编在了自己身上,又不太熟练,边想边编,所以我总是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一会是他,一会是林芬,一会林师傅,还有工友啊,领导啊什么的,绕来绕去。
我当时就想,这是怎么啦?他和林芬怎么突然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呢。
壁柜里,在一件我送他的衣服的兜里找到了那个钥匙。
打开床底下放着的那个木箱子——那是段小兵的百宝箱。
我简直惊呆了。
手表、笛子、口琴、相机、画笔,衬衣,甚至有招财童子图案的碗碟也在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
衣服裤子叠放的整整齐齐,我送他的一件,他自己的一件,一件件套着,交织在一起,这让我想起了电影《断背山》的场景。
看着这些东西,物是人非,音容犹在,我的心一阵阵地痛。
打开梅花铁盒。
我更是惊呆了。
里面放着很多我似曾熟悉的东西。
有一张报纸,登了那篇他用小雄的笔名发表的文章《我只在乎你》。
第一次,我仔细拜读了。
就如他所说,写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种浓浓的思念和爱。
读着读着,我泪湿衣襟。
还有一叠厚厚的照片,全是我的个人照。
有10岁时候的,15岁时候的,20多岁时候的和40岁时候的。
20多岁和40岁时候的很多照片是抓拍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我大笑,我摸耳朵,我挠脖子,我下蹲,我抹汗,我跳跃,我快跑,我弯腰,我躬着屁股,我一张张地翻。
翻着翻着,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因为,我看见一张照片,我穿着半截的大裤头,在他家院子的屋檐下用毛巾擦身子,水珠我从身上掉下来,闪着栩栩光辉。我甚至能看见自己脖子和肩上的牙痕,清晰入目。那是我们激情时,他在我身上咬的,说是要在我身上留印记。
没想到被他偷偷拍了下来。
当我把照片翻转过,我的泪不由自主就下来了。
每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一句话:
有的写着:小时候,怕黑,家人是灯,让我安心;长大了,一个人打拼,飞飞是灯,让我温暖。
有一张写着徐志摩的诗: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有一张写着一首经过改编的徐志摩的诗:走着走着,我们就散了,恐怕,你连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你就累了,我的世界也暗了。听着听着,我就醒了,开始惶恐了。回头发现,你真的不见了,突然我乱了。
有一张照片是他照的那幅两个小孩在船上撒尿的画,背面写着: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
而那张我在码头弹吉他的照片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还有一张我们从地震回来后,在健身房锻炼的照片,背面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那张我脖子上有牙印的相片背面写的是:你是我的水,你是我的井,溺水三千,我只要你这一瓢。
相机里还有很多未洗的照片,我一张张翻,还看到了他偷偷录的像,大多是我在和望江厂领导激烈谈判的场景,也一些我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偷偷录下来的画面。有的画面还配了声音。
比如,那次他给我过生日,他把场景都录了下来,结束时还说了很多旁白。
他说,飞飞,记得有一年我在你家,你帮我过生日吗?你问我许了什么愿,我当时许了三个愿。当时说了一个,另外两个没说,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当时许愿说,我们要做一辈子不分开,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出生在城里,我一定努力学习,你考大学我也考大学,你去上海,我也去上海,你出国,我也出国,你到哪我跟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声音的低落沉痛,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和那天我们在车上告别时一模一样。
他开车去望江厂附近的江边,我在副驾上睡着了,他录了很多我睡觉时的特写镜头,配上音说,飞飞,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你睡觉时的样子。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我就在黑暗中盯着你看,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我就总在想,如果每次醒来,都能看见你熟睡的模样那该多好啊。
那一叠厚厚的信件更是让我惊讶不已。
因为,那全是我帮他写给戴雪蝉的求爱信。
我数了数,十六封。
我帮他写了八封,他自己抄了八封。
没错,就是八封,我记得很清楚,每帮他写完一封我就会在那天的日历上打一个挑。
可是,这些信怎么会在他那儿?
就算我帮他写的他留下了,可他自己抄的怎么也留下了呢?我明明记得他说他塞到戴雪蝉的抽屉里了,每塞完一次他都紧张得不行,不停问我戴雪蝉会不会回信。
难道被戴雪蝉退回来了吗?
我就这样被一个个疑惑困扰着。
继续翻着,我翻到了一本叫《榆花开在雪中间》(后改的名字)的画册。
画册的扉页写着:
也许有一天,我把榆钱树种在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带着好奇心,我打开了画册。
第一张,画的是一群小孩在操场上打架。
画下面写着:那天,一个叫飞飞的人跳出来,帮我揍了那几个坏蛋,哈哈,我真开心。
第二张,画的是两个小孩在摸一只鹅的羽毛。
写着:我和飞飞成了好朋友,他经常上我家玩,我让他摸我家的大鹅,飞飞说,大鹅的羽毛真好摸,很暖和。
第三张,画的是两个小孩在船上撒尿。
写着:我和飞飞划船去采榆钱,比谁射得高,哈哈,我赢了他,我射得又高又远。
……
画册很厚,足足有三百页之多。
记录了我们在一起的几乎所有的点滴和一些事件的真相。
养蚕的场景;地革上打滚的场景;他背着我路上走的场景;偷小人书的场景;被狗咬伤的场景;榆钱树施肥的场景;跳霹雳舞的场景;摔伤腿的场景;码头唱歌的场景;放风筝的场景;玉米地打滚的场景;装死的场景;铁轨上他抱着我压在我身上的场景,等等。
他还给我写了封信。
读完这封信,还结合画册所表述的内容,一些事情的真相,也终于被揭开了。
当我知道那些真相时,心里那个痛啊,就象个8岁刚割了包皮的小男生裂着变形的嘴巴疼得直抽冷气。
我总在想,为什么总要在失去,或者已经不可逆转时,才能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不过,这封信也让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一件事,就是段小兵对我的感情。
也让我明白,我的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人。
唯一一个人,永远不会放开我的手。
他就是段小兵。
段小兵箱子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张画、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一段情感、一缕思绪。
他的那封信件更是我们32年感情风雨的见证。
段小兵的信很长,很感人。
我读着读着,眼泪就出来了。
可能,自我出国后,他就开始断断续续写。
这一写,就是十六年。
为了保持前后文风的一致,结合他留下的物件及画册的一些细节和内容,我将经过再次组织后,完整地给大家呈现出来。
段小兵说:
飞飞,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但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拉你下水,让你爱上我后,又辜负了你。
飞飞,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但我真得控制不住我自己,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
从我来到城里的第一天,你帮我打架,我就喜欢上了你。
那时,你只有9岁,我也才不到12岁。
有时候,我也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把我们牵到了一起,拴在了一个相同的世界,那样相扶,一起成长。
其实,我也不懂什么感情,更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就是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和你一起走路,一起玩耍,一起有说有笑。要一天没看见你,我就想得要命,饭也吃不下去。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采桑叶,你从树上滑下来,尖尖的树结巴把你下面磕得红通通的,我就帮你揉啊揉,你竟然硬了,你的脸蛋红红的,不让我继续揉。
其实,我当时也硬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硬。
我想告诉你我也硬了,还想给你看看,但我当时实在不好意思。
后来,你上我家玩,我们在地革上打滚。
每次我滚着滚着,压到你身上,我就特别的兴奋,总想一直这么压着你,但你似乎不喜欢被我压,拼命挣扎,你越挣扎,我就越兴奋。
那之后,我就经常做梦,总是梦见这样一个场景,你到我家,我们在地革上滚来滚去,我翻到你身上,压着你,你越挣扎,我越舒服……
飞飞,你还记得吗?
我们去儿童乐园玩,有个老太太在里面卖气球,她想上厕所,就把气球挂在小树枝上,我赶紧扯下几个气球,刚塞到你手里,那个老太太就出来了,厉声喝道,小兔崽子!
我说,飞飞,快跑,老太婆出来了。
我抓住你的手,我们不停跑。
颇有一种按了别人家门铃撒腿就跑的冒险感觉。
在一条巷子的胡同里,实在跑不动了,我们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问我,气球是偷的?
我点点头。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你却说,哈哈,我们成小偷了。
你把气球扔地上,踩得砰砰响,边踩边喊,我们是小偷!我们是小偷!
那耀武扬威的表情逗得我肚皮都笑疼了。
还有一次,有个工人刚在公园的长木凳上刷了油漆,在太阳照射下,掩盖了油漆的亮光。
你说,会不会有人坐上去?
话刚落,就有个小女孩朝长木凳走去。
你想阻止,我拉住了你。
我说,你想不想看她全身沾满油漆的样子?
果然,小女孩屁股刚落下,就尖叫起来,放声哇哇大哭。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小女孩的父亲赶过来,用恶狠狠的眼睛瞪我们。
我拉着你的手又跑。
不料,跑得太急,我摔了一跤,把你也带倒了。
我们两个在地上倒成一团,一个手舞足蹈揉屁股,一个嘶牙裂嘴甩胳膊。
小女孩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有天就有地,有地就有水,有水就有鱼,有鱼一起摸。
那时,我们的感情真是好啊,天天在一起玩耍,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我们每天像两只小鸟,扑啦扑啦飞出去,又扑啦扑啦飞回来。
我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段。
不过,那次领你去街边的书摊偷小人书,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儿。
看见你实在太喜欢那本书,我就偷偷塞到裤兜里,被摊主发现了,我喊了一声,快跑。
你跟着我呼啦啦地跑,耳边的风呼呼地响。
没想到,你被狗咬了一口,鲜血直流。
你奶奶为此生了很大的气,为你转了学。
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你。
我真的很伤心,也很后悔。
飞飞,是我不好,我不该偷书,不该要你跟着我跑。
你转学后,我伤心得再也不想在城里呆,哭着回了乡下。
没多久,我奶奶也去世了。
我的世界一下全塌了。
斜阳远挂,落叶知秋。
奶奶去世后,我又回到了城里读初中。
由于是我从乡下转学来的,在这所中学,我没有朋友,没有知己,他们全被马顺控制,成了马顺的走卒。
周末,没人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跳进江里洗澡,溅起一些水花,自己叫几声,就当打了一场水仗。或者在江边的草坡上,打几个滚儿,然后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我一直搞不懂自己为啥知交零落,虽然,我的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烈火般的情感。
其实,我认识一位同学。
有一次,他受马顺的挑唆找我茬。
我叫他到后山的荒地里去决斗。我们挥拳抡臂,两人很快就扭在一起。一场恶站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倒下,伤口血流不止。下山时,我们互相包扎伤口,互相搀扶而行。在踉踉跄跄地行走时,心中的敌意冰释了,青肿的唇边浮起了笑容。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
没想到,几天后,他就转学了。
原因是他不想和我为敌,又不敢得罪马顺。
就在友情的河流又被一道突然出现的沟坎挡住时,我认识了刘彬。
那天,我掏出钱,要买汽水喝,两个高年级的同学围过来,想抢我的钱。
他们知道我是从农村转到城里来的,已经抢了我两次了。
这次我不干,把钱塞进裤兜掉头就跑。
他们拼命追。
跑到足球场附近的马路,刘彬一脚把足球踢出了场外,滚到我面前。
刘彬喊,哎,帮我把足球踢过来。
我机灵一动,抱着足球躲在了他身后。
他俩跟过来,围着我和刘彬。
刘彬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他们想抢足球,就嚷嚷着喊,怎么了,想抢我足球啊。
他们认识刘彬,知道刘彬不好惹,悻悻地走了。
我看了刘彬一眼。
我说,渴了吧,我请你喝汽水。
我就真买了一瓶汽水给他。
他仰脖,一口气喝完汽水,连喊舒服。
我要走了,他拉着我,问我叫什么?
我说我叫小兵。
他就一楞,哈哈大笑,说我也叫小彬。
少年情谊价比千金,我们立刻如亲人见面般热烈地交谈起来。
他就是刘彬。
刘彬和我一样,也是跟着父亲从乡下来到城里讨生活的。
刘彬高我两届,本来应该读初三,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他父亲是菜贩子,经常开着农用半截子去农村收菜卖,他母亲则在市场卖菜。他嫌累,不愿意跟着父亲做菜贩子,闲赋在家,整天东游西荡,他父母亲也奈何不了他。
可能是相同的家庭背景,很快,我们成了好朋友。
那时,我已经16岁了,还没交上一个朋友,每天面对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淡漠和疏远,同学之间有着很清醒的分寸。
16岁了,才开始交少年时期的第一个好朋友。
这种对朋友的渴望的感觉,让我在遇上刘彬之后,两个少年之间的友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一下轰轰烈烈起来。
我相信两个人的友情需要缘分。
我也相信在了无生机、无边无际的望江,我总能在茫茫人海里遇见英雄惺惺相惜的朋友。
可能,刘彬就是那个我惺惺相惜的朋友。
后来,那两个没抢着钱的同学心有不甘,又有一次堵着我。
我当时身上没带钱,他们就把我摁地上揍了一顿。
刘彬正叼着一根烟在大马路上走,看见我摸着屁股一瘸一拐,问我怎么了?
我把情况说了一下。
刘彬义愤填膺,非要我领他去找那两个人。
他们并未走远,找到他们后,刘彬问,你们打段小兵了?
他们说,打了,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刘彬的脸色已经变了。
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光脚的自是不怕穿鞋的。
「反了你!」刘彬大手一捞,几乎把其中一个给提了起来。
也是他们不知道深浅,把刘彬当成了我。
然而,刘彬毕竟不是我,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再说,他都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还会怕区区两个在读的初二学生?
刘彬顺手就把提起来的那人扔到旁边的臭水沟里。
只听扑通一声,臭水四溅,将刘彬的裤子都溅湿了。
那人大吼一声,爬起来想打刘彬。
刘彬又是一脚,把他又揣到水沟。
那人捡起一块小石块,还没等扔出去,只见刘彬搬起路边一块起码有五十斤重的大石头,高高举在头顶。
刘彬说,你要敢砸我,我就敢砸你。
那人说,你敢!
刘彬说,你试试!
那人说,试就试。
顺手就把小石块砸了过来。
刘彬二话不说,举着大石块就他狠狠砸去。
咚!
一声巨响,石块砸在了臭水沟,溅起了丈高的水花。
另外那个同学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撒腿就跑。
其实,刘彬并非真想砸他,要真砸他就没命了。
刘彬只是想吓唬他。
这一招还真灵。
臭水沟里那同学也被那一声巨响吓的两腿哆嗦。
他哭丧着脸说,操,你他妈还真砸啊,砸死我了你也没好下场。
刘彬说,我他妈怕什么啊,我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八岁,挨不了枪子,大不了蹲几年班房,反正我也被学校开除了,没地方去,正想去里面蹲蹲,静静心。
那人说,我他妈跟你拼了。
刘彬突然跳到他身边,双手一摁,他的脑袋「咕咚」又淹入水中。
刘彬一摁就是三十秒钟,直到他开始垂死挣扎,才松手。
刘彬一松手,他又站起来想打刘彬。
刘彬再一摁,又是三十秒。
这样摁来摁去,好几个轮回,他呛了一口臭水,腿软得像灌了铅,瘫在了臭水沟里,一动不动。
刘彬这才松了手,问:还想不想和我拼了?
他脸色煞白,戚戚说,不想了。
当然,他只是嘴巴服软,说不敢是假,他是想借机逃出臭水沟,找个武器来对付刘彬。
只见他一爬出臭水沟,马上恢复活力,拼命跑啊跑,一路都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
他找到一根木棍,准备发动进攻。
刘彬一声冷笑,拔出别在腰后的尖刀。
他一看,见形势不妙,准备逃跑。
他哪逃得过刘彬。
刘彬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把他打倒在地。
他说,有本事就放下刀我们打一场。
刘彬说,我可以把刀给你。
他说,真的?
刘彬顺手就把刀递给了他。
他接过刀,楞了楞。
我赶紧把他扔下的木棍捡起来给刘彬。
刘彬摆了摆手,挺着胸膛说,想砍我是吧,来,砍啊。
他斜眼里射出一道恶狠狠的光芒,盯了刘彬很久。
刘彬说,砍啊,砍下去,你就和我一样,被学校开除,以后我也有个伴,我们可以天天混混在一起,你认我做大哥,我们一起去抢大钱,吃霸王餐……
他突然把刀一扔,说,去你的,我才不上你的当,弄得被学校开除呢!
刘彬捡起刀,说:「怎么,怕了?不敢砍了?不敢砍了是吧,好,我帮你砍。」
说着,刘彬挽起袖子,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下,鲜血渗出皮肤,直流而下,沾在刀刃。
刘彬用嘴滋溜了一下刀刃的血,再次把刀送给他。
他突然就摆摆手,后退一步,嫣然一笑,说道:「彬哥,我们谁跟谁啊,我砍谁也不能砍你,干嘛要伤兄弟的和气。
刘彬说,你还没被学校开除,我们算不上兄弟。
他说,那我也不能不买你的面子,望江中学谁不知道你啊,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你。
刘彬说,怕什么,你块头那么粗。
他说,你比我高,力气比我大。
他说,我比你瘦,块头没你膀,怕我干什么。
他绷不住了,说,彬哥,你就饶了我吧,要不,你也在我手臂上划一刀?
刘彬说,饶了你可以,你要给段小兵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欺负他。
他走到我面前,小声地说,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彬说,大声点,我没听到。
他鞠了一躬,大声说,对不起,以后不敢了。
我拉了拉刘彬,说,彬哥,算了。
刘彬这才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那人抖了抖身上的水,趔趔趄趄走了。
关于朋友和友情,我想我是一块煤,虽然我极度渴望朋友,渴望友情,但我不会轻易被一个人点燃。一旦点燃,就会烧得很旺。
刘彬是我少年时期第一个朋友。
虽然,我们之间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出生入死,但我们轰轰烈烈的友谊就此拉开了帷幕。
刘彬领我去他家贴止痛膏。
贴止痛膏时,他用红花油帮我搓屁股上的淤青。
竟然把我搓硬了。
贴完止痛膏,提裤子时,他伸手弹了一下,说,靠,没看出来,还不小哩。
我当时脸就红了。
刘彬就比我大一岁,但显然他在性方面比我成熟多了。
他在我面前总是一副痞痞的样子,最喜欢说的脏话就是去个鸡吧。
有一次,他约我踢足球,抢球时摔倒在地,屁股受伤了,要我帮他涂红花油、贴止痛膏,我帮他做这些时,他把裤子脱到了膝盖,还在镜子前晃起了他的大根。
我都看呆了。
他却露出了坏坏的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样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或者说毫无羞耻感的人。
我当时真有一种颓然的阴冷。
那次更离谱,我们一起去那个废弃的公厕撒尿,他竟然毫无避讳在我面前打起了飞机,还非要我和他一起打。
我当时就觉得他太不知羞耻了。
后来,发现他总是这样,见多了,也就不足为奇,见怪不怪了。
他甚至教我怎么夹马,演示给我看,演示了半天,没夹出来,憋得难受,竟然要我帮他撸出来。
我当时也傻,稀里糊涂就帮了他。
帮他弄出来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是别人撸比自己撸舒服啊。
为了感谢我,他说也要帮我撸出来。
我没答应,下意识拒绝。
他就把我顶到墙壁上,目光炯炯直直视我,说,不行,我不想欠你的。
我闭上了眼睛,背心抵在墙上,那墙是冷的,我的后脊背也生出一片冷来。
他帮我撸了很久,一开始我很紧张,时间一长,我也慢慢松弛下来,最后真就硬生生被他给弄出来了。
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全身都麻了。
飞飞,对不起,我并不是一个纯洁的人,这也是我在你面前总是感到自卑的原因。
(题外话:看到这,我终于明白段小兵在我面前为什么总是那么开放和大胆,原来他都是照抄照搬刘彬的套路,而我竟然也上钩了。看来,青涩年代对性的懵懂很容易被人带入歧途。)
我继续往下看。
段小兵说,有一次,踢完球,刘彬又邀请我去他家玩。
进了院子,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哼哼声。
他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进屋。
我当时傻,没听出来了。
我说怎么了?
他不说话,拉着我出了小院,才气鼓鼓地说,操他妈的,哪天我非阉了他不可。
原来,有个包工头经常上他妈那大批量购菜给工人吃,一来二去,看上了他母亲。买菜是一方面,那个包工头出手很大方,可能确实喜欢他母亲,钱啊,金银首饰啊,衣服啊,化妆品啊,哪一样也没少给他妈。他妈也不拒绝,当然,能报答得只有身子了。
刘彬的父亲是个老实的连屁也不敢放响的人,虽然也有所耳闻,却只能听之任之。
当然,刘彬也只是说说气话。
要对付那个包工头谈何容易,那人不仅人高马大,手下还有一批身强力壮的人马,而他毕竟还只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
直到有一天,事情突然发生了改变。
那天,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家。
正要睡觉,刘彬过来找我。
我注意到他全身上下都汗津津的,湿湿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两只小眼睛贼溜溜乱转,像是要从深深的眼眶里溜出去。
我说,彬哥,这么晚了,有事?
他说,小兵,今晚在你家躲躲。
我一楞,看他神色慌张,知道他肯定出了什么事。
我说,进来吧。
他迟疑一下,迈着缓重的步子进来了。
我给他端了一张凳子。
他屁股一扭,拒绝坐下。
我也没强求。
他掏出一根烟,点亮,吸了一口,一点点火苗,忽明忽灭,在屋子里一点也不起眼。
他把烟递过来,问我:「想吸吗?」
我摇摇头。
那时,我还没学会吸烟。
突然,他屁股一动,呲牙裂嘴了一番。
我说你怎么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我惊讶地看见他裤裆的开口处,一团红红的血色。
由于他穿的是白色裤子,这团红色非常的醒目和刺眼。
老实说,我当时真的抖了一下,脑海马上有了这个念头:他是不是又打架了?又杀人了?难道他去找那个包工头,准备阉割人家,却被对方先下手?
我说,彬哥,你出血了。
他说没事。
他拿起烟,本想再吸一口,没来得及吸,我就看见他的脸突然变形了,撕牙裂嘴的,好象是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间就痛到了极点,让他无法忍受,突然就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哎哟」的叫,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划过屋里凝带的气息,继而如撕裂的布匹,陡然凄厉得紧。
我的心一下紧张了起来。
我说,彬哥,你到底怎么了?
他摆摆手说,没事。说没事,痛苦的表情却愈演愈烈。
最后,他痛苦得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我忙问:「要紧吗?去医院所看看?」
他马上把头摇得像来回转动的风扇。
我忍不住了:「彬哥,你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小兵,你别问了。」他声音哽咽,脸发红,像是要从凳子上摔下来。
我过去扶住他的肩。
我宽慰他:「彬哥,没事,你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伤着了就要去看医生。」
他终于说:「小兵,我做坏事了,我把他的女儿搞了。」
我一惊,当场就楞住了。
我问,他是谁?
他说,那个包工头。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
那个包工头的女儿叫陆美华,读初二,高我一个年级,好象只有十五岁。
原来,刘彬是在陆美华放学的路上把她劫持了,然后强奸了她。
我把他扶到床沿,小心翼翼给他脱裤子,白色裤子的裤裆处的那一大团血色令人触目惊心。
脱了裤子,更让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出现了。
简直惨不忍睹,他的龟头红肿得就像胡萝卜,在灯光下闪荡出可怕的亮光。血还在一点一点往外渗,再一滴一滴往下掉。撕裂的包皮耷拉在龟头的下方,就像是被人活生生撕断后再往外拉扯。
显然,刘彬有着严重的包茎,强行和对方发生性关系,激烈中带着一腔怒火,怒火中暗藏着强烈的报复欲,猛烈的动作中,发生撕裂扯断之类的意外就再所难免。
我给他找来碘酒、纱布、药棉和止血的消炎药粉。
涂碘酒时,我问:你怕不怕痛吗?
他说:我能忍!
我说你还在滴血。
他牙根一咬,说:我不怕!
消毒,涂上药,包扎好。
他光着屁股躺在床上,浑身像一团丢进水中的麻绳,松懈开来。
他看我一眼,说:早知道,我应该去医院做个手术,把包皮切了。
我没说话。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包皮手术。
躺了一会,他微闭着双眼,估计消毒酒精的刺激还没散去,时而皱眉头,时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我帮他洗着裤子。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疲倦了,他在痛苦的哼哼声中,发出了轻微均匀的鼾鼾声。
洗完他带血的脏裤子,清理完,天已经很晚了。
我熄了灯,上床,靠在墙壁。
借着月光,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有些红,或许是做噩梦了,他的嘴巴时不时抽动着,似乎要说什么。白百的月光,把他下体包扎着的纱布映得惨白惨白的。
第二天醒来,我们并排靠在墙上。
他抽了一口烟,神色慢慢轻缓下下来。
我问他好点了吗?还疼不疼?
他说好多了。
我问他要不要换点药。
他说不用,也不怎么疼了。
我就没说什么了。
我也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要走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
他先是吸了一大口烟,透过丝丝絮絮的烟雾,我看见他看了我一眼。
他问我:小兵,你说我会不会坐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完,才说,她只有十五,比我小两岁。
过了好大一会,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说,不会的,我不会坐牢的,我未满十八岁……再说,我用黑布蒙着脑袋了,她不知道是我干的!
放学后回到家,他已经离开了。
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他。
据说,他离开了望江,去了很远的地方躲了起来。
刘彬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一种玄幻之中。
好几次,我一个人偷偷躲在那个废弃公厕的干草跺上打飞机,打着打着,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他被警察逮走的场景。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乡下老家,我总觉得刘彬还会过来找我。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暑假,他也一直没出现。
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没想到,初二开学,我又看见了你。
飞飞,你知道吗,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好几次,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你家小区的门口,我以为我能看见你,但一次次让我失望,你好象已经从人间蒸发了。
不过,缘分就是这么得不可思议而又令人欣喜甜蜜,就像小时候,你与我英雄救英雄的相识,我们再次童话般邂逅重逢。
见到你的刹那,像阴雨连绵云开日出之后的天空一样纯净和明媚。
我特别高兴,抱着你就不愿意松开,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也不能一直抱着你啊。
我就打量你,眼珠子贼溜溜的,借着年幼,肆无忌惮。
你招架不住,很快就脸红了。
我当时就想,你真是可爱啊,剪着学生头,加上一副没长开的娃娃脸,青涩得就像一枚小果子,我怎么看怎么喜欢。
说实在的,我对你的印象实在是太好了。
当然,可能是我一直对你的印象都很好,也可能是我太需要一个朋友了,而你又是我人生结识的我第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对朋友的所有美好和憧憬都来自你身上。
其实,要不是我奶奶去世了,我根本就不愿意来城里上学。
初一那年我混得很烂,学习很差,他们个个孤立我,我本来想退学回乡下了。
但自从看见了你,我的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如果说,我和刘彬之间是两个无聊寂寞少年的惺惺相惜。
显然,我和你之间则是两个少年相互倾心的心心相印。
飞飞,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每次上学,你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身上总有淡淡的皂荚的香味儿,感觉特好,闻着特别舒服,有几次我都想抱着你,把鼻子凑到你的脖子上闻个够。
而且,你的成绩真是太好了,不管什么样的考试,总是第一名。
你试卷上的分数,就像我家后院种的黄瓜,你随便一把就轻轻松松摘下来往口袋里装。
我总在想,你到底是怎么学习的,也没见你多用功。
其实,在我们这个以望江厂家属职工孩子为主的学校,很少有像你学习这么好的学生。再说,我们也不指望学习有多好,每个人的前途自进这个学校就基本已确定,要么读技校,要么直接进望江厂当工人。谁还有考重点高中或者中专的想法呢?
我们的命运大体一致,仿佛用模具套出来的,一个模样。
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另外一套模具,能套出另外一个模样。
飞飞,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学得很认真,考得更认真。
我希望我也能和你一样,成为另外一套模具套出来的模型。
我不想在成绩上和你拉得太大,以免被你嘲笑和看扁。
那次考试,我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不理想。
我偷偷翻出你的试卷,看到你的试卷上写着100分,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我真的想不通,这又不是小学生的考试,你为什么还能考满分呢。
那一刻,我不单从心理崇拜你,也有点喜欢你。
后来一次发生的事,让我对你的崇拜和喜欢又加重了一点。
我和刘彬其实就像两颗行星,即使距离再接近,终究还将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
直到再次遇见了你,我才意识到,我对你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我对刘彬那种感觉。
飞飞,你记得吗?
有一次,我们去踢足球,我大脚一开,不小心把一户人家的玻璃打碎了。
那户女主人跑出来把足球没收了,说什么时候修好了玻璃就还足球。
足球的主人嫌我脚法太臭,非要我去把足球给要回来。
那个女人样子很凶,我没勇气去要回来,正犹豫该不该赔他一个新足球时,你拉着我的手去了那个女人的家敲门。
女人说,不给,修好了玻璃再说。
你说,不给我们就一直敲门,吵死你。
她说,你敲吧!
砰地把门关上。
你果然敲,一边敲还唱起了歌儿。
女人忍不住了,恶狠狠拿着一把水果刀出来吓唬你,你再敲,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我赶紧过去拉你的手。
我说,飞飞,算了,我们走吧。
你却直视她的眼睛说,有本事你就动手,要没弄死我,你就准备卖房子送我去医院吧。
女人收回了刀,说了句,这孩子!又把门关上了。
此后,我们一直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聊天,一直聊到天黑。
期间,她开过几次门,说,吵什么吵,还不找人修玻璃去。
你说,还了足球就修。
女人又砰地关上了门。
后来,女人的老公回来了。
他看见我们坐在他家门口,和善地问我们怎么了?
你说,我们的足球被你老婆没收了。
他进了屋,把足球要了过来。
你接过足球一看,被扎破了。
女人说是玻璃扎破的。
你说,不对,当时你过来强行没收时根本没破,是你故意扎破的。
女人说,这孩子,还反了你。
你瞪他一眼,拉着我的手继续坐下来,开始教我唱歌。
女人叹了口气,说,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没回答她,吸了口气,唱了一个很高很高的音,把女人的老公吓住了。
女人老公一哆嗦,掏出钱,说,孩子,别唱了,拿去买足球吧。
你接过钱,拉着我的手乐颠乐颠走了。
走出门的那一刻,我真想抱着你唱你刚才教我的歌儿。
第二天,我们去买了新足球,还剩了一些钱,你买了两个鸡腿,我们一人一个。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鸡腿真是太好吃了。
当我看见你吃完鸡腿后亮闪闪的嘴唇,我真的很扑过去亲一口。
可我哪敢啊,怕你会笑话我,骂我神经病。
如果不想让一些事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自己心动。
只是,有的人,比如说我,不让自己心动,却不能真的可以做到。
到了某一时刻,就把心动变成了行动。
飞飞,知道吗,之后对你做的很多事情,就是从动一下心开始的。
那以后,每次看见你,我都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就是已经动心了。
我没想到,你年龄比我小,个头比我小,却有一颗比我强大很多的心。
说到底,那是一种真正的英雄气概。
能再和你相遇,可能是上天的缘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这座城市,于我不再陌生,不再恐惧。
我们经常在一起打扫除,轮到你值日,我帮你,轮到我值日,你帮我。
我们一起拿着扫把,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咯嘀咯嘀咯滴咯滴咯滴咯……嘀,彼此有了一种毋须言说的默契。
我经常约你去我家玩,给你吃我母亲种的黄瓜和西红柿。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和你一起吃,我就感觉特别香。
我们还经常去断臂山给榆钱树施肥,每次你都背着我,不让我看,可我真得很想看,我在想,你那个地方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每次出门都会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我开始健身,举哑铃,向你炫耀我的锻炼成果。
上课我再也不吵闹,不打瞌睡,我怕影响自己在你心中的形象,没事我就拿着铅笔画画。
我以为我们能永远这么好下去。
没想到突然来了叫戴雪蝉的女生。
戴雪蝉很漂亮。
她第一天来,在台上做自我介绍时,我看见你盯着她看,一动也不动,我心里就一紧,我在想,你肯定喜欢上了她。
没想到,我的担心很快得到了证实。
有一次,你起来回答问题,你回答得很好,老师表扬了你,你坐下时,戴雪蝉看你一眼,露出笑容,你看见她的笑容突然脸红了。坐下来后,我还看见你时不时偷偷瞄她,满脸的兴奋和喜悦。
而那次放学,我们一起回家,戴雪蝉从我们面前经过,你突然就说了句,你看,戴雪蝉。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真喜欢上她了。
我突然就失落了起来。
春天似空谷幽兰,发出一声叹息。
你知道吗,我每天上课最大的乐趣就是盯着你看,然后画你上课的各种姿态。
我在后面坐着,一个人一个座位,我慢慢地画,一节课下来能画十多张你的背影。
以前,你总会转过头,时不时看我一眼,这时我就会记住你看我的样子和神态,快速地画起来。
但现在,你几乎不回头看我,你的注意力全在戴雪蝉身上。
我真得很难受。
我吃不下,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情绪突然变得不好,开始喜欢骂人,动不动就骂去个鸡吧。
那时,我最怕的就是放学,回到家,房间是寂寞的,我妈做的饭菜是寂寞的,碗和筷子是寂寞,连我最喜欢吃的西红柿也是寂寞的,我整个人就更是寂寞的。
知道吗,我就喜欢和你一起吃饭,你一只碗我一只碗,你一双筷子我一双筷子,你夹一筷子菜我夹一筷子菜,我还喜欢把菜夹到你碗里,问你好吃吗,你要说好吃,我就特别开心,给你夹得也特别多。
我苦思冥想了好几天。
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假装也喜欢戴雪蝉,并在你面前不停提她,装出很兴奋的样子,还说我一定要去追她。
现在想想,我真的太坏。
我这么做就怕你会先去追她。
一想到你要和她好了,我心就痛,感觉像被你抛弃了,从此以后我又要孤零零地一个人。
我是想,只要我先在你面前表现出我特别喜欢戴雪蝉,你应该不会和我抢。
有一天,戴雪蝉向你问了一道作业题。
你给她讲得很详细,她早就明白了,可你还在不停地讲啊讲,时不时侧脸偷偷瞄她。
我挠心肝般难受啊。
放学我就一个人气鼓鼓地走了,回到家我饭也没吃就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戴雪蝉手牵手去断臂山玩,你们唱着「采榆钱」的歌:东家妞,西家娃,采回了榆钱过家家……
我被惊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很快,我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去你家找你,约你出来谈心。
学校的操场,我问你喜欢戴雪蝉吗?
你说不喜欢。
可我分明看见你回答时犹豫了片刻。
我不相信。
我故意说,可我怎么就想她呢。
你说想她就去追。
我试探说,还有谁喜欢戴雪蝉。
你说去搜搜她的抽屉就知道。
我说好。
其实我搜她的抽屉,就想知道你有没有给她写过情书。
没想到,你的情书没搜到,却搜到了马顺写的八封情书。
我清楚记得你当时露出的咬牙切齿的表情。
你那恨恨的表情让我很不是滋味。
但我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得比你更咬牙切齿。
我失落地往家走。
走的时候,我就想,飞飞可能再也不会属于我了。
没想到,真是天赐良机。
你爬窗台时不小心掉了下来。
你摔得很惨,痛得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我把你弄回屋,放在床上,开始脱你的裤子。
你知道吗?
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想到马上可以看到你的身子,我的心在颤抖,我全身都在发烫。
我借着和你揉搓消肿的机会,不停在你屁股上摸来摸去,我甚至都捏到你的阴囊了,软软的,手感真好。
捏着捏着,我就硬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内容很半富很美妙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一直抱着你,其实我根本没睡着,也根本睡着不着,抱着你真的很舒服,你的皮肤真的很好,你的气味真的很迷人。
半夜,我偷偷亲了你,又不敢太放肆,我的手一直放在你屁股的位置,假装帮你按摩,其实好几次我偷偷摸了你前面,你一动,我就立刻拿开。
那天晚上的记忆真的很深刻。
我永远忘不了。
我拥抱着你,我眼睛里全是流淌出来的开心和愉悦。
可能,这就是沦陷的开始。
第二天一放学,我又急着去找你。
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要给你按摩,我实在太想摸你的身体了,已经到了着魔的程度。
可能我做的太放肆,也太明显,你被我摸硬了。
理所当然,你不让我继续摸。
我很失落。
真的很失落。
你怎么可以不让我摸呢。
于是,我故意说,飞飞,你是不硬了,不好意思让我继续摸?
你说哪有。
你越狡辩我越想证实。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就伸出手强行去捉。
捉到后我很兴奋,还使劲撸了几下。
你直直地硬了,像一根难以描述的小刚炮。
那是我第一次摸你的勃起。
好硬,手感很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但你似乎并不喜欢我这样,加大了挣扎的力度。
我只好装作是故意嬉闹的样子,放过了你。
此后,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我装模装样和你谈起了戴雪蝉,我知道你最喜欢谈论的就是戴雪蝉。
我故意说要你帮我写情书。
在我的苦苦哀求下,你陆陆续续帮我写了八封情书。
我全都保留了下来了,自己还重新抄了一遍。
每一封我都仔仔细细地看,仔仔细细地抄,看着看着,抄着抄着,我就在幻想,要是这些情书你是专门写给我的该有多好。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你永远不会给我写情书,因为我不是女人,更不是你喜欢的戴雪蝉。
我只能在梦中幻想那些情书你是写给我的。
没想到,更让我不安的是,学期要结束时,你被学校抽去主持晚会。
他们说你和戴雪蝉一起主持,每天在一起排练磨合。
我想,完了,彻底完了,你们已经走到一起了。
我不知道怎么去挽回你的心。
你不仅学习好,还会下象棋和围棋,会唱歌,会主持,会演讲,也能和同学出去打篮球、踢足球。
而我除了玩还是玩。
那时,学校要选几个男同学一起跳霹雳舞,我虽然入选了,但我有点心不在焉。
后来我每天勤学苦练,就是为了表演给你看。
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除了会玩会踢足球还会跳霹雳舞,我也像你一样,也是多才多艺。
我们的霹雳舞很成功。
飞飞,你看见了吗,我每动一下都要看你一眼,我希望你能关注我。
我看见你不停鼓掌,我那个高兴啊,简直要从台上蹦起来。
我以为我们成了瞩目的明星,但没想,我们的霹雳舞跳完,更大的欢呼出现了。
更大的万人瞩目的明星出现了。
戴雪蝉一声欢迎霹雳王子DXB,你被推上了舞台。
随着音乐的响起,你在台上热情洋溢地跳了起来。
没想到你也会跳霹雳舞,而且比我们谁都跳的好。
那你阳光潇洒的舞姿一下征服了我。
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喜欢上了你。
不,不是喜欢,是爱上了你,深深爱上了你。
尤其当你边跳边唱着冬天里的一把火,学着费翔眼睛深深,深情款款的样子,天知道我当时多迷恋你。
可我一想到戴雪蝉说,我们有请迈克DXB,望江中学霹雳王子代雄弼时,我就无比难受,心就像玻璃球般砰然爆碎。
我突然醒悟过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利我给戴雪蝉写情书。
幸运的是,这些情书我一封也没塞到她抽屉里,全被我偷偷保存了下来,我一直把它们当作是你写给我的情书。
不幸的是,你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我无比的绝望。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简直有种活不下去的感觉。
飞飞,你知道吗?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一个人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喝酒,抽烟,醉了,我握着细长的酒瓶颈傻笑,笑着笑着,泪就旁若无人地流下来了。
我甚至招呼也没和你打就回乡下老家过年去了。
那是我过得最难受的一个年。
整个春节,我满脑海全是你跳舞的身影。
飞飞,我真的爱上你了,我真的控制不住对你排山倒海的想。
那段时间,是我刚开始真正爱上你,并爱得如此疯狂的时候。
你知道吗,你跳舞的样子不知道有多潇洒,我偷偷画了不下一百张你跳舞的画。
开学后,你果然和我疏远了很多。
你变得不爱去我家,不爱吃我家的黄瓜和西红柿。
你每天和戴雪蝉粘在一起。
就算和我一起,你也心不在焉的。
我很难过,突然觉得生活真他妈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只刺猬,充满了嫉妒、愤懑、怨恨和无助。
我恨戴雪蝉。
恨死这个可恶的女人了。
可我同时又无能为力,很是彷徨和惶恐。
我不知道怎么引起你的注意,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那天,我独自去断臂山看我们一起栽种的榆钱。
看见峭壁上那棵枯了的老桃树开了花。
我去折桃花。
我本来是想把折下的桃花枝插进瓶子里,等到你生日那天送给你。
没想到我不小心从桃树上掉下来,摔伤了腿。
其实,我的腿根本没有想象中摔的严重。
但我装出很严重的样子。
我希望你能天天能过来看我,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你。
我还要你扶我去上厕所,要你帮我解皮带。
其实我的胳膊根本就没事。
我还故意在你面前脱裤子,让你看到我下面,我是想看你的反应。
我还装模装样跟你谈我们村的小香。
飞飞,我告诉你吧,根本就没小香这么个人,我连女人的手也没摸过。(我想起那次去他老家,我和他姐姐一提到小香,他就无比紧张,赶紧跑过来打岔,而要他领我去看小香,他却吱吱捂捂唐塞过去,原来所谓的小香是他捏造出来的。)
我知道你喜欢听小香的故事。
我就讲给你听,你听得入迷时,我就趁机问你打过飞机吗?
你说没有。
我开始教你怎么打飞机。
你没有拒绝。
那次,我帮你打了很久,你也没出来。
可能是我力度没掌握好,把你弄痛了,也可能是你不习惯我这么突然吧。
后来你拒绝了我继续动作。
但,自那以后,你在我面前变得不怎么避讳了,你甚至会当着我的面掏出下面来解小便,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而我一些有意识的亲密行为你也见怪不怪,不怎么抗拒了。
我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真的控制不了。
我无法想象,如果突然看不到你,我会怎样。
你过生日那天,我去采榆钱,要我妈做榆钱饭,然后请你过来吃。
在我记忆里,你好久没上我家吃饭,好久没吃我家的东西了。
不料,我去找你,却看到你和戴雪蝉走到一起。
飞飞,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的感受。
我在想,如果我手头有一把刀,我势必大吼一声,冲过去,把刀往戴雪蝉脖子上一架,再狠狠一用劲,咔嚓一声,把她脑袋砍下来。
我真得很想冲过去给戴雪蝉一巴掌,把她煽到太平洋去。
但我不能这么做。
你们在一起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我,我怎么可以喜欢上你呢。
你是一个男生,我也是。
我知道这么不对,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一个人回到了家,一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我希望自己睡过去就别醒过来。
没想到,你和戴雪蝉会过来看我。
看到你的一刹那,我非常的兴奋,我很想跑过去拉你的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跑过去拉。
因为我还看见了戴雪蝉。
她就在你的旁边,和你挨得是那么得近,近得像一对甜蜜的小恋人。
那顿饭你和戴雪蝉吃得非常开心。
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吃完饭你说要送戴雪蝉回去。
我的心在滴血。
不,飞飞,那天是你过生日。
我不想要你走,不想你离开我,更不想你和戴雪蝉一起走。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我说戴雪蝉应该我来送,因为她是来看我的。
我知道你偷偷跟在我和戴雪蝉后面。
你的跟踪也让我感到绝望,就像一船行使在大海遇到大风浪的船,我真的很怕戴雪蝉这个风浪把我从船上拍到海里。
于是,我喊你的名字。
于是,我要你跟我回去。
于是,我一杯杯劝你酒。
于是,我把你灌醉了。
我甚至还在酒里放了点我母亲失眠时备用的药。
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沉很死。
我脱光了你所有的衣服。
当你的身子完完全全赤身裸体展现在我面前时,我浑身颤抖。
我抱着你,把你的身子从上到下亲了不下十遍。
整整一夜我都没合眼。
我就像一只小蜜蜂采香花,采得我花心直颤。
襄王有梦,但神女的心却属于另外一个人。
当你要醒来喊着戴雪蝉的名字时,我很难过,难过得想哭,然后又开始疯狂地亲你。
我都不知道一个晚上那么快就过去了。
我都没意识到你该醒了。
我当时吓坏了,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把你的内裤放哪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你抱到我的身子上。
我眼睛一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你知道吗?
你醒来时脸红还尴尬的样子让我想笑又想哭。
我还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去个鸡吧,飞飞,你射精啦——
飞飞,对不起。
是我太邪恶了。
后来,我们还多次嬉笑着谈到了那个晚上。
几次我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每次我都不承认,狡辩说是你先爬到我身上来的。
其实我很想坦白,但我不知道如果我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会是什么反应。
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后,你开始躲我。
我也想,算了,想看的看了,想摸的摸了,想亲的也亲了,我还能怎么样呢?我总不能让你嫁给我,和我生活一辈子吧。
可我真的很想看到你,我无法忍受看不到你的日子。
于是我又开始接近你。
约你去踢球,出去疯玩。
我要把你带坏,我要把你的学习搞下来,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
我还经常请你去街边的摊摊吃烧烤,教你划拳,或者我们拿筷子敲着桌子喊杠子打老虎。你输了还会撒赖,一边用鞋尖踢我,一边拍着桌子叫重来重来。
期末考试结束后,你的成绩果然一落千丈。
我既兴奋又不安。
兴奋的是,你终于不是优等生,我们之间的差距没有之前那么大。
不安得是,你的学习曾经是那么好,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感觉自己有种罪恶感。
拿到成绩单那天。
我们去录象厅看录象,我和混混动了手,我的屁股受了伤。
回到家,你帮我抹红花油,抹着抹着,我硬了。
飞飞,知道吗,我就要让你看到我硬了。
果然,你上勾了。
很快,我们开始脱光衣服抱成一团,我压你身上,射在你身上。
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射在你身上,那天晚上我在你身上射了好几次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在你意识清醒的时候射你身上。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已经把你拉下水,你已经不大拒绝我的过分行为了。
初二的暑假,我回了乡下的老家。
还没开学,我就提前回了城里。
我实在太想你了,根本在家里呆不下去。
一回到城里,我就去找你。
刚到你们小区,我就看见了你奶奶。
你奶奶看到我来找你,怒气冲冲。
原来,她已经知道我领你去录象厅看黄色录象以及和混混打架的事儿。
她抓住我的衣领,骂我混蛋可恶,警告我别再去找你。
我吓得两腿发软,赶紧脚底抹油,溜跑了。
挺了一天,我还是没忍住,又偷偷到你家的附近看能不能看到你。
守了半天。
没看到你,却还是被你奶奶抓个现形。
你奶奶一向厉害。
这回,她很不客气,给了我一巴掌,再次揪着我的衣领说,毛毛,奶奶已经很客气了,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要再敢来找飞飞,我就上你家告诉你父母去。你爸爸不是病了吗,每天在医院打滴流,我就告诉你爸,说他的儿子每天带我家孙子去看录象,和别人打架,把我孙子的学习搞得一塌糊涂。我看你爸爸会有什么反映,他要被气死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我吓得再也不敢去找你了。
我觉得奶奶做的对,我不能害了你,你和我不一样,你那么聪明,学习那么好,我真的不能带坏你,你要真和我一样,连高中也考不取,我想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人与人之间常常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吸引,而这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却总能让两个相距甚远的心被一条红线契合的缝在一起,我们叫它爱情。
爱情缝合的故事总是有悲剧也有喜剧。悲伤的爱情令人痛心,完美的结果让人心满意足。
可能,我们之间注定不会有完美的爱情。
我正想着该如何拉远与你的距离时,却撞见你捧着我送你的榆钱树和戴雪蝉有说有笑走在一起。
我发怒了。
借着这个机会是一方面,我当时确实也有点生气,那明明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嘛,怎么能转送给她人呢,而且还是那个可恶的戴雪蝉。
我怒气冲冲,调头就走,你追过来安慰。
你越安慰我,我的心越痛。
飞飞,我真得不愿离开你,但我又不得不离开你。
你和我不一样,我要读不了高中考不了学,大不了回家种地。
但你不同,你必须考大学,除了考大学你没有别的出路。
我不能这么自私,把你的出路给耽误了。
如果你真被我带得没了出路,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
后来,你去了我家。
我们再次脱光衣服抱成一团。
我压在你身上,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完事后我就决定离开你时,我的心痛得在滴血。
很快,我利用戴雪蝉给你写信的机会,对你提出了分手。
记得,你当时对我说,段小兵,你干嘛拆我的信,别给脸不要脸。
我立刻想起你奶奶也曾对我说过「别给脸不要脸」这句话。
于是,我也对你翻脸了。
此后,我们的关系突然像翻了脸的门神,整天背靠着背,还互相绷紧着脸。
其实,我当然知道那信是戴雪蝉写给你的。
我当然也是故意拆开那信的。
我当然也是故意拿着拆开的信问责于你。
我当然也是故意借你这句话,冲着你,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并给了你一拳的。
飞飞,对不起。
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有多难受,我的心有多痛,我痛到无法呼吸。
我怎么可以冲你大喊大叫,还给你一拳呢。
直到现在我想起自己的残忍,我还会内疚,内疚到情不自禁流泪。
我就这样睁着眼睛伤害了你。
明明是我把你拉下了水,却又要如此若无其事地去伤害你。
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这样。
但是,就因为我爱你,真的很爱你,我才不想再去影响你,把你带坏,你的学习那么好,你应该去读高中考大学的。
没有你,我的世界一点色彩也没有。
那以后,我很少去学校。
偶尔去也是点个卯就匆匆离开了,我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
我心如刀割。
我生不如死。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离开了望江中学,回到了乡下老家。
飞飞,刚回乡下老家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一直想,一直想,想得我每一寸心房都在颤抖,想到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如此想你。
我在每个寂静得吓人的夜晚都听到自己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碎裂的声音。我悚然而栗,拼命用双臂夹紧身子,努力不让那满目班驳的心一片片、一块块散落下来。
白天,我拼命通过劳动来让自己筋疲力尽。我希望筋疲力尽到,一倒在床上就死睡过去,这样我就没机会去想你。
我还经常喝酒,喝到心醉心碎,神伤心伤。
然后就是痛,像把一颗心生生剜出来一样的疼一样的痛。
我很想把你忘了,彻底忘了。
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飞飞,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再和你一起长大,一起再温习一遍初中的那段时光,我一定不会再伤害你,把你带坏。
我会在你考上高中的那天,趴在你的耳边,偷偷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回乡下不久,我父亲也放弃了治疗,和我母亲一起回了老家。
父亲见我整天闷闷不乐,就要我去入伍当兵。
我兴致勃勃去体检,却被查出了多囊肾。
那是一种家族遗传病。
我爸就是从我爷爷那里遗传了这种病,我又从我爸爸那里遗传了过来。
也就是说,我以后也会像我爸爸那样,要经常去医院才能维持生命。
本来,我爸爸说,我先去体检当兵,要是当不上兵,我就回城里接他的班,进望江厂上班。
没想到我竟然被查出了这种病。
我爸爸要我哥哥也去查查,幸运得是,我哥哥没有查出来。
我爸爸思虑再三,决定让我哥哥去城里接他的班,要我安安稳稳呆在家里种地,以后在农村娶个老实本份的女孩,简简单单过完剩下的日子。
我爸爸还说,我已经在城里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也算对得起我,我哥哥一天也没在城里呆过,现在该是到了补偿他的时候。
飞飞,我并不是要和我哥哥争那个接班的名额。
我只是不想在农村呆一辈子。
我一想到如果在农村呆一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我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了。
你在我身边时,你是我的一切,你不在我身边时,我的一切是你。
我对我爸爸说,我不和哥哥争接班的名额,我只是想去城里的技校读书,学技术,技校毕业后我自己出去找工作。
可我家里当时根本拿不出我读技校的钱出来,如果能拿出来我父亲就不会放弃治疗了。
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为此,我偷偷离开了家。
我要出去弄钱。
我去了镇上游荡。
我甚至想到去偷、去抢,只要能弄到钱回到城市读技校,我什么险都可以冒。
我爸担心我,派我哥去镇上找我。
我哥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和一伙人在赌博。
听他们说赌博运气好的话,可以一下弄到一大笔钱,我现在就需要一大笔钱。
我哥拉着我的手,要我跟他回去。
我当时正赌得面红耳赤。
我哥拉了我几次,我终于发怒了。
我用大嗓门骂我哥。
我说,你就别在这给我当好人了,你不是要和我争吗,好啊,我让给你,你去接班啊,你去做城里人啊,望江厂有大把的钞票等着你去捞,你去啊,领着你的老婆孩子赶紧去啊,跑来拉我干什么。
我哥听了很伤心。
我哥真的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哥哥。
其实,我后来才知道,我爸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哥就没同意,他说他已经在农村娶了老婆和孩子,家里有田有地,他已经习惯了农村的生活,他不想去城市接什么班,他来镇上找我就想告诉我赶紧回城里上班。
我哥说,小兵,你跟哥回去,城里的班哥不去了,你跟我回去吧,收拾收拾哥送你去城里。
我当时正赌得兴头,想着马上有一大笔钱等我去捞,根本就不相信我哥说的屁话。
我以为他只是想骗我回去。
于是,我狠狠推了他一下,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推倒在地上。
我说,你别假惺惺了,你心里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
我哥黯然看我一眼,从地上爬起来,伤心地走了。
可能没想我突然会变成这样。
我哥很很难过,躲进一家小饭馆喝起了闷酒。
我嫂子找到他时,他已经喝得有点高了。
回去时,我哥骑车载着我嫂子,路过一个小峡谷,我哥哥酒劲儿发作,连人带车滚到了碎石坡。
我哥哥腿摔瘸了,我嫂子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下肢瘫痪了。
看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大学期间有一次去段小兵老家抓田鸡。
我记得,我当时正和段小兵的姐姐聊天。
段小兵姐姐正说到家里要送小兵去当兵,结果没走成时,他姐姐对我说,唉,小老弟,你都不知道小兵有多倔……
段小兵听见了,突然从厨房蹦出来,面部死灰,五官剧烈痉挛,像一锅煮烂的饺子,他很是不悦地说,姐,你怎么搞得,又提这事儿。
段小兵的姐姐只好说,好,不提。
我当时就很诧异,觉得段小兵有点小题大做。
我就想,他当兵没检上也很正常,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呢,简直就像突然踩到一条毒蛇。
现在想来,他是不想让我知道他遗传了家族病——多囊肾。
这种病一旦发作就是无药可治,眼睁睁看着等死。
我还问段小兵怎么没看见你嫂子。
段小兵先是低下头,在一大段的沉默过后,才抬起来,看着远方,缓缓说他嫂子死了。
而后来那个梅花铁盒,现在想来,里面肯定装得是那本画册和那十六封没寄出去的情书。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我又接着往下看。
段小兵说,我哥哥还是放弃了去城里接班。
由于我哥哥受伤了,我嫂子瘫痪,我留在家照顾他们。
厂里等了很久,见我哥哥一直没去上班,决定把他接班的名额取消。
我父亲苦苦哀求,那边才同意说我顶替哥哥去望江厂上班也可以,但我必须先去读技校,毕业后才可以再进望江厂。
本来,我不打算去读什么技校了,我想留在家照顾哥哥和嫂子,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变成这样。
但我偷偷哥哥东拼西凑,把筹集的钱送到我手里,逼着我回城读技校,还说我要不回城读技校,就和我断绝兄弟情分。
回城的前几天,我爸去世了。
我爸临死时,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我以后回了望江厂上班,条件好了,一定要接妈妈和哥哥去城里享福。
我含着泪点头答应。
埋葬我父亲后,由于无法面对我哥哥的真情大义,更无法面对我瘫痪的嫂子,我以一种自救的心情到车站买了张车票。
在车票攥到手心里的那一瞬间,才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我对自己说,回城吧,别再蜷缩在角落里等着阳光照过来,想感受阳光,就要自己走到阳光里。
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钱是我哥哥偷偷出去卖血筹集的。
所以,后来我再也没接受我哥哥给我筹集的任何一分钱,全是我自己想办法完成学业的。
读技校期间,我嫂子想不开,割脉自尽了,一床的鲜血,目睹过现场的人说,每个看过的人都不敢再看第二眼。
每次想到这,我都内疚得想自尽。
这是我欠我哥哥的,更是欠我嫂子的。
欠我哥哥的,我会想办法还,但欠我嫂子的,我永远也还不了,我只能默默地对虎子好。
飞飞,你知道吗,刚读技校时,我会经常在望江厂附近的大路上乱转。
我知道你和奶奶搬走了,但我希望能在附近的大马路上碰到你。
有一次,我还真碰见了你奶奶。
我兴奋地跑过去打招呼,你奶奶却紧张地问,毛毛,你最近没去找飞飞吧。
我说没有。
你奶奶就说,你要敢去找他,我就报警,要警察把你抓起来。
我当然知道奶奶是吓唬我。
但我还是很伤心。
没想到奶奶那么不喜欢我。
读技校时,我又重新和刘彬走到了一起。
飞飞,我并不愿意提到刘彬,因为我知道你很讨厌他,说他像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混混。
但我又不得不谈他。
其实,你说得很对,他就是个混混,一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混混。
但他是救过我的命,也替我坐了好几年牢的混混。
所以,我无法做到对他视而不见。
读技校时,学费很贵,我哥哥给我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
我哥哥受了伤,一只腿有了残疾,我嫂子还瘫痪了,我爸又去世了,我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供我读书。
我姐姐时不时给我一点,也是杯水车薪。
我只好自己想办法。
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举目无亲,处处受人孤立和排挤。
这时,我又碰到了刘彬。
得知我的情况后,他说,小兵,你来帮我卖菜吧,学费我帮你交。
我这才知道,他去江西九江躲了两三年。
期间,他母亲跟着那个包工头去了外市的工地,他只好从江西跑回来帮父亲的忙。
回来后,刘彬发现,那个包工头的女儿一直未报案,连家人也隐瞒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彬父亲真是个好人。
他老实本份,对我就像他自己的儿子,甚至比对刘彬还好。
他经常说,刘彬他是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刘彬和他父亲的感情其实还蛮不错。
虽然他父亲很少管他,但他们之间的感情直白而利落,默默而坚实的。
他父亲也会劝刘彬,你们是朋友,朋友就得好好处,这个社会啊,真朋友可没几个了!
我说,叔,你放心吧,我和彬哥是兄弟!
刘彬就笑。
他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你就在我家住着,平时去上课,不要跟着他到处胡来,有时间帮我盯着点他。
他还说,小兵,你听我一句劝,就算你现在是一只破罐子,也一定要珍惜,千万不能破摔,一旦摔了,满地的碎片就很难收拾了,扎伤了自己,也可能扎伤身边的人。
我听了就很感动。
刘彬的父亲不仅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其实还是个很干净的人。
这点可能有点奇怪。
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家虽然没有女人,但他父亲总是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彬多次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就是太老实了。
我就默默不语。
有的人天生就只能做一种事,这种宿命感其实不少人都有,只是没几个人愿意承认罢了,仿佛一旦承认了,那种对于人生的无可奈何就越来越让人无法承受了。
以前刘彬父亲到处收菜回来给刘彬母亲卖,现在只能是他自收自卖。
但他很信得过我。
我上完课,一有时间就帮他卖菜,有时候吃住都在他家。
到了放假,我还会跟着刘彬父亲去乡下收菜。
我们关系越来越好。
有时,刘彬会领我去江边的码头看大轮船,还说他去江西九江时坐的就是大轮船。
有一次,他说,我领你去坐大轮船吧。
他就真领着我偷偷上了船,在开动时被发现了,把我们遣下了船。
望着大轮船渐行渐远,我们还在叹息,说是躲得隐秘点就好了。
后来,不知怎么,刘彬竟然和包工头的女儿好上了。
包工头的女儿中学毕业就辍学了。
我知道刘彬并不喜欢包工头的女儿,他只是报复那个包工头,报复他拐走了自己的母亲。
他经常带着她去见他的哥们,那群哥们调戏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有一天甚至问我和没和女人做过,我说没有,他就问我想不想和女人做。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吱声。
没有好的朋友的成长,会像草原的野草一样,虽然旺盛,但也容易随波逐流。
有一天,他真把她带过来了,对她说了一句「好好伺候我弟弟」,就走了。
她开始脱衣服。
看到她露出的两只鼓鼓的大咪咪,我两腿有点发软。
不等她脱完,我就跑了。
晚上,他问我怎么样?舒服吗?
我说我没做。
他说怎么了?
我说我害怕。
他说,你是害怕还是不会啊。
我说都有吧。
他就笑,开始摸我。
他说,来,哥哥教你。
我没有拒绝,闭上了眼睛。
他帮我弄出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罪恶感,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因为,我想到了你。
第二天,我就在望江厂附近的大马路瞎转悠。
冥冥之中,我还是抱有幻想的。
我希望我能碰到你,我总觉得我们还能再走到一起。
此后几天,我有事没事就在附近的大马路转,直到那天碰到你奶奶,你奶奶一番警告一下又把我惊醒了。
飞飞,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性。
但你相信吗,我还是多次偷偷去红星中学找过你。
好几次放学,我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看的出来,你们聊得很开心。
我带着矛复还杂盾的心情离开了你。
我就想,我是真得不该再去打扰你。
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感觉你特别喜欢女生一起交往,而我对女生的兴趣似乎并不大,我甚至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欲望。
后来,我逐渐放弃了和你复合的念头。
虽然,我不否认,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一些超越友情的事情。
但,对于你来说,这其实是你懵懂时期,在特定条件、特定状态的特定行为,这种特定行为就像是一滴夜露,只在黑暗中存活,一旦黑暗离去,一缕阳光就可以让其遁于无声、化于无形。
所以,不管我是多么的喜欢你,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是无法走到一起的。
为了把这种刻骨铭心淡忘,我甚至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可怎么也做不到。
在古代,没有电话,如果想念一个人,就要翻三座山走十里路去看她。
飞飞,你知道吗?
我就因太想你,曾多次跋山涉水去看你。
飞飞,对不起,我说过不会再去找你,但我实在没法子管住自己的脚,它不知不觉就将我带到了你面前。
我曾在某个漆黑的大雨夜,偷偷去了你新家楼下的下区。
我没想过要打扰你。
我就是想感受一下你的气息,想听听你和你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哪怕是不说话,你的喘气声,或者说你睡觉后的呼吸声。
我真的下了决心,决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飞飞,为什么会这样,你一定是前世对我下了盅。
你高考的时候,我在红星中学大门对面的台阶上蹲了三天。
那心情,套用通俗歌曲的歌词形容就是:期待着不可能的可能,等待着不可能发生的发生。
我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进去或者出来的考生。
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
很可惜,我一直没看到你。
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没在自己的学校考。
我真是笨。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我还以为你在这个学校读书就一定会在这里考。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看着看着,我就流下了眼泪。
怕别人笑话,我不停抹眼泪,越抹泪越多。
晚上,我经常梦见自己脱光衣服和你亲热。
我真得无法控住对你的欲望。
一想到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就非常的悲伤和难过,甚至有点心灰意冷的绝望。
可能是下定决定把你忘记,却又做不到真正忘记,这让我总是处于恍惚中,状态极差,身体也不是很好。
有一次,我和刘彬的父亲去一个乡下的农场收菜,突然胸膜炎发作。
他开车送我回去,半路上车坏了,那个地方又没有出租车,他只好背着我走了好几里的路,送到医院。
医生说,要再晚来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刘彬的父亲真是好人,一车的菜被人抢跑了,亏了血本不说,还花了不少钱治我的病。
我知道,那都是他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血汗钱。
我被捡回了一条命。
我无力回报,出院后,我只有更加卖力地帮他卖菜。
没想到,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彬父亲真是个好人。
他老实本份,对我就像他自己的儿子,甚至比对刘彬还好。
他经常说,刘彬他是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刘彬和他父亲的感情其实还蛮不错。
虽然他父亲很少管他,但他们之间的感情直白而利落,默默而坚实的。
他父亲也会劝刘彬,你们是朋友,朋友就得好好处,这个社会啊,真朋友可没几个了!
我说,叔,你放心吧,我和彬哥是兄弟!
刘彬就笑。
他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你就在我家住着,平时去上课,不要跟着他到处胡来,有时间帮我盯着点他。
他还说,小兵,你听我一句劝,就算你现在是一只破罐子,也一定要珍惜,千万不能破摔,一旦摔了,满地的碎片就很难收拾了,扎伤了自己,也可能扎伤身边的人。
我听了就很感动。
刘彬的父亲不仅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其实还是个很干净的人。
这点可能有点奇怪。
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家虽然没有女人,但他父亲总是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彬多次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就是太老实了。
我就默默不语。
有的人天生就只能做一种事,这种宿命感其实不少人都有,只是没几个人愿意承认罢了,仿佛一旦承认了,那种对于人生的无可奈何就越来越让人无法承受了。
以前刘彬父亲到处收菜回来给刘彬母亲卖,现在只能是他自收自卖。
但他很信得过我。
我上完课,一有时间就帮他卖菜,有时候吃住都在他家。
到了放假,我还会跟着刘彬父亲去乡下收菜。
我们关系越来越好。
有时,刘彬会领我去江边的码头看大轮船,还说他去江西九江时坐的就是大轮船。
有一次,他说,我领你去坐大轮船吧。
他就真领着我偷偷上了船,在开动时被发现了,把我们遣下了船。
望着大轮船渐行渐远,我们还在叹息,说是躲得隐秘点就好了。
后来,不知怎么,刘彬竟然和包工头的女儿好上了。
包工头的女儿中学毕业就辍学了。
我知道刘彬并不喜欢包工头的女儿,他只是报复那个包工头,报复他拐走了自己的母亲。
他经常带着她去见他的哥们,那群哥们调戏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有一天甚至问我和没和女人做过,我说没有,他就问我想不想和女人做。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吱声。
没有好的朋友的成长,会像草原的野草一样,虽然旺盛,但也容易随波逐流。
有一天,他真把她带过来了,对她说了一句「好好伺候我弟弟」,就走了。
她开始脱衣服。
看到她露出的两只鼓鼓的大咪咪,我两腿有点发软。
不等她脱完,我就跑了。
晚上,他问我怎么样?舒服吗?
我说我没做。
他说怎么了?
我说我害怕。
他说,你是害怕还是不会啊。
我说都有吧。
他就笑,开始摸我。
他说,来,哥哥教你。
我没有拒绝,闭上了眼睛。
他帮我弄出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罪恶感,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因为,我想到了你。
第二天,我就在望江厂附近的大马路瞎转悠。
冥冥之中,我还是抱有幻想的。
我希望我能碰到你,我总觉得我们还能再走到一起。
此后几天,我有事没事就在附近的大马路转,直到那天碰到你奶奶,你奶奶一番警告一下又把我惊醒了。
飞飞,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性。
但你相信吗,我还是多次偷偷去红星中学找过你。
好几次放学,我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看的出来,你们聊得很开心。
我带着矛复还杂盾的心情离开了你。
我就想,我是真得不该再去打扰你。
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感觉你特别喜欢女生一起交往,而我对女生的兴趣似乎并不大,我甚至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欲望。
后来,我逐渐放弃了和你复合的念头。
虽然,我不否认,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一些超越友情的事情。
但,对于你来说,这其实是你懵懂时期,在特定条件、特定状态的特定行为,这种特定行为就像是一滴夜露,只在黑暗中存活,一旦黑暗离去,一缕阳光就可以让其遁于无声、化于无形。
所以,不管我是多么的喜欢你,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是无法走到一起的。
为了把这种刻骨铭心淡忘,我甚至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可怎么也做不到。
在古代,没有电话,如果想念一个人,就要翻三座山走十里路去看她。
飞飞,你知道吗?
我就因太想你,曾多次跋山涉水去看你。
飞飞,对不起,我说过不会再去找你,但我实在没法子管住自己的脚,它不知不觉就将我带到了你面前。
我曾在某个漆黑的大雨夜,偷偷去了你新家楼下的下区。
我没想过要打扰你。
我就是想感受一下你的气息,想听听你和你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哪怕是不说话,你的喘气声,或者说你睡觉后的呼吸声。
我真的下了决心,决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飞飞,为什么会这样,你一定是前世对我下了盅。
你高考的时候,我在红星中学大门对面的台阶上蹲了三天。
那心情,套用通俗歌曲的歌词形容就是:期待着不可能的可能,等待着不可能发生的发生。
我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进去或者出来的考生。
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
很可惜,我一直没看到你。
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没在自己的学校考。
我真是笨。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我还以为你在这个学校读书就一定会在这里考。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看着看着,我就流下了眼泪。
怕别人笑话,我不停抹眼泪,越抹泪越多。
晚上,我经常梦见自己脱光衣服和你亲热。
我真得无法控住对你的欲望。
一想到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就非常的悲伤和难过,甚至有点心灰意冷的绝望。
可能是下定决定把你忘记,却又做不到真正忘记,这让我总是处于恍惚中,状态极差,身体也不是很好。
有一次,我和刘彬的父亲去一个乡下的农场收菜,突然胸膜炎发作。
他开车送我回去,半路上车坏了,那个地方又没有出租车,他只好背着我走了好几里的路,送到医院。
医生说,要再晚来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刘彬的父亲真是好人,一车的菜被人抢跑了,亏了血本不说,还花了不少钱治我的病。
我知道,那都是他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血汗钱。
我被捡回了一条命。
我无力回报,出院后,我只有更加卖力地帮他卖菜。
没想到,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彬父亲真是个好人。
他老实本份,对我就像他自己的儿子,甚至比对刘彬还好。
他经常说,刘彬他是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刘彬和他父亲的感情其实还蛮不错。
虽然他父亲很少管他,但他们之间的感情直白而利落,默默而坚实的。
他父亲也会劝刘彬,你们是朋友,朋友就得好好处,这个社会啊,真朋友可没几个了!
我说,叔,你放心吧,我和彬哥是兄弟!
刘彬就笑。
他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你就在我家住着,平时去上课,不要跟着他到处胡来,有时间帮我盯着点他。
他还说,小兵,你听我一句劝,就算你现在是一只破罐子,也一定要珍惜,千万不能破摔,一旦摔了,满地的碎片就很难收拾了,扎伤了自己,也可能扎伤身边的人。
我听了就很感动。
刘彬的父亲不仅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其实还是个很干净的人。
这点可能有点奇怪。
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家虽然没有女人,但他父亲总是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彬多次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就是太老实了。
我就默默不语。
有的人天生就只能做一种事,这种宿命感其实不少人都有,只是没几个人愿意承认罢了,仿佛一旦承认了,那种对于人生的无可奈何就越来越让人无法承受了。
以前刘彬父亲到处收菜回来给刘彬母亲卖,现在只能是他自收自卖。
但他很信得过我。
我上完课,一有时间就帮他卖菜,有时候吃住都在他家。
到了放假,我还会跟着刘彬父亲去乡下收菜。
我们关系越来越好。
有时,刘彬会领我去江边的码头看大轮船,还说他去江西九江时坐的就是大轮船。
有一次,他说,我领你去坐大轮船吧。
他就真领着我偷偷上了船,在开动时被发现了,把我们遣下了船。
望着大轮船渐行渐远,我们还在叹息,说是躲得隐秘点就好了。
后来,不知怎么,刘彬竟然和包工头的女儿好上了。
包工头的女儿中学毕业就辍学了。
我知道刘彬并不喜欢包工头的女儿,他只是报复那个包工头,报复他拐走了自己的母亲。
他经常带着她去见他的哥们,那群哥们调戏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有一天甚至问我和没和女人做过,我说没有,他就问我想不想和女人做。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吱声。
没有好的朋友的成长,会像草原的野草一样,虽然旺盛,但也容易随波逐流。
有一天,他真把她带过来了,对她说了一句「好好伺候我弟弟」,就走了。
她开始脱衣服。
看到她露出的两只鼓鼓的大咪咪,我两腿有点发软。
不等她脱完,我就跑了。
晚上,他问我怎么样?舒服吗?
我说我没做。
他说怎么了?
我说我害怕。
他说,你是害怕还是不会啊。
我说都有吧。
他就笑,开始摸我。
他说,来,哥哥教你。
我没有拒绝,闭上了眼睛。
他帮我弄出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罪恶感,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因为,我想到了你。
第二天,我就在望江厂附近的大马路瞎转悠。
冥冥之中,我还是抱有幻想的。
我希望我能碰到你,我总觉得我们还能再走到一起。
此后几天,我有事没事就在附近的大马路转,直到那天碰到你奶奶,你奶奶一番警告一下又把我惊醒了。
飞飞,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性。
但你相信吗,我还是多次偷偷去红星中学找过你。
好几次放学,我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看的出来,你们聊得很开心。
我带着矛复还杂盾的心情离开了你。
我就想,我是真得不该再去打扰你。
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感觉你特别喜欢女生一起交往,而我对女生的兴趣似乎并不大,我甚至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欲望。
后来,我逐渐放弃了和你复合的念头。
虽然,我不否认,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一些超越友情的事情。
但,对于你来说,这其实是你懵懂时期,在特定条件、特定状态的特定行为,这种特定行为就像是一滴夜露,只在黑暗中存活,一旦黑暗离去,一缕阳光就可以让其遁于无声、化于无形。
所以,不管我是多么的喜欢你,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是无法走到一起的。
为了把这种刻骨铭心淡忘,我甚至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可怎么也做不到。
在古代,没有电话,如果想念一个人,就要翻三座山走十里路去看她。
飞飞,你知道吗?
我就因太想你,曾多次跋山涉水去看你。
飞飞,对不起,我说过不会再去找你,但我实在没法子管住自己的脚,它不知不觉就将我带到了你面前。
我曾在某个漆黑的大雨夜,偷偷去了你新家楼下的下区。
我没想过要打扰你。
我就是想感受一下你的气息,想听听你和你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哪怕是不说话,你的喘气声,或者说你睡觉后的呼吸声。
我真的下了决心,决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飞飞,为什么会这样,你一定是前世对我下了盅。
你高考的时候,我在红星中学大门对面的台阶上蹲了三天。
那心情,套用通俗歌曲的歌词形容就是:期待着不可能的可能,等待着不可能发生的发生。
我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进去或者出来的考生。
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
很可惜,我一直没看到你。
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没在自己的学校考。
我真是笨。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我还以为你在这个学校读书就一定会在这里考。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看着看着,我就流下了眼泪。
怕别人笑话,我不停抹眼泪,越抹泪越多。
晚上,我经常梦见自己脱光衣服和你亲热。
我真得无法控住对你的欲望。
一想到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就非常的悲伤和难过,甚至有点心灰意冷的绝望。
可能是下定决定把你忘记,却又做不到真正忘记,这让我总是处于恍惚中,状态极差,身体也不是很好。
有一次,我和刘彬的父亲去一个乡下的农场收菜,突然胸膜炎发作。
他开车送我回去,半路上车坏了,那个地方又没有出租车,他只好背着我走了好几里的路,送到医院。
医生说,要再晚来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刘彬的父亲真是好人,一车的菜被人抢跑了,亏了血本不说,还花了不少钱治我的病。
我知道,那都是他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血汗钱。
我被捡回了一条命。
我无力回报,出院后,我只有更加卖力地帮他卖菜。
没想到,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飞飞,知道吗?
那天晚上,你怕我冷,给我盖被子,其实我当时醒了。
虽然我很困,但我一直没怎么睡。
我辗转反侧,想了很多。
我在想,五六年的时间把我们之间彼此的距离拉得太大,你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大学生,再也不是初二时那个懵懵懂懂的小男生了,而我只是个在车间倒班的小青工。
我在想,你应该是一直喜欢女生的,虽然,初中时,我想尽各种办法勾引你,那时你还处于年少的懵懂,似乎并不拒绝和我这样。但今日境况大不相同,你读了大学,是天之骄子,应该不会再接受年少懵懂时的那种过激行为了。
所以,我不应该再抱有任何的幻想,这一觉醒来,我就离开你,回到望江厂。以后的日子,如果我能忘掉你,或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如果我一直忘不掉你,我就不会再与你接触,当我们从来没相遇过。
但,我没想到,你会半夜起来给我盖被子,你的手指碰触我肌肤的瞬间,我突然心跳加快。
盖完被子你还躲在卫生间打飞机。
卫生间传来的轻微的喘息让我全身躁动,心跳又加快了些。
我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煎熬了一阵,身体里那种不可遏制的欲望爆发了。
欲望真是可怕的东西,它根本不允许我继续沉默。
在可怕欲望的驱使下,我竟然爬下沙发,装出一副去卫生间解手的样子。
我甚至在走进卫生间前就把内裤拉下,故意露出翘翘的下体。
但当黑暗中,你的手刚碰到我那个东西,就吓得赶紧溜走了,我还是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我以为自己做足了面对任何状况的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
我失落地回到沙发上。
本来,我不想去想更多的,我也没打算去想更多。
我还是想了很多。
我在想,难道你是真得不再接受我们以前发生的这种的行为了?
很多事情的发生,可能在发生之前你就有足够的心理去应对。
但当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真正发生时,你还是会巨大的心理落差。
一想到你可能真的不接受男人,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回到年少那种亲密状态,我就突然无比绝望起来。
第二天,我们玩得很高兴,我真好久没这么开心过。
没想到你变化那么大。
不但人高了、帅了,强壮了,篮球、乒乓球和羽毛球都那么棒。
打篮球时,我们配合默契,进了很多球,每次进球,我们都会击掌相庆。
你的开怀,你的大笑,你脸上挂着的灿烂又让我开始做起了不应该做的梦。
我们玩得非常愉快。
我从来没那么愉快过。
我不知道时间会过得那么快,生活会那么美好,身心会那么愉悦。
飞飞,我没想到要去勾引你,更不想把你拖下水。
我只想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愉悦多些,再多些,生活美好一点,再美好一点。
所以,那天晚上,我故意以输球为由,以身相许。
其实,我是故意输给你的。
对于我自己的乒乓球水平,我心里有数。
我是故意向你叫号——就像小时候我们游泳比赛叫号一样。
我只是想试探你,看你要赌赢了,你会提出什么要求。
没想到,你真提出「以身相许」这个条件。
我盯着你看了半天。
你扑过来时,我安静地倒在沙发上,等着你动手。
不料,你却扒拉了一下我的身子,说是开玩笑的。
我失落万分。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你真的只是在跟我开玩笑。
但这个玩笑却是我的救命稻草——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六年来,我经常梦见跟你做爱,我真的控制不住对你排山倒海的欲望。
就算你真的不接受,我也希望能再有一次,就一次,最后一次。
于是,我继续硬着头皮说,愿赌服输!
其实,愿赌服输在我身上从来就不管用,我和别人赌,总是输,总是赖皮,但我不想在你面前赖皮。
你又说,靠,你别多想。
我当时连死的心也有了。
我不甘心,机会这么好。
我说,靠,你嫌弃我。
这句话真管用。
你说哪有,身子就靠了过来。
我毫不犹豫抱着你,把手伸进了你的体内。
摸着摸着,你就闭上了眼睛。
见你闭上了眼睛,此时的我已然不顾,怀着一种好不容易得到,就要赶紧牢牢抓住的迫不及待,怎么想就怎么做了,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做了。
当我激烈地脱着你的衣服时,我发现我的双手抖得非常厉害。
虽然我双手颤抖得厉害,但根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的所有动作都是那么坚定,不管不顾的坚定。
我就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很幸运,我成功了。
我紧紧搂着你,像是搂住我生活中的一线关明,一线希望,一份期盼了六年的激情。
我开始脱你的衣服。
你躺在床上,完全不敢抬头看我,只见一件件衣服被我扔到了与我视线平行的床上……
飞飞,记得你第一次做我吗?
你真是一点技巧也没有,就知道横冲直撞,那种拼了老命的冲锋陷阵简直让我痛不欲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特别喜欢你这种没有任何技巧的强势和霸道,喜欢你单刀直入的爽快和直接,喜欢你最后时刻情不自禁从深深喉咙发出的呻吟声。
结束后,当你满身是汗抱着我,轻轻抚摸我时,我突然觉得幸福无比。
走的时候,你还没醒过来。
你睡得很香,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就像个刚在妈妈怀里吃完奶的孩子。
那一刻,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
起码,你是不排斥我的身体。
我突然像找到了光明,积蓄了一种奔向幸福生活的强大希望和信念。
从你姨奶家回来,我找马顺干了一仗,他的铺子差点被我砸了。
没想到,马顺父亲使用手腕把我半开除。
我又成了一棵到处流浪的浮萍。
我想去找你,但我实在没脸再见到你,更不想你为我操心。
那种明明突然和你走得很近,又要一下很远的心情,难以描述,就像一个人走在地毯上,走着走着,突然一下被人抽去了地毯,我摔了个鼻青脸肿。
我周身被恐惧紧紧地包围。
我真想一死了之。
没想到,山穷水尽之际,我又回到了厂子。
我以为那是我师傅对着厂长拍桌掀凳力争的结果,后来从戴燕燕口中得知,原来这一切是因为有你一直在背后帮助。
此后,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如诗如梦的岁月。
当我打开记忆的闸门,往事如雪花般飘落心间。
那段岁月,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期。
我想说,人的一生拥有过这样一段美妙的时光,就算我用生命去换取,也是值得。
你的爱对我来说,是人生的第一把青草,嫩绿、湿润、沁人心脾的青草。
和你在一起,像头发一样纷乱的欲望,如青青园中葵一样茂盛生长。
你的明快与生动感染了我,你托起了我一生的绚烂。
我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在佛面前求了五百年,才让我化成一棵开花的树,偎依在你的身旁。
你是我情感的天空中的一颗恒星,并愈来愈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如果没有你,我会不会也像喜欢你那么去喜欢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也像喜欢我那么去另一个别的男生或者女生。
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这种喜欢,就像中了毒瘾,让我无法自拔就陷了进去。直到陷入进去了,我才发现自己深深喜欢的,居然是个男生。
可是,那又如何。
如果说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唐僧。可能,你天生就是来收我的。
艳阳天,郊外,春风,丝丝屡屡的阳光记录下我们每一个绚丽的细节。
你就像是种满爱的良田,每一次和和相聚,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喜悦的丰收。
我很享受这种爱情,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爱你,一直爱你,爱到地球停止转动,爱到宇宙彻底毁灭,爱到我死那天为止……
飞飞,你还记得吗?
我们在乡下抓田鸡,一起在河边洗澡。
你迎着月光从水里钻出来,头发上、脸上、身上,哪哪都挂着水珠儿,如一朵雨后的梨花,娇嫩柔鲜,非常非常的有光彩,令我无法自禁。
我定定地看着你,一把将你横着托起,抱向岸边的大石头……
我永远记得,你从上海回来后,我第一次做你。
那种记忆之深刻,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你说,想做就来吧。
我看着你明亮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帅气的脸庞,那脖子到下颌那条流畅光滑的曲线,欲望瞬间被点燃了。
我说,飞飞,会很痛哦。
你说,没事,来吧,我的身子迟早要交给你。
你看着我,目光很坚定,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我很感动。
其实,我也一直在期盼这个时刻的到来。
在我下意识里,我毫无疑问是你的人,所以我很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我还是有点不能自抑。
我趴在你身上,细细感受着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体香。
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努力后,我终于第一次住进了你的身体。
高潮的那一刻,我流泪了。
我们终于融合在一起了,把彼此完完全权地交给了对方,彼此的生命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了。
可能是你的身体太完美了,也可能是我的感觉太强烈了,在我的要求下,那天晚上我做了你好几次。
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一次比一次体会深刻,那是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体验。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此后的日子,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停下来,细细地、反复地咀嚼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
飞飞,我真的很感谢你。
要没有你,我这一生可能活得行如僵尸。
我太喜欢你了。
是呀,怎么能不喜欢呢?
我喜欢你的所有,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缺点。
在我心里,你就是一颗遥远星空的闪亮星,一个引发的核发应堆,一个遇见文王的伍子胥。甚至,我已下定决心,无论自己今后去哪,都要把这个稀世珍宝带上。
那段短暂的生活,让我回味了十六年。
十六年来,我每天都在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最喜欢和你并排躺在床上,享受着你的抚摸。
每当这时,我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觉,有一种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你的感觉。
我喜欢你趴在我身上,往我鼻子吹气。
喜欢你睡觉时,抱着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胸部,我们就这么紧紧相偎进入梦乡。
我至今还记得在你家过生日那天,你房间飘着的那种独有的味道,甚至在我现在生活里的某一个瞬间,鼻子会突然飘逝过这种味道。
我想,我能用语言来描述这种味道的词语只是薄荷香。
这种味道,我后来在小辉身上也多次闻到过。
我承认,年少懵懂时,我和刘彬曾玩得很疯,也很过火,做了一些我自己都没脸去回首的事。
我以为刘彬当时也只是玩玩。
没想到,他入狱后,在监狱和一个很合得来的狱友发生了亲密接触,并一直持续到出狱。这些难忘的事情让他出狱后再也回不去,成了彻底喜欢男人的人——当然,这些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事情。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说,就刚才。
原来,刷墙壁时,我把衬衣脱了,露了结实的胸肌,身上脸上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石灰浆。
他说,我干活时,脸庞渗透出的认真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心动了。
难怪他为我打来一盆水,还非要用毛巾帮我擦石灰浆,擦的时候还故意和我开玩笑。
半夜,他说想抱抱我。
我拒绝了。
我说,你为什么会喜欢男人啊。
他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上了。
我说,可我喜欢的是女人。
他说,小兵,我们再试试,就和以前那样。
说着,他强行爬到我身上,亲了我半天,我就是硬不起来。
我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可能,经过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确实不再爱他吧。
最后,他放弃了。
我用手帮他弄出来后,跟他摊牌了。
我说,彬哥,你替我坐了牢,我很感激你,这是我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来偿还,哪怕突然有一天,你残了瘸了甚至瘫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我说到做到……但如果你要我用身子来报答,我很难接受。以前,我还小,年轻不懂事,我们之间的行为只不过是一时的迷失,我并不喜欢这样,毕竟我喜欢的是女人,而且我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
他说,小兵,对不起,以后彬哥不会这样了。
那以后,他就真的再没提过这种要求了。
他辞去了望江厂的那份临时工,自己摆地摊贩起了碟片。
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好,就在望江附近租了个门面,一段时间,他成了望江一带最大的音像商,我哥哥他们开的那家音像店也是他帮忙一手开办起来的。
十六年来,我的朋友很少。
刘彬是唯一一直和我保持密切联系的朋友。
他对小辉非常好,小辉也和他关系很亲。
他一直想认小辉做干儿子,我没答应,我说小辉已经有干爹了。
他也就没有强求。
其实,我欠刘彬很多。
本来,我还想准备用一辈子慢慢还。
但,我不仅没还上,还越欠越多——他一直在帮我和我的家庭。
我从望江厂停薪留职后,开过小餐馆,摆过水果摊,卖过服装,还开过出租,所有这些全是他帮的忙,开小餐馆他不仅出大资,还帮我租门面,找厨师,连进货上菜什么的全是他一手经办。摆水果摊、卖服装、开出租也是他帮忙,没有他的帮忙我根本就干不成。
尤其是做服装生意,由于资金周转困难,向别人借了高利贷,可能我确实不是做生意料,不仅没把高利贷的钱赚回来,还亏了本。没想到对方太黑了,扣押了小辉。我只好去找刘彬。其实我不愿意去找他,因为我实在欠他太多。但没办法,小辉是我的命啊。他二话不说拿钱出来帮我,为此,还影响了他的生意,那以后他的生意也开始慢慢走下坡路。
他不仅帮我,还帮我哥哥,帮我母亲和林师傅。
我哥哥他们开的音像店全靠他照应,每次上货他都备两套,一套留给自己,另一套给我哥。我母亲和林师傅在乡下的农场也是他一手联系的。
我知道他一直惦记着我。
就像想吃一块肉,虽然那块不是他碗里,但他总是惦着想吃上一口。
燕子去西藏支教后,他就更是如此。
记得,燕子走后的那年冬天,我们在望江附近的江边走了几乎一夜,不怕冷。说了很多话。分手时,他又说,小兵,和我好吧,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小辉的。
他的眼神充满着深情和渴望。
那一刻,我差点被他的眼神泡软了。
但我还是虚伪地说,彬哥,对不起,燕子她会回来的,我得等他。
直到后来有了电脑,有了网络,他开始慢慢接触那样的人,才逐渐把我放下。
每次谈了新朋友,他都会领过来给我把关。
我也会装模装样地说这个不错,那个不行。
只要我说不好,他就会和对方分手。
你回来后,我就基本和他断了联系,因为他父亲得了癌症,晚期,他要照顾他父亲。
在他父亲去世前的一两周,他不小心把小腿弄伤了,走不了路.
他只好给我打电话,要我过去照顾他父亲几天。
我当然是推辞不了。
他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我自己的父亲,
我急匆匆地从我姐夫家回来,就去照顾他父亲。
他父亲太瘦了,躺在床上,薄薄的一片。
那天晚上,本来我是要陪你的,没想到接到了刘彬的电话,要我赶快过去,说他父亲马上就要咽气了,希望能见到我最后一面。
我匆匆赶过去,守了一夜,一直守到第二天上午才断气。
等我赶到医院,你已经出院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你。
飞飞,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把你从水里救上来,背着你拼命跑,你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身体却是那么轻,轻到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重量,我当时的心像火烧了一样。
因为,我当时就想起了刘彬的父亲。
刘彬的父亲死之前,我经常背他去楼下的小区坐着,就像我现在背你一样,也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轻到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想到他马上就要死了,我突然又联想到了你,一种惶恐的感觉迎面袭来,我吓坏了,背着你边跑边喊,飞飞,你不要死,不要死,一定要醒过来。后来,你真醒过来了。
飞飞,关于我和刘彬之间,该坦白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可能,你不会相信我们16年来都没有发生点什么。
其实,说出来可能连我自己都不信,我们之间确实没发生什么。
你出国之前说,你看见我们在一起了,还说他挺适合我的。
我当时没有辩解。
我没有辩解的原因不是因为他适合我,而是还有另外几个意外的原因。
第二意外就是,戴燕燕也来参加我母亲的婚礼了。
婚礼上,她看见林师傅亲吻我妈妈,还说着情谊绵绵的话,竟然当着我的面流下了感动的泪花。
我笑她。
她却抹着眼泪,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喜欢的那个人也能在婚礼上这么亲吻我,说爱我,一生一世照顾我,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
我送她回学校的宿舍时,还吐了我一身,全身黏糊糊的,气味特别难闻。
(题外话:虽然,小兵没有交代戴燕燕房间那件衬衣是不是就是小兵的,不过我现在可以判断基本是小兵的衬衣,可能因为戴燕燕吐了他一身,天气太热,他很难受,气味还很难闻,戴燕燕房间还有别的男人的衣服,换完衣服后,小兵可能忘了带走,遗留在了她宿舍)
在她宿舍里,我惊讶看到很多你的照片。
有一张你的照片,她放大了,压在桌子的玻璃底下。
我离开时,她竟然拉着我的手,喊着,代雄弼,你娶我好不好,好不好?
那一刻,我突然很难受。
没想到她爱你爱得如此之深。
虽然,我曾有一种打算成全你和她的想法。
毕竟戴燕燕帮了我很多的忙,摩托车事件,开除事件,林芬事件,件件都是大事。
我曾有一种很可笑的想法:我和林芬结婚,你和戴燕燕结婚,我们之间还不散,一直这么好下去。
但我后来又想了很多,也犹豫挣扎了很久,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
我突然不希望你和戴燕燕好。
真心不希望。
你和我不一样。
我就算和林芬结婚,我不会爱她,不会和她产生感情,也不会和她有孩子,我和她迟早会分手。
但你不一样。
你要真和燕子结婚了,时间一长,你可能就会爱上她,会和她产生感情,也会拥有你们自己的孩子。
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真的不希望。
而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有一个办法,你离开她,让她找不到,绝望后,她就会和别的男人结婚,这样你们也就没可能了。
所以,我是希望你出国留学的。
我在想,当你出国回来,燕子可能早就嫁作人妇了。
而我,也可能早和林芬分手了。
这样我们又能走到一起。
第三个意外就是,我母亲和林师傅婚礼结束后,我去你学校找你,惊然得知,原来你所谓的去上海实习参加培训全是障眼法,你根本就没参加出国考试。
这让我很是不安。
出国留学一直是你的梦想,你有那么好的大好前程,我不想因为你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真的不想。
(题外话,关于这个原因前面的内容也提到过,所以不多赘述。)
第四个就是非常致命的意外了。
(我的题外话:这个意外,林芬之前透露过一些,重复的部分我就不多说,我只把一些不为我知的内容说出来。)
段小兵说,那天晚上,林芬躲在卫生间割脉自杀,送医院后,林芬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死也不嫁给他(段大军),我要报案,我要送他去坐牢。
我师傅叹了一口气。
他对我哥哥说,大军,你自己去劝劝吧,能劝下来,是你的福,劝不下来,是你的命。
我妈妈听了,心一紧。
我妈说,我去试试。
我妈妈进去劝了一番,出来就跪在了我的脚下。
我妈妈满脸是泪说,小兵,你救救你哥哥,你哥哥苦啊,你嫂子死得那么惨,可怜的虎子才三岁就没了娘,他不能再没了爹……
原来,林芬对我妈妈说,她这辈子就喜欢小兵,除了他谁也不嫁,但现在发生了这事,小兵肯定不会再要她了,她恨大军,是大军毁了她的幸福,她也要把大军毁了。
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妈突然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我妈说,小兵,这件事妈本来不想说出来的,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出来。林芬要真打算报案,把你哥哥抓走了,我也不打算活了,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其实你哥哥变成今天这样,你也有责任,你虽然是你爸的儿子,但并不是我亲生的,也正因为这样,你哥哥才决定把替班名额让给你,你哥哥觉得你从小就很可怜,没有亲妈在身边……
我目瞪口呆。
原来,我爸部队转业后分在了望江厂上班,我妈一直在农村务农,由于两地分居,我爸耐不住寂寞,和一个外地来的女子好上了,生下了我。但我爸又不愿意离婚娶她,她很是不满,在我两岁时,又跟别人好上了,跟着对方离开了这个城市,把我扔给了我爸爸。
我爸爸只好骗我妈妈说,是他一个战友的儿子,战友发生车祸,死了,他和战友关系很好,就把孩子接过来养。
没想到,我越大越像我爸,我妈也看出来了,我爸只好承认。
我妈那个心伤得啊。
整整两年都在默默流泪。
没办法,我爸只好把我转到城里上学,由我奶奶照顾我。
(我的题外话:读到这里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就只看见他奶奶,而一直没看到他妈妈,当时我还以为他妈妈死了呢。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他奶奶。那真是一个慈祥还善良的老人。我突然像是理解了段小兵的母亲。
以前,我总是觉得她太内项,脸色太阴郁,不爱说话,不大管小兵。
我下意识就觉得她不是小兵的亲妈。
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现在细想,他母亲其实也是他父亲逼的。
你想想,你作为一个男人,转业了,在城里上班,过着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一天到晚在农村忙活,一年没几次相聚不说,你倒好,在外面偷起了女人,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我却一直蒙在鼓里。你说情妇跑了孽种留下了,你能回头是岸我也就认了,毕竟日子还长着,没想到,你刚消停,肾病却发作了,那不等于还要我守活寡吗?
所以,段小兵的母亲其实是个悲剧性的人物。
这也是她后来回城,见到林师傅为什么会如此得主动和放得开。
可能,她是觉得不能再耽误自己的人生了。
她也是女人,也需要爱,也需要男人的滋润。
而以前,这一切,统统都与她无关。)
我接着往下看。
段小兵说,我哥哥也跪了下来。
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兵,你嫂子的事,哥不怪你,是我自己喝醉了酒,害死了她,也是她命不好,哥这辈子都让着你,也没求过你什么,今天我就求你一次,你一定要答应我,虎子他太可怜了,从小就没了妈,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把他抚养成人……
我妈又说,小兵,虽然你不妈亲生的,但妈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养,从来没嫌弃过你,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你先吃,你遗传了你爸的病,你爸本来铁下心要你哥哥去城里接班,是我和你哥哥劝了好长时间……你爸死的时候本来想把真相告诉你,我担心对你打击太大,不同意他说出来,你别怪你爸,他也是一时糊涂才和别的女人生下了你……
飞飞,你知道吗?
当我知道这个秘密后,我坐在窗台下面冰冷的水泥地上,抱头痛哭了一顿。
我想起了死去的张大伯,想起了秋生,想起了秋生的父亲。
秋生的父亲因为秋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遗弃他,我母亲却并不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遗弃我,我想起了二十几年来我母亲对我的种种好,边想边流眼泪。
哭完,我甩了甩鼻涕,走进病房。
我对林芬说,我们结婚吧。
人生就是这样的,很简单,我选择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我要选择帮我哥,就得放弃我最心爱的人。
曾有人说,在耻辱面前,不负责任的男人往往悲壮地死去,对家庭负责任的男人往往能够屈辱地活着。
第二天,段小兵就和林芬去了民政局登记。
段小兵说,飞飞,我当时真的不能把真相说出来,说出来你肯定会出面解决的,你一旦出面,把林芬逼急了,她就真的会去报警,我哥哥就真的要坐牢了。
飞飞,对不起。
我没告诉你真相,是不想你知道真相后,把林芬逼得没退路。另外,我更不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是我妈的亲生儿子,我只是一个私生子。
而且,我真的欠我哥哥太多,他现在变成这样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
如果说,林芬的自杀事件撮合了段小兵和林芬的婚事。
那么,第五个意外的出现才是段小兵无比痛苦和癫狂,并做出放弃我的真正根源。
段小兵说,飞飞,你还记得我姐姐吧。
你很喜欢我姐姐,对吧。
你曾不止一次说我姐姐这人很有意思,说话很逗,你还说最喜欢和她聊天了。
我姐姐很能干,整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但就这么好的,这么能干的,这么善良的姐姐竟然也遗传了我父亲的多囊肾。
这是多么的残忍还无奈啊。
我姐姐是家里的老大。
我母亲结婚时,她忙前忙后,累得倒下了。
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惊然发现我姐姐也有多囊肾。
医生说我姐姐的肾病有了发作的迹象。
我当时就五雷轰顶。
我姐姐那么年轻,才35岁。
我姐姐问我,小兵,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我说,我最近总是精神不好,喘不过气来,腿有点软,腰有点酸,还总是出现幻觉。
我姐姐听了,就叹了口气。
她说,唉,小兵,要不你也检查检查,我最近就总是精神不好,腿有点软,腰有点酸,喘不过气来,也总是出现幻觉,可能这是肾病发病的迹象……你可要注意了,平时多休息,不要太劳累,合理安排饮食……
我听了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只有25岁,比我姐姐小了那么多。
一想到我和我姐姐都可能会像我父亲那样悲惨地死去,我就感到恐惧。
飞飞,不行,我不能让你知道我有肾病。
更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肾病已经在发作,而且不久就会凄惨地死掉。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只要病情发作了,你迟早都会知道的。
怎么才能隐瞒这一切的?
没办法,只能让你出国留学。
只要你出国了,我就可以一个人躲起来,不知不觉悄悄地死掉。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得是,我去你们学校找你,竟然得知你为了我放弃了出国。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非常不安。
以前,我总在想,只要你不离不弃,我必定生死相依。
但现在我不能这么做,就算你不离不弃,我也不能和你生死相依。
飞飞,我是个要死的人了。
你怎么能为一个要死去的人做那么大牺牲呢。
不值啊不值。
所以那天,我发疯般冲你大叫大喊。
我说,飞飞,你去美国留学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别回来。
飞飞,我真的不希望你为我做那么牺牲,也不希望你为我痛苦,更不希望你亲眼看到我慢慢死去,这样我会死得很难过,死得不安心。
我就想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了。
此后的日子
我特别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但我又很是矛盾,我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你。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不告诉你。
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你就不会再做出国打算了。
你一定会选择留下来,陪在我身边。
我真得不忍心你因为一个不久人世的废人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我正想着该如何处理时,你约我去铁轨玩。
我当时感觉到了你的异常。
我就想,难道你知道我有家族遗传病的事情?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你倒在铁轨,我扑过去压你,火车从另一条铁轨呼啸而过,带出的风让我全身发麻。
我不停打你,说,我喊你出轨,你怎么不听啊,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
你说,不出轨难道会死啊!
我说,火车要走这条轨道,你不出轨就会死,就会死!
你突然就大声吼道,所以你出轨了,是不是?
我一楞。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你已经知道我和刘彬的事儿了。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肾病发作的事情呢。
其实,我早该知道这点。
刘彬的事儿我本来也没打算隐瞒你,只是我发现你似乎很讨厌这个人,说他是劳改犯,我当时就没说,怕惹你不高兴。
我是想,等他找到一份好工作,生活等各个方面都有了一定起色再告诉你也不迟。
我在努力回忆刘彬出狱后,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
想来想去,可能,也就那天,我和他去你们学校附近的小商品批发商场买东西被你看见了。接着,我又去他家帮他刷墙,还在他家过了夜。
所以,你就含沙射影说我出轨了。
怎么说呢?
要说我出了轨也不算冤枉。
毕竟,那天晚上,刘彬确实脱光了我的衣服,我也确实用手帮他搞出来了。
但我没有做他。
当然,他也没有做我——我从来就没让他做过我。
我们甚至连接吻也没有。
我真是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了,纯粹把他当作一个好朋友好兄弟看待。
从铁轨回来,分别的时候,我把一只手搭在你肩上。
我说,飞飞,进屋坐坐吧,虎子好长时间没看见你。
其实,我是想把我和刘彬的事儿告诉你。
本来,我是不想说的,因为我正想该用什么方式让你离开我。
但我真的不想让你在感情方面误解我。
我把你比看作我自己的命还重要,怎么可能会去出轨呢。
如果你要误解我和刘彬,就算我肾病发作死去,我也会死得不安心。
你拒绝了。
你说,小兵,你是个好人,对我一直很好,我很感谢你……我看见你们在一起了,他挺适合你的,我祝你们永远幸福,以前我说了冒犯他的话,还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那一刻,我知道你的选择了。
你的选择是对的。
我是个即将死去的人。不值得你留恋和付出。
所以,那一刻,我也做出了选择。
我的选择就是尊重你的选择,暂时不解释。
我会写好一封信,等到我的病发作那天的到来再寄给你。
飞飞,当你说出「小兵,我们结束吧」,我还是非常非常的痛苦。
仿佛万箭穿心。
我以为我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没想到,当你亲口说出来时,我会那么的心痛和难过。
我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两天。
我看着旁边空空的枕头,胸口好象被谁捂住了,沉得喘不过气来。
半夜,我开始在床上找你的头发,床上头发找完了,我开始在地革上,毛巾上,桌子上,沙发上找,一根根收起来。
我放下在灯下,仔细地看,慢慢地闻。
被子有点脏了,可我就是舍不得洗,因为那另一半有着你的味道。我闭着眼睛想你,嗅着你的味道,直到昏沉沉地睡去。被子终于不得不洗了,放进洗衣机里,然后用手搓着,每搓一下就心疼一下,我是那么贪恋那种味道,泪不停地落,我知道我从此就要失去你的味道。被子干时被洗衣粉的味道覆盖。阳光很好,雨珠一般,有轻轻的风,我就这样在这般好的阳光下失声痛哭,我问自己,没有了你的味道,我该如何想象、如何填满这空白的虚空?
终于,我忍不住,摸着黑,一个人颤颤悠悠去外面给你打电话。
可能,我实在太在乎你,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为了刘彬背叛你。
遗憾的是,你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了。
最后一次,你拿起电话,不等我说话,就破口大骂:去个鸡吧,都已经结束了。搞什么搞,两个男人搞来搞去有什么意思啊,也搞不出儿子来……
放下电话,有气无力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发着高烧。
我住院了。
治病期间,我偷偷检查我的肾。
医生说,我的肾非常健康。
这时,我才惊然知道,虽然遗传了我父亲的多囊肾,但并不是说一定就会发作,有的人一生都没有发作过。如果会发作,也一般是在中青年,二十多岁就发作后死去人的很少。
也就是说,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病,一直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一切,竟然是我杞人忧天。
我的病好了后,紧接着,所有的好消息都来了。
林芬突然怀孕了。
当然,她怀得不是我的孩子,我连她一根指头也没碰过。
我们去办了离婚手续。
那段时间,我心情特不好,还病倒了,林芬误以为我是因为和她结婚才伤心成这样。
她说,唉,还是算了,你要和我结婚会这么痛苦,跟着你过日子也不会幸福。
当然,最根本的还是因为自己有了宝宝。
她把肚子里的宝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我说,你要怀着我哥哥的孩子和我结婚,干脆一刀杀了我吧。
说着我就真扔了一把刀在她面前。
她怎么可能杀了我呢,我只不过是故意在她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果然,她就说,小兵,可能我们真的是没有缘分。
很快,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当我再次去找你时,你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美国。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又喜又忧。
喜的是,你终于去美国追寻你的梦想了。
忧的是,你这一走,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此后,我一有空就去奶奶家打听你的消息。
奶奶说,你走后就一直没打电话回来。
连信也没一封。
我的世界,突然坍塌了。
我开始失眠,在寂静的夜,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墙壁上那片蔚蓝的大海,想起你穿淡蓝衬衫的样子,我幻想自己变成一只鸟,飞啊飞,越过蓝天白云,来到你身边。
心里的痛,开始一点点蔓延。
坍塌的不仅是我的世界。
还有戴燕燕的世界。
有一天,戴燕燕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找到代雄弼?
我说,他出国了。
戴燕燕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伤心地说,怎么就出国了呢,他不是考G没考好,不打算出国了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就哭得更汹涌了,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我才知道,戴燕燕怀孕了,而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你的。
得知这一意外情况,我真得很难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我很想大叫一声,也很想痛痛快快大声哭出来,但我只是眼泪不停的向外涌,哽住了喘不过气。
戴燕燕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她先是一楞,停止了哭泣,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我好难受。
随即,我又虚伪地补充了一句,我是替你难受。
其实,我是为我自己伤心,为我自己难受,为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伤心,为自己不确定的前途难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我们常去那家小饭馆的角落坐了很久。
我喝了很多酒。
喝完酒走出饭馆,我逐渐松弛下来。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你很远很远了,远到不可触及,也不可能触及。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挣扎,自己的犹豫,自己的怯懦。我后悔自己没早去医院检查,后悔自己总是胡思乱想。
后来,我曾自私地劝过戴燕燕把孩子打了。
我太恐惧了。
我实在害怕,一旦你在美国知道燕子怀了你的骨肉,你会是怎么的反应?你将做出怎样的抉择?我又将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境地?
很显然,我将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你。
戴燕燕自是不肯。
她越不肯,我就越着急,就越希望她把孩子打了。
我发现,我已经在这场无形的斗争中,渐渐迷失了自己。
有一天,戴燕燕非要我领着她上你家打听你的消息。
一无所获后,我送她回学校。
宿舍里,她不停掉眼泪。
我趁机安抚她,一个劲儿劝她还是打了吧,打了吧。
越劝她哭得越厉害。
没想到,她父亲来了,推开门,看见我们在一起。
戴燕燕当时正用手绢抹着泪。
她父亲狠狠瞪我一眼。
趁燕子父亲和她说话之际,我偷偷溜走了。
不久,戴燕燕的父亲就出事了。
戴燕燕说,她父亲去追捕一名逃窜去了西藏的犯罪嫌疑人,光荣牺牲了。
戴燕燕悲伤地说,是她害死了她父亲。
她父亲出发前知道她怀孕的事情,追问她是谁的,她就是不肯说。
去西藏的路上,她父亲推测是我干的坏事,因为他撞见我们在一起,当时燕子正抹着泪儿。
她父亲给我车间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骂我一顿后,问我打算如何处理。
我当时很想把真相说出来,想了想还是没说。
飞飞,对不起,是我藏了坏心眼。
我怕一旦说出来,他就会想方设法联系你。
而我不想他联系到你。
不想,真的不想。
于是,我说,我听你的!
他很不高兴地说了句「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就把电话挂了。
可能是这一突然事件影响了他的心情,追捕过程中,燕子父亲分了神,意外牺牲了。
此后,每次谈到父亲,燕子都哽咽不已,陷入一种悲痛而深度愧疚的情绪,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我也很内疚。
我不知道燕子父亲的死有没有我的因素在里面。
或许,我把真相说出来,他的心情可能就不会那么糟糕,也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毕竟,他一直很中意你做他的女婿。
燕子的父亲去世后,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燕子的继母也知道她怀孕的事儿。
燕子继母是个厉害角色,责怪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还说她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导致未婚先育,玷污了烈士的名节,不配做她父亲的女儿,更不配当一名人民教师。
燕子离开了那个家,一个人住到了学校的单人宿舍。
我经常会去看她。
有一次,她说,她在学校呆不下去了,很多人知道了她怀孕的事儿,校长找她谈过话,委婉地说让一个未婚先孕的女老师为人师表恐怕不大合适,希望她主动辞职。
燕子含泪答应了。
燕子说,她准备辞职后,去远在西安的姑姑家把孩子生下来。
我说,孩子生下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先等代雄弼回来吧,以后的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就觉得燕子真是好可怜。
同时,更为燕子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惶恐。
于是,我说,不如这样吧,你要愿意,就先跟我结婚,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把孩子生下来,学校也不会开除你。孩子生下来后,我们再离婚,那时,你的工作要没丢,你也有能力抚养孩子……至于飞飞,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和他解释清楚,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哥们,他会相信我的,到时,他要回来了,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团聚了。
飞飞,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我藏了私心。
我感觉自己很虚伪、很卑鄙、很无耻。
是我害了燕子,害了小辉,更害了你。
本来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
但我真的非常非常的害怕。
我很恐惧!
很绝望!
很无助!
我知道燕子的想法。
她是冒着宁愿被学校开除的风险也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的。
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你从美国回来,知道这一切,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燕子在一起。
我突然感觉害怕。
我害怕得要死。
你们要在一起了,我怎么办啊。
所以,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得很复杂、很卑劣。
我决定先入为主,主动提出和燕子结婚。
我是想,如果我不和燕子结婚,你一旦回国知道了燕子怀孕的事儿,不用多说,我肯定就失去了你,永远地失去了。
但如果我和燕子结婚了,就算你回来了,就算你知道了我们的事儿,就算我主动让位,和燕子离婚,你还有不和燕子结婚的可能。
毕竟,谁能相信一个已经和别的男人结完婚生下孩子的女人,突然找到你并对你说,她生的孩子其实是你的呢?
就算去做亲子鉴定你相信了,燕子心理也会有疙瘩,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会受到影响。
就算燕子心理没疙瘩,你心里可能也会有疙瘩,毕竟我和燕子已经结过婚了,你怎么说也是娶的一个离过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竟然嫁得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再说,你怎么去和别人解释这一切呢。
所以,我认为,就算你回来了,就算你知道了这一切真相,面对种种顾虑,你还有不和燕子结婚的可能。
如果真有这种可能,那我和燕子离婚后,就可以和你,还有小辉我们三个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吗。
到那时候,你是大树,我是树叶,小辉是阳光。
我们的家,每天都充满了爱的空气。
婚礼是我和燕子,我哥哥和林芬在一起举行的。
可能,老天发现了我卑鄙的想法。
为了惩罚我,把小虎子的命拿走了。
没有人比我更伤心。
自我检查出遗传了我父亲的肾病,我就决定不打算结婚生子。
我怕把这种病遗传给我的后代。
所以,我最终同意和林芬结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因为我后来也知道林芬上因为不能生育,才被前夫休掉的。
所以,我把小虎子接到城里后,我就把他当成我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我就想,无论有多苦多累,我也要把他抚养成人。
小虎子死后,我很久都没恢复过来。
直到小辉的出生。
小辉是1993年开春出生的,他和你的生日没差多少天。
我第一次抱起小辉时,他就在我的怀中,半闭着眼睛,很像你啊。
我就真觉得这简直就一个奇迹。
心里那种爱的感觉就开始涌上来,流遍我的全身。
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你。
那一刻,我真是很开怀。
小辉出生后,我和燕子都忙坏了。
可能燕子怀他的时候心情一直不好,小辉的体质很差,瘦弱得像棵豆芽菜,医生看了都直摇头,说这孩子不一定能活下来。
所以,小辉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经常生病,我们成了儿童医院的常客。
燕子不仅教学忙,为照顾小辉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我们根本没时间,也没功夫去考虑离婚的事。
每次带小辉去打针,燕子就在旁边哭,边哭边说,我真不该把他生下来。
本来,我也是希望燕子把这个孩子做掉的,但孩子生下来后,我就无比的痛爱,我就把他当成我自己的儿子。
可能,因为我有家族遗传病,我一直是不打算结婚生子的,这个孩子虽然瘦弱,起码是健康的。所以,我一定要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好好地养,养得生龙活虎。
我和燕子很久没去奶奶家打听你的消息。
等到小辉身体慢慢好转起来,皮实一些,我们才又开始去你家打听你的消息。
不料,我们惊然得知,你早就回国了,而且已经不声不响去了上海。更惊人的是,你已经结婚了。
我们都没想到你留学才一年。
那个年过完,燕子大哭一场,彻底对你死心了。
燕子说,小兵,算了,你要不嫌弃,我们就一起塌塌实实过日子吧。
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燕子走下去。
我爱小辉。
那个小家伙我一天没看到就想得慌。
他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越来越健康。
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燕子。
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却各盖各的被子。
我从未碰过她。
有一次,燕子参加同学的婚礼。
可能是受了触动,也可能是喝了酒。
那天晚上,她主动钻到了我的被窝。
我们抱了一会儿。
她主动亲吻我时,我躲开了。
我说,燕子,我不能这样,飞飞是我最好的朋友。
燕子坐起来,痛哭淋漓。
她说,我何尝不知道,可他结婚了,已经结婚了,难道我要等到他离婚?
我一时无语。
有一阵子,我真想突破底线。
可我到底还是没突破。
我怕我突破了,没有办法再面对你。
虽然燕子对你彻底死了心。
但我没有。
无论你去了哪,和谁结婚,与我有多远,我都永远地爱你,我都会永远地等着你。
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是需要我去等待。
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是会错过。
我还是会选择再度与你相遇。
我会的。
我一定会。
因为,我爱你。
真的真的爱你。
所以,只要我对燕子没突破底线,我就有勇气面对你,之前的所有误会都可以消除。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小辉身上。
小辉越长大越像你。
无论我有多忙,有多累,看见他,我就仿佛看到了你,我所有的烦恼一下都没有了。
燕子后来也慢慢地转移了注意力。
她喜欢上了旅游。
一有时间就到处走,回来就把精力扑在工作上。
有几次,我都想对她坦白。
我想说,燕子,我们离婚吧,我不爱女人,我只爱飞飞,你去寻找幸福吧。
可一看到小辉的笑脸,我就说不出口。
我怕一旦离婚她就会把小辉带走了。
小辉可是我的整个生命啊,我无法想象要失去了他,我会怎样。
小辉六岁那年,燕子去了趟西藏。
她说她要去重温一遍她父亲曾经走过的足迹。
回来她就怀孕了。
本来,燕子一直是郁郁寡欢的。
从西藏回来后,我就觉得在她身上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眼睛放出与郁郁寡欢无关的光芒。
有一天,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思想家罗素小时候是不快乐的,郁郁寡欢的,以至于觉得自己长不到20岁就会抑郁而死。后来,在掌握了探索知识的能力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快乐起来。他每天早上一睁眼面对的就是无限的宇宙,宇宙需要他去发现。在对真理的探索中,他无暇顾及个人的情绪波动,他认为专注于某项事物的人容易快乐。
我知道燕子想表达什么意思。
因为她突然就变得快乐了起来,不再郁郁寡欢了,抬起又落下的脚步间,有一种轻松愉快。
她快乐是因为她也像罗素一样,找到了可以专注的内容——去西藏支教。
我很感谢燕子把小辉留给了我。
燕子这一生过得也够苦的,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我也没给她幸福和快乐,想到这我就感到惭愧和内疚。
那次,我领小辉去看她。
看到她和他很相爱,很幸福,我也就放心了。
走的时候,我说,燕子,对不起!
燕子眼圈一红,说,小兵,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就不应该和你结这个婚,把你拴在我身边,你是个好人,为人塌实,工作努力,在家也勤劳,会干家务,做菜好吃,对小辉更是好得让我看了都嫉妒,我当时确实产生和你过一辈子的念头,就算和你离婚,你这种好男人也不好找。起初,我以为你是同情我才和结婚,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和我结婚纯粹是看在代雄弼的份上,我也就放弃了努力,可能我们确实没有缘分吧。以前,我总觉得,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那是最痛苦的事情。现在才明白,两个人明明不相爱,却硬要在一起,那才是最最痛苦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振作起来,找一个你爱的人好好生活吧……
从西藏回来,我大哭了一场。
感情久远了就是爱情,爱情久远了就是亲情,亲情久远了就是习惯。
就象空气一样,弥漫在你的生命里面,你却时常忘记了它的重要性。
你只是很习惯有这样一个人,就象自己也只是很习惯做在靠窗户的位子自习一样罢了。
我真是舍不得燕子的离开。
和燕子生活了七八年,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她的突然离开,我很是不适应。
我总在想,她怎么就离开我了呢。
有人坚守就有人离开。
我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但是,没有了燕子的陪伴,路上冷清了很多,连每个冬天都似乎来得特别得早。
飞飞,关于我和燕子,我不想说的太多。
你们迟早会见面,她迟早会告诉你这一切的。
我想说的是,人生总是充满了无数的等待,有的人在等待中枯萎,有的人在等待中绽放。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等待。
但,我不知道,我需要等多久。
每天,我都在思念你。
燕子离开后的那些年,我一直自我封闭,过着比死人还痛苦的生活。
开餐馆和服装店那段时间,我觉得特别累,几次累得都快晕倒了,直到有一次,我的身体突然很不舒服,我才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累了。
我多次去医院检查了身体,所幸的是,我的肾还没有出现意外。
我赶紧转了行,用赚来的一点钱,加上刘彬的支持,养了一台出租车。
我白天开出租,规定每天只开八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雇了个司机。
不知道为什么,开出租压力不大,收入也可以,身体更是明明轻松了很多,还经常去健身、爬山、打球,可我还是感觉到累,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累。
我经常开着车就想哭,又不明白为什么哭。
后来才知道,我是因为想你才这样。
我多次向奶奶打探过你的消息,奶奶说,你生活得很好,很幸福。奶奶还说,每次她和你说到我,你就把电话挂了,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我知道,你是还在恨我。
有一种爱情,叫做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有一次,我开着车,我又想起了你。
我想着你的手臂和怀抱,你的笑容和沉默。
想起那年,我们在玉米地里,拥抱得连胳膊都僵掉了也不肯松开手。
想着想着,我就停下车,蹲在路边不能自抑地流起泪来。
我真的没想到,想一个人心会那么疼,疼到想哭。
每天回到家,我就会给你写一封信,排遣心里的忧愁。
出租车里,我最喜欢听许巍的歌儿,《曾经的你》、《蓝莲花》、《那一年》,我一遍遍听,听着听着,难以自抑。
就像歌词说的,这么多年,我还在不停奔跑,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我跑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我该去的方向,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我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好象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再寻找我曾拥有的力量……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我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我基本每隔一个星期就会给你写封信,告诉你小辉成长的点滴,告诉你我是多么的想你,多么的爱你,多么的想见到你。
但这些信我只写给自己看,我根本没勇气投出去。
小辉这孩子,喜欢粘我,没办法,从小是我带大的。
小时候,他总是像小猫似得趴在我身边,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我真的非常非常地爱他。
后来,上了初中,我主动提出和他分床睡。
他有点失魂落魄。
有一次,他在我身边打转,央求要和我睡。
睡到半夜,我就醒了,他一手搭在我肚皮上,我看着他的脸,就像看到了那时候的你。
我只好偷偷跑到阳台去吸烟,吸完烟我就跑去沙发上睡。
醒来,小辉还问我,爸,你怎么睡沙发了啊。
有时候,晚上监督小辉写完作业,他去睡觉,我帮他盖好被子,回到自己屋,我就特别想你。
想得实在难受时,我又会起来,去小辉房间看看他。
看到小辉了,我又安心了。
回屋,我翻几个身,又继续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辉越大,我就越想你。
开出租车那几年,我总是满大街地转,我希望能突然看到你。
有一次,我转到奶奶的小区,看见有个人特像你,我赶紧从出租车下来,跑到对方跟前一看,又不是。
还有一次,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看见有个人也很像你,我开车冲进了校园,被罚了200元。
其实我知道那人不是你。
可我就是太想你了,我希望看到那个不是你的人一眼,让我不那么想你。
有时候,我也想再去重新谈一份感情,或者说学刘彬去找个人疯狂一把。
但那只是偶尔一闪而过的念头。
我怕一旦这么做,我会更加的空虚和寂寞,会更加的内疚和痛苦。
所以我一直在等。
我就想,已经等那么多年了,也不差再等几年了。
当然,我不是不想继续等,而是必须等。
因为,我知道,谁也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像爱你那样去爱一个人了。
开出租车期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广东那边来的客人打我的车,我就详细打听有关广州的一切,我甚至学了好几句广东话。
记得,我曾经拉过一个广州来的客人。
他是个大老板,长得很像你。
他给了我1000元,我带着他把城市的边边角角走了个遍。
下车的时候,他又甩给我1000元,说想包我一个晚上。
我没答应。
他从1000元加到5000元。
我还是没答应。
他盯着我看,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他说,我就看上你了,你说吧,要出多少钱你才愿意。
我根本不敢抬起头和他对视。
他真的很你很像。
我怕我一对视,就会鬼使神差和他走。
我装模装样说,这不是钱的事儿,我不好这一口。
他叹了一口气就下车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就失眠了。
我又在疯狂地想你。
想得难受,我摸进小辉的房间。
没想到,那天晚上,小辉竟然裸睡。
那一年,小辉已经十四岁了,简直和你十四岁时一模一样。
我想起我们去教室搜戴雪蝉的情书,你从窗台跌到,我帮你脱光裤子揉尾巴骨。
看着小辉的身子,我突然有了一种精神错乱的分裂感。
回到屋,我不停煽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混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小辉的房间。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我担心再等下去我会出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我又开始不停打探你的消息。
你爷爷出殡后,你回广州。
去机场时,我拦截你。
其实,我是想问你还会回来吗,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一走,就不再回来。
小辉虽然是我抚养长大的,但他毕竟是你儿子,你们终究要相认的,我终究要把他还给你。
我已经40岁了。
我姐姐就是在不到40岁的时候去世的。
临死的时候,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小兵,40是个坎,你要注意点,多去医院检查,一旦发现情况,提早做好安排吧。
我听了就很伤感。
我就想,我40岁时,小辉才14岁,刚上初二。
到时,我的肾病要真发作了小辉该怎么办?
欣喜得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那天,我一接到我哥哥的电话,我就赶紧跑过来见你。
飞飞,你知道吗?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我对你的爱,可我发现我对你的爱有增无减。
一见到你,我就波涛翻滚。
我还是那么地爱你。
你比以前更成熟,更迷人,更有魅力了。
我痴恋着你被岁月追逐的容颜。
可能,我生下来就是要去行使着要去爱你的光荣使命。
我想说,这个光荣使命我完成的很好。
你说要聘用我当你的助手,我同意了。
我怎么能不同意呢。
但我要你先认小辉做干儿子。
我想,小辉先叫你一段时间干爹,以后叫爹也能顺口些。
人事已非,往日沉淀作心灵的记忆。
这次回来,我明显感觉你忧郁了很多。
不爱说话,不爱笑,吃东西很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目光总是流露出一丝悲哀。
我看了很心痛。
想想我们曾经在一起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就是一对两小无猜的快乐兄弟。
飞飞,我不知道你那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我知道,你肯定活得不开心,不快乐。
想到这,我的心就更痛,总觉得是我害了你。
你是个正常的人,我不该把你拉下水,让你爱上我。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你。
因为,你这次回来,我明显感觉与你有了距离。
你有非凡的领导气质,有一种隐隐的卓然不凡,而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
开始的矜持让我对你始终彬彬有礼,像古人的举案齐眉,这种距离近得恰好没有危险,却又生分得让人想哭。
这种距离更多是思想和精神上的。
原来,这就是时间,巨大而不可摧毁的时间一直在我面前奔走,就像我们各自的命运,无论我们怎么千回百转也无法抗拒时间的力量。
我也知道,凭我现在的气场和状态,我根本无法消除你心里对我的隔阂。
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任何办法,更无任何能力去改变。
我只能故作轻松地掩饰着自己的自卑。
我的环境卑微,就不能让自己的心态卑微,太阳每天都要升起,我能做到的,就是每天向着阳光近一点,再近一点,努力去靠拢。
你喜欢去咖啡厅坐着,一杯咖啡一本杂志。
有一次,你问我喜欢喝咖啡吗。
我说喜欢。
你说,你知道卡布基诺咖啡吧,表面的肉桂粉、泡沫五彩缤纷,看上去很美,等你尝到下面的浓咖啡,却有苦苦滋味。
我听了就一楞,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本来,我想和你解释我和林芬之间,我和刘彬之间的事儿。
话到嘴边,看到你露出的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的表情,我又生生吞了下去。
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
失望透顶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只能活生生把小辉推到你身边,让他和你增进感情。
为此,小辉还颇有怨言。
总问我是不是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
我说,是,我对不起你干爹,我欠你干爹太多,这辈子也还不了,只能靠你去还。
他就不说话,乖乖地去了你身边。
你知道吗?
那天,我从乡下的农庄回来,给你做了很多蔬菜。
那段时间,你一直不曾好好吃东西,就只顾着喝罐装冰冻啤酒。
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我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你看着那一桌子的菜,对我说谢谢时,我的心突然很痛。
自从你回来,你对我始终很客气,疏远而不亲近。
你很得体,在什么场合都给足我面子,从来不撕破脸,表现得很有风度。
但我不喜欢这样。
我希望你责怪我,甚至骂我,打我。
我知道,是光阴把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其实,这距离也不远,我能感觉出你在有意识地停下脚步在等待。
你是在等我的。
你是在等待的。
可惜,我笨,不懂得如何去跨越这一步。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逾越你心里的障碍时,那场地震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让我很是欣喜。
觉得是老天爷在帮我。
飞飞,你还记得吗?
有一次,我们去买碗碟,路过民政局,看见一个男的背一个女的进去领结婚证。
女人轻揪男人的耳朵,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咯。
男的说不。
女的就生气,捶他,说放我下来,我不嫁你了。
男的说,一辈子怎么够,下辈子我还娶你,我要两辈子对你好。
女的突然就停止了捶打,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进民政局的门时,发出了幸福的咯咯的笑。
你说,小兵,快看,猪八戒背媳妇。
到了家,我放下东西,突然背对你蹲下。
你说干嘛?
我说,来,我背你。
你踢我的屁股,真爬到我身上。
我背着你在屋里转了一圈,喊着猪八戒背媳妇了。
没想到,那天在镇上,你非要背我下车喝羊汤。
你知道吗,我趴在你后背,想到以前我背你的情形。
于是,我突然也提住你的耳朵。
我说,你现在像不像猪八戒?
你说,我倒是愿意做猪八戒,就是不知道背上那个人愿不愿意做他媳妇。
我当时听了眼泪都要掉下来。
我以为那是老天爷对我眷顾。
根本不是。
老天爷对我从来都是那么残忍。
十六年前,老天爷欺骗了我,让年不经事的我误以为自己的遗传病要发作,让我们两个一别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来,我一有时间就去锻炼,陪小辉打球,爬山,甚至省吃俭用,花钱办健身卡。
我就希望自己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等着你回来。
可真正等到那一天。
老天爷又开始惩罚我。
可能,是我做了太多的错事吧,老天爷就是不肯原谅我。
地震志愿服务回来,我突然感觉特别不好,身体总是软绵绵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又没有太明显的症状。
你要我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不敢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志愿者时,我就感觉自己腰有点酸痛、腿软,总想去小便又总是尿不出来。终于那天晚上,我感冒了,开始咳嗽,还有点低烧,吃了药又好了。
从地震回来,虽然我不咳嗽,也不发烧,可我的身体又开始觉得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这就不是什么好现象了。
我知道我的病终于发作了。
我姐姐说,她发病时也是这么一个症状,腰酸痛、腿软,总想去小便又总是尿不出来。在一次咳嗽发烧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她身体开始无缘无故地不舒服,又没有任何的发烧咳嗽症状。
我几乎和她的前期表现一模一样。
我故意把你支走,要你领小辉和路路他们出去旅游。
我骗你说我乡下的外甥要结婚,我要过去帮忙。
你们走后,我一个人偷偷去了医院检查。
果不所料,这一次,我没了之前的好运气。
医生说情况很严重,我的肾病不仅发作了,而且发作的非常厉害,肾功能已经开始急速衰竭。
我欲哭无泪。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我苦了整整四十二年,生活刚刚吐出片绿叶,又马上要把我的命夺走。
从医院出来没多久,我就接到刘彬的电话。
对于刘彬,我确实欠他太多。
你回来了,我怕他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特意找他谈了一次。
以前,我从来没在他面前承认过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只是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次我终于鼓起勇气承认了。
我对他说我喜欢代雄弼,希望他如果没事尽量不要和我联系。
说完我都不敢抬头看他。
我感觉空气瞬间凝固了,时间瞬间凝固了。
果然,他异常的激动和愤怒。
他开始细数十六年来对我种种的好。
尤其是说到帮我还高利贷的事情,说要不是他伸出了援手,小辉早不知道被那伙人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说,我可以因为喜欢女人不接受他,但我明明喜欢的是男人,为什么要骗他说不好这口呢。
他说十几年来,他没有了自己,没有了生活的主动权,他的喜怒哀乐全需仰仗我的给予。说他就像我饭桌上一碟开胃小菜而已。想吃,夹一筷子,不想吃,推到一边,不高兴,扔进泔水桶当垃圾处理,不怎么当回事。
还说我可以说没看上他,可以说不接受他,可以说我只爱代雄弼一个人,可我为什么要骗他说我只是一时迷失,现在长大了,不好这一口了呢。我为什么还要在那天晚上故意装出那么难受的样子,让他有煽自己耳光的念头呢?
我悄然无息,连大气也不敢喘,好象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触发他肆无忌惮的鄙夷一样。
这种感觉是如此地令人窒息。
那段时间,和你在一起后,我压力真得很大。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
我确实太愧对彬哥,欺骗了他十六年。
十六年来,我摇荡在寂寞的奋斗和痛苦挣扎的苦涩中,无辜的彬哥却一再受伤害。
其实,我早应该告诉他我虽然喜欢男人,但我只喜欢代雄弼一个。
我们常用的词汇里,把人生际遇和心理情绪和起来说的很多: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苦乐忧喜、愁怨嗔怒、愉悦舒畅、生死歌泣。
孤寂、抑郁、环环相扣,一旦上路,就被前后来车紧逼,前进和后退的路都由不得自己。爱情与责任,在我和你之间,在我和刘彬之间体现的是如此心碎。
肾病发作后,我的压力就更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彬哥。
一方面是你的冰释前嫌,一方面是对彬哥的辜负,一方面是肾病的发作。
还有抚养小辉的压力。
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
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爱恨情仇,太多的苦乐忧喜,太多的愁怨嗔怒和生死歌泣。
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我每天都想放弃生命,但每天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来,精心地、像看护一小簇火焰一样让它燃烧,生怕它熄灭……
有一天,刘彬给我打电话,说他的腿弄伤了,走不了路,希望我能帮忙照顾他父亲几天。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我自然是推辞不了。
刘彬父亲已经是癌症晚期,已放弃了治疗。
其实,平时我也会有事没事过去看看他,他对我比对刘彬还好。我知道,他早把我当他的儿子了。
我每天给他们买菜做饭,还要帮刘彬的父亲擦身子,到了傍晚,就背他到小区的院里坐坐。
他的身子真是轻啊,轻到我都怀疑没有重量,就像一片薄纸。
也就是这几天和刘彬父亲的接触,才让我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
你们从巴厘岛回来的那几天,正是刘彬父亲咽气的那几天。
我不忍心离开他。
但我没想到,突然一天,小辉说,他再也不会上你那去,说是你打了他一耳光。
我急坏了。
小辉始终是要回到你身边的。
我不希望你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僵。
我匆匆过去找你。
当你含沙射影说出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话时,我就知道,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撒谎的事儿,知道这几天我一直躲刘彬家。
其实,想一想,如果我换作是你,我可能生得气会更大。
我骗你说我外甥结婚,不跟你们去旅游,却偷偷住进了刘彬家。
谁能受得了呢。
但,我那时考虑得根本不是撒谎骗你的事儿。
我就想着怎么去缓和你和小辉的关系。
你误解我都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
我一直这么提醒自己,让自己在明天醒来的时候你喜欢我少一点,在我离开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痛苦,甚至可以轻松一点。
我甚至希望你能在我离开后,找个好女人结婚,组建新的家庭。
因为我记得有一次,在咖啡厅,你喝着咖啡问我,喜欢喝咖啡吗?
我说,喜欢。
你就笑了。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喝咖啡,因为你喜欢,所以我才说我也喜欢。
你说,别看咖啡表面的肉桂粉,泡沫五彩缤纷,看上去很美,等你尝到下面的浓咖啡,却有苦苦滋味。
我当时傻,没明白你的意思。
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你是在比喻两个男人的爱情,看上五彩缤纷,很是美好,其实里面蕴涵着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飞飞,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去体验苦咖啡的滋味。
你本来就应该是一辈子喝纯正的茉莉花茶的。
后来,我通过李远志,为你介绍了一个身上有着茉莉花香气的女孩。
我真的是希望你能回归正常的家庭。
我不想你陷入得太深。
更不想在我离开后,你迷恋苦涩咖啡的滋味而不能自拔。
其实,看到你和王倩在一起感情那么好,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觉得那才是你本来的真实生活。
只是,当你说王倩有了你的孩子,我才为小辉感到担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个关于。
关于段小兵,关于刘彬,关于小辉,关于戴燕燕。
###先说关于刘彬。
段小兵死后没多久,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混混刘彬打来的。
刘彬约我见面。
眼前这个男人已不再是当年段小兵描述的那个强悍的混混刘彬了。
他显得很伤心,眼神失魂落魄,那脸显然是刚刚洗过。但哭过的痕迹是洗不掉的。眼窝深陷,有深深的泪痕,眼白上布满血丝,眼皮又红又肿。
段小兵曾说,刘彬贩碟子发了,发到什么程度?一段时期,他成了望江一带最大的音像商。但每次做大一点,他的事业总是会落到波谷。
我说,听说你很有生意头脑?
混口饭吃而已!他自嘲地笑了笑。
很久,我们先是沉默,等到一杯茶都快要失去温度了,他才说了他和段小兵之间的故事。
刘彬说,我确实是靠贩碟片发家的,赚了一些钱,每次在事业的顶峰时,段小兵都会出这样那样的事儿,为了帮他,我自己的事业也开始慢慢走下坡路。
段小兵能出什么事,他有胳膊有腿的。我白了他一眼。
刘彬说,他出的事儿可多了,结婚后有了孩子,小辉身体一直不好,总是有病,那时他穷啊,小孩治病最要钱,谁接济他?我接济他啊。后来媳妇跟人跑了,小辉开始上学,望一小,那是什么学校?就凭他那条件能进那学校?谁帮他?还不是我啊。
段小兵说,小学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上不了好小学就上不了好中学,上不了好中学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孩子这辈子就算完了。
此外,还要有种种意外的必需,比如生个病啊什么的。
后来他单位效益不好,停薪留职,那时他穷的,连小辉的书包都买不起,他的这个所谓的家,如同八面来风中的一间小破茅屋,没有一点点抗风险能力,脆弱得不堪一击。谁救他啊,又是我,我帮开餐馆、摆水果摊,开服装店,哪样不是我帮他一手操持。
他卖服装那阵,有时要忙到半夜。五年过去了,他奋斗了五年,脚下的路像一个跑步机,他跑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却一直还在原地。
有一次,他累得双腿发软,跪倒在地。
他又委屈,又生气,感叹活着那么累,真是没有什么意思。但他一想到小辉,又冷静了下来。
他其实是个倔强的人,不论受了什么样的挫折和伤害,一般都会掩饰自己的感情,眼泪只会向肚里吞,给别人看到的全是毫不在乎的笑。但他那天却在我面前掉眼泪了。
我当时心里还蛮高兴的。
因为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流泪,而这个人平时又绝不是会哭的那种人,那么,他肯定是把你当作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我冷冷地看了刘彬一眼。
我说,你为什么要帮他?
其实,细想,谁都不能救谁脱离苦海。
他吸了一口烟,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他。
他接着说,段小兵这人吧,怎么说呢,看上去有点憨,其实人特别机灵,说话也逗,跟他在一起我特别开心。认识他后,他那憨憨的笑容总是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他张狂却孝顺,像一棵春天的种子,根往泥土里扎,叶子却猛冲天空。
有一次,他卖完菜回到家,感冒了,身体发烧,却觉得冷,一直发抖。那天晚上,我抱着他睡。可能他火热的体温刺激了我,到了后半夜,越抱越兴奋,开始脱他的衣服和裤子,刚一碰到他的身体,我就迅速膨胀,就像一桶汽油,被他的火热点燃了。那天晚上,我从未如此兴奋过,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这几乎是记忆史上最强烈的一次高潮。
那以后,我迷恋上了这种行为。
如果是我是一台机器,他就是钥匙,一旦开动,就无法停止。
最疯狂的一次,我们纠缠了八个小时,从晚上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黑暗中,我们在痛苦的高潮与肉欲的欢愉中,暂时解脱当混混带来的苦楚。
有时候,我们出去买一个西瓜,两个人吃完西瓜,拍拍手就直接跑到房间做爱。太阳光的照射下,我们的身体此起彼伏的涌动,大汗淋漓。
他的身体皮实还健壮,带着浪子的野性,像一颗坚硬还疯狂的核桃。
其实,我们交流并不多,但无疑,做爱是最快的、最直接的宣泄和交流的方式。后来,我也会经常回忆我们跳入昏暗的光影下两个孤独的身影做爱的场景。
我也经常会问自己,小兵对我到底有没有情感?我只是他的性伙伴吗?
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有时候感觉他似乎很热衷,有时候又感觉他似乎提不起兴趣。
可能,孤独已经占据我们的心灵太久,以至于彼此都习惯了孤独的生活方式,并且为此疲惫不堪。
当孤独的我再次与孤独的他相遇,他的孤独并未与我的孤独相互溶解,相互融化,而且他似乎也没在我身上找到可以震彻他灵魂的点。
所以,做爱,就成了我们两个孤独的人最明确、最方便的交流方法。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他笑的样子,他没心没费的样子,他比谁都聪明却比谁都喜欢装傻的样子,他的简单和美好是我望而却步的理由。
有一次,我们去江边游泳,他从水里站起来,水像瀑布一样从他的肩头落下,光溜溜的上身有无数的水珠在滚动,像钻石一样光芒四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我更喜欢他发怒的样子。
那次,他惹我生气了,煮面条给我吃,我不吃,他就说,面条你到底吃还是不吃,要吃就快点,不吃信不信我端起来泼死你!
他怒不可遏的表情让我现在想起都特别想笑。
我就就闷下头把热乎乎的面条通通吞进嘴里。
我们因为文明的负荷少,礼教的束缚少,所以,我们在一起活得很纯粹,也很本色。
他从不附和我,纵容我。
相反,在言语之间处处有心弹压。
我怨恨这一点,所以觉得这人不可接受,不可理喻。
他其实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是我把他带坏了,他跟着我到处打架,当望江的混混,硬着头皮挑战那个那个包工头的手下,结果被人家追得到处逃。
有一阵,他迷上了赌博。
我整天听到我爸的叹气声,说又一个好孩子被我带坏了。
我有点内疚。
我去找他,决定把他拉回来。
走进屋,听见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我拉起他就走。
他生气,用手甩开我,我再拉,他再甩,我骗他说我爸病重,想见你一面。
他怔了一下,回过头对那些人尴尬地笑,说,我爸病了,我先走一步,一会就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有种异样的感动。
他竟然说他爸病了。
出了门,他比我走的还快,紧张得不得了,连声问我,咱爸怎么了,咱爸怎么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他应该是爱我的,我不仅仅是他的性伙伴。
当然,也就是他咱爸这么一叫,我下意识把他当成自家人。
后来,当警察找上门来,我毫不犹豫把责任揽了下来。
我就想,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我替他坐了五年的牢。
坐牢的这几年,我想了很多。
我不后悔替他坐这几年牢。
其实,我想说,正是这五年的牢狱生涯,让我对自己有了更清醒地认识。任何一种经历,都不一定是最终的结局,我们所承受的,无非也就是这样一段让自己更为清醒的过程,你可以说这是一段徘徊、惆怅,甚至说是痛苦、折磨的过程。
出狱后,段小兵对我充满着亏欠,总是想着怎么偿还我。
他想的太多了。
其实,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我太放纵自己,那个包工头也不会来砸菜摊,更不会把他带走。
他被包工头关了两天,吃叟饭叟菜、睡地板不说,还挨了很多耳光。他是个要强的人,怎么受得了那种屈辱。
但他非常义气,一直没有把我供出来,就冲这一点我替他坐那几年牢也是值得。
从监狱出来那段时间,我经常去找他。
可能是我给了他太多压力,他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并不是要给他压力,我没想过要他帮我找工作,或者要他做别的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看到他。
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刚从监狱里出来,没有朋友的缘故,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是已经爱上了他,离不开他。
他就像我心中的太阳,我就是成天围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有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向他表白了。
他却说,以前,他年轻,不懂事,是一时糊涂,现在他长大了,不会再迷失下去了,还说他要结婚了。
后来,他就真结婚了,并有了儿子。
但我始终忘不了他英俊、冷漠的模样。
十六年来,我们经常会见面,他就像我的亲弟弟。
他已经学会了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笑,不动声色地接受我的帮助,礼貌地说谢谢。
我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是如此的稳定还和谐。
但,有时候,我会故意要挟他,像一枝不断生出刺来的仙人掌,让他无所适从。
比如,每次帮他,他说谢谢时,我就说,谢什么啊,有什么可谢的,真要谢就来点真格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讪讪地笑笑,便不了了之。
可能是期盼太多,有段时间,我特别想和他发生点什么。
在我的肆意强求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牛皮癣,撕一下,疼痛、刺激而舒服。涂点药,伤疤稍微愈合,便觉得不舒服,生活少点什么,于是,再抓一下,又裂出伤痕。
那段日子,就在你撕我抓中艰难度过,我痛他更痛,永远找不到特效药来根治。
我觉得我们像两个拔河的人,双方都握着一根绳子较劲儿。
一个攻,一个防,两个人都累得很。
从偏激的异端行为到媚骨酥软的失节,其间只隔着一层纸。
其实,我这么不知疲倦地做生意,挣大钱,是因为面对他,如果有实实在在的银子掖在腰间,那么就会像解放初期的地富反坏右(是对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五类人的合称)一样,躲在阴暗角落里把「变天帐」翻得稀里哗啦乱响。
有一次,我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又对我说谢谢时,我再次故意要挟他。
他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就说,彬哥,你要真那么想,我就给你吧。
那是我唯一试他的一次。
我怀抱着这具渴望已久的身体,内心深处迸发了最原始的快乐。
我紧紧抱紧他,吻得昏天黑地。
但很遗憾,他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直在压抑那丝丝的酸楚,根本还没进去,他就脸色煞白,汗如雨下,痛苦得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我说,小兵,算了吧,还是算了。
他拿出一瓶安眠药,视死如归地说,没事,我吃几片药,挺一挺,一觉醒来也就过去了。
我听了就很绝望。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只好放弃努力。
他很是愧疚地说,彬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反感。
听他这么说,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咬着嘴唇,泪水在眼里一闪一闪。
我突然捂住脸,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当时就想煽自己一耳光。
怜悯的性爱不存在欲望,它是一场祷告,仅此而已。
我看得很清楚,怜悯或许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但却不能轻易改变生活。
爱情使人盲目,我当发现其中的沟壑,我只能躲起来难堪。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开过类似的玩笑。
之后有段时间,我感到非常不安,缓解这种情绪的办法只有埋头苦干,我的生意越做越好。
尽管我还是那么地喜欢他,那么地想占有他。
但我对他的单项爱情只能在苦涩中流淌着甜蜜,在绝望中哽咽着幸福,然后慢慢度过而又瞬间溜走了……留下的只是那百蚁食心的痛苦,只是那挫骨扬灰的绝望……
当然,只要他有困难,我肯定还是会第一个冲到他面前,尽我所能帮他。
记得他开餐馆装修那阵,店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冰箱冰柜、桌子椅子,整套的餐具等等。我每天陪他去市场逛,一天走十多家,十几个小时,楼上楼下跑,跑到后来,他竟然停了下来,说,彬哥,我看还是算了,这餐馆我不开了。我说这怎么行,店面都已经装修完了,租金也付了。他只好咬紧牙关又跑了一天。最后那一刻,我靠在旁边的货架等他,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其实我还是有部分意识的,感觉有不少顾客在我前面走来走去地晃动,后来有个货场的管理员一脚把我踢醒了,说不允许我躲在这睡觉。原来,那几天我穿的是很脏的制服,管理员把我当成了乞丐或是流浪汉。
他赶紧过去制止管理员,尴尬地冲我笑笑。
他这一笑,我鼻子一酸,差点就哭了。
出去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彬哥,辛苦你了。
我心里的委屈一下烟消云散。
我说,不委屈!
是啊,不委屈,我一直心甘情愿。
谁叫我心里装的是他呢!
而那一次,为了周转服装生意的资金,他竟然背着我借高利贷,虽然数目并不大,但足以让他倾家荡产。
由于在期限内还不起,对方把小辉当人质,他吓得只好来找我。
我帮他还了高利贷后,由于受资金的困扰,自己的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
有时,我也会发狠的想,我刘彬差哪啊,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钱有钱,相貌也不差,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仰望你段小兵裤裆里面这根吃不着的香肠啊。
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一根比你好的去发泄。
但是,他偶尔对我好点,我就象一个被忽视的孩子得到了表扬一样,马上对他生出了很多的期望和希翼,马上又捡起了我那卑微的情感。
我他妈的真是贱!
我知道我很苦恼,我太喜欢他了,所以我和他在一起就会夹杂太多的东西,比如爱、情感、长相厮守等等。
这些因素让我欲罢不能,欲止还休。
于是,我没日没夜的烦恼、苦闷……
直到后来,我学会了上网,接触那方面的人多了起来。
渐渐地,我不再对他那种非份之想,也比以前能更坦然地面对他。
我开始把他当作我的爱情当铺,暂时把感情放在他那里,以后碰到能让我爱上的,就把感情赎回去。
但,我发现,接触的人越多,我就感觉到空虚。
你知道吗?
生与死之间,有一块灰色地带,处在这个地带的人既不能像「生」,努力实现生命价值,享受生的乐趣;又不能像「死」,灰飞烟灭,无须牢神费心。
夹在生死之间的人,已经丧失了「生」的意义,只剩下一具躯壳,苟延残喘。
每次和那些人激情完,我都有一种行如僵尸的麻木感。我越追求刺激,就越想念他,越想念他,我就越追求刺激。
我在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有一段日子,我的性生活频繁,我的记忆力和思考力开始下降。
到最后,什么都不记得,除了整天昏昏欲睡,就是腰肌酸软。
我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忧郁和沮丧感,不觉得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有时候,我也想找个人好好爱一场。
但我们这些人,大多太随便,我不喜欢,有的还很有心计,把感情当筹码,我更不喜欢。
我常常莫名其妙地伤感,心里惶惶不安,充满了热望。
我真想好好地恋爱一番,真实地,深入地,轰轰烈烈地爱上一次。
那么多年了,我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爱情,走在大街上,看见那些年轻可爱的男生,我很想为其中的一个遮风挡雨。
身边倒是有一个男人,名字很好记,叫段小兵。
但这个人啊,如果我不主动去找他,去他家蹭饭,约他出去玩,他也会偶尔打一两个电话,有时候也送一些小礼品,可如果我十天半月不露面,我想,他就会忘记我的脸。
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把青菜,想炒菜时从市场买回来,不想炒时就放着,青菜沤成了黄菜、臭菜也不心疼。
想着韶华将逝,还孤家寡人的,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但说实话,我和他们都没有那种和小兵在一起的感觉。
我看过这么多男人,也玩过这么多男人,最喜欢的还是小兵。
和小兵在一起时,他身上有一种迷人的气息,有一种从艰难的粗暴的困顿的生活中透露出来的细腻的美,这种美令我留恋忘怀、念念不忘。
我对他对感觉还是那么热烈。
但可能是得到、回应得太有限了,所以又有一种很生分的感觉。
虽然这种感觉是潜意识的,但总又觉得这感觉要决堤了,恰似暗涌。
每次觉得很麻木时,我就想起以前那些暧昧的时光,想起了他猫样的呼吸,想起了他嘴边氤氲的烟圈儿,想起了嘴里那些历经烟熏火燎仍然靓白如新的牙齿,想起了他宽阔的大手拍在我的肩膀,想起了自己搂住他的脖子及他的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的沉重和窃喜,想起了他晕晕的若有似无的浅笑,想起了他跟我说的话和虚虚实实的试探。
所以,我既渴望见到小兵,又害怕见到他。
渴望见到他,是因为他就像梅花一样在冰天雪地中绽放着它脱俗的美。
害怕见到他,是怕自己身上的脏气污染了梅花的气息。
每次见他,我就有一种活生生的痛,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魅息,只在不属于我的地方开到荼靡。
我认识一个朋友。
带小兵去和他见面,那天小兵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秋衣。有着一头干净清爽的短发,目光则像黑猫警长一样,透着尖锐、正直和磁性。
没想到我朋友却疯狂地喜欢上了小兵。
此后,一向斯文的他在小兵面前表现得很野性、火热,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但是追了大半年,还是弄得一鼻子灰。
那时候,我就确信小兵接受不了男人。
因为我那个朋友长得不错,人品也过得去,是那种,只要你是那种人,就很难拒绝的一类人,我追了他好久也无功而返,最后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燕子去了西藏后,我也劝过小兵再找一个。
他说还是算了,怕委屈了小辉。
其实,我也能看出来,他厌倦了贞洁而又苦闷、寂寞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
那以后,他和小辉相依为命。
开上出租后,小兵变得简单多了。
我特别喜欢和他去买菜,然后看着他给我做各种好吃的,那种感觉难以言说。
我有段时间迷上了他家附近的菜市场。
那里的人间烟火气让我动容,里面有着一种生活里最有底气的野气,很茂盛、很潦草。
就像段小兵,即便穿最朴素的衣服,也很生动。
有时候,最美妙、最生动的生活其实是冷暖自知,我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看着他全神贯注煲着汤,慢慢地等待它熟了,散发出香气,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
热爱生活的人一般都热爱厨房。
小兵就喜欢钻进厨房,为他儿子小辉做各种好吃的东西。
我也非常享受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每次吃得都那么开心。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我和他真的是天作之合,我主外他主内,性格互补。
可惜偏偏造化弄人。
如果说,开始,我是因为外表而喜欢他,那到后来我是因为他的内在而深深的迷恋上了他。
他是那种不妄想、不浮躁,心神笃定的人,总是挺起坚韧的臂膀,扛起两个家庭的沉重负担,自己的青春容颜却被岁月的风霜剥蚀得伤痕累累。
他对任何的生活琐事都从来没有过一丝的厌倦情绪。
他也总劝我不要这么拼命,说我的贪欲太多,就像狼一样,需要不停地奔跑寻找猎物,而不像他,只是一只兔子,随便吃几口草就可以了。
他哪知道我的心思啊。
我要不这么拼命,根本就不可能把他留在我身边。
当你有了经济基础,你可以去讨好小辉,只要讨好了小辉,就等于讨好了他,讨好了他我的精神也就得到了满足。
如果我连给小辉买一套复习资料都要反复掂量时,在他面前,我是失败的。
有时候,我也会取笑他,我说,赶紧爱上我吧,你再这样耗下去,你就老了,老了,你就没人可以爱可以要,更没人可以爱你要你了。 他听了就去健身。
练了一段时间,效果很明显,胸肌、腹肌练的跟健身教练似得,尤其是腹肌,一块块的,我摸着竟然有了强烈的反应。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干要去健身啊,又不去找老婆,还不好那口,干嘛要把自己弄得有模有样。
我说,你练成这样,做起爱来肯定很厉害。
他就瞪我一眼,说,去!
直到你回来,我才似乎找到答案了。
原来,他是在为与你的相见做准备。
我真是佩服他的毅力和韧性啊。
现在想来,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渴望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这种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小兵渴望和你在一起。
我渴望和他在一起。
一粒种子能够冲破阻力,从石头中坚强地迸发出生命的力量,冒出新芽;一只蚂蚁能够扛起比自身重好几倍的东西,一步步走回家。
段小兵能为了你,含辛茹苦养大小辉,十六年来,一直把持着自己的身子,抵御住了各种诱惑,把身体练得有板有眼。
可见,他内心确实有着对你的无尽的爱。
代雄弼,你知道吗,我很早就认识你,确切说是见过你。
我刚出监时,经常去找小兵,总能看到你们在一起。
说实话,我不喜欢你——从心底不喜欢。
每次从你的身边路过,我的身上就像生了刺一样。
你斜视着我,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往下流着。
我问过他。
他只是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说,比我还要好吗?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当然。
我听了就很吃醋。
没想到,因我的出现,让你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十六年。
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你。
相反,十六年来,他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你知道吗,他就像一棵树,每片叶子都写满了有关你的一切。
每当见到我,他就会习惯性地摇动树叶,有关你的信息就像被风刮了一样,飘到了我身上。
他说,和你在一起,他学会了努力写稿件,学会了拍照,学会了怎么和领导搞好关系,学会了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学会怎么深度考虑问题,学会了如何真正理解金钱的价值。
他说,本来他只结交穷哥们,和有钱人躲得远远的,和你在一起后,他说你带着他去接触更多的有钱人,还让他向他们学习。
他说,因为你,他愿意让自己变得更好。
他还说,你是他的引蛋,有了你在,本来他是挺野的一个人,却永远不会跑去别的地方下蛋,永远会乖乖地听命于你。
他哪里知道,他何尝不是我的引蛋呢。
我酸涩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他却说,你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他说,每个人都有过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代雄弼就是那么一个,从小到大的,我所有的秘密和心事都跟他说。后来,两个人渐行渐远,没有再见,或许余生也不会再见。
他说,我和代雄弼之间的友谊多么像一段黯然消逝的爱情,多少年了,我还是会经常想起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无数次想过打一个电话给他,问问他到底过得怎样,但我知道,我其实永远也不会打这么一个电话的。
直到你再次回来,我才知道,事情并不是他说的那样。
你们之间所谓的纯真的友谊其实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有一天,我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是中午吧,大热天的,我发现他的眼睛亮汪汪的,像在水里洗过,脸上则泛着少见的光彩。
那天,我陪着他,我们在大马路上汗流浃背走了两三个小时,他自始自终都很开心,我开始做起了好梦。
在一棵树阴凉处,他却停了下来,鼓起勇气对我说,彬哥,这段时间最好不要来找我,没事尽量不要给我打电话。
我很惊讶,问,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
我感到很难受。
他离开的时候,我强忍住了盈在眼眶里的湿气。
我爱他,爱的那么纯粹而彻底。
但,我却在这种苦恋中渐渐迷失自我,渐渐产生了一些劣劣的想法。
直到我偷偷跟踪他,看到你们在一起,我才明白了一切。
我眼泪的咸味一下席卷了整个味蕾。
心里像拴了什么东西似的,轻轻一拽就是生硬地疼。
我看见他为你开车门,为你擦额头的汗,乐颠颠给你买花,露出的卑微的恭谦的笑。
在你面前,他忘了骄傲,忘了矜持,忘了自己。
看到他迫不及待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我就更难受了。
你都不知道他在我面前有多么的矜持和严肃。
正经得像我父亲。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去找他,当面问他是不是喜欢你。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承认了。
痛呀,我的心脏有如铁锤铁钉砸向自己在流血般痛楚。
我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猛然把冒着凉气的冷饮泼向他。
我想我是疯了,连很沉的瓶子一同丢到他脸上。
我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骗了我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来,我一直处于痛苦当中,我恨自己爱上了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
可此刻,我的痛苦到了极点。
没想到,这个一直骗我说喜欢女人的男人其实一直喜欢的是男人。
他骗我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更没想到,他为了你,把我们二十多年的情谊全扔了。
就算你最爱的人回来了,就算你想回到他身边,也没必要如此绝情,断绝和我的来往啊。
这让我难以接受。
我突然发现,我只是在他身边打短工的麦客。
什么感情、婚姻、家庭,随着最后一根擎天柱的倒塌,像越走越远的回忆。
而十几年来,我没有了自己,没有了生活的主动权,我的喜怒哀乐全需仰仗对方给予。
这种感觉是如此地令人窒息。
你可以说没看上我,可以说不接受我,可以说你只爱代雄弼一个人,可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只是一时迷失,现在长大了,不好这一口了呢。
你为什么还要在那天晚上故意装出那么难受的样子,让我有煽自己耳光的念头呢?
我的生活被彻底搅乱了。
残阳夕照,都说致富不忘桑梓。
没想到,我每天打捞相思的叶片,却总是驶不进爱的港湾。
此时,我又站在旷野的人生道口,绝望了的生活如同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的闪烁。
我是多么舍不得他啊。
我从16岁就认识了他,我们在一起有20年了,我们既是兄弟,也是亲人,如果他突然离开了我,我会很疼,我的灵魂也将被抽走。
我很害怕。
确切说是恐惧。
很快,我病倒了,周身烧得烫乎乎的,只会翻着白眼说胡话了。
生病这几天,我意识到,在我的现实世界,没有清流,没有活水,阴雨和污水构造着我生活的液体,它的流通只能制造痛苦、隔离、忧郁。
可能,只有眼泪是洁净的,它又是那样孤单和珍贵。
人就是这样,面对感情,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越想就越得不到。
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于是,我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一定要把小兵从你身边抢回来。
非理性的本能冲动与理性的自我控制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尖锐冲突,使我几乎丧失仅有一点本来就不够坚强的理智。
我明知道此路不通,却止不住脚跟。
于是,在我父亲病危的后期,我假装腿骨折受伤,要他帮忙照顾我父亲。
我父亲对他比对我还好,他也一直把我父亲当亲生父亲看待。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也知道,时间长了,你迟早会发现他住在我这里。
所以,每次他出去买菜买水果什么的,我都会站在阳台上看,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哪天突然跟过来。
那天,我真看见你尾随他上楼。
我故意说天热,要小兵别关门留道缝透透气。
我还看见你顺着门缝左顾右盼。
我又故意要他帮我擦汗,和他打情骂俏,当着你的面骚扰他,摸他的身子,强行把他摸硬。
其实,我们真的很长时间没这么打情骂俏过。
我们上次是什么时候?
十六年前?
或者更长?
哦,我不记得了。
但,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果然,你对他彻底死了心。
他非常伤心。
简直要活不下去了。
看电视时,只要稍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其实根本没看电视,只不过对着电视屏幕想心事。
他有气无力说,没有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哪知道没有了他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只是,我也没想到你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儿。
更没想到,你对他的死心,会让他对生命也彻底死心。
生活中,我们时常会听到有些人就是爱去抢夺他人的甜蜜果实。
可真抢了过来塞进嘴里,才发现居然是颗涩果,不得不吐出来还给人家。之后,口中的苦涩一直难以消退。到头来,害了自己,也伤了他人。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说他要死了,代雄弼会不会留下来照顾小辉。
这时我才知道小辉竟然是你的亲生儿子。
知道这个真相后,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你都不知道他对小辉有多好。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怕是永远失去了他,他爱你爱到这个程度,我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把他从你身边抢回来。
我父亲安葬完后,我的心情一度很差,我也没再去想小兵的事儿。
我就想,我们怕是真的没有缘分。
没想到,有一天,他突然找到我,和我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给了我地址和联系方式,要我帮他找一个叫王倩的女人,还给了我一封封了口的信。
很快,就传来了他出事的消息。
我很震惊。
我没想到他真的会用死来留住你。
后来,我拆开那封信。
竟然是关于他葬礼上的一些安排,比如告白书,还比如放《我只在乎你》的音乐等等。
小兵临死时对我说,彬哥,对不起,我真的很爱飞飞,我不能辜负他,所以我只能辜负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爱你……
我当时听了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立刻死在他面前。
小兵是带着终生遗憾离开的。
他说你们一定会团聚。
我现在才知道,他去健身,去锻炼身体就是等着你回来,他为了把身子留给你,等了你整整十六年。
他一直屈辱地爱着你,用他的坚持、笨拙和忍耐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到底是我爱他更深一些,还是他爱你更深一些。
而之前,我一直认为,是我爱他比他爱你要深一些。
现在,我才明白,我对他的爱根本抵不过他对你的爱。
他可以为了你,不和任何人发生关系,一直为你留着身子。
他可以为了你,替你抚养你的儿子,一养就是15年。
他可以为了你,从四层楼的地方掉下去,脑袋朝下。
而我呢。
我口口声声说爱他,我又还和很多别的男人搞成一团。
我口口声声说爱他,却只是想占有他。
我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从不考虑他的感受。
我口口声声说爱他,但要我从四楼跳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佛说,舍得。
人生最难得就是舍得,小兵因为太爱你,所以他舍得,舍得他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
而我呢?
我是希望他过得好,但只希望他与我过得好,我舍不得成全他与你的幸福。
小兵是真的爱你——最爱你。
当他明知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却仍然愿意牺牲自己来成全你。
他说他希望你幸福。
其实,想想小兵的一生,也蛮可怜的,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养一个不是自己的骨肉,一份感情一等就是16年。
但,就这是爱。
是爱让他为一个男人卑贱地活着整整16年,最后却落得个跳楼的下场……
十六年,我用十六年时间把对他的相思煎熬成了怨恨,我从来没有这样怨恨过一个人,怨得如此彻底,恨得如此强烈。
可是,他现在连我恨他的时间也不肯给我啊……
人与人之间常常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吸引,而这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却总能让两个相距甚远的心被一条红线契合的缝在一起,我们叫它爱情。
爱情缝合的故事总是有悲剧也有喜剧。
悲伤的爱情令人痛心,完美的结果让人心满意足。
那么,我和段小兵的爱情呢?
段小兵和刘彬的爱情呢?
三个人,两段感情,三种结局。
无端风暴摧残了刘彬心中蔷薇的蓓蕾,可怜的梁山泊被放逐西伯利亚。
刘彬不能说出他心中的恨,而且他必须忏悔,忏悔他弄不明白的罪愆。
小兵的离去,刘彬把自己看作是西斯廷壁画上的犹大,七生七世不能得赦的罪人。
几天后,我又接到了刘彬的电话。
刘彬说,代雄弼,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
我说,你在哪?
他说,我在望江厂小兵办公那座楼的屋顶。
我说,你在那干什么?
刘彬又说,代雄弼,你知道王倩在哪吗?
我一惊,忙问,她在哪?
刘彬说,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我说,好,你等着我。
赶到望江厂,那座办公大楼底下站满了围观的人群,还有警车和警察在楼下面。
他们说,有个人在办公大楼的楼顶跳楼自杀。
我定眼一看,那人竟然是刘彬。
我连忙拨通他的手机。
我说,刘彬,你赶紧下来,站那么高干什么?
刘彬说,你在哪?
我说,我在你下面,你看到我了吗,我在向你挥手。
刘彬说,我看到你了。
我说,那你赶紧下来,你不是要告诉我王倩在哪吗?
刘彬说,我迟早会下去,但不是现在。
我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彬说,警察上来我就下去。
我又一楞。
我说,警察上去干什么啊。
刘彬说,代雄弼,你不知道吧,我是个坏蛋,我害死了很多人,我强奸了包工头的女儿,我害死了小兵,我还杀死了王倩……
我惊得目瞪口呆。
刘彬又说:「代雄弼,你知道王倩在哪吗?小兵临死时交代我,要我一定帮你找到王倩,他说王倩卷着你的钱跑了……所以,我一定要把王倩找到,那是我能为小兵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她,我没想过要杀她,我只想把她带到你面前,她不肯跟我走,我就拿刀威胁她,反抗中,我失手错杀了她,楼下的警察就是来抓我的……」
我有点天旋地转。
可能是,段小兵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也可能是,他一直认为段小兵的死是自己造成的,已经有了巨大的内疚感。
刘彬继续说,代雄弼,你说小兵爱你深一些,还是我爱小兵更深一些?
我有点怒不可遏了。
我说,当然是小兵爱我更深一些。
刘彬突然站到了楼顶的边缘。
他冲我着大声说:「代雄弼,你错了,真的爱一个人是无法和别人共享的,不就是死吗,小兵舍得为你去死,我也舍得为他去死……哪怕我成一抔黄土,我的灵魂也愿意守候在他旁边,陪伴着他度过每一天。因为,一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在那边,我会难过,我会忍不住想哭……」
我一直在想,人在发疯之前的那一瞬间,是不是生命中经历过的场景会像电影胶片一样快速闪过,而最先闪过的就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场景。
总之,某种潜伏在刘彬体内的神秘物质已经在开始发生效力了。
刘彬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
先是小声的啜泣,然后是大声的抽泣,最后是高亢的哭叫。
他一边大声地哭,一边大声叫,代雄弼,我要先走一步,去那里和小兵见面,他亲口告诉过我,下辈子一定会好好爱我——
不等我反应过来,刘彬突然把手机往高空一甩,张开双臂,从楼顶笔直地跃起,以高亢的姿势在空中划一道激昂的弧线……
如果说,我和段小兵共生的爱是逃避的。
那么,刘彬和段小兵共死的爱是刻骨的。
刘彬的命运其实也是可以预见的。
段小兵是他生命的亮光。
亮光泯灭后,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也随之坍塌了。
不过,王倩并没有死。
争执中,刘彬误伤了她。
刘彬当时以为她死了,见附近突然有人走动,来不及做任何处理就逃走了。
王倩主动联系了我。
医院里,我找到了她。
王倩虽然伤得较重,但并无大碍。
她拿出一张卡给我,说,这是你那八十万块钱。
我说,钱我已经送你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说,算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说,王倩,对不起,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我是去找过你,我还去找过那个医生,她说你根本就没怀孕……不管怎样,事情已经过去,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派刘彬去找你,刘彬说是段小兵临死前嘱托他,要他一定要找到你……
王倩说,那麝香呢?
我一怔,问,麝香?什么麝香?
王倩说,放我衣服兜里的麝香啊,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承认我用假怀孕骗取了你的信任,但我没想过要骗你的钱,我是真的想和你结婚,房子我都选好了,就差付款了。我是想,只要我们结婚了,孩子总会有的……那天,我本来是要去付款的,没想到在我的衣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我旁边一个孕妇见了吓得赶紧往后躲,孕妇的母亲年龄较大,一看这个东西,神色也立即严肃起来,她说,孩子,这是烈性麝香,平时不能多用,用多了可能不孕,要怀孕了搞不好就会流产大出血,会丢人命的……我听了吓得简直喘不过气来。回去后,我想了很久,就觉得你太可怕了,你明明说喜欢孩子,还说要和我结婚,却背地里跟我玩这种阴谋诡计。而之后,很快就有个人找到我,威胁我离开你,我越想越害怕,来不及多想就躲了起来…..
王倩的话让我震惊不已。
没想到这种电影般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可就真真切切发生了。
关于麝香的事儿,至今是个谜。
关于威胁她离开我,更是个谜。
我自是没有搞什么阴谋玩什么诡计。
没人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王倩,多么需要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当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当然,我也不想再去做什么分析和探究。
事情已经过去了。
一切,已没必要了。
##关于小辉
我去参加小辉的家长会。
老师问,你是段爱辉的父亲吧。
我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幸亏我反映快,明白过来后,我赶紧点头。
回去后,我问小辉,你叫段爱辉?
小辉点点头。
我说,什么时候改的?
小辉说,我一直就叫这个名。
我说,哦,你不叫段正辉啊。
小辉说,不是,本来我跟我妈姓戴,可上学后,我爸就要我写代替的代,我不明白,问我爸,他说本来上户口时给我报的是戴,好象登记那人写错了,写成了代,后来他也一直没改过来,后来有一次,我妈从西藏回来,看见我作业本上的名字,就非要我爸改过来,我爸就又给我改成了段爱辉。
我说,不对,我们去巴厘岛,你爸给我提供的户口本明明写的是段正辉。
一提到巴厘岛,小辉就黯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我也就没深问。
那次遭遇确实小辉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我很想知道小辉是否知道这个真相。
几次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
我倒是希望小辉不知道。
没想到,第二天放学回来,小辉说,我们班主任说了。
我说她说什么了。
他看我一眼,说,她说你长得很帅。
我笑了。
我有点不相信。
我问,她真那么说?
他点点头。
他又说,我们老师说你是所有家长里长得最帅的,还说我长得特像你。
我突然身子就一抖。
我装模装样说,你们老师瞎说,我哪比得过你爸,你爸才帅,你的帅气特像你爸。
他深情暗淡下来,说,可我爸不在了。
那天晚上,小辉被噩梦惊醒,在房间大声喊着,爸,爸,你别走,我是你的儿子。
我跑过去,抱着他。
我说,小辉,你做噩梦了?
他开始啜泣。
我说,你是不是又梦见你爸爸了。
他点点头。
吃完早点,我陪小辉去了趟段小兵的墓地。
墓地上,我看见了筑起的拱形土堆前,大理石碑上镶嵌着的段小兵的照片。照片上,他面带微笑,和善地看着我。
看见他的照片,我的记忆来了,波澜也来了。
我蹲下身来,跪着,抚摩着他的头、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嘴唇。
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用花伤感地围上他的遗照,抑住嗓子底下的叹息和悲哽。
看见墓碑照片上他那张鲜活的脸的那一刻,我的泪还是出来了。
我在反复想着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不管痛也好,怨也好,悔也好,一切都已成为渐渐走远的背影。
逝者以生命终结在提醒活着的人们,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怨恨不能填平呢?
离开前,小辉跪了下来,眼含热泪地大喊了一声:爸!
我扶小辉起来,他突然扑在我怀里,又喊了我一声爸。
我紧紧地抱着他。
显然,小辉已经知道真相了。
原来,段小兵临死前交代了,一定要小辉改口喊我爸。
他对小辉说,我死后,你要到我的碑前最后喊我一次爸,喊完后,你就要改口喊干爹爸爸,因为干爹就是你的亲爹,我只是你的养父。
离开时,远远的,我看见墓碑上的他,用那张熟悉的笑脸在翘首凝望。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墓地升起阵阵白雾,好像是他呼出的气在风中飘动......
回去的路上,我和小辉聊天。
小辉说,你是不是很有钱?
我一怔,笑了。
我说,为什么这么问呢?
小辉说,我问过我爸,我说,我们干嘛要整天跟在干爹的屁股后面啊,有什么好处吗?
我说,你爸怎么说?
小辉说,我爸说,怎么没有好处,好处多着呢,跟着你干爹,就像地球跟着太阳,有酒喝,有肉吃,吃饱了喝醉了还有人送回来!
我又笑了。
呵,这个段小兵!
小辉看着我,突然又问了我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说,我爸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
我一楞。
想了想,我说,应该你一出生就知道了吧。
小辉矢口否认。
小辉说,不对,应该是你回来后才知道的。
我又一楞。
我说,为什么呢?
小辉说:「你回来后,我爸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那么爱我了,总是想方设法把我往你这赶,要我听你的话。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
小时候,我爸陪我去公园的湖边玩,我爸一不留神,我就跑开了,我爸那个吓得啊,不停喊我的名字,见我一直没应答,他就直接跳到湖里,一头扎下去找寻……等我返回去找他,看见他刚从水里冒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冷得直哆嗦,我这才知道他以为我掉进湖里了。但他并没有责怪我,只是抱着我哽咽着流泪……
刚上初中,我要自己去上学,不要他送,他不答应,非要送。
我说你要送我就不去上学。
他没办法,才说不送。
后来我发现他偷偷跟在后面,跟了几次,我说你要再跟,我就真不去上学了,他只好不跟。
有一次,我去上学,刚到教室坐下没多久,我爸就赶到教室。
看见我,他突然就生气了,说,死小子,我还以为你没去上学呢。
原来,我每次去上学,我爸总站在阳台上朝下望,看着我从楼道下来,出现在大马路上,再沿着大马路一直往前走,直到看不见为止。
但那天上学,我出了楼道,正好碰见我的同学小建。
他说他要去那头那家商店买圆珠笔,我就陪他去买,买完我们一起从那个方向去了学校,没有经过我们家楼下的阳台。
我爸等了很长时间也没看见我的身影,却看见一辆警车呼啸而过,他吓坏了,赶紧开着车就来学校找我……
还有一次放学,我因贪玩,回家晚了,到家楼下,看见我爸站在小区门口东张西望,我才意识到我的晚归让他担心了。
果然,我爸绷着脸,不等我过去,举起巴掌就朝我扑过来。
我不但没跑,反而把屁股迎了过去。
我说,你打我吧,是我不对,我不该贪玩。
我爸的巴掌在半空举了半天也没落下来。
我只好举起巴掌煽了自己几个耳光。
我说,爸,是我不对,以后我再也不会贪玩了。
我爸突然抱着我又流下了眼泪……
你说,我要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能那么爱我吗?
就好比那次我们去巴厘岛,我和路路同时在海边玩,海浪袭来,你先救的当然是你的亲生儿子路路,这也正常。但你竟然为了救路路,把我给踩倒在沙滩的浪涌里……
所以,你这次回来后,我就感觉到了我爸的变化……我想,他肯定是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
我痛苦地垂下了头。
有一天,我和小辉吃饭。
吃着吃着,小辉突然说,如果我和路路再去海边,又有海浪袭来,这次你会先救谁?
我抬起头看着小辉。
顿了顿,我说,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带你爸跟我们一起去,海浪扑来,你爸要先救你,我就救路路,你爸要先救路路,我一定救你。
小辉看我一眼,说,我爸肯定先救我。
我说,那我只能救路路。
小辉说,可我爸已经不在了。
我说,所以我会先救你。
小辉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爸已经不在了。
小辉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小辉抱着一个枕头来我房间。
小辉说,我想和你睡一个晚上,可以吗?
我张开双臂,当然可以!
躺下后,小辉说,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我就和你睡一个晚上。
我笑了。
他也跟着笑了。
他说,我就想,我这辈子怎么也要和我的亲生父亲睡一个晚上吧。
小辉的懂事让我突然难受。
快要入睡时,小辉突然转过头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会不会生气?
我说,当然不会。
小辉说,其实,是我让雄军叔叔进来拷走你所有资料的,他送了我一个MP4。
我不动声色说,哦,已经过去的事儿了。
小辉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好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辉说,我希望雄军叔叔把你赶走。
我一楞,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说,你很恨我吧。
小辉说,也不是恨,就是你出现后,我发现原本平静的生活一下全变了,我爸爸的变化最大,就算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该那么急切把我赶走啊。
我说,小辉,这个世界,没有比他更爱你的人,包括我和你的妈妈。
小辉说,我知道,我就是很想我爸。
我说,我也很想。
小辉突然就轻声啜泣起来。
我也无比难过,陪着小辉慢慢地流泪。
2011年6月,小辉考取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
我把家迁到了北京。
小辉大学期间,我偶然看见他写给段小兵的一封信,我刚读到「天堂里的爸爸,你好吗」这几个字时,泪便长驱直下。
小辉说,爸爸,你知道吗,我总是在意识朦胧的时候,感觉你在我身旁,睁开眼,却发现不是你,爸爸?您知道吗?新爸爸对我很好,但我更想念你,我更怀念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有一天,小辉特意从学校回来问我,我爸爸爱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一怔。
原来,小辉的宿舍有同学用电脑看电影《断臂山》,他也瞄了几眼,瞥见电影里衬衣一件套一件的片段。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段小兵。
衣柜里,段小兵的衬衣也就是这么一件套一件,很少拿出来穿,还不让小辉乱动。
我想了想,说,是的。
小辉又问,那你爱他吗?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辉就没再说什么。
2009年暑假,我领小辉去了一趟西藏。
我们先去了拉萨宏伟的布达拉宫。
在仓央嘉措的像前,我突然想起他那首大红大紫的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喜欢
墨镜下,我突然泪流满面,难以自抑。
那天晚上,我躺在宾馆的床上,可能是高原反应来袭,我神思恍惚,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条被跳出水面的鱼儿,绝望还无助。
游完拉萨,我还领着小辉去看了戴燕燕。
戴燕燕现在成了高原的格桑花,把青春和精力都献给了西藏贫困地区的孩子,受到学生的爱戴。
我看着她脸颊浮现的两团高原红却不是滋味,曾经,那是多好的一张脸啊!
燕子的丈夫说,她每天晚上在酥油灯昏暗微弱的灯光下写教案,加上长期呆在高原,饮食不合理,导致现在贫血严重,还有胃病,她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燕子的丈夫还说准备把燕子带回沈阳。
燕子领我和小辉去空旷的草地散步。
雪白的绵羊在缓缓地吃着草,小辉追逐绵羊的样子惹得她哈哈大笑。
她的笑声很有西藏人的味道。
我说,燕子,有一句话可能现在说有点迟,但我还是必须说出来。
她看我一眼,问,你想说什么?
我说,燕子,对不起!
她一楞,笑了。
她笑着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你知道了?
我说,我倒是不想知道,但能瞒得住吗。
她说,是啊,瞒不住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把小辉留在小兵身边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说,小辉长得太像你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到他我总有一种错觉。
我一怔。
我想起段小兵好象也这么说过。
段小兵说,那天晚上看见小辉安静地躺在床上,突然有了一种错乱感。
对于小辉,只要同时看见我们俩一起出现,很多人都会说他是我儿子。
记得那次去巴厘岛,路途就有人指着小辉说这个是你儿子,那个又是谁啊?
我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
因为路路确实胖,与我的体形差太多。
我故意说,这两个都是我儿子,他们是双胞胎。
路人就说,哟,双胞胎?那看起来可不像。
路路忍不住了,说,我才是他的儿子。
路人就露出不相信的笑。
路路对我说,爸,他们怎么都说小辉哥是你儿子,而我不像你儿子啊。
我说,谁叫你那么胖。
路路就撇了撇嘴。
我真没琢磨这回事儿。
可能我自己没看出小辉有多像我吧,就以为我们是那种相同的脸型,所以别人才觉得像。
直到我看了路路亲生父亲的照片,我才知道,某个人要长得像自己,自己可能发觉不了,要长得像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说,燕子,你恨我吗?
燕子看着我,咯咯地笑。
她说,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啊?
我说,一点也不恨?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要说从来没恨过是假话。七年,我用七年把相思煎熬成仇恨,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得如此彻底和强烈。可是,你连我当面恨你的机会也不给,这种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又问,那你后悔吗?
她说:「后悔?不,一点也不。我现在真的释然了,我喜欢上了这里,我喜欢西藏的圣洁,这是个让灵魂安静的地方,也是一个让人纯粹到底的圣地。在西藏这几年,我想了很多,也思索了很多……再说,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代雄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当时也提醒过我别后悔的,我现在要后悔不是自己煽自己的耳光吗?只是,我当时确实喜欢你到了两眼一摸黑的份上。」
我说:「我在美国期间给你写过一封信,可你没给我回。」
戴燕燕一楞,说,你给我写信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没收到?
我说,大概是1993年的春天吧。
她想了想,说,那时候我在家歇产假呢,小兵每隔一周到我们学校帮我取信件。
我似乎明白了。
戴燕燕问,你都写的什么啊?
我淡淡说,哦,也没什么,就是谈了谈我在美国的情况。
戴燕燕轻轻地叹了口气。
此后,我们双双相视无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如此的苦涩。
戴燕燕转过去,看着远方。
她顿了顿,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代雄弼,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我当时也是知道段小兵和林份的事才东施效颦,出此下策的。
那天,段小兵对我说,他要和林芬结婚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起初不告诉我,就说别问了。
我很生气。
我说,我可以再出面,去找林芬谈一谈。
他马上摇头,说,没用,我们已经登记了。
后来有一次,段小兵请我吃饭,喝了酒才告诉我,他是因为喝醉酒稀里糊涂和林芬发生了那事,只好决定和对方结婚。
我是棋输一着,我没考虑到,你和段小兵是不一样的,你是有大能耐的人,不像小兵,会受制于人。
在你面前,性是无法挽留你的。
再说,用性留住的爱情还是爱情吗。
虽然,我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脚让我如愿以尝怀了孕,我父亲的意外去世还是让我没有一丝怀孕的喜悦。
段小兵多次劝我把孩子打掉。
但我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要不生下来,我就对不起我死去的父亲。
而且,听别人说,女人第一胎的孩子很聪明,而且作为女人,我不想有流产的经历,一辈子都不想,即便是一个小受精卵,也是一个人最初的开始,我无权剥夺它的生命。
小辉出生后,我一直在漫长的岁月里将思念拉长,始终如一地在原地守侯,那些占据回忆里的爱,一直盘踞在心里。
我妈妈在我不到八岁就去世了。
记得,七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我妈妈带我去剧院看白雪公主。
所有的小朋友都喜欢上了白雪公主,我却偏偏对那个巫婆情有独钟。
是啊,谁让我爱上了那个巫婆呢。
爱上巫婆的人都不会好下场。
比如我,还比如小兵。
现在,我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我们更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我开始把目光投向外面的阳光,外面的世界。
悲欢起落、生死歌哭,牵动一生,只有放弃俗念,才能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
很快,我就发现另外一个风景迷住我的眼睛。
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他是一名优秀的教师,沈阳人,来西藏旅游,迷上这里,主动留下来支教。
我刚开始独身去西藏行走时,从身体到饮食到睡眠到呼吸都不习惯,甚至差点死去,幸亏途中遇见了他。
他是我的恩人,救了我命。
当然,我也爱上了他,一个真正属于我的白马王子。
从此,我终于逃脱了爱上巫婆的命运。
现在想想,我和小兵,在责任感和彼此依赖的惯性中共同生活了近八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八年来,我和小兵同进同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其实,我和小兵的故事太简单。
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一个关于渴望爱,却不能爱,渴望逃离爱,却不得不爱的悲剧。
幸亏,我从悲剧中逃脱开来,他却还在旋涡里苦苦挣扎。
小辉读小学时,我回去过一趟。
有一天,我去小兵办公室找小兵。
他不在。
在他办公桌的玻璃下看到一张你的照片,放得大大的,几乎有整个办公桌那么大。
你的笑脸很生动,我几乎能清晰看到你微微扬起的嘴角刮去的胡渣。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
这回他在办公室了。
你知道我看见他在干什么吗?
我先是看见他把你照片上面的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托着腮帮,盯着你的照片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他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
直到我敲了敲桌子,他才清醒过来。
那一刻,他终于承认了。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和他都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真是造化弄人啊,两个庞大的孤独可怜地凑到了一起,彼此却还是那么孤独。想着他那时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在静静的湖边徘徊,才切身感受到他那份寂寞和苦痛。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
他说的每个字都和你有关。
你知道他有多爱你吗?
他说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及下班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先擦一擦你照片上的玻璃,盯着你看上几分钟,才会正式上班或下班。
在他身上,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爱一个人。
这种爱,可能只会发生在他身上,发生在一个同性身上。
恋爱如酒,生活如水,前者需要沉醉,后者需要清醒。
我劝过他。
我说,这种等待是没结果的,大雄已经结婚了,再说,凭我的判断,大雄他不是这路人,我还不了解他吗,他对女人具有很强的征服欲。
他说,我知道。
是的,他知道,他明知道你们不是一路人,
但他不放弃,一直在坚守。
修炼千年的白蛇,低到尘埃里去爱许仙,为他盗仙草,为他漫金山,遇佛杀佛遇神杀神,结果却很惨,被压在了雷峰塔下。
心傲如雪梅的杜十娘,用尽全部身家去爱李甲,结果却落得个怒沉百宝箱投水自尽的下场。
小兵的结局我就其实早预料到了。
我也没办法。
我根本劝不了他。
我离开他的时候,小兵抱着我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哭的样子很让我心碎,眼睛闭着,嘴张着,泪水从两颊流下,部分落进嘴中。
我安慰他:别哭了,别哭了。
他说,燕子,对不起,我走不出去,我试过,没用,我真的很爱他。
我说,走不出去就在里面好好呆着吧。
他说,但是我很害怕。
我突然也悲伤起来。
我理解他的恐惧,因为这种恐惧我也有过。
本来,我想把小辉带走的。
但那时小辉已跟我不亲了,强行带走,可能还不利于他的成长。
所以,我只提了一个条件,绝不允许他把小辉也带成这种人。
他满口应承,说如果发现小辉有这种迹象,我就可以无条件把他带走。
我和小辉聊过,看到小辉这么懂事,成长得这么好,对于小兵,曾经的纠结,已随时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感恩。
其实,我们大家都应该感谢与小兵的别离。
这场别离,让我明白,什么是爱,真正的不离不弃的爱。
这场别离也应该让你明白,你的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人,唯一一个人,永远不会放开他的手,他就是段小兵。
他像一条河,风平浪静的时候悄悄的流淌,即使遭遇狂风暴雨,他也一如既往的流到前方,静静的流淌着……
戴燕燕说着说着,突然站起来,冲向小辉飞快跑去,边跑边唱:
啊卓玛
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天飞舞的彩蝶闪烁在那花丛中
啊卓玛
草原上的格桑花
你把歌声献给雪山养育你的雪山
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啊卓玛啊卓玛
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醉了太阳醉了月亮
你像一支悠扬的牧歌美了雪山美了草原
啊卓玛
草原上的格桑花
你把歌声献给雪山养育你的雪山
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你把歌声献给雪山养育你的雪山
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啊卓玛啊卓玛
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
啊卓玛
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
她的歌声嘹亮而悠长,完全是真正的藏族女人,远远的,我仿佛听见了天籁……
离开西藏时,直到火车徐徐启动,我才感觉有一种咸腻的东西涌出眼角。
我艰难地把脑袋探出窗外,我看着燕子,红着眼圈又对她说了句:燕儿,我对不住你,要实在挺不住,就回来吧,我和小辉永远等着你。
那是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视。
我分明看到她眼眶湿了。
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却没说,一串泪珠就掉了下来。
她来不及摸泪,转头快速跑开了,然后站在远方,呆呆地看着我们一点点消失在苍穹……
从西藏回来,我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被默默地遗落在岁月荒芜中的,竟都是我曾经要用生生世世去恪守的执着。
由于长时间在恶劣的高原环境中生存,戴燕燕的身体折磨得伤痕累累。
2010年4月,戴燕燕和她爱人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支教生涯,跟着他一起回了沈阳。
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沈阳看她。
燕子说,虽然她最终没能变成一个真正的藏族女人,但那片高原有她深爱的孩子们,只要她身体条件好了,她还要回去,做一朵美丽的格桑花……
我父亲说,小兵找到他,不停央求他去医院看我,并希望他真诚向我道歉,甚至忏悔,我父亲稍微表现出一点犹豫,小兵竟然找到我奶奶,并当着奶奶的面,扑通跪在了我父亲面前,说我父亲要不答应,就不起来了,我奶奶二话不说,伸手就给了我父亲一耳光,我父亲只好手捧鲜花过来乞求我的谅解……
李远志说,小兵找到他,不停央求他去医院看我,并希望他能坦白这一切,真诚向我道歉,以求得我的原谅。李远志稍有犹豫,段小兵竟然当着李远志父亲的面,扑通跪在了李远志面前,说李远志要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了,李远志父亲二话不说,伸手就给了李远志一耳光,李远志只好来到医院跪着乞求我的原谅……
段小兵临死前见过七个人。
第一次醒过来时,小辉第一个进去,段小兵母亲和林师傅一起第二个,段小兵哥哥和林芬一起第三个,刘彬第四个。
都很简短,基本就一句话。
比如,他嘱托林师傅照顾他母亲,对他妈妈说,妈,对不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对哥哥段大军说,哥,对不起,你的恩情我下辈子一定报答。
他对林芬说,芬芬姐,对不起,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他对刘彬说,彬哥,对不起,下辈子让我好好爱你……
段小兵生的时候,给了很多人希望,临死之前,他还一直在给那些人希望,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在段小兵身上,还有一些谜团没有解开。
比如,小兵对刘彬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刘彬说他和小兵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激情,但小兵并未承认过,只是轻描淡写说曾经年少做了一些糊涂事,真相到底是怎样呢?
我写给燕子信件的无端消失。
小辉到底叫段正辉还是段爱辉?
王倩衣服兜里的麝香。
陌生人威胁王倩等等。
其实,这些所谓的迷团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这辈子,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是,段小兵对我的感情。
现在想想,这20多年走过来,我记不得和多少女人上过床,很多女人的味道和名字我都记不清楚了。
可能,在一个人的感情思维里,对于女人仅仅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爱情。
除非一个男人爱过的女人才会被他记得。
否则,便总是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以说,等一个人将近老死的时候,他只记得这一生有几个女人让他心动过,而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和多少个女人睡过觉。
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有很多,但能让我真正记在心里得很少,几乎没有。和我发生过关系的男人几乎没有,但却有一个人却永远被我记在了心里,他就是段小兵。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和段小兵重逢时,他承载的东西太多、太大、太重,而我非但没有给他减负,反而还加了不少重码。
当然,很多事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于是,在十六年无望的期待、无奈的躲避后,在两个人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解脱这段永无结果的爱情时,上帝为我们做了决定。
只有死亡才能解脱,只有死亡才能结束。
小辉的qq里,有小兵和刘彬的号码。
每次打开,他们的QQ头像一直暗着,但签名却永远不变。
小兵的qq签名是: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如果等待能有奇迹,我愿意一直等,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
刘彬的签名是,你笑一次,我高兴了好几天;你哭一次,我却难过了好几个月。
每次看到,都心酸难忍。
小辉知道小兵qq的密码,我劝他把小兵的签名改了。
小辉不肯。
他说,不能改,这是我爸的墓志铭。
我听了,心就很痛。
2008年除夕夜,我把一张崭新的票子塞进奶奶的衣袋。
我对她说,过年了,这是你孙子给你的压岁钱。
她笑得合不拢嘴,半天才嚅动着嘴唇说出四个字,才给这么点。
大家都笑了。
过完年,奶奶话语更少了,时常发呆。
我经常扶奶奶到阳台晒太阳。
奶奶走得很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2009年春节期间,我奶奶去世了,她就像一片落叶,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奶奶去世前,一直在问我,小兵今年过年怎么不过来了。奶奶一直不知道小兵的事情。
我说,可能小兵忙吧。
奶奶就说,这孩子,怎么就不来呢?以前再忙也会过来陪我打麻将,还总是旁敲侧击打听你的消息,每次我告诉他有关你的信息,他就竖起耳朵听,认真的像个小学生似得,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和牌了…
唉,这孩子性格还真是好,以前我那么对他,他也不记仇,看见我就奶奶长奶奶短得喊个不停,比你喊我奶奶还甜。那天,我说,你去了上海,已经结婚了,还没说完,他突然就楞住了,喊了半天要他出牌,他也没反映,这小子,看不出来啊,他对你的感情有这么深……
我奶奶说到段小兵时,说得很慢,声音很轻。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动容,更不会再流泪。那段时间,为了段小兵,我流得泪已经够多了,还能多少泪可以流出来呢?
但,我还是流泪了。
当着奶奶的面,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泪流得一塌糊涂。
这一刻,我真的意识到,无论我对段小兵的爱有多深,也远远不及他对我的爱的深度,那是海和洋的区别。
奶奶问,孩子,你怎么了?
我掩饰说,奶奶,我舍不得你。
我把头靠在奶奶怀里,奶奶轻轻地抚摩着。
奶奶说,你去把小兵叫来,奶奶这些年,一直把他输的钱攒着,就等着还给他呢。
那天晚上,奶奶安静地走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奶奶一直都不大清醒,但临走的那天,却是格外的清醒,很多事情记得很清楚,甚至记得段小兵总共输给他36548元,数字精确到个位。
奶奶去世时,我从没觉得她有什么特别。
她慈祥,要强,十分爱干净,很会做菜,年轻时相夫教子,晚年又照看曾孙,一辈子的天地就是一个家。
这是典型的老祖母形象。
虽然,这世上,最后一个爱我的人也已经离开了,但奶奶的离世让我淡然了许多。
不是我不伤心,不悲痛,但我已经懂得如何收敛悲痛了。
我会经常梦见我奶奶。
还会经常梦见段小兵。
我躺在床上,身子一动没有动。
梦里,明明是段小兵的声音,很轻微,就像以前经常梦见的那样——只要自己一动,就会醒来,然后,他的声音就会消失在冥冥黑暗中,只剩了我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我还能记得,我们在街上走,他会很自然地蹲下来,给我系散开的鞋带。那时候,他没什么钱,可他总是请我吃最好吃的东西,然后再坐公交车回去,每次来找我,他都会把刚发的工资全部揣在身上以备我所用,他总说,飞飞,买,买吧,我刚发了工资。
这是我唯一能纪念我一生中最爱的方式。
捧着奶奶遗留下来的36548元钱,我仿佛还能感受到段小兵的体温。
那一刻,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知道,我爱段小兵这个男人。
很爱,很爱,很爱。
现在,我开始试着走出阴霾。
因为,我知道,段小兵一定在天堂微笑地注视着我。
而我,也要微笑地回应他。
我会时常抬起头来,看蔚蓝的天空。
我知道,段小兵就在上面,他一定会保佑我们,要我看着小辉,勇敢地,好好活下去……
2011年7月,我领着小辉去了趟志愿服务过的震后灾区。
灾区鲜花开放,山色依旧,几株小草冒出绿芽,生命的力量昭示着新生。
时间的磨砺,似乎抚平了灾区的伤疤。
然而,痛苦的记忆依然深藏在废墟里。
就像段小兵,永远活在我痛苦的记忆中。
秋生所在的学校,我见到了秋生和他的父亲。
秋生的父亲是学校的厨师,养了头小黑猪娃,圆嘴头,短尾巴,是头多好看得猪娃,肯吃肯睡,倒上一桶食,通通通,一会就像扫帚扫了似的。
2011年8月末,我和小辉去沈阳看戴燕燕。
戴燕燕过着平淡、温馨的日子。
2011年10月,我把家安在了北京,我和小辉一有时间就会去沈阳看燕子。
我和小辉,还有戴燕燕他们一家,就像一家人。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回到各自的轨道,过着各自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很快,有消息传来说,断臂山正在被大铲车夷为平地,要在上面盖一座又高又大的现代化生产大厂房……
2012年春天,我回到趟家乡。
整座山被大铲车挖得满目仓夷,只剩几棵榆钱树,孤零零地突立地在即将被放倒的悬崖上。
忽然,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很快,断臂山上,白雪皑皑。
顶着寒风,榆花在茫茫白雪上,悄然绽放开来,就像它来时一样的沁人心脾。
一串串的,晶莹剔透,挂着一树的忧伤,像哭泣的人的眼泪。
哦,我知道!
榆花开在雪中间,那是为埋葬即将逝去的春色做的最后挣扎……
结束后的题外话
我和小兵之间的故事,不是一杯咖啡,不是一杯美酒,而是一杯清茶,让你能在安静的时间和安静的心态里,品味一下从前。
多少人,多少事,被埋葬在记忆中,对的,错的,美的,丑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时时刻刻都围绕在我身旁,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感到寂寞。
2015年夏天,小辉将大学毕业。
如果小辉大学毕业要读研究生,我会一直供他完成学业。
如果他想步入社会,那时,我将重新考虑自己未来的出路。
我想,无论什么样的路,我和段小兵一定会再重聚。
我们一定会再好好相爱,永不分离……
几点感悟
关于同志。
我和同志接触甚少。
但我去过那种酒吧。
我不喜欢那种地方,也不喜欢里面的人。
感觉像是进了风月场。
总有人过来搭讪,喊着,帅哥,你一个人啊,要不要我陪你喝两杯。
我说随便。
他们就开始借着酒劲儿动手动脚。
年轻的太轻浮,打扮怪异,装嫩,不成熟,男性气质太少。
有一定岁数的则白白胖胖,像大茧蛹,虽然看上去还算正统,笑眯眯的眼神却总是露出贪婪、好色的光。
同行之间在性事方面的随便真是让我吃惊。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喝着酒,喝着喝着,就钩肩搭背走了。
很多人在讨论同志爱情。
说实话,大多数现实同志世界里,关系再好,感情再深,却往往因为一句话,两人就彻底翻脸了,心眼比女人还小。
很多人,不停找,不停爱。
找来找去,爱来爱去,当他想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爱。
如果不想爱,他就可以不爱。
换言之,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也就是他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
可怜的是爱上他的人。
当然,也可能是我接触得少,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以偏概全。
我也听说过有很多游离在圈子之外的同志伴侣,他们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他们的感情是无须置疑,值得肯定的。
我也希望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要相信爱情,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而不是在这个所谓的圈子混到逐渐呈麻木状态。
我的教训是: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宽容和信任,适当的时候要允许对方犯错,不要揪住某个过错不放,路是自己选的,人也是自己选的,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就要勇往直前。
爱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爱上不同的人。不是谁离开了谁就无法生活。
所以,我们要学会遗忘,遗忘让我们坚强,也让我们相信爱。
这生活上的事儿,感情上的事儿,不能太较真儿,厚道一点儿,宽容一点儿,糊涂一点儿,比什么都好。
关于爱情
这或许是个伪命题,
爱情是什么?
相濡以沫?平平淡淡的生活?抑或是瞬间的一抹情怀?
每个人有自己的爱情方式,但无论何种方式,我们不能否认,爱情是存在的。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就像是生命。
相知,相爱,相许,相守。
我想,大部分的爱情都是,开始时,轰轰烈烈。
时间久了,趋于平淡。
所以,有的人的爱情,傍晚时分认识,天亮时分分手,梦醒了无痕。有的人的爱情,时间长度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
所以,尽管,岁月如此无情,我们还是愿意被爱情改造,哪怕面目全非。
共死的爱是刻骨的,也许,在我死那天,回望自己一生沉浮,除了无限感慨外,更多的,还是对爱情的无限回忆……